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前麵也簡單地提過一句,事有例外,即使是厭惡人際交往的柾木愛造也有一個朋友。這個人名叫池內光太郎,是一位與柾木同輩的年輕紳士,借助柾木父親在實業界的一點兒名望擔任某商業會社的經理。池內與柾木毫無相似之處,他開朗,擅長社交,頭腦簡單但異常敏銳,是個喜歡和別人打交道的爽快人。他家離柾木家很近,他與柾木又是上的同一所小學,所以兩人自幼相識。到了青年時期,池內有些搞不懂柾木那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和言行,但也正因為搞不懂,他才對柾木萬分崇拜。那之後,池內甚至為自己有一個哲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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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愛倫·坡(1809—1849):美國作家、文藝評論家,偵探小說的先驅。
一樣的朋友而倍感光榮,反倒是柾木一直在躲著他。盡管柾木躲著自己,池內還是隔三岔五就去拜訪柾木,對於習慣了社交大場麵的他來說,和柾木待在這間陰暗的客廳裏就是最好的休憩。這裏是他的綠洲。
有一天,池內光太郎在柾木家那間十張榻榻米大的客廳裏(即使池內是自己唯一的朋友,柾木也沒有讓他進過倉庫),對柾木吹噓自己華麗的社交生活,其間提到了這樣一件事。
“最近啊,我和一個叫木下芙蓉的女演員走得很近,她長得那叫一個漂亮。”
說到這裏,池內露出一抹意味深長的笑,看向柾木。他的笑在告訴柾木,這裏說的“走得近”可不是字麵意思上的“走得近”。
“聽好了,這件事你應該也比較感興趣。那個木下芙蓉真名叫木下文子,想起來了嗎?就是小學的時候我們經常捉弄的那個長得很漂亮的優等生。我記得她比我們要小幾個年級。”
聽到這裏,柾木愛造一驚,臉頰瞬間燒紅了起來。如今已經十七歲的他已經很久沒有紅過臉了,小時候的他越是想要憋住眼淚,眼淚就蓄得越多,現在的他越是想著不能臉紅,臉就燒得越發厲害,漸漸地連下眼皮都燒熱了起來,實在是沒辦法。
“還有這個人啊。我沒有你們那麼早熟,所以……”
他想要掩飾自己的難為情,就說了這樣一句話。所幸池內似乎並沒有注意到柾木紅了臉,可能是因為房間內光線昏暗的緣故。他有些不服氣地說道:“你怎麼可能不知道,她可是全校公認的美少女。很久沒和你一起看話劇了,怎麼樣,想不想找個時間見見木下芙蓉?她沒變樣,你肯定也能一眼認出來。”
雖然柾木愛造不知道“木下芙蓉”這個藝名背後就是木下文子,但他自然記得木下文子的模樣。他和她之間有一段實在是難以啟齒的往事,柾木愛造為此而紅了臉,也是可以理解的。
前麵也說過,他在少年時代是個極其內向、動不動就害羞的男孩子。但他並不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晚熟,他對同校的女生有著比誰都強烈的青澀向往。從小學四年級到初三,他一直都悄悄地愛慕著一名女同學。那名女同學不是別人,正是木下文子。池內光太郎會埋伏在木下文子上學放學的路上,扯掉她雙馬尾上紮著的皮筋,欣賞她哭泣時的美貌。然而像這樣的“妙計”柾木愛造是想不出來的,他頂多會在感冒請病假、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用燒得發熱的小手抱住自己,滿腦子想著文子的笑容,獨自歎氣。
有一次,一個意想不到的機會降臨到他那青澀的愛情幻想中。當時他在上初二,同級生裏有一個小霸王,是個胡子旺盛、身材高大的少年。這個小霸王要給木下文子(她在念小學三年級)寫情書,就命令柾木為他代筆。柾木可是全年級最膽小的人了,麵對著這個霸道的少年,他嚇得渾身哆嗦。當小霸王揪住柾木的肩膀說了句“過來”的時候,柾木的雙眼已經淚汪汪的了,對他的命令自然是二話不說,立馬就同意了。盡管是個麻煩,柾木對代筆一事卻很上心,放了學連點心都不吃就一頭紮進房間裏,把信紙鋪到桌子上,絞盡腦汁地構思自己有生以來寫的第一封情書。稚嫩的情書寫了一行、兩行……寫著寫著,他突然冒出了一個奇怪的想法。
“雖然把情書遞給她的是那個小霸王,但寫信的可是我。我可以借給別人代筆的機會,把自己真實的心意寫下來。那個女孩兒讀的是我寫的情書,就算她不知道,我也可以想象著她美麗的身影,在信紙上傾訴自己的愛慕之情。”
這個想法讓他沉醉了。他花費了大量時間寫信,甚至一邊流著眼淚,一邊盡情地書寫著自己的思慕之情。雖然那封厚厚的情書第二天就被小霸王交給了木下文子,但似乎是被文子的母親給燒了。那之後文子仍然很快活,小霸王似乎也將這件事忘得一幹二淨。隻有柾木這個代筆少年悶悶不樂的,一直想著那封文子還沒有看到就被丟棄了的情書。
那之後沒過多久,發生了另外一件事。代別人寫情書一事大概讓他的愛慕之情愈演愈烈了,接下來的日子出奇地難熬。於是柾木又想出一個幼稚的主意。他找準沒有人注意的時機,悄悄地溜進文子的教室,掀開文子的桌蓋,從她的鉛筆盒裏偷了一根最短的,短到幾乎沒法兒用的鉛筆,小心翼翼地將它帶回了家。柾木將自己的小櫃子清理幹淨,用白紙包起那根鉛筆,像供奉神佛一樣將它請進了櫃子裏。覺得寂寞的時候,柾木就打開櫃門拜他的“神”。當時的木下文子對他來說不亞於神佛。
再之後文子搬了家,他也升學去了別的學校,漸漸地就忘記了這些事情。現在池內光太郎提起木下文子的現狀,盡管文子對這件事一無所知,但一想到曾經那些幼稚的舉動,柾木不由得燒紅了臉。
像柾木這種厭人症患者偏好享受繁華下的孤獨。和喜歡淺草公園中的人群一樣,柾木也喜歡火車上的人群、電車上的人群,以及劇場裏的人群。雖然他對話劇一知半解,但對木下芙蓉他是了解的。她之前隻是個不起眼的小配角,最近因為參演了一位人氣演員的新劇迅速走紅,雖然不是女一號,但出眾的樣貌與身材讓她人氣大漲,地位在一眾女演員中甚至能排到第二位。柾木還沒有碰上過她參演的場次,但關於木下芙蓉,這種程度的了解他還是有的。
那位人氣正旺的女演員就是自己小時候曾經愛慕過的人。知道了這件事以後,就連患有厭人症的柾木也有些雀躍了起來,想起她就覺得親切。反正文子不會和自己在一起,就算她現在是池內光太郎的戀人,看一眼她在舞台上的樣子,懷念一下也不錯。
三四天以後,他們在K劇場的舞台上看到了木下芙蓉。恰巧當天女一號請了病假,木下芙蓉就代替她扮演了主角莎樂美。這對柾木愛造來說,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
她一雙大大的眼睛就像兩條對視的加吉魚一樣,很有特色。鼻子與嘴巴間的距離隻有常人的一半,不住抖動的唇瓣微微上翹,有著西洋人一樣自由自在的線條。她莞爾一笑時展露的魅力尤其讓人難忘。昔日的美貌未改,隻是十多年的歲月把一個紮著雙馬尾、惹人憐愛的小學生變成了一個完美的、豐滿豔麗的女子。曾經那個純潔的天使,那個對柾木來說就像女神一般神聖的少女,不知何時搖身一變,成了妖嬈無比的魔女。
一開始看到她在舞台上耀眼的身姿時,柾木愛造感受到了一種近乎恐怖的壓迫感,但那漸漸地轉變成了驚豔,轉變成了憧憬,最終化作無限的眷戀。已經長大成人的柾木望著同樣已經長大成人的文子,目光早已不再像曾經那樣純潔。雖然覺得很羞恥,但他卻在不知不覺中意淫起了舞台上的文子。在他的幻想中,他愛撫著她,擁抱著她,抽打著她。這與池內光太郎在他的耳邊用下流的語句品評芙蓉在舞台上的身姿也脫不開幹係。
已經是《莎樂美》的最後一幕了,兩人在演出結束後走出劇場,坐上了一輛出租車。池內一臉神秘地對司機說了一家飯館的名字。柾木雖然猜到了池內打的什麼主意,但他想看看芙蓉卸裝後的樣子,再加上剛剛被莎樂美的幻影給迷得如墜夢境,所以柾木並沒有表示反對。
他們坐在飯館寬敞的房間內,漫不經心地聊著話劇。果不其然,穿著和服的木下芙蓉走了進來。她站在隔扇外,衝著池內抬起的臉嫣然一笑。看到柾木後芙蓉一怔,滿臉疑惑的樣子有些不自然。她用目光向池內尋求解釋。
“木下小姐,還記得他是誰嗎?”池內一臉壞笑。“啊?”她凝神望向柾木。
“是柾木先生,我的朋友。我應該和你提起過吧,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以前很喜歡你。”
“啊,想起來了。我還記得哦。果然還有小時候的樣子呢。柾木先生,真的是好久不見了。我變樣了吧?”
柾木永遠也忘不掉她頗有禮貌地行禮時那副嬌羞的模樣。“我記得池內先生學習很好呢。因為您當時總是被人弄哭,所以我還記得您。”
說這些的時候,柾木已經徹底被她征服了。就算是善於交際的池內似乎都不是她的對手。
話題從小學時代的回憶切換到了劇評。池內喝了酒,大談特談他對戲劇的精通。他確實很能說,說得也很精彩,然而還是難免膚淺了些,就像他的哲學論一樣。木下芙蓉也有些醉了,在池內說得正起勁兒的時候總是給柾木使眼色,然後反駁池內的觀點。她似乎覺得柾木在劇評上更有真本事,說的內容更有深度(雖然柾木並不精通),一邊揶揄池內,一邊擺出一副向柾木求教的姿態。這份對柾木表現出的出乎意料的好感讓靦腆的柾木很是開心,他反常地能說會道了起來。他的說話方式對芙蓉來說有些難懂,但當他說到興頭上的時候,芙蓉會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眼睛,一副讚歎的樣子,聽得入神。
“借此機會,就拜托您多多關照了。希望您有時間能多教我一些東西。”
告辭的時候,芙蓉認真地說道,看樣子並不完全是客套話。
柾木本以為這次見麵自己會羨慕池內與她的親密,一開始還有些不情願,沒想到,結果反倒是池內嫉妒自己。芙蓉並不像是從事演員行業的,身上帶有一股古樸的氣息,有些深沉。這讓柾木很是意外,他對芙蓉更有好感了。
“我記得池內先生學習很好呢。”在回去的電車上,柾木像個孩子一樣在心裏不斷地重複著她說的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