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據世人所知,從他們這次見麵到柾木愛造殺害木下芙蓉之間的半年時間裏,他們二人隻見過次麵(隻在最開始的一個月內見了三次麵)。也就是說,距離二人最後一次見麵五個月後,就在他們似乎都已經忘記了對方的時候,突然發生了芙蓉被害事件。這件事實在是不合常理,令人難以置信。中間沒再見過麵的五個月時間完全切斷了犯罪動機與犯罪行為之間的聯係。也正因如此,在木下芙蓉被害後很久警察都沒有將視線放到柾木愛造身上。
不過這隻是表象。實際上柾木通過一種很奇怪的方式,在這五個月間每五天就會見芙蓉一次。對他來說,他的殺意是自然而然形成的。
木下芙蓉是他幼時暗戀的女孩兒。他的戀物癖曾讓他將芙蓉的物品當成神一樣祭拜。十幾年後再次相遇,他看到的是她在舞台上妖嬈豔麗的模樣。這個從來沒有開口和他說過話的昔日“戀人”如今用溫柔的目光望著他,衝他微笑,敬畏他的思想,甚至看上去有些崇拜他,就連厭人症極其嚴重的柾木愛造也沒能抵擋住這樣的誘惑。他無法像避開其他女人一樣避開她。僅僅見了三麵,他就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愛慕之情。
雖然見麵的地點每次都不同,但後兩次見麵的形式與最初那次一樣,三個人一邊吃飯一邊聊天。組織者自然是池內,柾木每次都是以同伴的身份去的。不過芙蓉之所以次次都爽快地答應邀約,卻是因為對柾木感興趣,這一點讓柾木竊喜,甚至有些可憐池內。芙蓉在麵對池內時一副當紅女演員的姿態,刁鑽又傲慢,甚至還說了嘲笑的話。
她擺出這副樣子時,對柾木來說就是個最讓人搞不定、讓人害怕的女人。而麵對柾木的時候她卻完全變了個人,像是個信仰藝術的小演員,能夠用心聆聽他的意見。隨著見麵的次數增加,他覺得與她之間那份溫柔的情誼越發深厚了。
然而,其實完全是可憐的柾木誤會了。他徹底忘記了芙蓉這樣的女性就像雙麵人一樣,擁有兩副、三副,甚至更多副完全不同的麵孔。根據場合不同、麵對的人不同,她能夠完美地切換不同的麵孔。她對他的好感與池內光太郎對他的情感實際上並無不同,不過是覺得他那陰鬱、深沉的性格像是舊時小說中描寫的一樣,很有趣,再加上欣賞他在藝術上非凡的批判力,才對他表現出了親近之意,將他當作可以談心的聊天對象。然而柾木卻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他很是得意,甚至同情起了池內。與之對應的,池內也在嘲笑他。
一開始池內隻是想向這個可愛又木訥的朋友炫耀一下他的新歡,享受一下這種罪惡的快感。享受過後,這個第三者就有些礙眼了。雖然他並不知道柾木在中學時代所做過的事,但看到柾木最近這副熱情的樣子,他有些不放心。就到此為止吧,他想。
第三次見麵的時候恰好下一個周日是月末,芙蓉可以休息了,三個人就約好了要一起去鐮倉。於是那天分手後柾木就一直在等,等池內通知自己集合的地點。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池內連一張明信片都沒給自己寄。柾木等不及了,給池內寄了一封信詢問,卻一直沒有收到回信。不知不覺中,約定好的周末就這樣過去了。柾木大致也猜得出來,池內與芙蓉的關係不止是朋友,所以他得意地想,池內這個家夥可能是吃醋了。想到有才華又帥氣的池內竟然這麼嫉妒自己,他反而更加得意了。
然而,被池內這個中間人拋棄後,柾木就無計可施了。見不到芙蓉的日子越來越讓他焦躁難忍。他每三天就會混進三樓座席的人群中一次,偷偷地看她在舞台上的樣子。但這並不能使他狂熱的內心得到絲毫安慰,反而讓他更焦慮了。大多數時候他都待在倉庫二樓,不分晝夜地幻想著木下芙蓉的身影。隻要一閉上眼睛,眼皮下漆黑的世界裏到處都是她各種各樣的特寫,使他心煩意亂。他的腦海中浮現出半裸的莎樂美誘人的嬌笑,與木下芙蓉小學時代那仙女一般清純的笑容重疊在了一起。金色胸衣下包裹著的巨乳像波浪一樣隨著呼吸湧動,健美的胳膊像蛇一樣地扭動,姿態狂野。她穿著大花紋和服的身影也混雜其中,膝蓋在收緊的縐紗下挪動著湊上前去,仰起頭定睛望著他,聽他講話,他滿腦子都是她這副惹人憐愛的模樣,從各個角度看到的身體的每一處都被放大了,讓他心煩意亂。他無法思考,也讀不下書去,寫不出東西來,甚至連立在昏暗角落裏的那尊木雕菩薩像都會使他浮想聯翩。
一天晚上,他實在是忍耐不下去了,動了將之前有過的念頭付諸行動的心思。明明是陰獸,他卻比較注重儀表,那天晚上他像往常要出門的時候一樣,讓老婆婆燒好洗澡水後洗了個澡,穿上西裝打扮了一番,在吾妻橋附近打了一輛車,朝著芙蓉工作的S劇場出發了。
因為提前算好了時間,出租車到達劇場門口時話劇正好散場。他讓司機在門口等著自己,下車後他站在入口處的台階旁邊,耐心地等著演員們卸完裝走出劇場。他曾經和池內一起用這一招約過芙蓉,所以大致明白應該怎麼做。
他混在一群想要看演員素顏的姑娘們中間,周圍有一群打扮怪異的不良少年在晃來晃去,也有看上去比柾木年齡還要大的中年男子,和他一樣讓車等在一旁,悄悄地向劇場門口張望著。
雖然害羞,但柾木還是硬著頭皮等了三十分鐘。終於,一身洋裝的芙蓉邁下了樓梯。他踉踉蹌蹌地慌忙向她跑去,剛要張口叫一聲“木下小姐”,不巧的是,一個男人從另一個方向走到芙蓉身旁,熟絡地和她搭起了話。柾木像個呆頭呆腦的小孩子一樣紅了臉,連轉身原路返回的勇氣都沒有,隻呆呆地站在原地看著他們說話。那個男人指了指在一旁等候的車,突然向她發出了邀請。兩人似乎是認識,芙蓉爽快地答應了邀約,朝著車子走去。這個時候,她那雙頗有特色的大眼睛終於注意到了柾木的身影。
“哎呀,這不是柾木先生嘛。”她先開口打了招呼,柾木覺得自己得救了。
“是我。我正好路過,想著順便可以送你回去。”“啊,是這樣啊。那就拜托你嘍,我正好也想和你見一麵呢。”
她無視先開口邀約的那個男人,十分親昵地對柾木說道。她簡單地和那個男人道了個歉,就和柾木聊著天,坐上了他叫的車。她的盛情使他在開心之餘也有些惶恐。他早就知道芙蓉的住址,告訴司機的時候卻還是語無倫次。
“說到池內先生,前些日子約好了周末一起出門,他卻把您給丟下了,實在是過分。沒有對您造成什麼困擾吧?”車子一啟動,她就一邊找著話題,一邊隨著車子的震動向柾木靠攏過去。那個周末之後不出三天她就和池內又見了麵,現在的問話無疑隻是客套一下。
芙蓉身體那溫暖的觸感令柾木戰栗。“困擾的應該是池內吧。”他回答道。
“那這個月末一定要一起出去玩。”她又說了幾句這樣的話。
就在他們找不到話題,隻有觸覺還在感受著對方的存在時,車內驟然亮了起來。車子經過了一條街燈耀眼、櫥窗明亮的大路。芙蓉嘟囔了一聲“啊,好刺眼”,伸手就拉上了自己那側的車簾,還拜托柾木將他那側的車簾也拉上。並非是芙蓉別有用意,而是她作為一名演員,擔心被旁人看見,即使是一個人的時候也會拉下車簾,更何況這時還是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她隻是出於小心謹慎,遮擋車外人的視線。這也顯示了她對柾木的不屑一顧,並不願被人看到與他同處。
然而柾木卻完全曲解了芙蓉的意思。他一心以為是芙蓉刻意想要製造機會,顫抖著雙手拉上了所有車簾。他一動不動地麵朝前方坐了很久,久到他覺得大概有一個小時。
“現在可以拉開了。”
車子駛進了一條陰暗的街道,芙蓉有所顧慮,讓柾木拉開了窗簾。然而她的聲音卻給了柾木勇氣,柾木身子一顫,默默地將自己的手搭到了芙蓉放在膝蓋的手上。然後慢慢地加大力道,攥住了她的手。
芙蓉明白他的意思,她什麼都沒有說,隻是巧妙地將手從他的手中抽了出來,側身躲進了後座的角落。芙蓉定睛看著柾木僵硬得像塊木雕似的樣子,竟然笑了出來,而且還是“噗”地笑出了聲。
柾木一輩子都沒有聽過這麼長的笑聲。她一直一直不停地笑著,似乎柾木的樣子實在是好笑。如果隻有她自己在笑還好,最令人難以忍受的是,柾木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這是多麼令人厭惡的笑啊,如果他是想通過笑來掩飾自己做出的尷尬舉動,那豈不是更加尷尬了嗎?他不禁為自己的蠢笨而戰栗。這件事對他的刺激極大,甚至可以說,日後他犯下那樣可怕的殺人罪行,最初的動機就產生於這一陣笑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