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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國雪國
[日]川端康成

“師傅死了,是嗎?你已經不住在那間蠶房了吧?現在的屋子該是名副其實的住處囉?”

“名副其實的住處?可不是。是家雜貨店,賣些點心和香煙。店裏就我一個人張羅。這回是受雇於人,所以,夜裏太晚了,要看書就自己點蠟燭。”

島村抱著胳膊笑了。

“因為裝了電表,不好浪費人家的電。”

“哦,是這樣。”

“可是這家人待我相當好。以至我有時想,這還叫給人做工嗎?小孩子哭了,老板娘怕吵我,便把孩子背出去。我沒有什麼可不滿意的。隻是床鋪鋪得不大平整,挺別扭的。每次回去晚了,他們便把被窩給我鋪好。不是褥子鋪得歪歪扭扭的,就是單子皺皺巴巴的。看著心裏怪難受的。可是,又不好意思重鋪。人家也是一片好心,該領這個情才是。”

“你要是成了家,準是勞碌命。”

“誰說不是呢。生就的脾氣。家裏有四個孩子,簡直亂成一團。我整天跟在他們後麵收拾個沒完,明知收拾好了又會被弄得亂七八糟的,可心裏老惦著,丟不開手。隻要環境許可,我總想把生活弄得幹淨舒服些。”

“這倒是。”

“你懂我的心思嗎?”

“當然懂呀。”

“既然懂,那你說說看。說吧,你倒是說呀。”駒子突然聲音急切,逼著他說。

“你瞧,說不上來了吧?淨騙人。你生活那麼闊綽,什麼都滿不在乎的。你哪會懂我的心思呢。”

接著駒子又低聲說:

“真叫人傷心。我是個傻瓜。你明兒就回去吧。”

“你這麼個追問法兒,我哪能一下子說明白呢。”

“有什麼說不明白的?你就是這點不好。”駒子說著,無可奈何地閉起眼睛不作聲了。那神氣,仿佛知道島村會體諒自己似的。

“一年來一次就行,以後你還得來。至少我在這裏期間,你每年一定來一次,好嗎?”

她說,她受雇的期限是四年。

“回老家去的時候,萬沒想到還要出來做這種營生,臨走連滑雪板都送人了。要說成績,倒是把煙戒掉了。”

“對了,你從前煙抽得很厲害。”

“可不。陪酒的時候,常把客人送的香煙偷偷籠進袖子裏,回去一抖落,有時能有好幾支呢。”

“不過,四年是夠長的了。”

“轉眼就會過去的。”

“你身上好暖和。”趁駒子挨了過來,島村就勢把她抱了起來。

“暖和也是天生的。”

“早晚已經冷了吧。”

“我來這裏都五年了。剛來時,一想到要住在這種地方,心裏就有些發慌。尤其沒通火車之前,真是冷清極了。從你第一次來,到現在也有年了。”

不到三年工夫,來了三次,每一次來,駒子的境遇都有一次變化,島村心裏這樣尋思著。

忽然,幾隻紡織娘叫了起來。

“真討厭。”駒子從他膝上站了起來。

吹了一陣北風,紗窗上的蛾子一齊飛了起來。

島村已知道,駒子那看來像是微微睜開的黑眸子,其實是合著的濃密睫毛,可他仍湊上去看了看。

“煙戒了,人倒胖了。”

她肚皮上的脂肪,確實是厚了些。

兩人分開後本來有難以捉摸的種種,但一旦挨在一起,頓時又恢複往日的親密。

駒子把手輕輕放在胸脯上。

“一邊變大了。”

“傻瓜。是那人的怪癖吧?光摸一邊。”

“哎喲,真討厭!胡說八道的,你這人討厭死了。”駒子忽地變了臉。島村想起來,是這麼回事。

“下次叫他兩邊勻著些。”

“勻著些?叫他勻著些?”駒子溫柔地把臉湊了過來。

這間屋子在二樓,聽得見癩蛤蟆在旅館四周叫。而且,不止一隻,好像有兩三隻在爬,叫了好一陣。

從旅館的浴池上來後,駒子用平靜的語調又坦然說起自己的身世來。

她剛到這裏接受身體檢查時,以為同雛妓一樣,衣服隻脫了上半身,被人取笑了一番,為此還哭了起來。她甚至連這些枝節都告訴了島村。凡島村問的,她全都回答。

“我那個非常準,每月都提前兩天。”

“陪酒時沒什麼不方便吧?”

“嗯。怎麼這些事你也懂?”

每天都到有名的熱溫泉裏舒筋活血,去新老兩家旅館應酬陪酒,還要走上八裏多路,以及很少熬夜的山居生活,使她長得體態豐滿而結實,身腰卻又像一般藝伎那麼婀娜。正看纖瘦苗條,側看則很厚實。她之所以能把島村大老遠地吸引過來,自有其惹人愛憐之處。

“像我這種人難道不能生孩子嗎?”駒子一本正經地問。她的意思是,隻與一個人交往,豈不如同夫妻一樣。

駒子身邊有那麼一個人,島村還是頭一次聽說。她說從十七歲那年起,已經有了五年關係。島村一直覺得奇怪,為什麼駒子會那麼無知而又不知戒備,現在才明白個中緣由。

她說,還在當雛妓的時候,給她贖身的那個人去世了,後來,她剛回到港口,這個人就馬上提出願意照顧她。也許就是因為這個緣故,駒子說從開始到現在,一直討厭那人,感情上始終不能融洽。

“既然相處了五年,那人也算是好的了。”

“我有過兩次機會,可以跟他分手。一次是來這兒當藝伎,還有一次是從師傅家搬到現在這家來的時候。不過,我這人心太軟,真的,心太軟。”

駒子說,那人現在住在港口那邊。因為把她留在鎮上有所不便,所以趁師傅回鄉,便把她托付給師傅。他為人雖然厚道,駒子卻一次都沒許身給他,想想怪不忍心的。因為年紀相差挺大,他偶爾才到這裏來一趟。

“怎麼才能跟他一刀兩斷呢?我常常想,索性就放蕩一下。我真這麼想過。”

“放蕩可不好。”

“要放蕩,我也辦不到。天性如此,做不出這種事。我對自己的身子是很愛惜的。隻要自己舍得幹,四年的期限,就可以縮短到兩年,可我從不胡來。反正身體要緊。要是勉強自己去做,那能賺不少錢哩。因為我們是算年限的,隻要老板不吃虧就行。借的本金每月合多少,利息多少,稅金多少,再加上自己的夥食錢,這些錢一算就清楚了。這之外用不著勉強自己多做。有的飯局太麻煩,要是不願意,幹脆就回掉,趕緊回家,除非是熟客指名點我,要不然,旅館裏也不會夜裏大老晚地打電話來。不過,說到奢侈,那是沒個止境的,我反正隨便掙一點兒,能夠對付過去就行了。我借的本錢,已經還掉一大半了,幹了還不到一年的工夫。話又說回來,我每個月的零用,加上別的花銷,怎麼也得三十塊錢。”

她說,一個月隻要能賺上一百元就夠了。上個月,做得最少的人,也有三百支香,合六十塊錢。而駒子出去陪酒,有九十幾次,是賺得最多的。每一次飯局,自己可拿一支香。老板雖然吃些虧,但水漲船高,賺得還是不少。至於債台高築、延長年限的人,這個溫泉村裏倒一個也沒有。

第二天清晨,駒子依舊起得很早。

“我做了個夢,夢見和插花師傅打掃這間屋子,於是就醒了。”

搬到窗口的梳妝台,鏡子上映著漫山紅葉的岡巒。鏡中的秋陽,明光閃亮。

糖果店的女孩兒把駒子的替換衣服送了來。

隔著紙拉門喊“駒姐”的,已不是那個聲音清澈得近乎悲涼的葉子。

“那姑娘後來怎麼樣了?”

駒子睃了島村一眼。

“天天上墳去。你瞧,滑雪場下麵,有塊蕎麥田吧?開白花的那片地。靠左邊有座墳墓,看見沒有?”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也到村裏散步去了。

有個小女孩兒穿著簇新的紅法蘭絨雪褲,正在房簷下白粉牆旁拍皮球,完全是一派秋天的景象。

這裏的房屋大多古色古香,令人以為是封建諸侯駐蹕的遺跡。房簷很深。樓上的紙窗隻有一尺來高,而且很窄。簷頭上掛著茅草簾子。

土坡上種了一道芒草當籬笆,正盛開著淺黃色的小花。株株細葉,披散開來,美如噴泉。

路旁向陽的地方,在席子上打豆子的,恰是葉子。

一粒粒紅小豆亮晶晶的,從幹豆莢裏迸出來。

葉子穿著雪褲,頭上包著頭巾,也許是沒看見島村,她叉開腿,一邊打小豆,一邊用她那清澈得幾近悲涼、好似要發出回聲一樣的聲音唱著歌:

蝴蝶,蜻蜓,蟋蟀喲,

正在那個山上叫,

金琵琶,金鐘兒,

還有那個紡織娘。

還有這樣一首歌謠:飛飛飛,一飛飛出杉樹林,晚風裏,烏鴉的個兒真叫大。

從窗口俯視下麵的杉樹林,今天仍有成群的蜻蜓在盤旋。臨近傍晚時分,好像飛得更為迅疾似的。

島村動身之前,在火車站的小賣店裏,買了一本新出版的關於這一帶的登山指南。他一口氣看下去,上麵寫到:從旅館這間屋子眺望縣境上的群山,其中一座山峰的附近,有一條小徑穿過美麗的池沼。沼地上有各種高山植物,百花盛開;到了夏天,紅蜻蜓悠閑自在地飛舞,會停在人的帽子上、手上,甚至眼鏡框上,比起城裏受人追捕的蜻蜓,真有天壤之別。

可是,眼前這群蜻蜓,好像被什麼東西追逐似的,仿佛急於趁日落黃昏之前飛走,免得被杉林的幽暗吞沒掉。

遠山沐浴著夕陽,從峰頂往下,紅葉紅得越發鮮明。

“人真是脆弱啊。聽說從頭到腳都摔得粉碎了。要是熊什麼的,從再高的岩石上摔下來,身上也不會傷著哪兒。”島村想起駒子早晨說的這些話。當時她一麵指著那座山,一麵說那兒又有人遇難的事。

倘若能像熊那樣,有一身又硬又厚的皮毛,人的官能準是另一番樣子了。可是人卻喜愛彼此柔滑細嫩的肌膚。島村遠眺夕陽下的山巒,想著想著竟自傷感起來,對人的肌膚油然生起一縷繾綣之情。

“蝴蝶,蜻蜓,蟋蟀喲……”一個藝伎在提前開餐的晚飯桌上,彈著蹩腳的三味線,唱著這首歌謠。

登山指南上隻簡單地載明路線、日程、住宿和費用等項,所以,這反倒使島村可以海闊天空去遐想。他最初認識駒子,是在殘雪中新綠已萌的山穀中漫遊之後,來到這座溫泉村的時候。如今又是秋天登山時節,望著留下過自己屐痕的山嶺,對群山不禁又心向往之。終日無所事事的他,在疏散無為中,偏要千辛萬苦去登山,豈不是純屬徒勞嗎?可是,也唯其如此,其中才有一種超乎現實的魅力。

離別之後,島村會時時思念駒子,可是一旦到了她身旁,也不知是因為心裏泰然呢,還是對她的肉體過於親近的緣故,覺得對人的肌膚的渴念和對山的向往,恍如同為夢幻。也許是昨晚駒子剛在這裏過夜的緣故?寂靜中,他獨自枯坐,隻好心裏盼著駒子能不招自來。一群徒步旅行的女學生,年輕活潑,嬉鬧之聲不絕於耳,島村聽著聽著竟睡意蒙矓起來,便早早睡下了。

不大會兒工夫,好像下了一陣秋雨。

第二天早晨醒來,駒子已端端正正坐在桌前看書,穿了一套綢料的家常衣服。

“醒了嗎?”她輕輕地問,轉過臉來看著島村。

“怎麼回事?”

“你醒了嗎?”

島村疑心她是在自己睡著後來過的夜,便看了看鋪蓋。一麵拿起枕邊的表,才六點半。

“這麼早。”

“可是,女用人早就來添過火了。”

鐵壺冒著熱氣,全然是清晨的景象。

“起來吧。”駒子站起來,坐到島村的枕邊。那舉止儼然是居家女子的模樣。島村伸了個懶腰,順手握住駒子放在膝上的手,摸著她小指上彈三味線起的老繭。

“還困著呢。天不是剛亮嗎?”

“一個人睡得好嗎?”

“嗯。”

“你到底還是沒留胡子。”

“對了,上次臨走時,你提過這話,要我把胡子留起來。”

“忘了就算了。你倒總是把胡子刮得幹幹淨淨青乎乎的。”

“你不也是嘛,一洗掉脂粉,就像剛刮過臉一樣。”

“臉上好像胖了一點兒。白白淨淨的,沒有胡子。睡著的時候,看上去挺別扭的。圓乎乎的。”

“圓活一些還不好。”

“看著靠不住呢。”

“真討厭,你一直盯著我看嗎?”

“正是。”駒子微笑著點了點頭,忽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笑得連她的小手指在島村手裏也抽緊了起來。

“方才我躲進壁櫥裏,女用人一點兒沒發現。”

“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躲進去的?”

“就是方才呀!女用人來添火的時候。”

駒子想起來竟又笑個沒完。但突然臉紅起來,一直紅到耳根,好像為了掩飾一下,她掀起被角扇著,一麵說:

“起來吧,你起來呀!”

“好冷。”島村抱緊了被子,“旅館裏的人都起來了嗎?”

“不知道。我是從後麵上來的。”

“從後麵?”

“從杉樹林那邊爬上來的。”

“那裏有路嗎?”

“沒有路,但很近。”

島村吃驚地望著駒子。

“誰都不知道我來。廚房裏雖有動靜,大門卻還關著。”

“你又這麼早起來。”

“昨晚沒睡著。”

“下了一陣雨,你知道嗎?”

“是嗎?難怪那邊的山白竹濕淋淋的,我說呢。我該回去了,你再睡一會兒,你睡吧。”

“我也要起來了。”島村拉著她的手,一使勁出了被窩,到窗口向下望了望她爬上來的地方。那一帶灌木叢生,山竹茂盛。和杉樹林相接的小山腰上,恰好在旅館的窗下,是一片田地,種著蘿卜、番薯、大蔥和芋艿一類家常蔬菜,在朝陽的輝映下,菜葉各色各樣,他好像是頭一次看到似的。

去浴池的走廊上,茶房正在喂泉水池裏的紅鯉。

“大概是天冷的緣故,不好好吃食呢。”茶房對島村說。於是島村看了一回浮在水麵上的魚餌,那是把蠶蛹曬幹搗碎做成的。

駒子一身幹淨相,坐在那裏,對洗澡回來的島村說:

“這麼清靜的地方,做做針線才好呢。”

房間剛打掃過,秋日的晨曦一直照到半新不舊的席子上。

“你還會做針線?”

“你太瞧不起人了。姐妹當中,數我頂辛苦了。回想起來,我剛長大的時候,好像正是家裏最困難的時候。”她似乎在自言自語,忽又放開聲音說:

“方才女用人挺奇怪的樣子,問我,‘駒姑娘,什麼時候來的?’我又不能兩次三番地往壁櫥裏躲,真難為情。我該回去了。忙著呢。既然沒睡好,想洗洗頭發。早晨要不早點兒洗,等到頭發幹了,再到梳頭師傅那兒去梳頭,就怕趕不上中午的飯局了。這裏也有宴會,昨天晚上才通知我的。可是我已經答應了別處,這裏來不了了。今兒個是星期六,忙得很。不能來玩了。”

嘴上雖然這麼說,駒子卻沒有站起來的意思。

臨了,她又不打算洗頭了,便邀島村到後院去。方才她大概是從這裏悄悄上來的,廊子下麵放著她的濕木屐和布襪子。

方才她爬上來時穿過的那片山白竹,看樣子過不去。他們便順著田邊,往有水聲的地方下去,河岸是道懸崖峭壁,栗子樹上傳來孩子的聲音。腳下的草叢裏,落下好幾個毛栗子。駒子用木屐踩破,剝開外殼,裏麵的栗子還很小。

對岸的陡坡上,一片茅草正在抽穗,迎風款擺,閃著耀眼的銀光。雖說是片耀眼的銀色,卻恰如飄忽在秋空裏透明的幻境一般。

“到那邊去看看吧,能看到你未婚夫的墳呢。”

駒子倏地挺直身子,麵對麵地瞪了島村一眼,冷不防把一把栗子扔到他的臉上說:

“你拿我尋開心是嗎?”

島村躲避不及,栗子劈裏啪啦打在他額上,痛得很。

“這跟你有什麼關係,要你去看他的墳?”

“何必這麼當真呢。”

“對我來說,那是正正經經的事,才不像你,閑得沒事幹。”

“誰閑得沒事幹了?”他軟弱無力地嘟噥了一句。

“那你提什麼未婚夫?上次不是告訴過你,他不是我的未婚夫嗎?難道你忘了?”

島村並沒有忘記。

“師傅未嘗沒這麼想過:我和少爺若能成婚,倒也不錯。盡管她心裏這麼想,嘴上可從來沒提過。不過,師傅的心思,少爺也好,我也好,都隱隱約約猜到一些。可是,我們倆本人也並沒有什麼……我們可不是在一起長大的。我被賣到東京的時候,是他一個人送我上的車。”

他記得駒子這麼說過。

那人病危的時候,她是在島村這裏過的夜。

“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人都快死了,哪還管得了這些!”她甚至無所顧忌地說過這種話。

何況就在駒子送島村去車站時,葉子來接她,說病人情況不妙,但她死活不肯回去,結果似乎未能見上病人最後一麵。這就使島村心裏更加忘不了那個叫行男的人。

駒子一向避免提起行男。雖說不是未婚夫,可正是為了掙錢給他治病,她才淪落風塵,當了藝伎的。所以在她,自是“正正經經的事”,卻是錯不了的。

見島村挨了栗子竟沒生氣,駒子一下子怔住了,頓時軟了下來,攀住島村說:

“噢,你真是個老實人。有點兒不高興了吧?”

“孩子在樹上看著呢。”

“我真弄不懂,東京人太複雜了。是不是周圍亂糟糟的,便對什麼都不以為意了呢?”

“對什麼都不以為意了。”

“將來怕是連命也不在乎了。去看看墳吧。”

“好吧。”

“你瞧你。哪有什麼誠心想去看墳呢。”

“是你自己不情願嘛。”

“我從來沒去過,所以,不免感到別扭。真的,一次也沒去過。現在師傅也葬在那裏,我覺得挺對不起師傅的。可是事到如今,反而更不便去了,倒顯得假模假樣的。”

“你這人才叫複雜呢。”

“我怎麼複雜了?他活著的時候,你沒把態度說清楚,至少他死後該有個明白交代啊。”

杉林裏凝靜得仿佛滴得下冷水珠來。走出林外,順著滑雪場下麵的鐵路過去便是墓地。在田畦稍高的一角,豎著十來塊墓碑和一尊地藏王。光禿禿的挺寒酸,連花也沒有。

可是,從地藏王後麵的矮樹叢裏,忽然露出葉子的上半身。刹那間,她的表情竟那麼一本正經,像戴著麵具似的,眼光灼灼的,尖利地朝這邊掃過來。島村向她點頭略施一禮,隨即站住了。

“阿葉,好早哇。我上梳頭師傅那兒……”駒子剛說到這裏,猛地刮來一陣黑風,幾乎要把人刮跑似的,她和島村不由得縮了起來。

一列火車從身旁隆隆駛過。

“姐姐!”在震耳欲聾的聲浪中傳來一聲呼喊。一個少年在黑色的火車門邊,揮動著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喊著。

依然是在雪地信號所前,呼喚站長的那個聲音。簡直美得幾近悲涼,仿佛是在呼喚已經漸漸遠去、聽不見聲音的船上人。

火車過後,如同揭下了遮眼布,鐵路那一邊的蕎麥花,燦然入目。紅紅的蕎麥稈,花開得嶄齊,顯得十分幽麗。

兩人無意中遇見葉子,竟沒去注意開來的火車,而火車一過,方才尷尬的場麵也被一帶而去,煙消雲散了。

而後,車輪的聲響消散了,葉子的聲音似乎依舊在回蕩,像是純潔的愛情發出的回聲。

葉子目送著火車,說:

“弟弟在車上,要不要去車站看看呢?”

“火車是不會在站上等著你的呀。”駒子笑了。

“倒也是。”

“我可不是來給行男上墳的。”

葉子點了點頭,猶疑了一陣,在墓前蹲下來,雙手合十。

駒子仍然站著不動。

島村轉眼去看地藏王。石像三麵都雕著狹長的臉,除了胸前一雙手合十之外,左右還各有兩隻手。

“我該梳頭去啦。”駒子對葉子說了這麼一句,便順著田埂朝村子走去。

在樹幹之間,一層一層綁上幾根竹竿或木棍,像晾衣竿似的,掛上要曬幹的稻子,當地叫“禾台”,看上去就像一道高高的稻草屏風。——島村他們經過的路旁,就有農民在搭這種“禾台”。

穿雪褲的姑娘,腰身一扭,便把一捆稻子扔了上去,高高地站在上麵的男人,靈巧地接過去,將稻子捋齊分好,然後掛在竹竿上。動作熟練而自然,得心應手地重複著。

駒子像估量什麼珍貴物品似的,把掛在禾台上的稻穗托在手心上掂了掂,說:

“這稻子多好,這麼摸摸就叫人喜歡。跟去年可大不一樣。”她眯起眼睛,似乎在玩味由稻子引起的那份愜意。一群麻雀在禾台上空低低地穿行飛掠。

路旁的牆頭上還留著一張舊招貼,上麵寫著:“插秧工錢經公議,定為:每日大洋九角,供給夥食,女工六折。”

葉子家也有禾台,搭在略低於街道的菜地後麵。但院子的左麵,沿著鄰居家的白牆腳,在成排栽的柿子樹上,就搭著一個老高的禾台;而菜地和院子交界處,恰好與柿子樹之間的禾台形成直角的地方,也搭了一個禾台。稻子下麵留出一個進出口,整體看上去就像是用稻子搭的草棚似的。地裏的大麗花和薔薇已經凋零,旁邊的青芋葉子卻很繁茂。隔著禾台,已看不見養著紅鯉的蓮池。

駒子去年住的那間蠶房,窗子也被遮住了。

葉子好像生氣似的,一低頭便從稻穗中的缺口走了進去。

“她一個人住在這裏嗎?”島村望著葉子微微前傾的背影說。

“不見得。”駒子粗聲粗氣地回答說,“唉,煩死了。不去梳頭了。全怪你多事,攪得她上不成墳。”

“是你自己意氣用事,不願在墳上遇見她。”

“你哪懂我的心思。等會兒有空再去洗頭。也許會遲一些,反正一定上你那兒去。”

果然。半夜三點鐘。

拉門像要被推倒似的,響聲把島村給驚醒了,駒子一下子撲倒在他胸上。

“我說來,就來了不是?你看,我說來,就來了不是?”她大口喘著氣,連肚子也跟著一起一伏的。

“你醉得太厲害了。”

“你看,我說來,就來了不是?”

“是啊,你是來了。”

“上這兒來的路,簡直看不見,看不見。哦,好難受。”

“虧你還能爬上這個陡坡。”

“管他呢,才不管他呢。”駒子一骨碌往後一仰,壓得島村透不過氣來。島村因突然被她吵醒,人還迷迷糊糊的,剛坐起來,便又躺了下去,腦袋碰到一個滾燙的東西上,便一驚。

“怎麼,跟團火似的,傻瓜。”

“是嗎?火枕頭,會燙傷的哩。”

“真的。”島村閉上眼睛,那股熱氣沁入他的腦門,使他感到自己確是活著。駒子呼哧呼哧的,氣息那麼粗,使他越來越意識到眼前這一現實。那似乎是種悔恨,但又令人戀戀不舍。此刻他心裏很平靜,好像在等著什麼報複似的。

“我說來,就來了不是?”駒子反複念叨這句話,“既然來過了,就該回去了。洗頭去。”

於是駒子爬了起來,咕嘟咕嘟喝水。

“你這個樣子,哪能回去呢?”

“我得回去。我有伴兒。洗澡的用具上哪兒去啦?”

島村站起來去開燈,駒子兩手捂著臉,伏在席子上。

“不要嘛。”

駒子身上穿了一件鑲黑領的毛料圓袖夾睡衣,花色很鮮豔,腰上係了一條窄腰帶,看不見內衣的領襟。一雙赤腳,也都泛出了酒意。她蜷縮著身子,仿佛要把自己藏起來似的,顯得怪可愛的。

洗澡用具像是被扔進來的,肥皂和梳子之類散在各處。

“幫我剪掉,我帶剪刀來了。”

“剪什麼?”

“這個呀。”駒子把手按在頭發後麵說,“本來要在家裏剪掉頭繩的,手不聽使喚。順便到這裏,請你幫著剪一剪。”

島村把她頭發一綹綹分開,剪掉頭繩。每剪一處,駒子便搖搖頭,把頭發抖落下來,人也安靜一點兒。

“這會兒幾點了?”

“已經三點了。”

“喲,這麼晚了?可別把頭發也剪掉呀。”

“係了這麼多。”

島村手裏捏了一綹假發,靠近頭皮的地方還有些溫熱。

“已經三點了嗎?大概陪酒回來之後,就那麼躺倒睡著了。事先跟女伴約好的,所以她們才來叫我。她們這會兒準在想,也不知我到哪兒去了。”

“在等你嗎?”

“在公共澡堂裏洗呢,一共三個人。本來有六處飯局要應酬,結果隻轉了四處。下星期賞紅葉,又得忙了。好,謝謝。”駒子梳著披散的頭發,仰起臉,粲然一笑,“管他呢,嘻嘻,多好玩。”

接著,駒子又無可奈何地撿起假發說:“不好讓人家久等,我該走啦。回來時,我就不過來了。”

“看得見路嗎?”

“看得見。”

可是,她還是踩著衣服下擺,踉蹌了一下。

早晨七點和半夜三點,在這種異乎尋常的時間裏,她竟一天兩次偷空來看他,島村覺得很不一般。

旅館的茶房像過年掛鬆枝那樣,把大門口拿紅葉裝飾起來,以示歡迎前來賞楓的客人。

在那裏指手畫腳、頤指氣使的,竟是那個臨時雇來、自嘲為“候鳥”的茶房。有些人從新綠的初春到漫山紅葉的深秋,來這裏的山間溫泉做生活,冬天則到熱海、長岡那一帶的伊豆溫泉去謀生,他就是這麼一種人。他每年並不限於在同一家旅館幹活,一方麵賣弄他在繁華的伊豆溫泉場的那套經驗,同時又專說這一帶旅館待客的壞話。雖然搓手哈腰善於死皮賴臉地拉客,但顯得假惺惺的,一副討好的樣子。

“先生,您曉得木通果嗎?您要嘗嘗,我來給您摘。”他衝著散步回來的島村說,一麵把帶著木通果的蔓藤係在楓樹枝上。

楓樹枝大概是從山上砍來的,有屋簷那麼高。鮮紅的色調,使得大門煥然生輝,每片楓葉都大得出奇。

島村攥了攥冰涼的木通果,偶然朝賬房那邊望了一眼,見葉子正坐在地爐邊上。

老板娘守著銅壺在溫酒。葉子麵對著她,老板娘說句什麼,葉子便爽快地點一點頭。葉子沒穿雪褲,也沒套和服外褂,隻穿了一件像似剛漿洗過的綢子和服。

“是來幫忙的嗎?”島村若無其事地問茶房。

“是呀,幸好她來,人手不夠哩。”

“和你一樣吧?”

“嗯。不過,鄉下姑娘古怪得很。”

葉子好像在廚房裏幫忙,從來沒上客廳來過。客人一多,廚房裏女用人的聲音便亂糟糟地響成一片,卻聽不見葉子的聲音。到島村房裏侍候的女用人說,葉子有個習慣,睡覺前洗澡的時候,好在澡塘裏唱歌。不過,島村沒聽見她唱過。

然而,一想到葉子也在這裏,不知怎的,島村覺得再叫駒子,就不免有所顧忌。駒子雖然對他表示愛戀,島村自己卻感到空虛,認為那隻不過是一場美麗的春夢而已。也正因為如此,他好像摸到光滑的肌膚一般,反而感受到駒子身上那股求生的活力。他既哀憐駒子,也哀憐自己。他覺得葉子仿佛有一雙慧眼,能在無意之間洞察這一切似的。島村同時又為她所吸引。

島村即便不叫,駒子也常常會不期而至。

有一次,島村去溪穀深處看紅葉,經過駒子家門前。駒子聽見車聲,斷定準是島村,便跑了出來。而他竟頭都沒有回,事後她曾責備島村是個薄情郎。駒子隻要應召來旅館,是不會不去島村房間的。去洗澡時,也會順便來一趟。要是有飯局,便提早一個鐘點,在島村這裏一直玩到女用人來催她才離開。陪酒時,也時常偷偷溜出來,在他那裏對鏡勻臉。

“做活去了,要賺錢嘛。走啦,賺錢,賺錢!”駒子說著站起來走了。

裝琴撥的口袋呀,和服的外套呀,以及她帶來的不論什麼東西,她總愛留在島村房裏,然後才回去。

“昨晚回去沒有開水,就在廚房裏湊合著把早晨吃剩的醬湯澆在飯上,就著鹹梅子吃的。涼極了。今天早晨也沒人叫我。醒來一看,已經十點半了。本來想七點鐘起來,結果也沒起成。”

她把這類瑣事,以及從這家旅館到那家旅館的酒宴上的情形,都一一說給島村聽。

“等會兒再來。”她喝完水站起來後,卻又說,“或許不來了。三十位客人,我們才三個,忙得脫不開身呀。”

可是,過一會兒她又來了。

“真受不了。對方有三十個人,我們才三個人。而且,老的老,小的小,就苦了我。客人又小氣得很。準是什麼旅行團的。三十個人,至少也該叫六個人才行。回頭喝他一通,把他們嚇一嚇再來。”

每天都是這種情景,這樣下去怎麼了局。駒子似乎也在極力掩飾自己的身心,可是,她那說不出的孤獨感,反倒給她平添無限的風情,使她益發嬌豔。

“走廊走起來要出聲音,真難為情。哪怕腳步放得再輕也聽得見。走過廚房時,他們常拿我打趣,說:‘駒姑娘,是去茶花廳吧?’我萬萬沒想到自己會變得這麼顧慮重重的。”

“小地方就是多事。”

“現在人家全知道了。”

“那很糟糕。”

“可不是!要是名聲稍有不好,在這種小地方就算完了。”她隨即仰臉微笑著又說,“算了,管他呢。我們這種人,到哪兒都能混碗飯吃。”

這種坦率的老實話,使得仰承先人遺產而飽食終日的島村大為意外。

“本來嘛,在哪兒還不是一樣混飯吃,有什麼好想不開的!”她雖然說得那麼輕描淡寫,島村仍能聽到女人的心聲。

“得了,甭去想了。能夠真心去愛一個人的,隻有女人才做得到。”駒子微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她的後衣領敞了開來,露出雪白的肩背,像把展開的扇麵。豐盈的肌肉,搽著厚厚的白粉,不知為什麼,看上去有點兒可憐兮兮的,看著既像毛織品,又像是獸類。

“也是因為如今這世道……”島村囁嚅道,忽而意識到語意的空洞,不由得打了個冷噤。

但駒子卻單純地說:

“什麼世道還不都一樣嘛!”

她抬起頭來,呆呆地又說了一句:

“你這還不知道?”

她貼在背上的紅襯衣被遮住看不見了。

島村現在正在翻譯保羅·瓦萊裏[12]、阿蘭[13],以及俄國舞全盛時期法國文人的舞蹈論,打算自費岀版少量豪華版。說來這種書對今天的日本舞蹈界未必有用,不過是聊以自慰罷了。拿自己的工作來嘲弄自己,恐怕也算是一種自得其樂吧。他那可憐的夢幻世界,也許正是從那裏幻化出來的,他也就無須這麼急著岀來旅行。

他仔細觀察了昆蟲苦悶而死的慘狀。

秋天愈來愈冷,他房裏的席子上,每天都有死掉的蟲子。硬翅膀的蟲子,一翻轉來,便再也爬不起來了。而蜂,卻是跌跌爬爬,爬爬跌跌的。它們看上去像是隨著季節的推移而自然地死去,死得靜謐安寧,其實走近一看,腳和觸須還在抽搐、掙紮。區區小蟲,死所竟有八張榻榻米之大,看來是寬敞有餘了。

島村用手去捏起死掉的蟲子扔掉,有時會突然想起留在家裏的幾個孩子。

有的蛾子,一直停在紗窗上不動,其實已經死了,像枯葉似的飄落下來。有的是從牆上掉下來的。島村撿起來一看,心想,為什麼長得這樣美呢?

防蟲的紗窗已經卸掉,蟲聲寂然不聞。

縣境上的群山,紅得越發濃重,夕照之下,宛如冰冷的礦石,發出黯然的光彩。旅館裏擠滿觀賞紅葉的遊客。

“今兒個大約來不成了。本地人要舉行宴會。”那天晚上駒子到島村房裏來時說。不大一會兒,從大廳裏傳來鼓聲,夾帶著女人的尖聲高叫。正鬧成一片時,近旁出乎意料地響起一個清亮的嗓音,問:

“有人嗎?有人沒有?”

是葉子在叫。

“這是駒姐姐叫我送來的。”

葉子站著,像郵差似的伸過手來,隨即又慌忙一跪。島村解開打著結的便條時,葉子已經走掉了,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跟她說。

“此刻正在喝酒,鬧得挺開心。”字是寫在手紙上的,歪七扭八的。然而,不出十分鐘,駒子踉踉蹌蹌地走了進來。

“方才那丫頭送什麼東西來沒有?”

“來過了。”

“是嗎?”駒子高興地眯起一隻眼睛,“啊,真痛快。我推說去叫酒,便偷偷溜了出來。被賬房先生看見了,還挨了罵。酒真好。挨罵也罷,腳步聲也罷,什麼都不在乎。哎呀,糟糕,一來這兒,忽然醉起來啦。我還得做生意去。”

“你連手指尖都紅得很好看呢。”

“走啦,做生意去。那丫頭說什麼沒有?她可會拈酸吃醋哪,你知道不?”

“誰呀?”

“會宰了你的。”

“她也在幫忙嗎?”

“端著酒壺,一動不動地站在走廊上瞧著,眼睛忽閃忽閃,亮晶晶的。你就喜歡那種眼神,是吧?”

“她準是一邊看,心裏一邊想,真夠下流的。”

“所以呀,我才寫了條子叫她送來。好渴,給我點兒水吧。誰下流?要不把女人騙到手,那可難說。我醉了嗎?”駒子說著撲向鏡台,抓住鏡台的兩角,對著鏡子照了照,隨即直起身子,理好下擺便出去了。

過了一會兒,宴會似乎散了,忽然沉靜下來,遠遠傳來收拾碗盞的聲音。島村以為駒子被客人帶到別的旅館,去陪第二次酒,不料葉子又拿著駒子打了結的字條來了。

“山風館飯局已作罷,將去梅廳,回家時前來,晚安。”

島村有些發窘,苦笑著說:

“謝謝你。是來幫忙的嗎?”

“嗯。”葉子點頭時,美麗的目光銳利地瞥了島村一眼。島村不免有些狼狽。

以前見的那幾次,葉子都曾給他留下令人感動的印象,而此刻她這樣若無其事地坐在麵前,島村竟莫名其妙地有些局促起來。她那過於嚴肅的舉止,總像有什麼不尋常的事似的。

“好像很忙吧?”

“嗯。不過,我什麼都做不來。”

“我倒是見過你好幾次呢。頭一次在回來的火車上,你照顧那個病人,還把你弟弟托付給站長,你還記得嗎?”

“記得。”

“聽說你睡覺前愛在澡塘裏唱歌?”

“啊喲,真不像話,多難為情呀。”那聲音美得驚人。

“你的事,我好像什麼都知道似的。”

“是嗎?是聽駒姐姐說的吧?”

“她倒沒說什麼。甚至不大願意提你的事呢。”

“是嗎?”葉子悄悄扭過臉去說,“駒姐姐人很好,就是太可憐了,請你好好待她吧。”

她說得很快,說到後來,聲音都帶點兒顫。

“可是,我也無能為力啊。”

葉子好像渾身都在發顫。臉上光豔照人。島村忙將目光避開,笑著說:

“也許我該早些回東京的好。”

“我也要去東京呢。”

“什麼時候?”

“什麼時候都行。”

“那麼,回去時帶你一起走吧?”

“好的,就請帶我一起走吧。”她像似隨便說說,但聲音卻透著真摯,島村感到驚訝。

“隻要你家裏人肯答應。”

“我家裏,隻有一個在鐵路上做事的弟弟。我自己做主就行了。”

“東京有什麼熟人嗎?”

“沒有。”

“同她商量過沒有?”

“你是說駒姐姐嗎?她可恨,我才不告訴她呢。”

說著說著,她的情緒和緩下來,抬起有點兒濕潤的眼睛,看著島村。在葉子身上,島村感到有種奇怪的魅力。但不知怎的,對駒子的戀情反倒更加熾烈起來。同一個身世不明的姑娘像私奔似的回去,他覺得這樣做雖然有些過分,但對駒子卻是一種悔罪的表示,或者說也是一種懲罰。

“與一個男人同行,不怕嗎?”

“怕什麼呢?”

“你至少得打好主意,在東京什麼地方落腳,想要做什麼,否則豈不太冒險嗎?”

“一個女孩子家總會有辦法的。”葉子把尾音往上一挑,聽來很悅耳。她盯著島村說:

“你不能雇我做女用人嗎?”

“什麼話,做女用人!”

“說真的,我也不願意當女用人。”

“以前你在東京做什麼呢?”

“看護。”

“在醫院裏,還是在學校裏?”

“都不是,隻是我想當而已。”

島村又想起火車上葉子照顧師傅兒子的情景,神情那麼專注,正足以表現她的誌向,不由得微笑了。

“那麼這次也想去當看護了?”

“不想再當了。”

“那麼沒長性可不行。”

“啊喲,什麼沒長性,我不喜歡嘛。”葉子不以為然地笑了起來。

她的笑聲也響亮清脆得近乎悲涼,聽著毫無癡騃之感。它在島村的心弦上,陡然叩擊了幾下便消逝了。

“什麼事那麼好笑?”

“說穿了吧,我隻看護過一個病人。”

“嗯?”

“而且,再也做不到了。”

“原來這樣。”回答出乎島村的意料,他輕輕地說,“聽說你每天都到蕎麥田下麵的墳上去,是嗎?”

“嗯。”

“你打算這一生就不再看護別的病人,也不上別人的墳了嗎?”

“不啦。”

“那你怎麼舍得拋下那座墳,跑到東京去呢?”

“啊呀,對不起。你帶我去吧。”

“駒子說,你最會吃醋哩。那個人不是駒子的未婚夫嗎?”

“行男嗎?瞎說,沒有的事。”

“你說駒子可恨,為什麼呢?”

“駒姐姐嗎?”她像當麵叫人似的,眼睛忽閃忽閃地盯住島村說,“請你好好待駒姐姐吧。”

“我也力不從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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