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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雪國
[日]川端康成

葉子的眼角湧出淚水,一麵捏著掉在席上的小飛蛾,一麵啜泣著說:

“駒姐姐說,我會發瘋的。”說完,葉子霍地跑出屋去。島村感到一縷寒意。

他打開窗子,想把葉子捏死的蛾子扔出去,卻看見駒子喝醉酒,正欠起身子,逼著客人猜拳。天空陰沉沉的。島村洗澡去了。

葉子領著旅館的孩子,走進隔壁的女浴池。

她讓孩子脫衣服,給他擦澡,說話那麼溫柔,聲音那麼甜美,儼然一個天真爛漫的小母親,聽起來怪舒服的。

接著她又用那聲音唱起歌來:

……

來到房後瞧一瞧,

梨樹有三株,

杉樹有三株,

三三一共有六株。

下做烏鴉巢,

上築麻雀窩,

蟋蟀在林中,

為啥唧唧叫不住。

阿杉去掃墓,

掃的哪個墓,

掃的朋友墓,

一處一處又一處……

葉子孩子氣地急口唱起這首拍球唱的兒歌,曲調輕快活潑,使島村覺得方才的葉子就如同夢幻一樣。

葉子不停地跟小孩子說話,直到走出澡堂,她的聲音還像笛韻一樣,餘音嫋嫋。門口黑亮、陳舊的地板上,一旁擺著一隻桐木三味線琴盒,在這秋夜的靜謐中,也足以牽係島村的情思。他走近去看是哪個藝伎的,正巧駒子從洗碗盞的那邊走了過來。

“看什麼呢?”

“這個人在這裏過夜嗎?”

“誰?哦,這個呀?多傻呀,你這人。這東西哪能隨身帶著各處走呢。有時一放就是好幾天。”她笑著剛說完,便痛苦地喘著粗氣,閉起眼睛,鬆開衣擺,踉踉蹌蹌地靠在島村身上。

“好嗎?送送我吧。”

“何必回去呢?”

“不,不,我得回去。本地人的飯局,別人全跟著去侍候第二局,隻我一個人留下來了。這裏有飯局倒還好說,等會兒她們回家約我去洗澡,我若不在,就太說不過去了。”

人已經醉得不成樣子,駒子居然還能挺住身子走下陡坡。

“是你把那丫頭弄哭的吧?”

“這麼一說,她倒真有些瘋瘋癲癲的呢。”

“把人家看成那樣,還覺得挺有趣,是不?”

“那不是你說的嗎?說她會發瘋。大概想起你的話才氣哭了的。”

“那就算了。”

“可是還不到十分鐘,她便在澡堂裏美滋滋地唱了起來。”

“在澡堂裏唱歌,是她的怪癖。”

“她還正正經經求我,叫我好好待你來著。”

“多蠢哪。不過,這種話用不著你來跟我吹噓。”

“吹噓?不知為什麼,很奇怪,一提起那姑娘你就鬧別扭。”

“你想要她是不是?”

“你這人,怎麼說出這種話!”

“不是跟你開玩笑。看見那丫頭,總覺得日後會成為我的一大包袱。不知怎的,我老有這種感覺。事情擱在你身上也是一樣,假定你喜歡她,就好好觀察觀察看,你準會也這麼認為的。”

駒子把手搭在島村肩上,依傍過來,忽而又搖搖頭說:

“不。要是有你這樣的人照顧她,也許她還不至於瘋。你替我背這包袱吧,好嗎?”

“別胡說了。”

“你以為我是撒酒瘋說醉話嗎?我想過,那丫頭要能在你身邊,有你疼她,我索性就在這山裏破罐破摔了。那多痛快。”

“喂!”

“放開我!”駒子說著一脫身跑開了,咕咚一下撞到擋雨板上。已經到了她的住處。

“他們以為你不回來了。”

“嗯。我能開。”

從底下連提帶拉,門便吱吱嘎嘎地開了。駒子低聲說道:

“坐坐再走吧?”

“這麼晚了。”

“他們全睡了。”

島村終究有些遊移。

“那我送你回去。”

“不必了。”

“不行。我現在的房間你還沒看過哪。”

走進後門,眼前便是橫七豎八睡著的一家人。蓋的棉被是這一帶做雪褲用的布料,已經褪了色,硬板板的。昏黃的燈光下,主人夫婦和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兒,還有五六個孩子,臉朝哪麵睡的都有,貧寒之中自有一種強勁的生命力。

房裏熱烘烘的鼻息,逼得島村不由得想退出門去,可是駒子已把身後的門啪嗒一聲關上了,也不顧腳下出聲,踩著地板過去,島村也躡手躡腳走過小孩子的枕頭邊。一種奇異的快感,使他胸中發顫。

“你在這兒等一下,我先上去開燈。”

“不用了。”島村摸黑走上樓梯。回頭一看,順著一張張樸實的睡臉望過去,那邊是賣點心糖食的鋪麵。

樓上有間屋子,農家的格局,鋪著舊席子。

“我一個人住,大是夠大的了。”駒子說。她把所有的紙門都敞開,舊家具什物,全堆在另一間屋裏。熏黑的紙門裏麵,鋪著駒子的小鋪蓋,牆上掛著陪酒穿的衣服,簡直像一座狐仙的洞府。

駒子一個人坐在鋪蓋上,把僅有的一個坐墊給了島村。

“喲,好紅!”她照著鏡子說,“竟醉成這個樣子了?”

說完她便在衣櫥上摸索了一陣。

“給你,日記。”

“這麼多。”

駒子從衣櫥旁又拿來一個花紙糊的小盒,裏麵裝滿了各種牌子的香煙。

“客人給了,我就籠在袖子裏或掖在腰帶裏帶回來。雖然皺成這樣子,卻一點兒不臟。差不多的牌子都有了。”說著駒子在島村麵前拄著一隻胳膊,翻弄著盒裏的香煙。

“哎呀,沒有火柴。戒了煙,便用不著了。”

“算了。你還做針線?”

“嗯。賞紅葉的客人一多,就忙得沒工夫做。”駒子回身把衣櫥前麵的活計收到一旁。

那隻直木紋的漂亮衣櫥和豪華的朱漆針線盒,大概是駒子在東京那段生活的紀念品,依然同放在師傅家那紙箱般的頂樓裏一樣,但眼下擺在這荒涼的二樓上,顯得黯然失色。

電燈上吊著一根細繩,一直垂到枕邊。

“看完書想睡時,一拉這根繩,燈便熄了。”駒子擺弄著燈繩,儼然像個家庭主婦,規規矩矩坐在那裏,帶著一點兒嬌羞。

“就像狐狸嫁女點鬼火——明滅由己。”

“可不是。”

“真要在這屋裏住四年嗎?”

“已經過去半年了,其實也快。”

樓下的鼻息聲隱約可聞,一時找不出話來,島村便匆忙站了起來。

駒子一麵關門,一麵探頭仰望夜空。

“要下雪了。紅葉也快過時了。”駒子說著也走到外麵。

“這一帶山裏人家,紅葉未盡雪已來。”[14]

“那麼明天見了。”

“我送送你,送到旅館門口。”

可是,她仍和島村一起進了旅館。

“明兒見。”她說完便不知到哪兒去了。過了一會兒,她端了滿滿兩杯冷酒來,一進屋便興衝衝地說:

“來,喝一杯。你喝呀。”

“旅館的人都睡了,你從哪兒拿來的?”

“嗯,我知道放在哪兒。”

看樣子駒子從酒桶倒酒時,已經喝過了,又露出方才的醉態,眯起眼睛,看著酒從杯口往外溢。

“不過,摸黑喝酒,真沒味兒。”

島村接過那杯冷酒,一口便喝幹了。

喝這點兒酒本不該醉,也許是方才在外麵走受了涼,他突然覺得惡心起來,酒力上了頭。島村自知臉色發青,便閉起眼睛躺了下去。駒子慌忙過來服侍,不久,貼著女人熱烘烘的身體,島村像孩子似的感到泰然。

駒子羞答答的,舉止就像一個沒生育過的少女,抱著別人的娃娃,探頭望著孩子的睡臉。

過了一會兒,島村突然開口說:

“你是個好姑娘。”

“好什麼?好在哪兒?”

“是個好姑娘嘛。”

“是嗎?你這人真討厭。說些什麼呀?振作一些吧。”駒子扭過臉去,一麵搖著島村,斷斷續續地埋怨他幾句,便一聲不響了。

少頃,她獨自含笑道:

“這麼著不好。我心裏很難過,你還是回去吧。我替換的衣服也沒有了。每回上你這兒來,都想換一件陪酒穿的衣服,可是也再沒的可換了,身上這件還是向朋友借的呢。我這人很壞,是不?”

島村無言以對。

“我這種人,有什麼好?”駒子聲音有些哽咽,“初次見到你時,我曾想,這人多討厭哪。哪有說話這麼不禮貌的?那時真覺得挺討厭的。”

島村點了點頭。

“哎呀,這話我可一直沒告訴你,你懂嗎?一個人讓女人這麼說他,豈不完了?”

“我不在乎。”

“真的?”駒子仿佛在回顧自己的過去,默然有頃。她把女性生命的溫暖傳給了島村。

“你是個好女人。”

“怎麼好法兒?”

“就是好女人嘛。”

“真是個怪人。”駒子害羞似的縮起肩膀,把臉藏了起來。驀地又不知想起什麼,支起一隻胳膊,抬起頭問: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告訴我,指的什麼?”

島村一愣,望著駒子。

“告訴我呀。就因為這,才老往這兒跑的嗎?你是笑話我,對吧?你到底還是笑我了。”

駒子麵孔漲得通紅,眼睛瞪著島村責問,憤激得肩膀也直哆嗦,鐵青著臉,撲簌簌地掉下淚來。

“真窩心!啊,太窩心了!”她一骨碌出了被窩,背對島村坐著。

島村這才明白駒子誤會了自己的意思,心裏一怔,可是仍閉著眼睛不作聲。

“真叫人傷心呀。”

駒子一個人喃喃自語著,身子縮成一團,趴在席子上。

大概是哭夠了,駒子拿銀簪撲哧撲哧在席子上紮了半天,突然站起來走出房間。

島村無法去追她。聽駒子這麼一說,心裏十分內疚。

可是,駒子旋即又輕手輕腳走回來,在紙拉門外嬌聲叫道:

“哎,洗澡去嗎?”

“嗯。”

“別介意呀。我又想通了。”

駒子躲在走廊上,站著不肯進來,島村便拿了毛巾出去。駒子怕碰見他的目光,略微低著頭走在前麵,就像一個犯了案的罪人被逮走的樣子。洗過澡,身體暖和了,她又嘻嘻哈哈起來,看著叫人怪心疼的,她哪還能睡得著。

第二天清早,島村被唱謠曲的吵醒了。

島村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駒子從梳妝台前回過頭來,嫣然一笑,說道:

“是梅花廳的客人。昨晚宴會後不是叫我去了嗎?”

“是謠曲會的團體旅行吧?”

“嗯。”

“下雪了嗎?”

“可不。”駒子站起來,嘩啦一聲拉開紙窗。

“紅葉也快完了。”

窗外是一角灰暗的天空,鵝毛大雪飛飛揚揚,飄灑進來。四周簡直靜得出奇。島村睡意未消,茫然望著窗外。

唱謠曲的人又敲起鼓來。

島村想起去年年底的那麵映著晨雪的鏡子,便向梳妝台望去。鏡中那冰冷的雪花,顯得分外大。駒子敞開衣領在擦脖子,四周閃過一道道白光。

駒子的肌膚,白淨得像剛洗過一樣。想不到她這人,竟會因島村偶然的一句話,生出那樣的誤會。於此也可看出她內心難以抑遏的悲哀。

遠山的紅葉已呈鏽色,日漸黯淡,因了這場初雪,竟又變得光鮮而富有生氣。

杉林覆蓋著一層薄雪,一棵棵立在雪地上格外分明,峭愣愣地指向天空。

雪中績麻,雪中紡織,雪水漂洗,雪上晾曬。從績麻到織布,都在雪中完成,所以古書[15]上寫道:有雪才有縐布,雪為縐布之母。

在漫長的雪季,織這種麻縐是農婦村姑的手工藝。島村在估衣鋪裏搜求過這種雪國產的麻縐,用來做夏服穿。因舞蹈方麵的關係,他認識經營古典戲裝的舊貨店,甚至托他們,但凡有什麼好貨色,便留給他看看。他喜歡這種麻縐,有時也做成貼身的單衣。

據說,從前每逢拆下擋雪簾子,到了冰雪解凍的春天,便是麻縐上市的季節。收購麻縐的商賈,從東京、大阪和京都遠道而來,甚至有固定的常住旅店。姑娘們辛苦半年,精心織的麻縐,也為的是趕這個一年中的頭一個集市。遠村近郭的男男女女都雲集於此,耍把戲的,賣東西的,攤頭鱗次櫛比,就跟城裏廟會一般熱鬧。縐布上拴著紙簽,寫著織布人的姓名、住處,按布的成色定為一等、二等。這也成了挑選媳婦的標準。這手藝得從小學起,若非十五六歲至二十四五歲的年輕姑娘,是絕對織不出好縐布來的。年紀一大,織出來的縐布就缺少光澤。姑娘們要想成為數一數二的織布能手,勢必得下番苦功,磨煉自己的手藝不可。

每年舊曆十月開始績麻,到第二年二月中晾完。隆冬雪天,別無雜事,才能專心致誌於這門手藝。產品中,自是凝聚了織女的一番心血。

島村穿的麻縐中,說不定就有明治初年,甚至更早的江戶末年的姑娘織的料子呢。

直到現在,島村還把自己的麻縐拿出去“晾雪”。把不知從前是什麼人穿過的舊衣服,每年送到產地去晾,固然是件麻煩事,但是想到姑娘們當年在大雪天裏那麼兢兢業業,便不由得想要送到織女所在地去好好晾晾。白麻,晾在深厚的雪地上,映著朝陽,染上一層紅色,渾然分不出是雪還是布。每當島村想起這一情景,夏天的汙穢便好像已滌蕩無遺,自己的身體也像晾曬了一遍,覺得那麼舒適。不過,晾曬之類,都由東京的估衣店代辦,至於古代晾法究竟有沒有傳下來,島村便不得而知了。

不過,晾麻店是自古就有的。織女很少自織自晾的,大抵都送到晾麻店去。白縐布是先織後晾,而帶色的,則在紡成麻紗後便先期晾在繃架上。白縐布是直接鋪在雪地上晾,從舊曆正月晾到二月。所以,據說有時人們就把蓋著積雪的田地當成晾麻的場所。

無論是布還是紗,都要在灰水[16]裏浸上一夜,第二天早晨用清水漂過幾道,絞幹再晾。如是者,反複幾天。待到白縐晾曬接近完工時,遇到一輪朝日照在上麵,紅彤彤的景色蔚為壯觀,無可形容。難怪古人在書上寫道:但願南國庶眾,也能一飽眼福。而晾事一了,便預示著雪國之春即將來臨。

縐布的產地離這個溫泉村很近。就在山峽漸漸開闊、河川下遊的平原上,從島村的房間似也隱約可見。從前有縐布市集的村鎮,現在都修了火車站,成了有名的機織工業區了。

但是,無論穿麻縐的盛夏,抑或織麻縐的寒冬,島村都沒有來過這個溫泉村,所以也就無從和駒子提起麻縐的事。而且,他也不是專門探求古代民間工藝遺跡的那種人。

然而,在澡塘裏聽見葉子的歌聲,島村忽然想到,倘如這姑娘生在古時,在紡車和織機旁準是也這麼唱歌的。葉子的歌聲,富於那種古樸的情調。

麻紗比毛發還細,如果不借助天然冰雪來回潮一下,便更難處理,所以據說織紗在陰冷季節最為合適。古人說,數九寒天織的布,三伏天穿著最為涼爽,此乃陰陽和合,自然之道。即便是纏著島村不放的駒子,身上似乎也有著某種涼意。因此,她熱情奔放之時,島村便格外憐惜。

但是,這種情愛,遠不如一匹麻縐那麼實在,麻縐還能以確切的形式保存下來。在工藝品中,穿著用的布匹壽命最短,但隻要保存得好,即便是五十年前的麻縐都不會褪色,仍舊可穿。然而,人間情愛竟不及麻縐來得持久。島村茫茫然想到此處,腦海裏驀地現出駒子日後給人生兒育女,做了母親的模樣。他倏然驚覺,向四周打量了一下。心裏想,可能是自己太累了。

他這次逗留這麼久,好像把妻兒家小都給忘記了。倒也不是因為難舍難分,隻是盼望駒子時時前來相會,已經成了習慣。駒子越是這樣苦苦追求,島村越是責備自己,難道自己已經心如死灰了嗎?也就是說,明知自己寂寞,卻又不思擺脫。駒子闖入自己的心靈,島村覺得很不可思議。她的一切,島村都能理解,而島村的一切,駒子似乎毫無所知。駒子撞上一堵虛無的牆壁,那回聲,島村聽來,如同雪花紛紛落在自己的心坎上。島村畢竟不可能由著自己的性子,永遠這樣下去。

他覺得,這次回去,怕是一時不會再到這溫泉村來了。雪季將臨,已經置上了火盆,島村靠在火盆邊上。方才旅館老板特地送來一隻京都產的古色古香的鐵壺,壺上鑲著嵌銀的花鳥圖案,十分精巧。這時壺水發出柔和的聲音,有如鬆濤細響一般。聲音分成遠近二重,那遠的,在鬆濤之外,仿佛另有隻小鈴鐺,隱隱約約響個不停。島村把耳朵貼近水壺去諦聽那鈴聲,忽然看見駒子的一雙小腳,邁著如鈴聲一般細碎的步子,從那鈴聲悠揚的遠方走來。島村一驚之下,決意非盡快離開這裏不可了。

於是,島村便想到麻縐產地去看看,並打算趁此機會,離開這溫泉村。

河的下遊有好幾處村鎮,島村不知該去哪兒好。他不想去看現在已經發展成機織工業的大鎮,寧願在一個冷清的小站下車。走了片刻,便到了一條像似從前的客棧街。

家家的屋簷都伸出一大塊,支撐簷頭的柱子,沿路豎了一長排,類似江戶城裏的騎樓。而這裏自古叫這種簷道為“雁木”,雪深時便成了人行道。路的一側,房屋鱗次櫛比,上麵的屋簷彼此相連。

因為家家屋簷相連,頂上的積雪隻能掃到路中間,否則無處可堆。路上已經堆成一條雪堤。所以,人們實際上是把雪從屋頂上掃到路中間的雪堤上。要過馬路,須打通雪堤,開出許多洞才行。當地叫作“胎裏鑽”。

雖然同在雪國,但駒子所在的溫泉村,屋簷並不相連,所以島村到了這個鎮上,才頭一次見到“雁木”。他稀奇得不得了,在那兒走了一遭。古老的屋簷,遮得下麵很暗。傾圮的柱腳,已快朽爛。他覺得好像在窺探這世世代代埋在雪中陰森憂鬱的人家似的。

織女們在雪下苦心孤詣從事手工勞作的生涯,絕不像她們織出的麻縐那麼清爽明麗。這個十分古老的村鎮給他的印象,足以使他這麼認為。記載有關麻縐的古書裏,曾引用中國唐朝秦韜玉的詩,而當時之所以無人肯雇織女織布,據說是因為織一匹麻縐既費工又費錢,得不償失。

如此辛勞的織女,沒留下名字便已故去,隻有美麗的麻縐留存下來。夏天穿著感覺涼爽,於是便成為島村這類人的奢侈衣物了。這本來是毫不足怪的事,島村忽然覺得不可思議起來。那一往情深的愛的追求,有朝一日,難道會變成對所愛的人的鞭笞嗎?島村從雁木走到馬路上。

這條街又直又長,當年街上客棧雲集。大概一直通到溫泉村,是條由來已久的街道。屋頂由木板葺成,上麵壓著板條和石塊,同溫泉村毫無二致。

屋簷下的柱子,投下一抹淡淡的影子。不知不覺間已近黃昏。看無可看了,島村便又乘上火車,到了另一個村鎮。樣子和前一個鎮子差不多。他隨便閑逛了一會兒,吃了一碗麵,好壓壓寒氣。

麵館靠近河邊,想必這條河也是從溫泉村流過來的。三三兩兩的尼姑,先後從橋上走過。她們都穿著草鞋,有的身背圓鬥笠,好像是托缽歸來的樣子,給人以烏鴉急急還巢的感覺。

“走過去的尼姑好像不少哩?”島村問麵館的女人。

“是啊,山裏有座尼姑庵。過幾天一下雪,再下山就難了。”

暮色漸濃,橋那邊的山顯得白蒙蒙的。

這一帶,一到葉落風寒,便連日陰天,冷颼颼的。這是下雪的兆頭。遠近的高山白蒙蒙一片,這叫作“山戴帽”。近海之地,會有海鳴;山深之處,則有山鳴,地動山搖,這便是“地打雷”。但凡看見“山戴帽”或聽見“地打雷”,便可知道大雪將臨。島村想起古書上是這麼寫的。

島村早晨躺在床上,聽賞紅葉的遊客唱謠曲的那天,下了頭場雪。今年難道已經海嘯山鳴過了?島村獨自一人羈旅在溫泉村,不時地與駒子相會,難道使耳朵變得出奇靈敏嗎?單單是想那麼一下海嘯山鳴,耳內便仿佛隱隱然響起一陣轟鳴。

“這往後,尼姑她們該過冬閉門不出了吧?有多少人呢?”

“嗯,恐怕不少呢。”

“淨是些尼姑在一起,大雪封山的這幾個月,她們都做些什麼呢?從前這裏出產的那種麻縐,要是庵裏能織織倒不錯。”

好事的島村說的這番話,麵館女人聽了隻是淡淡一笑。

回去時,島村在車站上差不多等了兩個小時的火車。慘淡的夕陽已經西沉,寒氣漸漸襲人,仿佛連星光也冷得格外璀璨。他的腳凍得冰涼。

島村毫無目的地跑了一趟,又回到了溫泉村。車子開過平交道,到了神社的杉林旁的時候,眼前一戶人家燈火明亮,島村鬆了一口氣,那是菊村小飯館,三四個藝伎正站在門口聊天。

島村還沒來得及想駒子也許會在這裏,一眼便看見了她。

車速突然慢了下來。恐怕司機對島村和駒子的關係已有所知,所以無意中開得很慢。

島村驀地回頭,朝後麵望去,正好背著駒子的方向。自己乘的這輛汽車,在雪上分明留下兩行車轍,想不到在星光下,竟能看得老遠。

車子到了駒子麵前,好像一眨眼的工夫,駒子猛地跳上汽車。汽車沒有停,照舊慢吞吞地爬上山坡。駒子的身子縮在車門外的踏板上,抓著門把手。

那勢頭像是跳上來就被吸在了上麵似的。島村感覺上恍如有個溫暖的東西輕輕挨了過來,絲毫不覺得駒子的舉動有什麼不自然或危險之處。駒子像要抱住車窗,舉起一隻胳膊,袖子滑了下去,長襯衣的顏色,隔著厚厚的玻璃映入島村凍僵的眼簾。

駒子將前額貼在玻璃窗上,高聲喊著:

“你到哪兒去啦?告訴我,到哪兒去啦?”

“多危險呀?不要胡來!”島村也大聲答道。這樣鬧著玩也不無甜情蜜意。

駒子打開車門,側著身子鑽了進來。這時車剛剛停下,已經開到山腳下了。

“告訴我,你到底去哪兒了?”

“嗯,沒去哪兒。”

“哪兒?”

“沒到哪裏去。”

駒子用手理了一下衣擺,舉止間藝伎的風情十足,島村看著忽然覺得很稀奇。

司機坐著一動不動。島村發覺車子停在路的盡頭,覺得這麼坐在車裏很可笑,便說:“下車吧。”

駒子把手放在島村擱在膝蓋上的手上說:

“喲,好涼!這麼涼!怎麼不帶我去呢?”

“是啊。”

“什麼呀?你這人真怪。”駒子高興地笑著,登上陡峭的石級小路,“我看見你走的。好像是兩點,要麼就是還沒到三點。”

“嗯。”

“聽見汽車聲,我就跑出來了,跑到門口看你來著。你沒回頭往後看吧?”

“是嗎?”

“沒看。你為什麼不回頭看看呢?”

島村一愣。

“你不知道我在送你嗎?”

“不知道。”

“瞧你這人!”駒子依舊高興地抿嘴笑著,把肩膀靠了過來,“怎麼不帶我去呢?越來越冷淡了,真可氣。”

突然響起了警鐘。

兩人回頭一看,喊道:

“失火了,失火了!”

“是失火了。”

火焰從下麵的村中升起。

駒子叫了兩三聲,抓住島村的手。

黑煙滾滾,火舌時隱時現。火勢向四麵蔓延開來,舐著房簷。

“是哪兒?是不是你原先住過的師傅家附近?”

“不是。”

“那是哪兒?”

“還要過去些,靠近火車站。”

火焰穿出屋頂,衝向天空。

“哎呀,是繭倉。是繭倉呀。哎呀,哎呀,繭倉燒起來啦。”駒子不住地喊著,臉頰靠在島村肩上,“繭倉,是繭倉。”

火勢越來越猛,但從高處望去,遼闊的星空下一片寂靜,火災如同兒戲一般。然而,又好似能聽到烈焰熊熊的聲音,有些淒厲可怖。島村摟著駒子。

“沒什麼好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著頭哭起來。臉龐在島村手裏顯得比平時還小,繃緊的太陽穴顫個不停。

看見失火就哭了起來,但她為什麼哭呢?島村也不去多想,隻是摟著她。

駒子忽然止住了哭泣,抬起臉說:

“呀,對了。繭倉裏今兒晚上放電影。裏麵擠滿了人。你看……”

“那可不得了。”

“準有人受傷,會燒死人的呀!”

聽見上麵人聲嘈雜,兩人急忙跑上台階。抬頭望去,高處旅館的二三樓,差不多的房間都開著紙拉門,人都跑到亮堂堂的廊下觀望火勢。院子的一邊,種了一排菊花,枝葉已經枯萎。也不知是旅館的燈火,抑或是天上的星光,照得花葉輪廓分明,使人以為是火光照亮的。菊花的後麵也站著人。有三四個茶房等人,從他倆頭的上方連跑帶顛地下來,駒子大聲問:

“喂,是繭倉嗎?”

“是繭倉。”

“有人受傷嗎?有沒有人受傷?”

“正在往外救呢。是電影膠片忽地著了火,燒得很快。剛在電話裏聽說的。你看!”茶房迎麵一邊說,一邊揚起胳膊一指,跑了下去。

“聽說正把孩子一個個從樓上往下扔呢。”

“哎呀呀,那可怎麼辦?”駒子追著茶房似的走下石階。後下來的人,都趕過她跑到前麵去了。駒子隨著跑了起來。島村也跟著追去。

石階下麵,因為有房屋遮擋,隻看見火苗。這時,火警又震天價響,使人愈發惶惶不安,奔跑起來。

“雪都凍上了,當心點兒,滑著呢。”駒子回頭衝著島村說,趁勢收住了腳步,“噢,對了,你算了吧,甭去了。我是因為惦記村裏人。”

經她一說,倒也對,島村不由得鬆了勁兒,一看腳下正是路軌,已經到了平交道了。

“銀河,多美呀!”

駒子喃喃自語,望著天空,又跑了起來。

啊,銀河!島村舉目望去,猛然間仿佛自己飄然飛入銀河中去。銀河好像近在咫尺,明亮得似能將島村輕輕托起。漫遊中的詩人芭蕉[17],在波濤洶湧的大海上所看到的銀河,難道也是如此之瑰麗,如此之遼闊嗎?光潔的銀河,似乎要以她赤裸的身軀,把黑夜中的大地卷裹進去,低垂下來,幾乎伸手可及。真是明豔已極。島村甚至以為自己渺小的身影,會從地上倒映入銀河。銀河是那樣澄明清澈,不僅裏麵的點點繁星一一可辨,就連天光雲影間的斑斑銀屑,也粒粒分明。但是,銀河卻深不見底,把人的視線也吸了進去。

“喂——喂——”島村喊著駒子。

“哎——快來呀——”

駒子向銀河低垂處,暗黑的山那邊跑去。

她好像提著下擺,隨著手臂來回擺動,紅襯衣的底襟便忽長忽短地露出來。從那星光輝映的雪地上,可以知道是紅色的。

島村拚命追上去。

駒子放慢腳步,鬆開下擺,拉著島村的手說:

“你也去嗎?”

“去。”

“你真好事。”她提起拖在雪地上的下擺,“人家要笑我的,你回去吧。”

“好吧,就到前麵。”

“那多不好,去火場還帶著你,叫村裏人看著成什麼樣子。”

島村點點頭站住了,可駒子仍輕輕抓著島村的袖子,慢慢地又走起來。

“在什麼地方等我一下吧。我馬上就回來。哪兒好呢?”

“哪兒都行。”

“好吧,再過去一些。”駒子瞅著島村的麵孔,忽然搖搖頭說,“煩死我了。”

駒子的身子猛可地撞了過來,島村踉蹌了一下。路旁的薄雪上,露岀一排排大蔥。

“太可恨啦。”駒子急急地找碴兒說,“你說過,我是個好女人,是吧?你走都要走了,為什麼還說這種話?你倒是說呀!”

島村想起駒子那時用簪子哧哧地紮著席子。

“當時我哭了,回去以後,又哭了一場。我真怕和你分手。不過,你還是快些走吧。給你說哭了,這事我可忘不了。”

一句話,造成一場誤會,駒子竟會刻骨銘心,島村回味之下,因惜別傷離在即,不免心痛如絞。突然火場上人聲鼎沸,新冒出的火舌,噴出了很多火星。

“哎呀,火又大起來了,火苗躥起那麼高。”

兩人這才鬆了口氣,得救似的又跑了起來。

駒子跑得很快,木屐如飛,掠過冰凍的雪地。手臂與其說是前後擺動,還不如說是在兩旁舒展著,上身憋足了勁。島村心想,原來她身材竟這麼小巧。島村體格略胖,一麵看著駒子的背影一麵跑,很快便感到吃力了。駒子也一下子喘不過氣來,跌跌撞撞地倒向島村。

“眼睛凍得都要淌眼淚啦。”

臉頰發熱,眼睛卻是冰冷的。島村的眼睛也濕潤了,眨了眨,頓時淚眼模糊,銀河滿目。島村極力忍住,不讓淚花兒流下。

“天天晚上銀河都是這樣的嗎?”

“銀河?真美呀!不會夜夜都如此吧?好晴的天呀。”

銀河的光從兩人跑來的身後流瀉到他們前麵,駒子的麵龐好似映在銀河裏。

可是,她纖細而筆挺的鼻子,變得輪廓模糊,小巧的雙唇,也失去了色澤。島村不能相信,那橫貫長空的光層,竟會這樣幽暗。星光似比薄明的月亮更加淡薄,銀河卻比任何滿月的夜空還要明亮。大地朦朦朧朧,闃無人影,駒子的臉像個舊麵具似的浮現起來,散發出女性的芬芳,真是不可思議。

仰望長空,銀河好似要擁抱大地,垂降下來。

銀河猶如一大片極光,傾瀉在島村身上,使他感到仿佛站在地角天涯一般。雖然冷幽已極,卻是驚人地明麗。

“你走了,我要正正經經地過日子了。”駒子說著又走起來,拿手攏了攏蓬鬆的發髻。走了五六步,回過頭來。

“怎麼啦?你真是的。”

島村仍是站著不動。

“嗯?那就等我一下吧。待會兒一起去你房間吧。”

駒子招了招左手,便跑開了。她的背影,好像被吸進黑黝黝的山底。銀河在峰巒起伏的盡頭,展開她的裙裾,反過來,似乎又從那裏向天空燦然四射。山容益發顯得黑沉沉的。

島村開始走了起來,不久,街道的房子便遮住了駒子的身影。

傳來一陣“嗨喲!嗨喲!嗨喲!”的吆喝聲,隻見有人拖著抽水機從街上過去。好像接連不斷跑過很多人。島村也趕忙走到大街上。兩人來的小路,通到大街,正成一個丁字形。

又過來一台抽水機。島村讓開路,跟在後麵跑著。

是台手壓的老式木頭抽水機。除了一隊人拖著長長的繩索走在前麵外,抽水機周圍還圍了一圈消防隊員,抽水機顯得小得可憐。

駒子也閃在路旁,讓抽水機先過去。看見島村,便跟著一起跑。站在路邊給抽水機讓路的人,像被抽水機吸引過去似的,都跟在後麵跑了起來。現在他們兩人,不過是隨著人群跑向火場罷了。

“你也來啦?真好事。”

“嗯。這抽水機靠不住吧?還是明治維新[18]前的哩。”

“可不。別摔著。”

“好滑。”

“是呀。以後,整夜刮暴風雪時,你該來看一次。來不了吧?那時,山雞啦,野兔啦,全躲到人家裏來。”駒子說得高興起來,那聲音雜在消防員的吆喝聲和人們的腳步聲裏,顯得又響亮又起勁。島村也一身輕鬆起來。

已經聽得見火焰劈劈啪啪的聲音。眼前火勢很猛。駒子抓著島村的胳膊肘。街上又低又黑的屋頂,在火光的明滅中,時隱時現。水龍的水從路上流到腳下。島村和駒子很自然地停住腳步,站在人牆後。火燒的焦味混合著煮蠶繭的臭氣。

人群裏到處在高聲議論,說的事都大同小異。什麼電影膠片起的火啦,把看電影的孩子一個個從樓上扔下來啦,沒有人受傷啦,幸好村裏現在沒把蠶繭和大米放在裏麵啦,等等。可是,麵對烈火,大家隻有沉默的份兒,不論遠近都失去了主宰,唯有這一片寂靜籠罩著火場。好似人人都在傾聽著火聲和抽水機聲。

村裏不時有人姍姍來遲,四處喊著親人的名字。聽到有人答應,互相便高興得叫起來,隻有這些聲音,才是生氣勃勃的。火警的鐘聲已經停了。

島村怕引人注目,便悄悄離開駒子,站在一群孩子的後麵。因為煙火烤人,孩子們向後退去。腳下的積雪鬆軟了一些。而人牆前麵的雪,因為火烤水澆已經融化,腳印雜亂,一片泥濘。

繭倉旁正好是塊田,和島村一起跑來的村裏人,大都站在田裏。

火大概是在擺放映機的房門口燒起來的。繭倉的半邊屋頂和牆壁已經燒垮,柱子和房梁還豎在那裏冒煙。除了木板頂、牆板和地板之外,繭倉裏空空的,所以裏麵的煙並不怎麼大。屋頂上澆了很多水,看樣子燒不起來了,但火還在蔓延,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又會冒出火苗來。三台抽水機趕忙去澆,於是忽地一下,火星四濺,冒出一股濃煙。

火星濺落在銀河裏,島村好像又被輕輕托上銀河似的。黑煙衝向銀河,而銀河則飛流直下。水龍沒有對準屋頂,噴出的水柱晃來晃去,變成一股白蒙蒙的煙霧,宛如映著銀河的光芒。

駒子不知什麼時候靠了過來,這時握住島村的手。島村轉過頭去看了一眼,沒有作聲。駒子神情專一,兩頰緋紅,隻管望著火。火光起伏,在她臉上搖曳。一陣激情頓時湧上島村的心頭。駒子的發髻鬆了,伸著脖子。島村倏地想伸過手去,但是指尖簌簌顫抖。他的手發熱,駒子的手更燙。不知怎的,島村感到別離已經迫在眼前。

房門口的柱子還是別的什麼又燒了起來。水龍一齊噴射過去,屋脊和橫梁嘶嘶冒著熱氣,隨即坍塌下來。

突然,圍看的人群“哎呀”一聲,倒抽一口冷氣,隻見一個女人落了下來。

繭倉兼作戲園,二樓盡管徒具形式,卻也設有座位。雖說是二層,其實很低,從樓上掉到地上,照理隻是轉瞬之間的事,但時間長得好像足以讓人看清女人掉下來的姿勢。也許那樣子很怪,跟木偶似的。所以,一眼看去便知道,那女人已經不省人事了。掉在地上沒有聲音。地上是一汪水,所以,沒有揚起塵土。人正落在新蔓延的火苗和複燃的餘燼之間。

一條水龍對著餘燼的火苗,噴出一道弧形的水柱。女人的身體就是在水柱前麵忽然出現的。她就是那樣落下來的,在空中呈平躺的姿勢。島村頓時怔住了,但猝然之間,並沒有感到危險和恐怖。簡直像非現實世界裏的幻影,僵直的身體從空中落下來,顯得很柔軟,但那姿勢,如同木偶一樣沒有掙紮,沒有生命,無拘無束的,似乎生死均已停滯。要說島村閃過什麼念頭,便是擔心女人平躺著的身體會不會頭朝下,或腰腿彎起來。看著像會這樣,結果還是平著掉了下來。

“啊——!”

駒子劃然尖叫一聲,捂上眼睛。島村的眼睛則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

掉下來的是葉子。島村是在什麼時候知道的呢?人群的驚呼和駒子的尖叫,實際上好像發生在同一瞬間。葉子的小腿在地上痙攣,也在那一瞬間。

駒子的尖叫,直刺島村的心。看著葉子的小腿痙攣,島村的腳尖也都跟著發涼、抽搐起來。在這令人難耐的慘痛和悲哀的打擊下,他感到心頭狂跳。

葉子的痙攣微乎其微,簡直覺察不出來,而且馬上便停住了。

在葉子痙攣之前,島村先已看見她的臉龐和紅色箭條花紋的衣服。葉子是仰麵掉下來的。衣服的下擺一直翻到一條腿的膝蓋上麵。碰到地上,也隻有小腿痙攣了一下,整個人仍是神誌不清的樣子。不知為什麼,島村壓根兒沒想到“死”上去,隻感到葉子的內在生命在變形,正處於一個轉折。

葉子掉下來的二樓看台上,接連又倒下兩三根木頭。在葉子的臉部上麵燃燒起來。葉子閉上了那顧盼撩人的眼睛,翹著下巴,仰著脖子。火光在她蒼白的臉上閃過。

島村驀地想起幾年前,到這個溫泉村與駒子相會的途中,在火車上看到葉子的臉在窗上映著寒山燈火的情景,心頭不禁又震顫起來。一刹那頃,火光仿佛照徹了他與駒子共同度過的歲月。那令人難耐的慘痛和悲哀,也正存乎其間。

駒子從島村身旁衝了過去。這一舉動和她劃然驚叫、捂上眼睛,幾乎就在同一瞬間,也正是人群“哎呀”一聲、倒抽一口冷氣的時刻。

燒得黑糊糊的灰燼澆了水,七零八落地掉了滿地。駒子托著藝伎的長下擺,磕磕絆絆地跑了過去。她把葉子抱在胸前,想往回走,臉上現出用勁的樣子。而葉子垂著頭,臉上像臨終時那樣漠然,毫無表情。駒子如同抱著她的祭品或是對她的懲戒。

人牆開始潰散,你一言我一語,擁上去圍住她倆。

“讓開!請讓開!”

島村聽見駒子的叫聲。

“這孩子,瘋了,她瘋了!”

駒子發狂似的叫著,島村想走近她,但被那些要從駒子手中接過葉子的男人家擠得東倒西歪的。當他挺身站住腳跟時,抬眼一望,銀河仿佛嘩的一聲,向島村的心頭傾瀉下來。

注釋

[1]被爐:日本用於床褥間的一種傳統取暖用具,在矮桌上鋪上被子,桌下有發熱源,可將身體伸進桌下取暖。

[2]三味線:一種日本傳統弦樂器,源自中國的三弦。

[3]榻榻米:日本房間常以能鋪多少張榻榻米來計算麵積,一張榻榻米的尺寸是長約1.8米,寬約0.9米。

[4]杵家彌七(1890—1942):日本長歌三味線演奏家,對三味線音樂的普及和現代化的發展卓有貢獻。杵家為江戶時代至今長歌三味線的演奏世家。

[5]《勸進帳》:歌舞伎十八番曲目之一,四世杵屋六三郎為長歌作曲,乃長唄三味線名曲。梗概:為躲避源賴朝追殺,源義經與家臣弁慶逃至安宅關隘,遭源賴朝守將富樫懷疑。喬裝僧侶的弁慶拿出偽造的化緣簿高聲朗讀,解除了守將的懷疑,主仆以謀取勝,機智逃脫。

[6]《都鳥》:敘男女之情、詠隅田川春夏風物的長歌,由二世杵屋勝三郎作曲。

[7]《新曲浦島》:由《小說神髓》的作家平內逍遙根據浦島傳說創作音樂劇序曲部分歌詞。長唄作曲由五世杵屋勘五郎及十三世杵屋六衛門擔綱。

[8]《黑發》:長歌曲名。梗概:伊東祐親的女兒辰姬忍痛割愛,將源賴朝讓給了北條政子,削發之時,看到那一雙走上二樓的身影,因妒生狂。初世櫻田治助作詞,初世杵屋佐吉作曲。

[9]燭光:此處是表光度的單位。

[10]驅鳥節:正月十四日夜至十五日晨,為各鄉村寨的豐收祈禱節。村中的年輕人揮舞竹刷,四處驅趕禍害莊稼的害鳥、害蟲,期盼能有好收成。“驅鳥歌”亦為祈禱豐收所作之歌。

[11]藝伎陪酒以點香數來計算時間。

[12]保羅·瓦萊裏(1871—1945):法國詩人、評論家。

[13]阿蘭(1868—1951):原名愛彌爾·奧古斯特·夏提埃,法國哲學家、作家、教育學家。

[14]此句引自司馬叟作的淨琉璃《箱根靈驗躄仇討》,為劇中勝五郎之妻初花的台詞名句。在此含調侃之意。

[15]古書:此處指江戶後期文人鈴木牧之(1770-1842)所著《北越雪譜》,為越後魚沼(新潟縣)雪國傳統風俗習慣的生活寫照。

[16]灰水:利用柴灰製作的液體,一種天然堿水。

[17]芭蕉:即日本俳聖鬆尾芭蕉(1644-1694)。此處意旨鬆尾芭蕉在《奧之細路》裏所詠名句:荒海怒濤鳴,佐渡孤影萬斛愁,銀河遙相望。

[18]明治維新:19世紀日本在封建社會向資本主義社會轉變時期發生的資產階級改革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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