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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春羽

第三回 朝令夕改食肉者鄙 孤縱謀擒吐哺也宜

跟著一陣大亂,從裏頭跑出來足有二三十個戴紅纓帽的,看著郝雲蛟手裏拿著鼓槌子,呼的一聲一擁而上,有的奪取鼓槌兒,有的就把郝雲蛟連胳膊帶腰全部抱住,跟著鼓聲齊鳴,兵們一陣亂跑。郝雲蛟心裏高興,想不到這個鼓槌兒打一下子頗有意思。工夫不大,就聽裏頭一個傳一個喊:“帶!”推著擁著,就把郝雲蛟給推上去了。郝雲蛟雖是低頭可不住偷眼四下一看,隻見兩麵一層一層全是親兵,盡頭是大堂,大堂正中間坐著一個年約四十來歲的官兒,大約就是那位玉大人了。堂下一喊:“威武!”郝雲蛟腿窪子被人一點,當時跪倒。

玉大人雙手一托眼鏡兒,又咳嗽一聲道:“下麵跪的人,掌起麵來。”郝雲蛟一抬頭,玉大人叭地一拍公案道:“下跪刁民,姓什麼?叫什麼?為什麼擊動堂鼓?有什麼冤屈?朝上說,如有不實,可留神你的狗腿。”

郝雲蛟道:“下役郝雲蛟……”

玉大人又一拍公案道:“口稱下役,你是哪個衙門的?你們官兒是誰?”

郝雲蛟道:“是,下役在定海總鎮衙門當份苦差,我們總鎮是葛……”

玉大人使勁拍了下子公案道:“胡說!亂道!你在定海有差,跑到這裏來幹什麼?”

郝雲蛟道:“下役有下情。下役奉葛總鎮堂諭,趕到老大人堂前投遞緊急公文……”

玉大人連連拍道:“既是前來送公事,外頭自有人收公事,你為什麼大膽擊動堂鼓?”

郝雲蛟道:“老大人明鑒,下役投遞的公文非常緊急,外頭老爺不收,說是有緊急公事可以打鼓通報,下役才過去撞的鼓,不然的話,下役天大膽子也不敢。”

玉大人一聽,當時臉上顏色一變,把桌子一拍道:“叫他們稿案上管收發的進來。”兩旁一聲答應,不一會兒工夫,那幾位大爺全都進來了,往大堂一跪。玉大人一聲叱道:“你們為什麼不收他的文書,還叫他擊撞堂鼓?”

這些位大爺原來就沒有看起郝雲蛟,也不知道裏頭是什麼要緊事,一瞧他那個神兒,所以才拿話一擠他,以為他必不敢幹,萬也沒想到人家過來抓鼓槌子往上一撞。這些位大爺當時就全傻了,準知道事情大了,斷不能就這麼完。聽裏頭一傳,全都往裏頭跑,到了堂上一跪。玉大人一問,這幾位就知道幹歪了,趕緊把帽子一摘,連連磕頭道:“大人,你可別聽他一麵之詞。方才他既不說出他是什麼地方來的,也沒說公事要緊,就是催問大人什麼時候能辦下來。大人想情,我隻是管收發,哪能催問公事?因為我們告訴他在外頭等一等,他不等話說完就去擊了堂鼓……”

這幾位還要往下說,郝雲蛟一抬頭道:“咱們可當著大人不許屈心,方才你們是這麼說的嗎?你們不是說要快打鼓快,又什麼叫我吃一頓白麵餅,喝一包整葉兒茶,洗一個整個兒澡。堂上有大人,大人堂上有鬼神,你們欺人欺心,難道還欺大人嗎?咱們趁早兒說實在的是正經。”

玉大人一聽,當時就明白了,一定是手底下人故意刁難是真,遂把驚堂木一拍道:“你們這一班東西真是膽大妄為,滾下去,等我處分。”這幾個人腦袋頂著好些汗,磕一個頭全都下去。玉大人向郝雲蛟道:“你既說有緊急文書,暫時饒了你的擊鼓之罪,文書在什麼地方,呈上來。”

郝雲蛟道:“文書還押在外頭老爺們手裏。”

玉大人方要拍桌,外頭已然把文書拿進來了,當堂拆封一看,玉大人就怔住了。一聽說打仗,就跟要了自己命一樣,哪裏敢當時就定主意,便向郝雲蛟道:“你先下去,一會兒派人給你聲信兒。”

郝雲蛟應了一聲:“嗻!”退了下去。到了外麵,衝著那幾位老爺一擠眼道:“勞駕,勞駕,打鼓真快,回頭咱們一塊兒,我請你幾位燙個整個兒澡去。”說著搖頭晃腦走了出去。至多不到一頓飯的時候,又往回走。離著衙門不遠,忽然有人嚷:“不用找,來了。”抬頭一看正是衙門裏的親兵,一見郝雲蛟便搶上前道:“你走也沒留個地名兒,叫我們好找。大人公事批下來了,你快回去吧。”郝雲蛟跟著到了衙門,裏頭公事已經辦齊,可是粘著口兒。這個地方,可不能問,當下領了文書,走出衙門,這才找了一家客店,要了一間單間小屋,洗臉漱口已畢,把夥計支走,私自把文書封兒撕開一個角兒,把公文撤出一看,上頭沒有多少字,隻是:“呈悉,不可輕啟釁端,所請不準。”郝雲蛟一看,合著這是白跑了,這可就不能不走第二步了。在店裏吃喝完了,把那身衣裳換了下來換上自己那一身,又到了玉大人衙門外頭,四外轉了個彎兒,然後回到店裏又吃又喝,跟著躺下大大睡了一覺。

等到醒轉,聽聽外邊,已然打了二更,趕緊坐起,略微定了一定神,這才站起,活動活動腰腿,把文書衣裳包好一背,把後窗戶支開,提身一縱,出了後沿牆,跟著躥房越脊,直奔玉大人衙門走去。離著衙門,還有著兩條胡同,梆子聲兒也密了,巡哨的也多了,不敢再在房上走,飄腿下牆,順著牆根兒往前緊走,剛剛走到胡同口兒上,一隱身子就可以到玉大人住的那條街上去了。方在一喜,沒想到才一彎腰,要過還沒得過,正撞在一個人身上,那人哎喲一聲道:“喲!你怎走道兒不看著人哪!”

郝雲蛟這時候唯恐巡哨的聽見,不敢大聲說話,隻低聲悄悄地道:“實在是我的不是,沒看見,對不起,對不起!”

說完方要邁步走,那人一把把郝雲蛟當胸揪住道:“怎麼著?你撞了人,一個字兒不提就走,那說得下去嗎?”

郝雲蛟一聽,這可真糟,敢情碰的是一個聾子。心想一不做二不休,跟他說好話,完不了就許鬧出點兒事來,這可沒有法子,對不起我得給他一下子!想到這裏,左手一掠那人的腕子,胸口往後一撤,右手橫著一繃,打算把那人手撤開,自己就可以走了。就在左手一搭那人的腕子時,猛覺那人身子往前一衝,便渾身一點兒勁兒沒有,竟隨著他一溜歪斜直退出去,兩隻手也使不出解數來了,又不敢喊,一任他推出去足有十來步,他才把身兒往回一撤道:“便宜你,出門不懂規矩,碰了人不講理。下回你再碰我,我要不叫你胳膊折了才怪呢!”說完話一瘸一顛徑自去了。

郝雲蛟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一個老頭子,又是殘廢,差點兒沒毀在他的手裏,這是哪裏說起,以後真要小心。正要定神看看路徑,猛覺自己身上那個包兒一鬆,不由嚇了一跳,回手一摸,不由叫聲苦,原來那個包兒已然不知什麼時候丟去!這一來,差點兒沒把個久走江湖的郝雲蛟給急壞了,旁的都不要緊,包袱裏有文書要是一丟,不用說這次進去是白進去,如果明天回到定海連個交代都沒有,也不像話。忽然心裏一動,別是方才這個瘸子鬧了什麼手彩兒吧,到了這個時候,也不願再遮掩身子,一翻身照著舊道往回追下來了。一邊往回跑,一邊四下裏看,哪裏還有什麼瘸子的影兒,隻得站住腳步,長長出了一口氣,暗自尋思,這個瘸子必是衙門裏用的能手,知道自己今天來意不善,故意來了這麼一手兒,所為叫自己知道厲害趕緊回去。心說那可不成,自己雖然沒有多大能耐,可是在江湖上,無論如何也混得有了這麼一號兒,如今就是這樣回去,未免太窩心。再者見了葛王幾位,也沒法兒交代,還不用說這件事情關係多少條人命。無論如何,也不能就這麼一走,寧叫名在人不在,也不能叫他人在名不香。不過這一耽擱,時候已然不早,今天事是不能辦了,不如在這裏再待一天,好在離著二十三還遠,差一天也沒什麼。心裏這麼一想,無精打采,又回到店房後牆,縱身上去,仍由後窗戶又到屋裏,盤算盤算明天怎樣進手。不多一時,天就快亮了,往炕上一歪就睡著了。

方一蒙矓之際,忽聽屋外一陣亂嚷,便把自己吵醒,才一坐起來,外頭已然有人推門而進。隻見進來足有十幾個,全都是紅纓大帽,頭裏走的兩個仿佛是官兒,手裏捧著一個紅布包袱,進門一看郝雲蛟,便雙雙深深一安道:“兄弟張占福,這是我們夥計李守祿。郝大哥,你住在這裏,倒還安靜啊,這樣店小也臟。昨天正趕上我們哥兒兩個值班,沒有工夫,要是早知道你住在這裏,無論怎麼著,也不能叫你住在外頭,說什麼咱們不得多盤桓盤桓。你別見怪,我們哥兒兩個實在是忙。來來來,哪個是你的行李,叫他們拿著,到我們那個小地方住兩天。”說完瞪眼看著郝雲蛟。

郝雲蛟聽這二位說了個挺熟,挺熱鬧,可是說什麼也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見過。忽然心裏一動,八成兒是人家把公事拿回,今天要給自己一點兒樣兒看看,不然哪有那麼巧,昨天不來,今天沒事倒來了?事到臨頭,可也就說不得了,先問一問什麼事再說。便笑問兩個人道:“二位可恕我實在眼拙,我也不知二位現在高升到這裏,本應早去給二位請安,無奈不知你們的住址。我這次到這裏來,原是有點兒小公事,現在公事已經辦完,我就要趕著回去交差,我本想睡醒了雇船,沒想到倒驚動了二位。二位的盛意我全領了,改日我請兩天假來看望二位。”

張占福道:“郝大哥,你這話說遠了,往後咱們還得多親近。你既是一定要回去,我們也不敢強留,不過我們有點兒小事求你,你可千萬別駁回。”

郝雲蛟道:“什麼事?你說吧。”

張占福道:“嗐!提起這件事太不是意思了。昨天你不是遞的文書,說是定海吃緊,求大人給派兵嗎?當時大人就告訴了師爺,師爺也是老悖晦了,耳朵也沒聽清,把公事就辦了,又趕上大人事情太忙,沒得過目,就發出來了。及至半夜,大人一問,拿底稿一看,全弄錯了,大人批的是即就發兵,師爺給弄成不發兵了。大人當時一著急,趕緊又辦一套文書,叫我們哥兒兩個趕緊到店裏來找大哥,把前者文書撤回。”說著把手裏包袱打開從裏頭拿出一個封兒,另外還有一個紙包兒,往郝雲蛟手上一遞道:“郝大哥,這是文書,這個包兒是大帥送給大哥買雙靴子穿,請你收下,把前發文書交給兄弟,兄弟好回去交差。”

郝雲蛟一聽,真是十二分難受,早知有這麼一手兒,何必黑天半夜跑出一趟,現在人家公事來了,自己的文書沒了,這可怎麼說?正在一片猶疑之際,張占福道:“大哥,你幹嗎發怔啊?這點兒麵你可不能不賞給我們哥兒兩個,不給也得給,不換也得換。”說著往前一邁步,就奔自己身後。郝雲蛟還以為他是要穩住了拿自己,趕緊往旁邊一閃,回頭再看更是怪事一件。原來自己昨天晚上丟的那個包兒,依然好端端地擱在自己身後。張占福檢過打開,隨手一扯,就把那封文書檢在手裏,跟著又是一安道:“大哥,你是怎麼一個人物,我們哥們兒已然深知,沒別的,你多成全我們哥兒兩個,忘不了你的好處。”

郝雲蛟這時候跟做夢一樣,簡直不明白是怎麼回事,沒法子隻好是衝著說吧:“二位兄弟,今天要不衝你們,無論如何這件事也完不了。得了,既有你們二位在前頭,什麼話不說,你二位回去交差事,我也這就走了。”張占福、李守祿又說了兩句客氣話,才告辭而去。郝雲蛟把那封文書又扯開一看,隻見上麵寫的是:“呈悉,準如所請,克日發兵,整飭無懈。”郝雲蛟看了,不由長長出了一口氣,心裏想著,這可都是邪事,怎麼會來個原令追回,滿盤子全改了?真是師爺們弄錯了,那他們也犯不上給我下氣認不是,這件事真怪!好在現在不管他怎麼樣,文書是有了,回去也可以交代了,還是趕緊走,別等回頭又不算了,那可是糟。趕緊會了店賬,到了海邊,把身上外衣裳脫下,又把那身濕的穿上,把東西全都放在油布口袋裏,往腰上一圍,哧溜下水,直奔定海。

到了岸上,才一露頭,哧的一聲,就是一槍紮到,也就是那郝雲蛟耳快眼快心快,一聽有槍紮到,準知道是巡哨的兵,沒看出是自己,趕緊往旁邊一閃,那槍就紮空了。郝雲蛟一抹臉上的水道:“哥兒們,別價,是我。”

那個兵往回一撤槍道:“你是誰?怎麼從水裏出來?”

郝雲蛟道:“我是王總鎮營裏廚子,打算下去撈點兒蝦米,弄個菜。蝦米沒撈著,差點兒挨你一下子。”

那個兵道:“你真可以,昨天打了一個夠,槍炮連天,還能有蝦米?你還不快進去,卡子上可緊,別找沒意思。”

郝雲蛟一聽,“打了一個夠”,難道已經來過了?這可太急,顧不得再說廢話,一彎腰撒腿就跑。到了衙門口,也沒止住腳步,照直就往裏跑。值門的過來一攔,隨手一劃,撲咚摔倒。一氣跑到大堂,正好葛鄭王三個全都不差,郝雲蛟把到了鎮海所見所聞一字不漏說了一遍。

葛天翔一擰眉道:“發兵的話靠得住嗎?”

郝雲蛟道:“有回文。”把文書拿出一看,一點兒也不錯。

鄭家燕道:“想不到這回會這麼痛快,這也是國家百姓之福。”

葛天翔道:“咱們先別歡喜,我聽方才郝大哥這話裏,玉大人先前本不發兵,忽然會答應發兵,恐怕裏頭有事。咱們還講咱們的,等兵到了那才算真。”

鄭家燕忽然哎呀一聲向郝雲蛟道:“郝大哥你說你瞧見的那個老頭子是不是瘸子?”

郝雲蛟道:“你怎麼知道?”

鄭家燕道:“那就是了,原來是他老人家去走了首尾。”

葛天翔道:“誰?”

鄭家燕道:“一定就是那位冉風客冉老前輩,明著沒有答應咱們,暗中卻依然去了。郝大哥不認識冉老前輩,冉老前輩也許認識郝大哥,所以一半開著玩笑,一半就把事辦了。”

葛天翔道:“這個也許,不過他老人家既是能去,何必當麵不答應,卻背後又去呢?”

王天朋道:“這件事我有點兒不信,你看那老頭子昨天那個神氣,豈是肯來出這種力的人呢?”

郝雲蛟道:“你們幾位說的是不是冉瘸子?”

王天朋道:“不是他是誰?”

郝雲蛟道:“那你們幾位不必爭,我跟他從前很行,並且兩個人有個小玩笑,多年不見,可不知道他在這裏這樣一說,一定是他了。”

正說著外頭差役拿進一封信向葛天翔請安道:“這封信是一位姓冉的送來的,不等回信,走了。”

葛天翔一擺手,差役退下。拿過信封一看,上麵寫的是“葛總鎮大人勳啟”,下首是“冉拜”兩個字。葛天翔道:“才說著他,他的信倒來了。”趕緊拆開封口扯出看時,隻見一張大八行上頭寫的是:“翔翁總座賜祭,昨承寵招,囑任奔走,一以事關機密,不決張揚,複以樗櫟庸才,深恐隕越,雖絕然而去,已毅然以行,抵達知遭駁斥,因留以覘變。路值老友金叉,並知亦以此來,乃為分勞代行,唯玉一公色厲內荏,概許所求,殊出意料,諾券已回,當邀洞鑒,此誠諸公造福感格,實可欣幸。唯玉一公蜂目豺聲,實為忍人,動不宜遲,遲則生變。聞海賊昨來頗受挫折,能繼之以武,臨之以威,當可凜服遠遁。老民耄矣,愧不能追隨鞍鐙,謹祝公等名垂千古,義薄雲霄,為無量頌耳。專肅敬叩勳安,民冉同謹拜上。”葛天翔看完,不由連連搖頭道:“跟郝大哥去的不錯是他,不過他這封信寫得很可怪。”

鄭家燕道:“什麼事可怪?”

葛天翔道:“看他寫信,並不是文理不通的人,怎麼末了兩句,什麼名垂千古,義薄雲霄,這句話卻大非吉兆,難道他是指什麼有為而言嗎?”

王天朋道:“你又來了。咱們吃槍杆子飯的講的是什麼?我沒念過多少書,可是我懂得,學就文武藝,賣與帝王家。現在有人造反,正是咱們哥兒們賣力氣的時候,怕死別幹這行,想主意找個什麼知府知縣的做做,又有威風,又能掙錢,又沒有橫禍,再好不過。可是現在咱們既不幹那個,隻要有一口氣在,就不能讓賊把這塊地給弄了去。到了這個時候,看看風水,相相麵,批個八字兒,那還打什麼?趁早兒回家抱孩子去吧。葛大人,你別生氣,我是粗人,我的話是亂說一陣。”

葛天翔哈哈一笑道:“我所怕的就是你們幾位聽了信上的話,心裏不痛快,所以我就這樣說。既是這樣,那我就放心了。鄭老弟,王老弟,咱們把這裏官麵兒的話一概去掉,說咱們從前的老交情,這次無論有兵來沒兵來,咱們活著絕不出定海一步怎麼樣?”

鄭王兩個把掌一拍道:“好!有死的沒走的!”

葛天翔這才告訴郝雲蛟暫時下去休息,又叫人傳齊定海,千、把、遊、都、守、額外、外委,凡是本城的武官兒,一律到總鎮衙門大堂說話。不一會兒工夫,全都來齊。正要說話,還沒得說,外頭一陣亂嚷,葛天翔急派人去問,原來是老百姓聽說葛總鎮商討破敵之計,全要幫忙跟著打抗殺毛子,守定海,盡忠報國。葛天翔道:“好!叫他們都進來,可不準亂吵。”差役出去一傳話,這人就進來多了,小夥子、年輕漢、半大不小的小老頭兒,丫杈杈站滿了一院子。葛天翔站在廊子上,向大家笑著道:“今天難得大家會到這個地方來了。眾位來意我已經知道,我姓葛的吃的是皇上家的飯,受的是定海眾位的供養,如今海寇犯境,隻要有姓葛的一口氣在,絕不能讓定海人受一點兒委屈。昨天已然到大帥那裏去請兵,大帥也答應了,至遲三天之內,大兵必到。帶兵的打仗原是分所當然,不過這後方也得放心,諸位今天來到這裏,那是好極了。我有幾句話,希望諸位記住:第一,不要聽信謠言,謠言最容易惑亂人心,人心一亂,前頭的仗就不能打了;第二,在打仗沒完之先,無論什麼東西都是來之不易,願求諸位回去,把話向家裏人說一說,在打仗沒完之先,無論什麼糧食、燈油、柴火,都必須謹慎省著用,因為東西一時來不了,仗打一時也不能完,如果一個用虧了,人心可就要不安,所以無論什麼,必須節省著用,免得沒了東西,瞎著打仗;還有一件,在打仗時候,不拘是什麼人,不許隨便出入,免得有人在裏頭搗鬼。這幾件事隻要辦到,就算是幫了我們的忙,至於其他上陣衝鋒,自有我們吃糧當兵的,用不著眾位再費力氣。就是這幾句話,請眾位不要忘記,快快去吧。”大家一聽,全都齊著嗓子答應了一聲,就跟打了一個大雷相似。一會兒眾人全都散去。葛天翔向鄭王兩個道:“他們走了,該聽咱們哥們兒的了。來人先把那個煙館裏邊逮的什麼姓伊的、姓那的全都調來,叫他們也幹一點兒事兒。”

王天朋道:“叫他們幹什麼?一個個都是煙鬼,一陣風也能刮得倒,他們還能幹什麼?”

葛天翔一笑道:“你們先別管,我早有了打算。”

說著向站堂的一說,站堂的差役喊了下去。不一會兒工夫,外頭稀裏嘩啦一陣鐵鏈子聲響,差役們一喊堂威,從外頭帶進來了幾個垂頭喪氣滿臉懊喪戴鐵鏈的人來。頭一個正是吹雲樓的大掌櫃方小唐,第二個伊老爺,第三個二那子,第四個鬆子,第五個蝴蝶兒張,再其次什麼小張老李塔子訥子……進來全都往上一跪。葛天翔往下一看,這撥子人各有個神兒。方小唐刑傷未好,依然一瘸一拐,又是疼錢,又是惜命,心裏難受自不必說;伊老爺別瞧官兒做得不大,平常享受慣了,兩天工夫,固不算日子多,可是一切享受全都沒了,再加上煙癮一拿,渾身不得勁,又是哈欠,又是眼淚,又是清鼻涕,先還為著葛天翔至多問上幾句,臊臊脾往下一轟也就完了,再沒有想到問了一堂後再也不提,鐵鏈子也戴上了,手捧子也戴上了,吃不得吃,睡不得睡,也不知道哪天才算完,心裏未免煩透;二那子本是營混子,營混子不怕打官司,講究挑個詞,架個訟,在堂上滾來滾去,那還夠得上朋友譜,無奈這個官司可不受打,裏頭的事由太大,倘若一個打真了,不用說營裏這碗現成飯不易再吃,還恐怕連命都饒在裏頭,平常進轅當差,不吃煙藥,就得喝灰,如今不用說煙藥煙灰,連個煙氣兒也摸不著。要擱在往常,隻要答應花幾個錢,怎麼都有個通融,唯有這次,不用說通融旁的不成,連體量多放一次茅(如廁)都辦不到,可見得問官對於這個案子是十分重視,鎮天坐在監裏,裏頭信兒送不出去,外頭的人是連見麵都不成,這可簡直是活糟;鬆子比二那子更害怕,因為在煙館裏曾經吹大氣兒罵了半天座上官,如今案打實情,旁人都活得了,自己也活不了,一進門臉上顏色都白了;蝴蝶兒張有爺們兒,不爭氣,肩不能擔擔,手不能提籃,一天就知道在外頭擺譜兒充大爺,其實他,一份家,上頭兩個老的,底下兩個小的,以及自己吃喝玩樂的全都指著自己娘兒們在家裏掙錢,他不明白,如今自想發財沒成,被捕到官,一打好幾個罪名,那怎麼能夠擇得清,上頭老的沒人伺候,下頭小的沒人照管,這個官司往輕裏打,也得發交官媒,那一來可真損了,從監裏一提人,心裏就啾咕,到了堂上,一看今天勢派兒,比那天還厲害,準知道今天就要過不去,哆裏哆嗦心全都蹦出胸口,低頭靜聽發落;其餘那些個,有煙癮的有煙癮,膽子小的膽子小,各人都存著一個畏罪怕死的心,當然誰的顏色也都好看不了。葛天翔也明白這個意思,心裏想著可樂,那天在煙館,親眼得見親耳得聞,你們這一撥兒不知死的鬼,滿嘴裏說的話夠多橫,怎麼今天變成這種胎骸,真正是可殺可恨不可惜,把驚堂木一拍道:“單問方小唐。”

堂下一聲喊:“方小唐聽見大人問話。”

葛天翔道:“方小唐,本鎮今天把你們提出來,要叫你們去給本鎮辦點兒事,不知你們願意幫個忙兒贖罪,還是願意幹幹淨淨打這場熱鬧官司?因為你是有名的老夫子,所以本鎮才不嫌廢話,和你談談肺腑,你心裏打算怎麼樣,你可以痛痛快快說。”

方小唐哪裏想得到還有這麼一句,聽著不由一怔,趕緊答道:“鎮台大人,方小唐利令智昏,罪犯不赦,如果大人肯網開一麵,恩赦死罪,無論赴湯蹈火,絕不稍辭,就請鎮台大人你老人家差遣。”

葛天翔哈哈一笑道:“你這不是明白過來了嗎?我煩你們也沒有特別的事,這次第一罪人,就是那陳勤綬,必須把他碎屍萬段,方能稍解怨氣。我現在就想派你們幾個把那陳勤綬逮捕到案,不但無罪,而且有功,我想方老師你總可以幫這一點兒忙吧?”說著又是微微一笑。

方小唐當時就是一個冷戰,趕緊衝上磕頭道:“老大人你老人家開恩,想我方小唐狂妄無知,犯下不赦之罪,你老人家肯其筆下超生,饒方小唐不死,老大人有所差遣,自應趕緊去辦。隻是那陳勤綬行蹤不定,一向並沒有打聽過他住在什麼地方,如今事情發現,他絕不能仍在此地逗留,老大人叫方小唐到什麼地方去搜尋他?老大人指示一條明路,方小唐絕不敢推辭不去。”

葛天翔道:“隻要你答應去,我就有法子叫你把他找著,你走過來。”方小唐走過去,葛天翔附耳一啾咕,又給寫了一張紙條,方小唐接過連連稱是,又磕了一個頭,站起來下堂去了。葛天翔又向鬆子幾個人道:“要按你們幾個在煙館裏所說的話,全該挨個兒砍頭。不過我知道你們這種人,是飽食終日全無心肝的廢人,我何必多費力氣,你們死後也還是糊塗。現在我依然把你們全都放了回去,你們願意改過當個人也可以,自己不願把自己當人,我也管不了,隨你們去吧。”說著向兩邊差役道,“把他們全都放了。”差役答應過去把鎖鏈一解,這些人如同做夢一樣,全都磕頭如搗蒜一般,然後下堂去了。

王天朋道:“這件事我又不明白了,既是把他們拿來,為什麼又輕易地把他們放去?這種營混子簡直就是害群之馬,留著他們幹什麼?”

葛天翔笑道:“這件事其實一點兒用意也沒有,像他們這路人,現在事情趕急,幹正經的還幹不過來,誰還耐煩跟他們說話。”

鄭家燕道:“這個咱們也不必說了,說現在正經的吧,兵是還沒到,咱們可不能不預備。倘若他們再要大舉,可不能像這次這麼容易打回去,可別以為他們不禁打,驕敵者必敗,總要先期有個防範,免得當時措手不及。”

葛天翔道:“我已經都想到了,鎮海的兵根本我們就不可指,準要談打仗,簡直不必指望。我所以請兵的意思,不過是打算誑他們點兒糧草來,旁的則在其次。不過睡多可夢長,你別看著白紙黑字寫的是發兵,就許原令追回,算是沒說一樣。所以我現在急於就是還把那個姓陳的逮著,不但我們這邊機密可守,那邊虛實也可以得個大概。”

鄭家燕道:“現在兩邊一開仗,姓陳的又不是傻子,他怎麼肯來?”

葛天翔道:“這不能那麼說,他不打算來,恐怕也由不了他。我在算計著,他們這回吃虧回去,必不能還信他,一定要叫他立功贖罪,他要不到裏頭來,從什麼地方去立功?他們原定的二十三,昨天來了一次,二十三也必不準,不是往前挪,就是往後展,總在一前一後,必有動靜。我們還是日夜分班值守,大致不會出事。”

鄭家燕道:“話是一點兒也不錯,不過有一節兒,咱們現在四外放哨,禁止出入,那姓陳的就是打算來,他如何能來?”

葛天翔道:“這層我也想到,所以這才要利用那個姓方的。現在我不必說出來,不出三天必把姓陳的弄到,你們看著就是了。”又談了談閑話,又商量著各樣布置,於是大家都早起晚睡,日夜巡查。

這一天是第三天,三個人正在商量後山空虛,恐怕賊人乘虛而入,怎樣想法子,布些埋伏在那裏,以防不虞,忽然外頭有人飛跑而入,三人一看正是王開甲。

葛天翔道:“什麼事?”

王開甲道:“前天被逮的那個方小唐同著一個姓夏的要見大人,說是有機密麵報。”

葛天翔一拍巴掌道:“如何?姓陳的逮來了!快快叫他們進來。”

王開甲答應一聲跑去,一會兒工夫同進兩個人來,頭一個一跛一顛正是方小唐,第二個滿身破爛,麵容消瘦,猛然想起正是那日在煙館裏唱秧歌的那個夏煌佼。他兩人抬一個大鋪蓋卷兒,不知裏頭是什麼。

正是:

從來英雄起草莽,好漢不怕出身低。

要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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