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せんばづる
(一)
走進鐮倉圓覺寺,甚至到了院內,菊治還在遊移,究竟要不要進去參加茶會。時間倒是不早了。
每逢栗本千花子在圓覺寺後院茶室舉辦茶會,菊治照例總在邀請之列。可是,自從慈父見背,他就一次也沒來過。他覺得那邀請不過是看著先父的情麵罷了,所以,一直未加理會。
然而,這次請柬上卻多一附筆,要他來會見一位小姐,是師從千花子學茶道的女弟子。
看著請柬,菊治忽然想起千花子身上那塊痣來。
光景是菊治八九歲時的事。父親帶他去千花子家,看到千花子坐在起坐間,正敞著胸脯,用小剪刀剪痣上的毛。那塊痣長在左半個乳房上,直到心口窩那裏,差不多有巴掌那麼大小。紫黑色的痣上大概長著毛毛,千花子拿剪刀正在剪。
“喲!少爺也一起來了?”
千花子仿佛吃了一驚,一把掖上衣襟。也許轉念一想,覺得慌裏慌張地遮掩更透著尷尬,她便將兩腿稍稍挪了過去,慢條斯理地把衣襟掖進腰帶裏。
看來她不是因為看到了菊治的父親,恐怕是見了菊治才驚慌的。因為是女仆開的門,已經通報過了,她應該知道來的是菊治的父親。
父親沒有進起坐間,徑自到隔壁屋裏坐下。那兒是客廳,兼作教授茶道的場所。
父親打量著掛在壁龕裏的字畫,漫不經心地說:
“來盞茶吧。”
“欸。”
千花子嘴上答應著,卻沒有馬上站起身來。
菊治還看見她腿上鋪著一張報紙,掉在上麵的一些毛,就像男人的胡須似的。
光天化日的,老鼠照舊在天花板上鬧騰。靠近廊簷的地方,桃花已經綻開了。
千花子坐在爐邊點茶時,依然有些神不守舍的樣子。
過了十多天,菊治聽見母親仿佛揭穿什麼驚人的秘密事兒,告訴父親說,千花子因為胸口有塊痣,才沒嫁人。母親以為父親還不知情,似乎挺同情千花子,臉上顯出憐惜的樣子。
“哦,哦。”父親故作驚訝地隨聲附和,“不過,叫丈夫看見了又怕什麼?隻要事先說明,肯娶她就行了。”
“我也是這麼說。可是,‘我心口上有一大塊痣’,這話叫一個女人家哪說得出口呀!”
“她又不是什麼小姑娘!”
“畢竟難開這個口呀。倒是你們男人家,結婚後被發現了,也許一笑了之。”
“這麼說來,她讓你看那塊痣了?”
“哪兒的話。瞧你說的。”
“那她隻是嘴上這麼說說?”
“今兒來學點茶,隨便閑聊……結果她忍不住說了岀來。”
父親默不作聲。
“結了婚,還不知男人要怎麼想呢。”
“恐怕會嫌惡,覺得別扭吧。但也沒準,把這隱私當成樂趣,感到好玩也難說。有這個短處,焉知沒有別的長處?再說,這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毛病。”
“我也這麼安慰她,說這算不得什麼毛病。可她說,要命的是長在乳房上。”
“呃。”
“她說,一想到生孩子要喂奶,心裏就頂不自在。即使做丈夫的無所謂,可是為了孩子……”
“難道乳房上長痣就沒有奶水嗎?”
“倒也不是……她是說,喂奶時叫孩子看了,心裏會不好過。我倒沒想到那兒。可是一旦設身處地去想想,有這種顧慮也難免。孩子一生下來就要吃奶,等睜開眼睛能看東西,不就看到母親乳房上那塊痣嗎?孩子對世界的最初印象,不就是對母親的最初印象,不就是乳房上那塊難看的痣嗎?——那印象之深,會纏著孩子一生的呀!”
“呃,其實,她何苦擔這個心。”
“可不,要說喂牛奶,請奶媽,都行。”
“即使長痣,隻要有奶,又有什麼不可以的。”
“那可不行。當時聽她這麼說,我連眼淚都淌出來了。心裏想,可不是!就說咱們菊治吧,我可不願叫他吃那種長了痣的奶。”
“這倒是。”
見父親這樣裝聾作啞,菊治心裏就有氣。連他都看見千花子那塊痣,父親竟不把他放在眼裏,所以不由得要惱恨父親了。
然而,事隔快二十年了,今天,回顧之下,想必父親當時也窘得可以,菊治未嘗不感到好笑。
再有,菊治長到十來歲,還常常想起母親當時那番話,生怕有個異母弟妹會吃到那種長痣的奶。
他不僅怕異母弟妹出世,而且還怕吃了那種奶的孩子。菊治總覺得,有一大塊長毛黑痣的奶,孩子吃了就會像惡煞一樣可怕。
幸而千花子沒有生孩子。往壞裏想,或許是父親不讓她生。因為不願意她生,大概拿母親流淚,以及關於痣和孩子那番話當借口,勸阻了千花子。總之,父親生前死後,千花子的確沒生過孩子。
菊治同父親一起看見那塊痣後不久,千花子便上門向菊治的母親吐露這樁隱私。她大概是想先發製人,趕在菊治告訴他娘之前,自己先說出來。
千花子也一直沒結婚,難道真是那塊痣決定了她的一生嗎?
話得說回來,在菊治心裏,那塊痣的印象也始終未能抹去,又很難說同他的命運沒有瓜葛。
當千花子借茶會名義,請他去相親時,菊治的眼前先自浮起那塊痣。他驀地想到,千花子做的媒,難道會是個毫無瑕疵、玉肌冰膚的小姐嗎?
千花子胸脯上的那塊痣,先父的手指難道就沒有捏弄過嗎?誰能擔保他沒有咬過那塊痣呢。菊治甚至這樣胡思亂想過。
此刻,寺院的小山上,鳥聲婉轉,菊治一麵走,腦際不禁掠過這些邪念。
菊治看見那塊痣後的兩三年,千花子似乎開始有些男性化,現在則完全變得不男不女了。
千花子此刻大概正在茶會上以爽快麻利的作風招待來客吧。她那長痣的乳房恐怕也已幹癟了。菊治想想剛要笑,這時有兩位小姐從他身後匆匆趕上來。
菊治閃在一旁讓路,並問道:
“栗本女士的茶會,是順這條路走到底嗎?”
“是的。”
兩位小姐同時答道。
不問自明,從她們的衣著打扮,便可推定是上茶會去的。菊治是為叫自己決心去茶會,才這麼問的。
真是美極了,那位拿縐綢包袱的小姐。桃紅的縐綢上,繪著白鶴千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