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蘇淘淘心裏藏著的冤屈,無論多深多重,這麼多年了,也能坦然麵對了,盡管報仇之日遙遙無期,但她還不至於為此而自損身體。沈盼兒則不然。她接連遭遇屈辱,在雪恥的路途上又幾番不順,其中的憤懣,一時半刻是無法消弭的。蘇淘淘正是因為能夠感同身受,才悄悄去探望她,唯恐她和為她治傷的老韓起了齟齬。
剛指揮完成了一場精彩的搶劫,蘇淘淘繞了個遠路,親自去了歸家莊,探望沈盼兒。
這次的倒黴蛋是儋州刺史,收獲了幾個海外的寶物。距離皇帝聖壽還有十幾天,儋州的禮物,應該是最後一批禮物了。近兩個月的忙碌,總算告一段落。
帶著輕鬆的心情見到了正在庭院裏練劍的沈盼兒,蘇淘淘送來了一壇好酒。郎中老韓雖然絕對反對重傷未愈的病人飲酒,但那酒是蘇淘淘親自送來的,所以隻瞪了瞪眼,沒說什麼。
可是等蘇淘淘斟滿了兩杯酒,沈盼兒卻問:“世人都說借酒澆愁。你到底有什麼愁?”
蘇淘淘的手抖了一下,又立刻恢複常態。她故作輕鬆地笑笑,說:“我就不能為你而愁?”
沈盼兒跟著笑了笑,說:“你的愁比我大,我可不背這個鍋。”
蘇淘淘問:“何以見得?”
“明眼人都能看見啊。我現在隻是你的鷹犬爪牙,服從你的安排。我的仇恨如果是山川大河,你就是天地寰宇。你不說,我不問。我自己的仇已經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可不想愁他人之仇。”
“你倒是聰明。”
“不過——”沈盼兒說,“雖然我並不想知道你的仇是什麼,但我猜測,或許跟我有關,否則,你也不會耗費這麼大的人力物力,冒著這麼大的危險來救我。”
蘇淘淘揚首飲了一杯酒,酒入愁腸,激得她眼前泛起了水霧。她說:“所謂因果循環,應該我背負的東西,我可不敢推脫,否則將來到了地下,不敢再見故人——如果我說,你我其實很久很久以前就有關聯,或者說,讓你淪落成現在這副樣子,我也是有責任的,你會如何?”
沈盼兒瞧著蘇淘淘那張看似古井無波實則暗流湧動的臉,說:“你不用給我提示什麼,我也不想猜測你的身份。你也說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你既沒有殺我父母,又沒有奪我妹妹,你幫了我。我隻知道,你是我的恩人。你想讓我怎麼死,我就怎麼死。”
“不後悔?”
“隻要能報仇,能殺了何武鴻,我就不會後悔。”沈盼兒堅定地說。
從歸家莊出來,走在黑夜裏,聽著路邊細微的蟲鳴,嗅著細雨過後泥土的清香,蘇淘淘反倒有些心情沉重。在已經有初步雛形的刺殺何武鴻的計劃裏,沈盼兒是必定要死的,沒有活路,所以說,沈盼兒等待著洗刷冤屈,實際上也是等待著死亡。
那絕對是個殘忍的過程。
蘇淘淘模糊地記得,她很小的時候是見過沈家兩姐妹的,隻是隔得遠,年歲又小,印象不深。她隻知道那是沈將軍家的姐妹花,一個活潑,一個文靜,都是那個大老粗的至寶。
現在啊,那個喝酒能把蜀王喝趴下的沈將軍去了,那個文靜的姑娘去了,隻留下那個活潑的姑娘,淡去了笑顏,褪去的光彩,也即將離去。
回到棺材鋪的時候已經晚了,蘇淘淘沒有胃口再吃東西。聽蘇禍說蘇茶茶等了她好久,實在撐不下去,已經睡下了,她也耷拉著腦袋,走進了房間。
剛下過雨,連月光都沒有,屋子裏黑乎乎的。蘇淘淘懶得掌燈,把鞋子隨意一丟,一屁股坐在床榻邊上。
累啊,真的累,萬籟俱靜的時候,最適合顧影自憐,可惜,她連個影子都沒有。她就像藏在黑暗裏的老鼠,就算逼不得已,做出的事也不會被陽光下的人所理解。
可是,是誰把她逼成老鼠的?還不是那一個個活在陽光下光鮮亮麗的人們?他們都能好好活著,為什麼,為什麼她必須地?
許是老天爺想回答她這個問題,突然,周圍的氣流發生了變化。
轟!
有一個黑影閃現,一掌打中她的右臂,將她直接轟了出去。她身體完全不受控製,直接砸在牆角安放的衣櫃上,“嘭”的一聲,摔在地上。
蘇淘淘在這一連串的重擊之下幾乎沒了意識,腦袋裏的嗡鳴比當初被晏崎峰鉗製時的聲音還要亂、還要吵,五臟六腑簡直要被打碎,眼前出現怪異的光圈,卻不能讓她把周圍的景象看清楚。
不等她有任何反應,脖子就被人掐住,並提了起來。身體懸空的感覺太過恐怖,令她渾身如散架一般,呼吸也不順暢了。
她的袖子裏藏著短刀和“相思索”,是她多年來在刀山火海間保命的利器,也是她能夠在此時此刻拯救自己的手段,但是,但是,她沒有用。
她隻是像一個尋常的女子一樣,徒勞地拍打著掐在脖子上的手,喉嚨裏發出不成調的音節。她似是呼救,又似是絕望赴死。
這麼大的動靜,蘇禍是不可能聽不到的,更何況還有蘇茶茶因為受到驚嚇而爆發的哭聲。他踹門進來,朝著那個不速之客飛起一拳。
那一拳被刺客躲了過去,好在,把命懸一線的蘇淘淘留在了原地。蘇淘淘癱在地上不能動彈,甚至半天不能發出聲音。她知道自己傷了喉嚨,知道身上很多處骨頭有了不同程度的損傷,知道額頭上有溫熱的血一股一股往外冒,知道被嚇壞了的茶茶在哭喊著姑姑。她想對蘇禍發布命令,想對蘇茶茶表示安慰,但她做不到。
來者是誰,她已經有了答案。
蘇禍和刺客在你一拳我一拳地對戰著,雖說蘇禍身材魁梧,力大無窮,但在和對方比試招式時,竟然占了下風。他的臉上遭了一記重創,腰上挨了結實的一腳。好在他能仗著力氣穩住陣腳,還重創了對方的胸膛。兩個人咬著牙對轟,把周圍少得可憐的家具打得七零八落。蘇茶茶唯恐在黑夜中被誤傷,連滾帶爬地躲到床角,咬著被子啜泣。
一時間,小小的棺材鋪簡直成了一個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