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正把島村脫下的衣服收進籃子的時候,一個投宿的男客走了進來。看見姑娘畏縮地把臉藏在島村胸前,便說:
“啊,對不起。”
“不客氣,請便吧。我們到那邊去。”島村急口說著,光身抱起衣籃走到隔壁的女浴池。當然,姑娘裝作妻子模樣跟了過來。島村一聲不響,頭也不回,徑自跳進溫泉,一下子感到賓至如歸,直想放聲大笑,便把嘴巴對著龍頭,使勁漱口。
回到房間,姑娘從枕上輕輕抬起頭,用小手指將鬢發往上攏了攏。
“真傷心。”她隻說了這麼一句便不作聲了。
島村以為她還半睜著漆黑的眸子,湊近一看,原來是睫毛。
這個神經質的女人,竟然一夜未眠。
大概是因為姑娘的腰帶窸窣作響,島村醒了。
“真糟糕,這麼早就把你吵醒。天還沒亮呢,哎,你看看我好不好?”姑娘熄滅電燈,“看得見我的臉嗎?看不見?”
“看不見。天不是還沒亮嗎?”
“瞎說。你好好看看。看得見不?”說著姑娘又敞開窗戶,“不行,看見了是不是?我該走了。”
曉寒凜冽,令島村驚訝。從枕上抬頭向外望去,天空還是一片夜色,但山上已是晨光熹微。
“對了,不要緊。現在正是農閑,沒人會這麼一大早出門的。不過,會不會有人上山來呢?”她自言自語,拖著沒係好的腰帶走來走去,“方才五點鐘那班南下的火車,好像沒有客人下來。等旅館的人起來,還早著呢。”
係好腰帶之後,她仍是一會兒站一會兒坐,不住地望著窗外,在房裏蹀躞。她像一頭害怕清晨的夜行動物,焦灼地轉來轉去,沒個安靜,野性中帶著妖豔,愈來愈亢奮。
不久,房間裏也亮了起來,姑娘紅潤的臉頰也更見分明,紅得那麼豔麗,簡直驚人,島村都看得出神了。
“臉蛋那麼紅,凍的吧?”
“不是凍的。是洗掉了脂粉。我一進被窩,連腳趾都會發熱。”姑娘說著便對著枕邊的梳妝台照了照,“天到底亮了,我該回去了。”
島村朝她那邊望了一眼,倏地縮起脖子。鏡裏閃爍的白光是雪色,雪色上反映出姑娘緋紅的麵頰。真有一種說不出的潔淨,說不出的美。
也許是旭日將升的緣故,鏡中寒光激射的白雪,漸漸染上緋紅。姑娘映在雪色上的頭發,也隨之黑中帶紫,鮮明透亮。
也許是怕雪積起來,旅館順著牆腳臨時挖了一條水溝,以使浴池裏溢出的熱水順溝流出,可是在大門口那兒,竟彙成一片淺淺的泉水灘。一條健壯的黑毛秋田狗,站在踏腳石上舔了半天泉水。供旅客用的滑雪用具,好像是剛從倉庫裏搬出來,靠牆晾了一排。溫泉的蒸氣衝淡了那上麵的黴味。雪塊從杉樹枝上落到公共澡堂的屋頂,一見熱也立即融化變形。
不久,從年底到正月這段日子,那條路就會被暴風雪埋住了。到那時,去飯局應酬,非得穿著雪褲,套著長筒膠鞋,裹在鬥篷裏,再包上頭巾不可。那時的雪,有一丈來深。黎明前,姑娘倚窗俯視旅館下麵這條坡道時,曾經這麼說過。此刻島村正從這條路往下走。從路旁晾得高高的尿布底下,望得見縣境上的群山。山雪悠悠,閃著清輝。碧綠的蔥還沒有被雪埋上。
村童正在田間滑雪。
一進村,簷頭滴水的聲音,輕輕可聞。
簷下的小冰柱,晶瑩可愛。
一個從澡堂回來的女人,仰頭望著屋頂上掃雪的男人說:
“勞駕,順便幫我們也掃一下吧,行嗎?”似乎有些晃眼,她拿濕手巾擦著額角。她大概是趁滑雪季節,及早趕來當女招待的吧?隔壁就是一家咖啡館,玻璃窗上的彩色畫已經陳舊,屋頂也傾斜下來。
一般人家的屋頂大抵鋪著木板條,上麵放著一排排石頭。這些圓石,隻有曬到太陽的一麵才在雪中露出黝黑的表皮。色黑似炭,倒不是因為潮濕,而是久經風雪吹打的緣故。家家戶戶的房屋,給人的印象也類似那些石頭。一排排矮屋,緊貼著地麵,全然一派北國風光。
孩子們從溝裏捧起冰塊,往路上摔著玩。想是那碎裂飛濺時的寒光,使他們覺得有趣。島村站在陽光下,看到冰塊有那麼厚,簡直不大相信,竟至看了好一會兒。
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獨自靠著石牆織毛線。雪褲下穿雙高底木屐,沒穿襪子。兩隻光腳凍得發紅,腳板上出了皸裂。身旁的柴垛上,坐個三歲上下的小女孩兒,乖乖地拿著毛線團。大女孩兒從小女孩兒手中抽岀來的那根灰色舊毛線,也發出溫煦的光澤。
隔著七八家,前麵是家滑雪用品廠,從那裏傳來刨木的聲音。工廠對過的屋簷下,站著五六個藝伎,正在閑聊。早晨島村剛從女侍那裏打聽到,姑娘的花名叫駒子。他心想那兒準有她。果然,她似乎也看見島村走過來,臉上擺出一本正經的樣子。“她準保會臉紅。但願能裝得像沒事兒人似的才好。”不等島村這麼想,駒子已經連脖子都紅了。她本可以回過臉去,結果竟窘得垂下眼睛,但是目光卻又追隨著島村的腳步,臉一點兒一點兒地朝他轉過去。
島村的臉上也有些火辣辣的,趕緊從她們的麵前走過去。這時駒子追了上來。
“你真叫我窘死了,居然打這兒過!”
“要說窘,我才窘呢。你們全班人馬排開那種陣勢,嚇得我都不敢過來。你們常這樣嗎?”
“差不多,下午常這樣。”
“一會兒臉紅,一會兒又吧嗒吧嗒追上來,豈不是更窘嗎?”
“管他呢。”駒子說得很幹脆,臉卻立刻又緋紅了。她站在那裏,攀著路旁的柿子樹。
“我是想請你順便到我家坐坐才跑過來的。”
“你家就住這兒?”
“嗯。”
“要是給我看日記,我就去。”
“那是我死前要燒掉的東西。”
“不過,你那兒有病人吧?”
“喲,你倒知道得挺清楚。”
“昨晚你不是也去車站接人了嗎?披了一件深藍色的鬥篷。在火車上,我就坐在病人的近旁。有個姑娘陪著他,既體貼,又殷勤。是他太太吧?是從這裏去接他的,還是由東京來的?簡直就像母親似的,我看著很感動。”
“這事兒,你昨晚上怎麼不告訴我?為什麼那時不說?”駒子嗔怪地問。
“是他太太嗎?”
駒子沒理他,卻說:
“為什麼昨晚不說?你這人真怪。”
島村不喜歡她這種潑辣勁兒。她這麼激切,無論對島村還是對駒子本人來說,都是沒來由的。或許可看成是她性格的流露。總之,在她一再盤問之下,島村倒覺得好像被抓住了弱點似的。今早,從映著山雪的鏡中看到駒子時,島村當然也曾想起黃昏時照在火車窗玻璃上的那個姑娘。那時他為什麼沒把這事告訴駒子呢?
“有病人也不要緊。我房裏沒人來。”說著,駒子走進低矮的石牆裏。
右麵是白雪覆蓋的菜地,左麵在鄰家的牆下,栽了一排柿子樹。房前好像是花圃,中間有個小小的荷花池。裏麵的冰塊已經撈到池邊,池中遊著金鯉。如同柿子樹的枝幹一樣,房屋也有些年頭了。積雪斑駁的房頂上,木板已經朽爛,簷頭也傾斜不平。
一進門,陰森森的,島村什麼都沒看清,便被帶上了梯子。真是名副其實的梯子。上麵的屋子也是名副其實的頂樓。
“這本來是間蠶房。你奇怪了吧?”
“這種梯子,喝醉酒回來,不摔下來真難為你。”
“怎麼不摔。不過,那時我就鑽進下麵的被爐裏,多半就那樣睡著了。”駒子把手伸進被爐摸了摸,站起來取火去了。
島村環視了一番這間古怪的屋子。南麵隻有一扇透亮的矮窗,紙拉窗的細木格上新糊了紙,陽光照在上麵很亮堂。牆上也整整齊齊糊著毛邊紙,使人有種置身於紙盒的感覺。屋頂上沒有頂棚,向窗戶那頭傾斜下去,仿佛籠罩一層幽暗寂寞的氣氛。不知牆的那邊是什麼樣子,島村想到這裏,便覺得這間屋仿佛懸在半空,有點兒不牢靠似的。牆壁和席子雖然陳舊,卻十分幹淨。
島村想象駒子像蠶一樣,以她透明之軀住在這兒的情景。
被爐上蓋著同雪褲一樣的條紋布棉被。衣櫃大概是駒子住在東京時的紀念品,盡管很舊,卻是用木紋很漂亮的桐木做的。但梳妝台是件蹩腳貨,同衣櫃不大相稱。朱漆針線盒依舊富麗堂皇。牆上釘著幾層木板,大約是做書架用的,上麵掛著純毛的簾子。
駒子昨晚陪酒穿的那身衣服也掛在牆上,襯衣的紅裏子露在外麵。
駒子擎著火鏟,輕巧地爬上梯子說:
“是從病人房裏取來的,不過聽人說火是幹淨的。”說著俯下新梳的發髻,一邊撥弄火盆裏的灰,一邊談起病人患的是腸結核,回到家鄉來等死的。
說是家鄉,其實少爺並不生在這裏。這兒是他母親的故裏。母親原在一個港口小鎮當藝伎,後來便成了教日本舞的師傅,在那裏住了下來。可是人還沒到五十歲,便得了中風,這才回溫泉村來養病。少爺從小喜歡擺弄機器,進鐘表店學手藝,一個人留在鎮上。不久又去了東京,好像是上夜校讀書。大概是積勞成疾,今年才十六歲。
駒子一口氣說了這些,但是陪少爺回來的姑娘是什麼人,駒子為什麼住在這戶人家裏,仍然一句也沒提到。
然而,在這間宛如懸空的屋子裏,哪怕是這麼幾句話,駒子的聲音似乎也能向四麵八方傳開去,所以島村心裏怎麼也踏實不下來。
剛要跨出門口,島村看見有個發白的東西,回頭一看,原來是隻桐木做的三味線琴盒。好像比琴更大更長。他簡直沒法相信,駒子會帶著這個去應酬飯局。這時有人拉開熏黑了的拉門。
“駒姐,從這上麵跨過去行嗎?”
聲音清澈悠揚,美得幾近悲涼,仿佛不知從哪兒會傳來回聲似的。
島村記得這聲音,那是葉子在夜車上探身窗外,向雪地裏招呼站長的聲音。
“不礙事的。”駒子剛說完,葉子穿著雪褲,輕盈地邁過琴盒,手上提著一隻玻璃夜壺。
從昨晚同站長說話那熟稔的口氣,以及身上穿的雪褲來看,葉子顯然是本地姑娘。華麗的腰帶從雪褲上露出一半,把雪褲上黃黑相間的粗條紋襯托得格外鮮明。同樣,毛料和服的長袖,也顯得十分豔麗。雪褲腿在膝蓋上方開了叉,鼓鼓囊囊的,不過,棉布的質地堅實挺括,看著挺順眼。
葉子朝島村尖利地睃了一眼,一聲不響地走過一進門的泥地。
島村岀了大門,仍覺得葉子的目光在他眼前灼爍。那眼神冷冰冰的,如同遠處的一星燈火。或許是因為島村想起了昨夜的印象。昨晚,他望著葉子映在車窗上的麵龐,山野的燈火從她麵龐上閃過,燈火和她的眸子重疊,朦朧閃爍,島村覺得真是美不可言,心靈為之震顫不已。想著這些,島村又憶起鏡中駒子浮現在一片白雪之上的那緋紅的麵頰。
島村越走越快。盡管他的腳又肥又白,但因為喜歡登山,他一麵看著景致一麵走路,竟至悠然神往,不知不覺中加快了腳步。他往往會突然陷入爽然若失的境界,所以,無論是那暮景中的玻璃,抑或是晨雪中的鏡子,他絕不相信是出於人工的。那是自然的默示,是遙遠的世界。
甚至駒子那房間,他剛剛離開,仿佛也屬於遙遠的世界似的。這些想法,連他自己都感到驚愕。上了山坡,走來一個按摩的盲女。島村好像得救似的問:
“按摩的,能給我按摩一下嗎?”
“哦,不知道幾點鐘了?”說著,盲女把竹杖夾在腋下,右手從腰帶裏掏出一隻有蓋的懷表,左手的指尖摸著表盤說,“已經過了兩點三十五分了。三點半得上車站去一趟,不過遲一些也不打緊。”
“難為你倒能知道表上的時間。”
“是啊,我把表麵上的玻璃拿掉了。”
“用手摸一下就能知道表上的字嗎?”
“字我倒不知道。”說著,盲女把那塊女人用略顯大的銀表又掏出來,揭開表蓋,用手指按著給島村看,“這是十二點,那是六點,當中是三點。然後再推算出時間,雖然不能一分不差,但也錯不了兩分。”
“哦,是這樣。走山路不會失腳滑下去嗎?”
“要是下雨,女兒會來接我。晚上就給村裏人按摩,不上這兒來了。旅館裏的女侍卻打趣說,我老伴兒不放我出來,真沒治。”
“孩子大了嗎?”
“是的,大女兒已經十三歲了。”
這樣說著話,兩人便來到了島村的房間。盲女一聲不響地按摩了一會兒,側起頭傾聽遠處酒席上傳來的三味線的琴聲。
“這是誰在彈呢?”
“憑琴聲,你能分辨出是哪個藝伎彈的嗎?”
“有的聽得出,也有聽不出的。先生,您的境遇相當不錯呢,身子骨這麼軟。”
“還沒發硬吧?”
“脖子上的筋肉有點兒硬。胖得還適度。您不喝酒吧?”
“你居然能猜到。”
“我認識的客人中,有三位體形剛好同您差不多。”
“這種體形太平常了。”
“說真的,要是不喝酒,還真沒什麼樂趣。喝酒,能叫人把什麼都給忘掉。”
“你丈夫喝酒吧?”
“喝得簡直拿他沒辦法。”
“誰彈的三味線,這麼蹩腳?”
“可不是呢。”
“你也會彈吧?”
“嗯。從九歲起學到二十歲。成了家以後,有十五年沒彈了。”
島村心裏想,這盲女看上去顯得比實際年紀年輕。
“小時學的,紮實呀。”
“現在手已經隻能按摩了,耳朵倒沒事,還可以聽聽。這樣聽她們彈,有時心裏不免有些著急。唉,覺得就跟自己當年似的。”接著盲女又側耳聽了一下說,“可能是井筒家的阿文姑娘。彈得最好的和最差的,最容易聽得出來。”
“有彈得好的嗎?”
“有個叫阿駒的姑娘,年紀不大,近來彈得很見功夫。”
“啊。”
“先生您認識她吧?要說好嘛,不過是在咱這山村裏說說罷了。”
“不,我不認識。不過,昨晚上師傅的兒子回來,我們倒是同一趟車。”
“咦,是病好了回來的?”
“看樣子不大好。”
“是嗎?少爺在東京病了很久,今年夏天駒子姑娘就隻好去當藝伎,聽說一直彙錢給醫院。也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是說那個駒子嗎?”
“話又說回來,固然是訂了婚,也該盡力而為,但這日久天長,可就……”
“你說他們訂了婚,真有這回事嗎?”
“嗯,聽說訂了婚。我不大清楚,別人都這麼說。”
在溫泉旅館,聽按摩女談藝伎的身世,原是司空見慣的事,不料反使人感到意外。駒子為了未婚夫去當藝伎,本來也是極平常的故事,可是,按島村的心思,卻實在難以索解。那也許是同他的道德觀念發生抵觸的緣故。
他很想再深究一下,可是按摩女竟不再開口了。
即便說,駒子是少爺的未婚妻,葉子是他的新情人,可那少爺將不久於人世的話……島村的腦海裏,不能不浮現出“徒勞”二字。駒子盡她未婚妻的責任也罷,賣身讓未婚夫養病也罷,凡此種種,到頭來不是徒勞又是什麼呢?
島村還想,等見到駒子非兜頭再給她一句不可,告訴她這“純屬徒勞”。不過,也不知怎的,由此他反而更感到駒子的為人,依然還保持她單純率真的本色。
這種種假象弄得她麻木不仁,難保不使她走上不顧羞恥的地步。島村凝神吟味著,按摩女走了之後,他仍然躺在那裏,直到從心底裏感到一陣寒意,才發現窗戶一直敞著。
山穀裏天暗得早,已經日暮生寒。薄明幽暗之中,夕陽的餘暉映照著山頭的積雪,遠山的距離仿佛也忽地近多了。
不久,隨著山的遠近高低不同,一道道皺襞的陰影也愈加濃黑。等到隻有峰巒上留下一抹淡淡的殘照時,峰巔的積雪之上,已是漫天的晚霞了。
村裏的河岸上、滑雪場裏、神社裏,到處是一棵棵杉樹,憧憧黑影越發分明。
正當島村陷入空虛和苦悶之中,駒子宛如帶著溫暖和光明,走了進來。
駒子說旅館裏在開會,商量接待滑雪旅客的事。她是被邀來在會後的酒席上陪酒的。一坐進被爐,她便拿手摸著島村的臉頰。
“今晚臉色好白,真怪。”駒子捏著他柔軟的臉頰,幾乎要掐破似的,“你真是個傻瓜。”
她好像已經有點兒醉了。等散席之後,她一來便說:
“不管,再也不管了。頭痛,好頭痛。啊,好難受呀,難受!”她一下子癱在梳妝台前,頓時臉上醉意朦朧,樣子甚至有些可笑。
“我要喝水,給我水。”
她兩手捂著臉,也不怕弄亂發髻,徑自躺了下去。一會兒,又坐了起來,用雪花膏擦掉脂粉,露出緋紅的麵頰。駒子自己也樂不可支地笑個不停。倒也出奇,酒反而很快就醒了。她好像挺冷的樣子,肩膀直打戰。
然後,她口氣很平和地說起,自己因為神經衰弱,八月裏整月都閑著,什麼事也不做。
“我真擔心自己會瘋了。好像有什麼事老也想不開。究竟有什麼可想不開的,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你說多可怕。我一點兒也睡不著,隻有出去應酬的時候,人還精神些。我做過各式各樣的夢。飯也吃不大下。老是拿根針,在席子上紮來紮去的,紮個沒完。而且,是在那種大熱天裏。”
“你幾月去當藝伎的?”
“六月。要不然,沒準兒我這時已經到濱鬆去了呢。”
“去結婚?”
駒子點了點頭。她說,濱鬆那個人一直纏著她,叫她跟他結婚,可駒子壓根兒不喜歡他,始終拿不定主意。
“既然不喜歡,還有什麼好躊躇的?”
“哪那麼簡單。”
“對結婚就那麼起勁?”
“你討厭!事情當然不是這樣,不過,我要是有什麼事沒了,心裏就踏實不下來。”
“嗯。”
“你這人,說話太隨便。”
“你同濱鬆那個人之間,是不是已經有點兒什麼?”
“要是有,何至於這麼拿不定主意。”駒子說得很幹脆,“不過,他說過,隻要我待在這裏,他就決不讓我同別人結婚,要變著法兒從中作梗。”
“他在濱鬆那麼遠,你何苦擔這份心。”
駒子沉默半晌,好像身上暖洋洋的,挺愜意,躺在那裏,一動不動。忽然,她若無其事地說:
“我還以為是懷了孕呢。嘻嘻,現在想起來真好笑,嘻嘻。”她抿著嘴笑,突然蜷起身子,像孩子似的,兩手抓住島村的衣領。
兩道濃密的睫毛合在一起,看著就像是半開半閉的黑眸子。
翌日清晨,島村醒來時,駒子已經一隻胳膊支在火盆邊上,在舊雜誌上隨意亂畫。
“唉,回不去了呢。方才女傭送火進來,真難為情。嚇得我趕緊起來,太陽都已經照到紙門上來了。大概昨晚喝醉了,竟迷迷糊糊睡著了。”
“幾點了?”
“都八點了。”
“洗澡去吧?”島村說著也起來了。
“不去,走廊上會碰到人的。”
等島村從浴池回來,駒子已儼然是個溫順本分的女子,用手巾俏模俏樣地包著頭,正在勤快地打掃房間。
出於潔癖,她把桌子腿、火盆邊都擦了一遍。撥灰弄火也挺麻利。
島村把腳伸進被爐,躺在那兒抽煙。煙灰掉了,駒子用手帕輕輕拾掇起來,然後拿來一個煙灰缸。島村爽朗地笑了起來。駒子也跟著笑了。
“你要是成了家,你丈夫準得成天挨罵。”
“我不是什麼也沒罵嗎?平日就連要洗的臟東西都疊得整整齊齊的,人家常笑我。生就的脾氣。”
“一般常說,隻要看一看衣櫃,就可以知道女人的脾性如何了。”
朝陽滿屋,溫暖宜人。駒子一麵吃早飯,一麵說:
“天氣真好。能早些回去練琴多好。這種天氣,連琴聲都跟平日不同。”
說著,駒子仰望一碧到底的藍天。
遠山的積雪如同乳白色的輕煙,籠罩在山巔。
島村想起按摩女的話,便說她可以在這裏練琴。駒子馬上站起來,打電話叫家裏把替換的衣服和三味線的曲本送來。
昨天去過的那種人家,居然會有電話?島村想到這裏,腦海裏不禁又浮現出葉子那雙眼睛。
“是那姑娘給你送來嗎?”
“也許。”
“聽說,你同那位少爺訂了婚,是嗎?”
“喲,你什麼時候聽說的?”
“昨天。”
“你這人真怪。聽說就聽說了唄,昨天怎麼沒說呢?”這次不像昨天白天,駒子隻是爽朗地微笑著。
“除非瞧不起你,不然就說不出口。”
“言不由衷。東京人就會說謊,討厭。”
“你看,我剛開口,你就打岔。”
“誰打岔了!那你真相信了嗎?”
“真相信了。”
“又瞎說。你才沒當真呢。”
“當然,也確實有點兒疑惑。可是,人家說你為了未婚夫才去當藝伎的,好賺錢給他治病。”
“真討厭,說的就跟新派文明戲似的。訂婚什麼的全是無稽之談。大概有不少人都那樣認為。其實我當藝伎何嘗是為了別人?不過是盡盡人事罷了。”
“你淨跟我打啞謎。”
“跟你明說吧,師傅未嘗沒這麼想過:我和少爺若能成婚,倒也不錯。盡管她心裏這麼想,嘴上可從來沒提過。不過,師傅的心思,少爺也好,我也好,都隱隱約約猜到一些。可是,我們倆本人也並不怎麼的,如此而已。”
“你們算得是青梅竹馬囉。”
“就算吧。不過,我們可不是在一起長大的。我被賣到東京的時候,是他一個人送我上的車。我最早的日記裏,一開頭記的就是這件事。”
“要是你們兩人都住在港口小鎮上,說不定現在已經成家了。”
“我想不至於吧。”
“是嗎?”
“少替別人操心吧。他反正不久於人世了。”
“那你在外頭過夜總不大好。”
“你不該說這種話。我愛怎麼的就怎麼的,人都快死了,哪還管得了這些!”
島村無言以對。
可是,駒子仍然隻字不提葉子,這究竟是什麼緣故呢?
再說葉子,即便在火車上,也像個小母親似的,忘我地照料少爺,把他帶了回來。現在,又要給這位也不知是他什麼人的駒子,一清早就送替換的衣服來,她心裏該作何感想呢?
島村又像往常那樣,冥思遐想起來。
“駒姐,駒姐。”外麵傳來葉子的聲音,雖然低沉,卻清澈優美。
“欸,讓你受累了。”駒子起身走到隔壁三張榻榻米[3]大的小房間裏。
“阿葉,你來啦。啊喲,全拿來了,多沉啊。”
葉子好像什麼也沒說便回去了。
駒子用手指把第三弦給挑斷,換上新弦,定好音。僅這幾下,島村便已聽岀她琴藝的精湛純熟。等她打開被爐上鼓鼓的包袱一看,除了普通的練習曲譜之外,還有二十幾本杵家彌七[4]的《三味線文化譜》。島村頗為意外,拿起來問道:
“你就用這個練琴?”
“可不,這兒又沒有師傅,有什麼辦法。”
“家裏不是有現成的師傅嗎?”
“她中風了。”
“中風了,也可以口授嘛。”
“話也不能說了。左手雖然能動,舞蹈還可以指點一下,彈三味線卻叫人聽了心煩。”
“譜子看得懂嗎?”
“都看得懂。”
“若是一般人倒也罷了,一個藝伎能在偏遠的山村裏發憤苦練,樂譜店也準會高興吧。”
“陪酒時主要是跳舞,而且,在東京學的,也是跳舞。三味線隻學了點兒皮毛。忘了也沒人指點,隻好靠曲譜了。”
“歌曲呢?”
“歌曲可不行。練舞蹈時記得的,還湊合,新曲子是聽收音機,要麼就是在什麼地方聽會的,至於好壞,就不知道了。閉門造車,準是怪腔怪調的。再說,在熟人麵前,張不開口。若是生人,還敢放開聲音唱唱。”說完,駒子不免有些嬌羞,然後,仿佛等人唱歌似的,端正姿勢,盯著島村。
島村不覺為之一震。
他生長在東京的商業區,自幼受歌舞伎和日本舞的熏陶,有些長歌的詞句還能記得,那也是聽會的,自己並沒特意去學。提起長歌,便立即聯想起舞台上的演出,卻無從想象藝伎在酒宴上是怎麼唱的。
“真討厭,你這個客人,頂叫人緊張了。”說完,駒子輕輕咬著下唇,把三味線抱在膝上,宛如換了一個人似的,一本正經翻開曲譜。
“這是今年秋天照譜子練的。”
她彈的是《勸進帳》[5]。
驀地,島村感到一股涼意,從臉上一直涼到了丹田,好像要起雞皮疙瘩似的。島村那一片空靈的腦海裏,頓時響徹了三味線的琴聲。他不是被懾服,而是整個兒被擊垮了。為一種虔誠的感情所打動,為一顆悔恨之心所滌蕩。他癱在那裏,感到愜意,任憑駒子撥動的力將他衝來蕩去,載沉載浮。
一個年近二十歲的鄉下藝伎,三味線的造詣本來不過爾爾,隻在酒宴上彈彈罷了,現在聽來,竟不亞於在舞台上的演出,島村心裏想,這無非是自己山居生活的感傷罷了。這時,駒子故意照本宣科,說這兒太慢,太麻煩,便跳過一段。可是漸漸地,她簡直著了魔似的,聲音愈來愈高亢,那彈撥的弦音,不知要激越到什麼程度。島村不禁替她捏了把汗,故意裝模作樣地枕著胳膊一骨碌躺下了。
直到《勸進帳》一曲終了,島村才鬆了口氣,心想:“唉,這個女人竟迷戀上我了,也真是可憐。”
“這種天氣,連琴聲都跟平日不同。”駒子早晨仰望雪後的晴天,曾經這麼說過。其實是空氣不同。這裏沒有劇場的環堵,沒有聽眾的嘈雜,更沒有都會的塵囂。琴聲清泠,穿過潔無纖塵的冬日清晨,一直響徹在白雪覆蓋的遠山之間。
她雖然不自覺,但平時的習慣,一向以山峽這樣的大自然為對象,孤獨地練琴,自然而然練就一手鏗鏘有力的撥弦。她那份孤獨,竟遏抑住內心的哀愁,孕育出一股野性的力。雖說有幾分根基,然而,僅憑曲譜來練習複雜的曲子,並能不看譜子彈撥自如,非有頑強的意誌與經年累月的努力不可。
駒子的這種生活作為,島村認為是一種虛無的徒勞,同時也哀憐她做這種可望而不可即的憧憬。但對駒子自己來說,那正是生存價值的所在,並且凜然洋溢在她的琴聲裏。
島村的耳朵分辨不出她纖纖素手彈撥之靈巧,但能咂摸體會那音調中的感情色彩,所以倒正是駒子最相宜的知音。
彈到第三支曲子《都鳥》[6]時,也許是曲調本身柔婉纏綿,島村的戰栗之感隨之消失,隻覺得一片溫馨平和。他凝視著駒子的麵龐,深感一種體膚之間相親相近的況味。
駒子細巧挺直的鼻子雖然稍顯單薄,麵頰卻鮮豔紅嫩,仿佛在悄聲低語:“我在這兒呢。”美麗而柔滑的朱唇,閉攏時潤澤有光,而隨著歌唱張開來時,又會立即會合在一起,顯得依依可人,跟她人一樣嫵媚。兩道彎彎的眉毛下,眼梢不上不下,眼睛仿佛特意描成一條直線,水靈靈亮晶晶的,帶些稚氣。不施脂粉的肌膚,經過都會生涯的陶冶,又加山川秀氣之所鐘,真好像剝去外皮的百合的球根或洋蔥一樣鮮美細嫩,甚至連脖子都是白裏透紅,看著十分淨麗。
她端端正正坐在那裏,儼然一副少女的風範,是平時所不見的。
最後,她說是再彈一闋新近練的曲子《新曲浦島》[7],便看著譜子彈了起來。彈完,將撥子夾在弦下,姿勢也隨即鬆弛下來。
陡然間,她神態間流露岀一種娟媚惑人的風情。
島村不知說什麼才好,駒子也不在乎他怎麼評論,純然一副快活的樣子。
“別的藝伎彈三味線,光聽聲音,你能分辨出是誰彈的嗎?”
“當然分得清啦,統共也不到二十個人。尤其彈情歌小調,最能顯出各人的特性來。”
說著駒子又撿起三味線,挪了挪彎著的那隻右腿,把琴筒擱在腿肚上,跪坐在左腿上,身子傾向右側。
“小時候是這麼學的。”她眼睛乜斜著琴柄說,“黑——發——的……”一邊學孩子的口吻唱著,一邊嘣嘣地撥著弦。
“你的啟蒙曲子是《黑發》[8]嗎?”
“啊——”駒子像孩子似的搖著腦袋。
從那以後,駒子留下來過夜,不再趕著天亮前回去了。
旅館裏有個三歲的小女孩兒,常在走廊裏,老遠就喊她“駒姑娘——”,把尾音挑得老高。有時駒子把她抱到被爐裏,一心一意地逗她玩,將近中午的時候再領她去洗澡。
洗完澡,駒子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說:
“這孩子一看見藝伎,便挑高了尾音喊‘駒姑娘’。照片和畫片上,凡是有梳日本發髻的,她都叫‘駒姑娘’。我喜歡小孩子,所以她跟我熟。小君,到駒姑娘家玩去,好嗎?”說著她站了起來,卻又在廊子上的一把藤椅上悠閑自在地坐下來。
“東京人好性急。已經滑開雪了。”
這個房間居高臨下,方向朝南,望得見側麵山腳下的那片滑雪場。
島村坐在被爐裏,回頭望去,山坡上的積雪斑駁不勻。五六個穿黑色滑雪裝的人,一直在山下的田裏滑來滑去。層層梯田,田埂還露岀在雪地上,坡度也不大,看來也沒多大意思。
“好像是些學生。今兒是星期天嗎?那樣滑有什麼好玩的?”
“不過,姿勢倒挺好。”駒子一人自言自語,“他們說,在滑雪場上,要是藝伎跟人打招呼,客人就會驚叫起來:‘噢,是你呀!’因為滑雪把藝伎們的臉都曬黑了,認不出來。可晚上總是搽上胭脂抹上粉的。”
“藝伎也是穿滑雪裝嗎?”
“穿雪褲。啊,真討厭,煩死了。又快到這個季節了,每到這個時候,飯局一完,就說什麼明兒個滑雪場上見,今年真不想滑了。回見了。來,小君,咱們走吧。今兒晚上要下雪。下雪前,晚上特別冷。”
駒子走後,島村坐在方才她坐過的那把藤椅上,看見駒子牽著小君的手,在滑雪場盡頭的山坡上,正往家走。
天上雲起,層巒疊嶂中,有的遮著雲影,有的浴著陽光。光與影,時刻變幻不定,景物淒清。不大會兒,滑雪場上也一片凝陰。俯視窗下,籬笆上結著一條條膠凍似的霜柱,上麵的菊花已經枯萎。簷頭落水管裏,化雪的滴瀝聲響個不停。
那天夜裏沒有下雪,飄灑了一陣雪珠之後,竟下起雨來了。
回家的前夜,月華如練,入夜深宵,寒氣凜冽。那晚島村又把駒子叫來。將近十一點時,她說要出去散步,怎麼勸也不肯聽,硬是把島村拖出被爐,勉強他陪她出去。
路上結了冰。村子沉睡在嚴寒之中。駒子撩起下擺,掖在腰帶裏。月光晶瑩澄澈,宛如嵌在藍冰裏的一把利刃。
“咱們走到車站去。”駒子說。
“你瘋啦?來回快八裏路呢。”
“你不是要回東京嗎?我想去看看車站。”
島村從肩膀到兩腿都凍麻了。
回到房間,駒子突然變得無精打采,兩手深深插進被爐裏,垂頭喪氣,一反往常,連澡也不去洗了。
被爐上蒙的被子原樣不動,蓋被就鋪在下麵,褥子靠腳的一頭挨著地爐邊兒,隻鋪了一個被窩。駒子從一旁向被爐裏取暖,低著頭,一動也不動。
“怎麼了?”
“想回去。”
“胡說。”
“別管我,你去睡吧。我隻想這麼待會兒。”
“幹嗎要回去?”
“不回去,我在這兒待到天亮。”
“好沒意思。不要鬧別扭嘛。”
“沒鬧別扭。誰鬧別扭了。”
“那你——”
“嗯,身上怪難受的。”
“我當是什麼呢,這點兒事,有什麼關係。”島村笑了起來,“我不會把你怎麼樣的。”
“討厭。”
“再說,你也胡來。還出去那麼亂跑一通。”
“我要回去了。”
“何苦呢。”
“真難過。唉,你還是回東京吧。難過得很。”駒子把臉悄悄伏在被爐上。
她說難過,難道是怕對一個旅客過分癡情而感到惴惴不安?抑或是麵對此情此景,強忍一腔怨緒而無法排遣?她對自己的感情,竟到了這種地步嗎?島村默然半晌。
“你回去吧。”
“原想明天就回去的。”
“咦,為什麼回去?”駒子如夢方醒似的抬起頭來。
“不論待多久,你的事,我不終究是無能為力嗎?”
她茫然望著島村,突然激動地說:
“這可不好,你這人,就是這點不好。”說著霍地一下站起來,一把摟住島村的脖子,狂亂不堪。
“你這人,怎麼能說這種話。起來,你倒是起來呀。”她嘴裏這麼說著,自己竟先倒了下去,狂亂之下連自己身子不舒服都忘了。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溫潤的眸子。
“說真的,你明天就回去吧。”她平靜地說著,拾起掉下來的頭發。
島村在第二天下午三點鐘動身,正在換衣服時,旅館賬房把駒子悄悄叫到走廊。隻聽駒子回答說:“好吧,就照十一個鐘點結算吧。”也許賬房認為十六七個鐘點未免太長了。
一看賬單才明白,早晨五點回去,就算到五點,第二天十二點回去,就算到十二點,全都照鐘點計算。
駒子穿了外套,又圍了一條白圍巾,把島村一直送到車站。
離發車還早,為了消磨時間,島村去買了些鹹菜和蘑菇罐頭等土特產,結果還有二十多分鐘。於是,他在地勢稍高的站前廣場上一麵溜達,一麵打量周圍的景色,心想,這兒可真是雪山環抱,地帶狹窄。駒子那頭過於濃黑的美發,在這幽陰蕭索的山峽裏,反顯得很淒涼。
遠處,河流下遊的山腰上,不知為什麼,有一處照著一抹淡淡的陽光。
“我來了之後,雪化掉不少了。”
“可是,隻要下上兩天雪,馬上能積到六尺深。如果連著下幾天,電線杆上的路燈都能給埋進雪裏。走路時,要是想著你什麼的,脖子會碰到電線給剮破。”
“真能積得那麼厚嗎?”
“就在前麵鎮上這所中學裏,聽說下大雪的早晨,有的學生從二樓宿舍的窗口赤膊跳進雪裏,身子一直沉到雪下麵,看不見影。就像遊泳似的,在雪裏劃著走。你瞧,那邊就有一輛掃雪車。”
“我倒很想來賞賞雪,不過,正月裏恐怕旅館挺擠的吧。火車會不會被雪崩埋住呢?”
“你這人好闊氣。一向都這麼過日子的嗎?”駒子望著島村又說,“你怎麼不留胡子?”
“哦,正打算留呢。”說著,島村用手摸著剛刮得青乎乎的下巴。嘴角旁一條蠻漂亮的皺紋,給他線條柔和的麵頰平添了一些剛毅之氣。他心想,或許駒子喜歡的就是這個。
“你呢,每次洗掉脂粉,就像剛刮過臉一樣。”
“烏鴉叫得真難聽。這是在哪兒叫呢?好冷呀。”駒子仰頭望著天空,胳膊抱著前胸。
“到候車室裏烤烤火吧?”
這時,葉子穿著雪褲,從那邊小巷裏拐出來,慌慌張張朝停車場的這條大路跑來。
“哎呀,阿駒!行男他……阿駒!”葉子上氣不接下氣,好像小孩子受驚之後纏住母親似的,抓住駒子的肩頭說,“快回去,他樣子不大對,趕快!”
駒子閉起眼睛,像是忍著肩膀上的疼痛,臉色刷白。想不到,她竟斷然地搖了搖頭說:
“我在送客,不能回去。”
島村吃了一驚。
“送什麼呢,不必了。”
“那不成。我哪知道你下次還來不來。”
“來的,還會來的。”
葉子好像壓根兒沒聽見似的,隻著急地說:
“方才我打電話到旅館,說你在車站,我就趕了來。行男他在叫你呢。”說著伸手去拉駒子。駒子先是忍著,突然掙脫她說:
“我不去。”
這一掙紮,駒子自己倒趔趄了兩三步,接著打了一個呃,仿佛要吐,又沒吐出什麼來,眼圈濕了,臉上起了雞皮疙瘩。
葉子愣在那裏,呆呆地望著駒子,神情認真到極點,看不出是憤怒、驚愕,還是悲哀,毫無表情,簡直像副麵具。
她又這樣轉過臉來,一把抓起島村的手說:
“對不起,請叫她回去吧,叫她回去吧。好嗎?”葉子隻顧用尖俏的嗓音央求著不撒手。
“好,我叫她回去。”島村大聲答應說,“快回去呀,傻瓜!”
“要你多什麼嘴!”駒子衝著島村說,一麵伸手把葉子從島村身邊推開。
島村的指尖叫葉子使勁握得發麻,他指著站前的汽車說:
“我馬上叫那輛車送她回去。你就先走一步吧,好嗎?在這兒,這樣子,人家都看著呢。”
葉子點頭同意了。
“那麼,請快些,快些呀!”說完,葉子轉身就跑,動作之快,簡直令人不能置信。目送她漸漸遠去的背影,島村心裏不禁掠過一個此刻所不應有的疑竇:為什麼這姑娘的神情老是那麼認真呢?
葉子那美得幾近悲涼的聲音,仿佛雪山上會傳來回聲似的,依舊在島村的耳邊縈繞。
“你到哪兒去?”駒子見島村要去找司機,一把拉住他說,“不行,我不回去!”
陡然間,島村從生理上對駒子感到厭惡。
“你們三人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不清楚。可是,那位少爺說不定馬上就要死了。所以他想見你一麵,才打發人來叫你的。你該乖乖地回去。否則,會後悔一輩子的。說話之間,萬一他斷了氣怎麼辦?不要意氣用事了,索性讓一切都付之流水吧。”
“不,你誤會了。”
“你被賣到東京的時候,不是隻有他一個人給你送行嗎?你最早的一本日記上,一開頭寫的不就是這件事嗎?他臨終的時候,你能忍心不回去?在他生命的最後一頁上,你應當把自己寫進去。”
“不,我不願意看著一個人死掉。”
這話聽來,既像冷酷無情,又像充滿熾烈的愛。島村簡直迷惑不解了。
“日記已經記不下去了。我要燒掉它。”駒子囁嚅著,不知怎的又紅了臉,“你這人很厚道,對嗎?你要是厚道人,把日記全給你都行。你不會笑話我吧?我覺得你為人很厚道。”
島村無端地很受感動。忽然覺得,的確沒有人能像自己這麼厚道。於是,也就不再勉強駒子回去。駒子也沒有再開口。
旅館派駐車站的茶房出來,通知島村檢票了。
隻有四五個當地人,穿著灰暗的冬裝,默默地上車下車。
“我不進站台了,再見吧。”駒子站在候車室的窗內,玻璃窗關得緊緊的。從火車上望過去,就像窮鄉僻壤的水果店裏,一枚珍果被遺忘在熏黑的玻璃箱裏似的。
火車一開動,候車室的窗玻璃看上去熠熠發亮,駒子的臉龐在亮光裏忽地一閃,隨即消逝了。那是她緋紅的麵頰,同那天早晨映在雪鏡中的模樣一樣。而對島村來說,這是同現實臨別之際的色彩。
火車從北麵爬上縣境上的群山,穿進長長的隧道時,冬天午後慘淡的陽光,仿佛被吸入黑暗的地底。而後,這輛舊式火車好像把一層光明的外殼卸脫在隧道裏一般,又從重山疊嶂之間,駛向暮色蒼茫的峽穀。山這邊還沒有下雪。
火車沿著河流,不久駛出曠野。山頂仿佛雕琢而成,別饒風致。一條美麗的斜線,舒緩地從峰頂一直伸向遠處的山腳。月光照著山頭。曠野的盡頭,唯見天空裏淡淡的晚霞,將山的輪廓勾出一圈深藍色。月色已不那麼白,隻是淡淡的,卻也沒有冬夜那種清寒的意態。空中沒有鳥雀。山下的田野,橫無際涯,向左右伸展開去。快到河岸那裏,矗立著一所白色的建築物,大概是水力發電廠。這是寒冬肅殺、日暮黃昏中,窗外所見的最後景象了。
因為暖氣的濕熱,車窗開始蒙上一層水汽。窗外飛逝的原野愈來愈暗,車內的乘客映在窗上也半似透明。又是那垂暮景色的鏡中遊戲。這列客車,跟東海道線上的火車相比,簡直像是來自另一個國度,大概隻掛了三四節陳舊褪色的老式車廂。電燈也昏暗無光。
島村恍如置身於非現實世界,沒有時空的概念,陷入一種茫然若失的狀態之中,徒然地被運載而去。單調的車輪聲,聽來像是女人的細語。
這聲細語,盡管斷斷續續,十分簡短,卻是她頑強求生的象征,島村聽著感到心酸難過,始終不能忘懷。如今漸漸離她遠去,那些話語已成遙遠的回響,隻不過額外給他增添一縷鄉愁旅思而已。
此刻行男也許已經斷氣了吧?駒子為什麼抵死不肯回去呢?會不會因此沒趕上最後再看他一眼?
乘客少得驚人。
隻有一個五十多歲的漢子同一個麵色紅潤的姑娘相對而坐,一直不停地聊天。姑娘麵色紅潤得像火一樣,滾圓的肩膀上圍著黑色的圍巾,探著身子,專心聽那漢子說話,高興地應對。兩人好像是長途旅行的乘客。
可是,到了絲廠煙囪高聳的車站時,那漢子慌忙從行李架上取下柳條包,從窗口放到月台上,一麵說:“好吧,要是有緣,後會有期。”跟姑娘道過別便下車走了。
島村忽然忍不住要落淚,連自己也莫名其妙。因此,也就格外加重他幽會歸來後的離情別緒。
他做夢也沒想到,那兩人隻是偶然同車的陌路人。男的大概是個跑行商之類的。
島村在東京臨動身時,妻子囑咐他,現在正是飛蛾產卵的季節,不要把西服往衣架或牆壁上一掛就不管了。到了這裏之後,果然發現旅館房簷下吊著的燈籠上,釘著六七隻玉米色的大飛蛾。隔壁三張榻榻米大的小房間裏,衣架上也停著一隻身小肚大的飛蛾。
窗上還安著夏天防蟲的鐵紗。鐵紗上也有一隻蛾子,一動不動,像粘在上麵似的,一對檜皮色的觸角,如同細羽毛一樣,伸了出來,翅膀是透明的淺綠色,有女人手指那麼長。窗外縣境上連綿的群山,沐著夕陽,已經染上秋色,而這一點淺綠,反給人死一樣的感覺。蛾子前翅和後翅重合的地方,綠得特別深。秋風一來,翅膀便如薄紙一般不住地掀動。
不知是不是活的,島村站起來,隔著鐵紗,拿手指去彈,飛蛾沒有動。用拳頭嘭地一敲,蛾子便像樹葉似的飄然下墜,落到半途,竟又翩然飛走了。
仔細看去,窗外杉林前,有無數蜻蜓飛來飛去,好像蒲公英的白絮在漫天飛舞。
山腳下的河流,仿佛是從杉樹梢上流出來的。
有點兒像胡枝子的白花,銀光閃閃,盛開在半山腰上。島村眺望了良久。
從旅館的浴池出來時,島村看到大門口坐著一個擺攤售貨的俄國女人,心想,居然跑到這種鄉下來了,便過去看了看。賣的盡是些常見的日本化妝品和發飾之類的東西。
女人大約已經四十出頭了,滿臉是細小的皺紋,看來風塵仆仆。滾粗的脖頸,露出來的部分倒還白白嫩嫩的。
“你從哪兒來的?”島村問。
“從哪兒來的?我,從哪兒來的?”俄國女人不知怎樣回答才好。一邊收拾攤子,一邊像在思索的樣子。
她的裙子像塊臟布似的裹在身上,已經沒有西裝的樣子了。她大概在日本待了很久,背起大包袱徑自走了。不過,腳上倒還穿著皮靴。
旅館老板娘同島村一起,在門口瞧著俄國女人走後,邀他進了賬房。爐邊背朝外坐著一個高大豐腴的女人。這時,那女人提著衣服下擺站了起來,穿的是一件印有家徽的黑禮服。
滑雪場貼的廣告照片上,她跟駒子兩人並肩而立,穿著陪酒穿的和服,套著雪褲,腳上踩著滑雪板。所以,島村還記得她。她體態豐滿,儀表大方,隻是韶華將逝。
旅館老板把火筷子架在地爐上,烤著橢圓形的大饅頭。
“這饅頭,您來一個怎麼樣?是人家送的,嘗嘗看。”
“方才那位已經洗手不幹了?”
“可不是。”
“她蠻不錯的嘛。”
“年限到了,是來辭行的。原先倒很走紅。”
島村吹著饅頭上的熱氣,咬了一口,硬皮上有股陳饅頭味,帶點兒酸。
窗外,夕陽照在又紅又熟的柿子上,光線一直射到懸在地爐上麵吊鉤上的竹筒上。
“那麼長,是狗尾草吧?”島村驚奇地望著山坡。一個老太婆背著草,草竟有她兩人高,而且穗很長。
“不,那是茅草。”
“茅草?是茅草嗎?”
“那次鐵路局在這裏舉辦溫泉展覽會,蓋了一間不知是休息室還是茶室,屋頂葺的就是這兒的茅草。後來聽說,有位東京人,把那間茶室原封不動地整座買走了。”
“是茅草。”島村自言自語了一句,“那麼山上開的就是茅草花了。我還以為是胡枝子花呢。”
島村剛下火車時,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山上的這些白花。近山頂的那一段陡坡上,開了好大一片,閃著銀色的光輝,宛如灑滿山坡的秋陽,島村的情緒大受感染,不由得為之一歎。當時他還以為是胡枝子花呢。
然而,近看茅草萋萋,遠望是令人感傷的山花,兩種感受迥然不同。大捆大捆的茅草,把一個個背草的女人完全給遮住了,草碰在山路兩旁的石崖上,一路上沙沙作響。草穗也碩大得很。
回到屋裏,隔壁一間點著十燭光[9]燈泡的房間光線幽暗,進去一看,那隻個小肚大的蛾子,已把卵產在黑漆衣架上,在那上麵爬著。屋簷上的蛾子,吧嗒吧嗒直往燈上撞。
秋蟲從白天開始便唧啾不已。
駒子過了一會兒才來。
她站在走廊上,麵對麵地凝目望著島村。
“你來做什麼?到這種地方來做什麼?”
“來看看你。”
“言不由衷。東京人最會撒謊,討厭。”
駒子坐了下來,用溫柔而低回的聲調說:
“我可不願再給你送行了。心裏有說不出的滋味。”
“好吧,這次我就悄悄地走吧。”
“那不行。我的意思是不送你到車站了。”
“他後來怎麼樣了?”
“當然死了。”
“是你來送我的時候嗎?”
“我說的是兩回事。我萬沒想到送別會叫人那麼難過。”
“啊。”
“二月十四那天,你幹什麼去了?淨騙人。害我等得好苦。以後你說什麼,我也不信了。”
二月十四日是驅鳥節[10],是這一帶雪國兒童一年一度的節日。先在十天之前,村裏的孩子們便穿上草鞋,把雪踩硬實,然後切成二尺見方的雪磚,一塊塊壘起來,蓋成一座雪堂。這雪堂有一丈六七尺見方,一丈多高。十四日夜裏,孩子們把各家各戶掛在門口驅邪用的草繩全部搜羅來,堆在雪堂門口,點起熊熊篝火。這一帶雪國是二月初一過年的,所以,家家門上的避邪繩還未摘掉。之後,孩子們爬到雪堂頂上,擠來擠去,唱驅鳥歌。唱完便進到雪堂裏,點燈守夜,直到天亮。十五日一清早,他們又爬上雪堂頂,再次唱驅鳥歌。
那時積雪最深,島村曾同駒子相約,前來觀看驅鳥節。
“我二月裏回老家去了,連生意都歇了。我以為你準來,十四日那天就趕了回來。早知道多服侍幾天病人該多好。”
“誰病了?”
“師傅上港口去,得了肺炎。我那時正在老家,收到電報,就趕去服侍。”
“好了嗎?”
“沒好。”
“那太糟糕了。”島村又像是對自己爽約表示歉意,又像是對師傅之死表示悲悼。
“哦——”駒子忽然輕輕搖了搖頭,拿手帕撣著桌子說,“這麼多小蟲。”
從矮桌上撣下一片小飛蟲,落在席子上。有幾隻飛蛾繞著電燈回旋飛舞。
紗窗外麵停著好些種飛蛾,在清明澄澈的月光下,浮出星星點點的黑影。
“胃痛,胃痛得很。”駒子兩手插進腰帶,伏在島村的膝蓋上。
敞開的後衣領口,露出搽得雪白的粉頸,霎時落下不少比蚊子還小的飛蟲。有的當即死去,不再動彈了。
駒子的頭頸比去年粗了些,也更為豐腴。她已經二十一歲了,島村心想。
他覺得膝頭有些熱烘烘、潮乎乎的。
“剛才賬房他們賊忒嘻嘻地說:‘駒姑娘,快到茶花廳去看看吧。’真討厭,我剛送大姐上火車回來,想舒舒服服睡一覺,就聽說旅館裏來了電話。我累得要命,真不打算來了。昨晚上喝多了,給大姐餞行來著。在賬房那兒,他們光是笑不吭聲,原來是你來了。有一年了吧?你一年來一次,是嗎?”
“那饅頭我也吃了。”
“是嗎?”駒子直起身子,臉頰在島村膝蓋上壓過的地方,紅了一塊,那模樣突然顯得有些稚氣。
她說,給那位中年藝伎送行,一送送了兩站才回來。
“真沒意思。從前辦什麼事,大家都很齊心。可現在,越來越自私,都隻顧自己。這兒現在也變得相當厲害。脾氣合不來的人,也一天天多起來。菊勇姐這一走,我就孤單得很了。本來什麼事都聽她的,生意上也數她走紅,從沒少於六百支香[11]的,家裏拿她當寶貝呢。”
“聽說菊勇年限滿了,要回老家去,是結婚呢,還是繼續在這一行裏混呢?”島村這樣問道。
“說起來大姐也怪可憐的。原先嫁人不成,才到這兒來的。”說到這裏,駒子有些吞吞吐吐,猶豫了一陣,望著月光朗照下的梯田說:
“那邊半山腰上,有座新蓋的房子不是?”
“那家叫菊村的小飯館吧?”
“嗯。大姐本來要到那家鋪子去的,想不到她自作自受,婚事吹掉了。事情鬧得滿城風雨。人家特意為她蓋起的房子,臨要搬進去的時候,她竟把人給甩了。因為她另有相好的,打算跟那人結婚,結果反受了騙。人一著了迷,真會那樣子嗎?對方逃走了,她可沒臉再跟原先那位破鏡重圓,去要人家那個鋪子。再說,丟人現眼的,也沒法兒在這兒混下去了。她隻好到別處去重打鼓另開張。想想也怪可憐的。我們雖然不大清楚,但她反正有過不少人。”
“跟她相好的男人吧?能有五個嗎?”
“也許吧。”駒子抿嘴一笑,扭過頭去說,“大姐其實是個感情挺脆弱的人。一個可憐蟲。”
“那也由不得人呀。”
“那可不見得。相好一陣,又能怎樣?”她低著頭,用簪子搔著頭皮說,“今兒個去送行,心裏難受極了。”
“那麼,給她蓋的那個飯館呢?”
“那人的太太來掌管了。”
“他太太來開飯館,倒有意思。”
“本來什麼都齊全了,就等著開張了。要不能怎麼辦?他太太便帶著孩子全搬了來。”
“那他家裏呢?”
“聽說隻留一個婆婆在家。男的雖然是鄉下人出身,卻很好此道。人倒怪風趣的。”
“哦,是個浪蕩子。年紀不小了吧?”
“還年輕呢。剛三十二三吧?”
“哦?那麼說,姨太太反比自己太太年紀還大?”
“是同歲,都是二十七。”
“‘菊村’大概就是取‘菊勇’的‘菊’字吧?結果卻由他太太來掌管。”
“招牌既然打了出去,想必也不便再改了。”
島村把衣領往上掖了掖,駒子起來去關上窗,一麵說:
“大姐她也知道你。今兒還告訴我,說你來了。”
“我在賬房裏碰見她來辭行了。”
“說了些什麼?”
“沒說什麼。”
“你知不知道我的心情?”駒子把剛關上的窗子唰地又打開,一屁股坐在窗台上。隔了一會兒,島村說:
“這裏的星星跟東京的不一樣。好像浮在天上似的。”
“因為有月亮的緣故,要不然也不這樣。今年的雪好大喲。”
“聽說火車時常不通,是嗎?”
“嗯,簡直嚇人。汽車也比往年遲了一個月,到今年五月才通車。滑雪場上不是有個小賣店嗎?雪崩把二樓屋頂給壓塌了,樓下的人還不知道,聽聲音不對勁兒,以為是廚房裏的老鼠在作怪。去廚房看了看,沒什麼事,上樓一看,到處是雪。擋雨板什麼的,全被風雪卷走了。雖然隻是山表皮上一層雪崩,廣播裏卻大肆宣傳,嚇得大家都不敢來滑雪了。今年我也不打算滑了,去年年底把一副滑雪板都送了人。雖然如此,我依舊去滑了兩三次。你看我變樣沒有?”
“師傅死後,你一向怎麼過的呢?”
“少替別人操心吧。二月裏,我可是準時在這兒等你來著。”
“既然回到港口,來信告訴我一聲不就得了?”
“我才不呢。那麼可憐巴巴的,我不幹。叫你太太看見也沒要緊的信,寫它幹什麼呢!多可憐!因為有所顧忌而言不由衷,何苦呢!”
駒子的口氣很急,連珠炮似的數落了一頓。島村點了點頭。
“你別坐在蟲子堆裏,把燈關了就好了。”
月光朗澈,幾乎連她耳朵的輪廓都凹凸分明。月光一直照進屋內,把席子照得冷森森、青幽幽的。
駒子雙唇柔滑細膩,像水蛭的輪環一樣美麗。
“不,讓我回去。”
“還是那個樣子。”島村湊過去看。她頭向後仰,顴骨略高的小圓臉,帶點兒滑稽相。
“別人都說,我還是十七歲剛到這兒時的模樣,一點兒沒變。本來嘛,生活也一直是老樣子。”
她的臉蛋兒紅噴噴的,依然像北方少女那樣。月光下,藝伎風情的肌膚,發出貝殼似的光澤。
“不過,這兒的家變了,你知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