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雲娘那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笑得猙獰又扭曲:“七天後,世間再無薑姒,我便是你,又有什麼好怕的。”
說完,她突然柔弱地往後退半步,怯怯地抬頭看我:“薑姑娘,這是謝郎熬了三個時辰的羹湯,你這是做什麼?”
謝長宴扶住她,雲娘秀眉微簇,惹人憐惜:“謝郎,薑姑娘如今是凡人之軀,我怕她挨餓,才帶了些我們未曾動過的吃食,可她卻這般糟踐你我的心意。”
謝長宴看向我,眸底結冰:“薑姒,你身為公主的教養呢?這就是你的為客之道?”
縱使我狼狽至此,可我依然揚高了下巴。
“謝長宴,我的教養隻留給值得的人,你們,不配。”
謝長宴一聽這話,他眼底燃起烈烈怒火。
他看向被打翻的飯盒,抬手輕揮,散落的羹湯如同時光倒流,混雜的穢物重新彙聚到碗裏,穩穩落在他手心。
“我辛苦三個時辰,雲娘特地給你端來,今日,你吃也得吃,不吃也得吃。”
我嗤笑一聲:“就這?怕是連我大昭圈養的豬狗都不屑一顧,也想讓我吃?”
謝長宴猛地拽著我的頭發往下扯,迫使我對上他幽深的眼眸:“你的大昭,早在你死的那年就亡了,你的父皇母後被蠻族剝去華服,鐵鏈拴脖,拖拽三千裏,最終隻成了一灘肉泥。”
他指甲發力,掐得我下頜生疼:“薑姒,你看清楚,在這人間,你能依靠的人,從來隻有我。”
我渾身劇烈顫抖,嘶聲質問:“你為什麼不救他們?我明明將祝福願力都給你了!”
謝長宴冷笑著打斷:“為何要救?”
他甩開我,看我伏在地上,如瀕死的魚般掙紮喘息。
他露出了個輕蔑的淡笑:“誰叫你的心裏隻有你的大義呢?”
謝長宴再度俯下身,看似憐惜地撫過我的下巴,下一刻卻猛然發力。
哢嚓一聲脆響,我的下巴被硬生生卸脫。
劇烈的疼痛一瞬炸開,我疼得發出不成聲的哀叫。
那碗餿了的肉羹直接灌進我的喉中。
我拚命掙紮,臟汙湯汁順著脖子浸透前襟,惡臭彌漫。
等最後一滴羹湯灌完,他將空碗倒扣在我眼前。
我跪地咳得撕心裂肺,發絲黏連汙血糊了滿臉,我此生從未這樣狼狽過。
眼前漸漸彌上血紅,耳中,鼻子,眼角同時傳來微癢的感覺,仿佛有無數細蟲爬過。
我抬手抹去,指尖一片溫熱的血紅。
我咳著血沫,突然笑了:“謝長宴,那碗羹湯是你用蟹肉熬的。”
“你已經忘了,我生來屬火,至陽至烈,你這般生性涼薄之人,予我之物,對我而言,比穿腸毒藥還要毒上百倍!”
意識陷入黑暗前,往昔的記憶紛至遝來。
我出生便被國師斷言,二十而夭。
謝長宴是父皇從昆侖仙山請下來為我護法的天師。
那時的他,待我如掌上明珠,珍視到了極致。
我們日久生情,他對我好到了極致。
我憂心大雨連綿成澇災,他便帶我去東海之濱,登上扶桑神樹,請來三日晴空。
我為人間三年大旱愁眉不展,他便孤身闖入東海龍宮,擒來銀龍行雲布雨,以解萬民之愁。
最驚心動魄的那次,他為取饕餮之眼為我布下護體陣法,與那上古凶獸廝殺了整整八十一日。
歸來時,白衣染成血衣,幾乎要撐住劍而立,唇角卻帶著如釋重負的笑。
他曾經,是那樣對我。
可一切都變了。
黑暗徹底吞噬了我的意識。
第四章
醒來後,卻是在謝長宴的房中。
昨天我沒有徹底昏過去,還留了一絲意識。
隻記得謝長宴臉色驟變,不顧我的滿身汙穢,衝上前將我攔腰抱起。
雲娘眼裏閃過一絲惶恐,要伸手攔住謝長宴。
謝長宴卻視若無睹,徑直掠過。
“謝郎!”
那聲呼喚帶著倉皇,可謝長宴連腳步都沒有停頓。
我最恨他這般,無情偏要裝作有情。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我狠狠咬在他的虎口,含糊道:“謝長宴,我恨你,我再也不要原諒你了。”
他抱著我的手臂猛然收緊。
隨後,我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記憶回籠,我擁緊了被子。
謝長宴素來聰明,他應當明白,從他下定決心傷我那刻起,無論他再做什麼,我都絕不會原諒,那昨夜又算什麼。
突然,窗外傳來女子的哭喊聲,我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你為了她竟這樣不管不顧!謝郎,你不是親口說過,她本就不該活著嗎?”
是雲娘。
謝長宴輕歎一聲:“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
雲娘顯然不信。
她突兀地笑出聲,那笑聲竟有些刺耳的尖銳,隨即又慌忙收住,委屈道:“謝郎,我隻是怕,怕你被她迷惑了去。”
一陣衣料摩挲的細響傳來。
謝長宴似乎將她擁入了懷中。
曖昧的親昵聲過後,他的嗓音帶著幾分微啞:“那咒印雖能讓她自願融魂,但若魂魄裏怨氣太重,於你有害。”
雲娘嬌聲嗔怪:“當真如此?謝郎,你這莫非是打一巴掌給個甜棗?倒像是在訓狗呢。”
謝長宴似乎心情頗好,低笑回應:“那她便是一條烈性難馴的狗。”
兩人的腳步聲相擁著漸遠。
我獨坐房中,窗外斜照進來的日光,怎麼也暖不透我冰涼的四肢。
取過鏡子,我看向鎖骨處的桃花印記。
又有一瓣,褪成了灰白。
我緩緩攥緊手指,指甲深陷入掌心。
隻剩下三瓣了。
“在看什麼?”
冷不防響起的聲音讓我指尖一顫。
我放下銅鏡,懶懶抬眼:“與你何幹?”
謝長宴額角青筋微跳,卻並未動怒。
他走近幾步,聲音忽然變得遙遠而溫柔:“還記得麼,桃桃?三百年前我們說好的,待暮春桃花落盡,便成親。可你......卻死在了大婚前夕。”
“這終究是個遺憾。即便你將來成為雲娘,屬於桃桃與謝長宴的婚禮,也再不會有了。”
他執起我的手,掌心溫熱,語氣懇切:“桃桃,我們完成這場婚禮吧。”
我唇角輕勾,緩緩將手從他掌中抽離。
“為了讓我這條烈狗......更聽話些?”
謝長宴臉色難看:“你都聽到了?我隻是氣話。”
我驚訝的看向他,就像從未認識過他一樣:“謝長宴,若你隻是無情,那也便罷了,你怎麼會變得這麼無恥?”
謝長宴薄唇緊抿,他忽而抬眸看我,那眼裏是比愛恨更深的偏執和癲狂:“自己要問你了,為了大義犧牲的大昭公主,自然想不到,我這個薄涼無恥的無情之人,怎麼度過這生不如死的三百年?”
我恨得一耳光打在他臉上。
謝長宴瓷白的臉上瞬間紅腫。
可我還覺得不夠,剜心的疼痛在身體各處流竄,化作了滔天的恨意。
我撲上去對他拳打腳踢。
“是我對不起你,那父皇母後呢?那桃夭呢?他們又做錯了什麼?”
精疲力竭後,我跪在地上痛哭。
謝長宴淡淡用手背擦去嘴角的血漬,避開了我的視線:“桃桃,聽話,別逼我。”
我正要冷笑,忽然瞥見門口僵立的雲娘。
我踉蹌著站起來,突然攀上了謝長宴的脖子,淚眼婆娑地仰起頭:“謝長宴,若我知錯了呢?你能不能不要這麼對我?”
謝長宴的眸底一瞬迷離。
他傾身吻了下來,氣息灼熱:“桃桃,我依,都依你。”
我再看去,雲娘臉色慘白,倉皇逃走。
我眼底浮現冰涼笑意。
既然我身處泥潭,定不會讓他們在明堂上不染風雪,安然相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