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鎖匠的一天

這一天,在特裏·懷特的生命中,可算是比較快樂的一天,但也不能說是最快樂的。懷特天生就不是快樂的人。他生性小心謹慎,做事昧良心,而且貪得無厭,一有利益一定抓住不放。他最近弄到個情婦,這情婦年輕得可以做他的女兒,至於容貌嘛,說得上美麗可愛,起碼夠吸引一串兒男士。

懷特長得並不英俊,應該說離英俊還很遠。他削肩縮腮,厚厚的鏡片後麵,那雙眼睛總是濕漉漉的,一張沒有血色的嘴很少微笑,如果有的話,也是狡猾的笑。對於這張臉,有位顧客曾經說過:“沒人會相信他多久,而那張臉本身也不相信任何人。”

因此,懷特之所以能夠占有雷切爾,不是因為他的外貌,而是因為他的鈔票。

這天早晨,想到萬能的錢時,懷特狡猾地笑了。想到多年來秘密積攢下來的錢,他的笑又變得古怪了。

表麵上,懷特是個鎖匠。當然,他還做些別的事——一些合法的事——諸如出租房屋、買賣股票、放高利貸等。他的這份家當都是當鎖匠掙來的。他從年輕時起,一直到現在53歲,一直守著這份老本行。

他在高街上有個小小的門麵,右邊是家破落的小店,經營油漆和壁紙,左邊是家生意不怎麼興隆的熟肉店。這兒是城中一個沒落地區,像掛在鎖匠店肮臟門簾上的招牌一樣飽經風霜。那招牌是三十一年前創業時做的,一直沿用至今。整個城市,隻有五家鎖店登上電話簿,懷特是其中之一。所以,雖然店鋪的地理位置不好,卻有固定的老主顧。

這天上午7點,他像往常一樣,腋下夾著報紙,來到他的店鋪。他推開前門走進店裏,隨手又鎖上門,來到後麵陰暗的小辦公室裏,打開落地燈,燈光從圓球形白色燈泡裏射出來,照出一張有爪形腳的圓桌和兩把配套的、搖搖欲墜的椅子。椅子上鋪著深色漆皮墊子,從一個破洞裏露出塞在裏麵的草。這些東西下麵,是塊沾滿咖啡和食物的破地毯。特裏·懷特把帽子和報紙放在桌上,走到一個小水槽前,取出一隻搪瓷盤子和一個塑料杯,在水龍頭下洗幹淨,然後接了一鍋水放在電爐上。他打開電爐後,回到桌邊,在一把搖搖晃晃的椅子上小心地坐下。幾分鐘內,他就可以衝咖啡喝了。正當他要打開報紙時,前麵傳來敲門聲。

特裏歎了口氣,走到前麵。外麵站著一位年輕人,隻有頭部露在掛了半截的門簾上。

特裏沒開門。他開門的時間是8點整。他對著外麵的人聳聳肩,指指牆上的鐘。年輕人似乎很著急,拚命地推門。

特裏又聳聳肩,轉身就走。年輕人開始使勁敲打玻璃。

這時候,任何店主也許都會打電話叫警察,但是,特裏從來不叫警察。他站了幾秒鐘,聽著窗戶上的聲音,轉身朝門口走去。

“什麼事不能等到8點啊?”開門後,他冷冷地問。

“我有急事,老人家。”年輕人回答說。

“知道。”年輕人什麼事都是急匆匆的,特裏心中暗想,他們總是魯莽衝動,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雷切爾就這樣,不過,幸虧遇上了他。“好吧,年輕人,告訴我什麼急事,說完我好喝咖啡。”

年輕人從夾克口袋裏掏出一條手帕,小心地放在玻璃櫃台上。裏麵是塊旅館用的小肥皂。

“這個,”他問,“夠清楚嗎?”

特裏眨眨眼睛,“我今天早晨已經洗過澡了。”

“嘿,老人家,你看都不看,仔細瞧瞧。”

特裏彎下腰,鼻尖距肥皂不到兩英寸。

“你看到那印子沒有?”年輕人問。

特裏點點頭。肥皂上是一把鑰匙的模子。他從凹線和刻痕上看出,那是典型的耶魯牌筒形鑰匙。第一和第三齒比其他的長一點,這種鑰匙通常是住宅和公寓房子大門用的。

年輕人拍拍特裏的肩頭問道:“夠清楚嗎?”

特裏直起身子說:“幹什麼?”

“照樣子再打一把啊。”

“那要看情況。”

“什麼情況?”

“你找的人的技術。”

“不是錢?”

“不是錢。因為鑰匙本身的打造費用並不高。”

“多少?”

“十美元。”

“十美元?老人家,你簡直是在敲竹杠。一把這樣的鑰匙,頂多兩塊錢,而且到處都可以打到。”

“那麼你到別處去打兩塊錢的好了。”特裏不耐煩地說。

“五塊怎麼樣?”

“十塊。”

“你真逼得我沒辦法。”

“年輕人,是你自己逼自己,不是我。”

“好吧,十塊就十塊吧。多長時間可以打好?”

“中午。”

“不能早點嗎?”

“不能,別走,”特裏說著,走到櫃台後麵拿出一張卡片,“寫下姓名和住址。我給你開一張預付十塊的收據。”

“你不太相信人?”

“我相信上帝。”

特裏回到他陰暗的辦公室,衝好咖啡後,坐下來看報紙。最吸引他的新聞是一則盜竊案。一位實業家和妻子參加音樂會回來時,發現家中價值十萬元的珠寶被盜。他們出門的這段時間,家裏隻有一位女仆。她睡在二樓,屋裏沒任何強行進入的跡象,所有能進入屋子的門窗全都好好地鎖著。這對夫妻回家時,是用自己的鑰匙打開車庫,通過地下室進屋的。報道說,警方正在調查。

8點整,他開門營業。他所做的不過是把門閂拉開而已。二十分鐘後,第一位顧客上門了。那是位上了年紀的女人,她手中拿著一把汽車鑰匙,說是打不開車門。特裏賣給她一管石墨,告訴她用法,然後打發她走了。不到9點鐘,電話鈴響了。特裏伸手到櫃台下接電話。

“懷特鎖店。”

“是特裏·懷特嗎?”

“是我。”

“我是戈登·特裏,一切順利。”

“我在報紙上看到了。”

“我應該分些利潤給你。”

“贓物我不碰,把鑰匙寄還給我就行了。”

“已經寄出了。現在,再來一把鑰匙怎麼樣?”

“幾個月後也許可以。你應該休息一下,那樣會長壽些,別太急。”

“那就幾個月後吧。”

“打電話就行了,人別來。”

10點鐘,特裏來到隔壁飲食店,買了杯檸檬茶和一塊櫻桃餅。他在後麵房間吃完點心後,又一位顧客走了進來。

忙過一陣後,他瞄了眼掛鐘:11點17分。接下來幹些什麼呢?哦,對了,早晨那個年輕人的鑰匙。他找出那人留下的肥皂和資料卡。那人叫喬治·杜邦,住在首都大道1444號,沒有電話。特裏從玻璃板下麵拿出一張最新的地圖,在上麵查找這個地址。1444號是一家紀念碑公司。

中午,這位杜邦出現了。和早晨一樣,他仍然顯得很緊張。他睜大眼睛問道:“準備好了嗎?”

特裏默默地將按肥皂模子打出來的鑰匙遞了過去。他打了兩把,自己留了一把。

“肥皂呢,老人家?”

“我用來洗手了。”

“你真是個聰明的老頭。”

“像首都大道上的紀念碑一樣,我認為沉默是金。”

杜邦搖搖頭,離開了店鋪。

特裏從桌子旁邊一台小型壓力機那兒取回肥皂,連同那把多打的鑰匙一起,放進他的資料櫃。他總覺得按杜邦那塊肥皂做出的鑰匙,有點兒……

這時,電話鈴響了。

特裏拿起電話。

“我是丘比。”一個大嗓門說道。

“是的,丘比先生。”

“一個叫鮑勃·巴林的人,在瓦爾登湖那兒有幢別墅,你知道我在說誰嗎?”

“當然。”

“我早料到你知道。聽說你曾為他做過事?”

“是的,丘比先生,幫他做過事又怎樣?”

“你有沒有他船庫的鑰匙?”

“可能有。”

“好極了,我想租二十四小時。”

“一級還是二級租金?”

“特裏,你在開玩笑吧?”

“不,一點兒不開玩笑,丘比先生。過去,你向我租東西,一直是二級租金,也就是一天一百美元,對不對?”

“我洗耳恭聽。”

“你租一把鑰匙不過是去開一扇門。鎖一打開,你便可以為所欲為,要什麼拿什麼。那些我不管。但去開一個船庫,我很懷疑。丘比先生,你要一條船做什麼?去釣魚嗎?”

大嗓門發出一陣大笑,但絲毫沒有笑意:“如果我隻是想修理一個朋友的船,好讓他用的時候……”

“我對細節不感興趣。丘比先生,一級租金,你覺得怎樣?”

“一級租金多少?”

“五百美金。”

“很公平。一小時內我就把錢寄出。”

“我會把鑰匙寄到你平時那個地址。”

掛上電話後,他心想,這一天的收獲已經不錯了,何況才過了半天。他要買一瓶酒到雷切爾的公寓吃晚飯。一瓶酒,也許還帶一些花。這是第二次去看她,應該帶點東西,使她覺得他比上次好。

他不得不承認,他第一次去她那兒,是一次徹底的失敗。他的行為就像一個放高利貸的。可是,這年頭,誰能相信誰呢?也許可以在短時間內相信一個男人,可是,永遠不能相信一個女人,尤其是像雷切爾那樣美麗的女人。在她生下一個不明來曆的孩子後,連她的親生父母都不再理睬她。這樣的女人,你能相信嗎?

特裏雇用的那個收租人可能占過她的便宜,否則,為什麼她三個月沒交房租,他還不采取任何行動呢?這個消息傳到特裏耳朵時,他親自出馬了。他來到那個貧民窟,看到了她真實的處境,聽了她的遭遇,然後,他向她提出了一個建議。有什麼別的辦法呢?他沒結婚,年紀這麼大了,難免有些寂寞,他攢了些錢,在康力特大道上有幢高級公寓,雷切爾願不願單獨住在那兒,偶爾接待一個孤獨男人的拜訪?

好,既然這樣,那麼有些條件絕不向任何人提起特裏的名字;明天就搬家,不準留下新住處的地址;除了身上衣服外,什麼都不要帶,因為他會給她買最好的;不準再見過去的任何朋友,特別是年輕的,當然,更不能見那個讓她懷孕的流氓;要對他忠心耿耿,百依百順——能做到嗎?

嬰兒?你要那個嬰兒?好,可以,但有個條件:先照剛才說的那樣表現表現,一個月後我們再談嬰兒。來,親一下,不行?雷切爾,你真固執,二十年來,我還沒吻過任何人。想到這裏,他發現自己來到電話機旁。有一陣兒,他有種強烈的衝動,想給她打個電話,但很快就冷靜下來。為什麼要說那麼多呢?今晚就見麵了——而且可以帶著酒,可以把酒言歡。

他站起身,毫無目的地在店裏踱來踱去。忽然,他的視線落在那塊粉紅色的肥皂上。潛意識裏某種想法讓他吃了一驚。他拿起肥皂,又放下,然後摘下眼鏡,慢慢地揩拭,擦幹淨後再小心地放到鼻梁上。他左手拿起肥皂,右手伸進褲口袋,慢吞吞地、幾乎是不情願地掏出一串鑰匙。他一把一把地看著,直到第八把。他仔細地打量著這把鑰匙,然後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在肥皂上:鑰匙與印模完全相符。他將多打的那把鑰匙拿出來,仔細地比著,臉越來越陰沉。

最後,他來到電話旁,給雷切爾五天前搬進去的公寓打了個電話。沒有人接。他擔心撥錯了號碼,放下電話重撥。還是沒人接。

無奈中,他撥通了公寓管理員的電話。

“拉裏,”特裏說,“告訴我今天下午的電視節目怎麼樣?”

“什麼?哦,懷特先生,我剛剛進來拿一把鉗子。”

“鉗子?你那雙眼睛是幹什麼的?我不是告訴你要留心雷切爾小姐的一舉一動嗎?”

“我是留心著呢。”

“那麼為什麼還有年輕人去找她?她搬進去不到五天,怎麼就會發生這種事?”

“懷特先生,這我都知道。”

“你怎麼會知道的?”

“我本來打算晚些時候向您報告的。昨天下午4點過後,有個年輕人來按她的門鈴,當然,就像您安排的那樣,我的門鈴也響了。所以,我便上樓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他是個黑發男人,大約六英尺高……”

“我知道他的長相。”

“嗯,總之,小姐不讓他進去,但他硬要進去。後來,她大約讓他進去待了十分鐘,就是這樣。”

“那就夠了。”

“他出來的時候,我聽見小姐說,她永遠不會再見他。我把這些都記下來了,懷特先生。”

“好。現在,你馬上到樓上去,敲雷切爾小姐的房門,如果沒有回答,你用你的鑰匙把門打開。我二十分鐘內趕到。”

特裏又打電話給出租汽車公司,叫了輛出租車。

出租車開到雷切爾住的公寓大廈附近時,司機說:“先生,那邊好像出事了,又是警車,又是救護車。”

“就停在這兒吧。”特裏命令說。

付完車費,特裏好奇地向出事地點走去。有十多個人圍在公寓大樓門口。他小心地走過去,站在兩個胖女人和一個老頭兒後麵。

“擔架出來了。”一個女人說。

“連頭帶腳都蓋住了。”老頭兒說,“那隻意味著一件事。”

“太可怕了。”胖女人說。

“瞧那兒,”另一個胖女人說,“哦,不!”

特裏從兩個女人的肩頭望過去,看到兩個警察抬著一副擔架從大門出來。

“和剛才那個一樣,”老頭兒幸災樂禍地說,“連頭帶腳都蓋住了。”

“他們怎麼啦?”一個女人問道,“我是說他們怎麼會……”

一個手抱書本、滿臉雀斑的女孩抬頭望望兩個女人,說:“有人說那男的先殺了那個女的,然後自殺了。用切肉的刀。”她靜靜地補充說。

“他們幹嗎要這樣呢?”特裏自言自語道,“這麼年輕,太可惜了!”說著,他轉身走開了。他一邊慢慢地走,一邊想:現在的年輕人總是這麼魯莽,事到臨頭,隻有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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