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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地牢陰冷,濕氣如針,刺入骨髓。

周嬤嬤蜷在牆角,鐵鏈纏腕,發絲垂落,遮住半張臉。

火把在長廊盡頭搖曳,光影晃動,像有無數鬼手在牆上爬行。

她閉著眼,唇齒微啟,那首北狄童謠又緩緩流出——

“阿婻阿婻,雪落肩,引魂歸北山......”

調子輕得像夢囈,卻一字不差。

牢門外,謝夢菜立在陰影裏,一動不動。

她已在此站了近一個時辰,聽著這歌從斷續到連貫,從低吟到近乎溫柔。

身旁的小桃凍得發抖,想勸她回帳,卻被她抬手製止。

“換飯。”她忽然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被風雪吞沒。

小桃一怔:“什麼?”

“從今日起,她的飯,隻準給無鹽糙米,一碗水,不加菜。”謝夢菜目光未移,“這是北狄戰俘的‘斷途禮’——斷鹽,斷味,斷歸念。”

小桃心頭一震。

她知道這規矩。

北狄人信魂歸故土,若斷鹽,則亡魂迷途,永不得返。

這是極刑中的精神酷刑。

她不敢多問,領命而去。

當夜三更,地牢驟起一聲嘶喊。

“阿婻!”

尖銳如裂帛。

片刻後,又是第二聲。

再隔片刻,第三聲,近乎哀嚎。

“阿婻——!”

守衛驚醒,舉火查看,隻見周嬤嬤仰麵倒地,雙目圓睜,口中喃喃不止,額上冷汗涔涔,仿佛剛從極寒深淵爬出。

謝夢菜早已在暗處記下這三聲呼喚。

她轉身離去,腳步沉穩,眼底卻已結霜。

——不是瘋語。

是暗號。

而“阿婻”,正是北狄“夜鶯營”對“引路人”的尊稱。

隻有核心細作,才知此秘語。

她沒再審,也沒提審周嬤嬤。

反而次日一早,召集所有女醫隊於醫帳。

“今後,凡陣亡將士遺書,一律由兩名醫女共同謄抄歸檔。”她立於案前,聲音清冷,“原信焚毀,隻留副本存檔。若有遺失,雙人同責。”

眾人麵麵相覷。

小桃低聲問:“小姐,這......為何?戰火紛飛,本就難保萬全,何須多此一舉?”

謝夢菜不答,隻淡淡掃過眾人,目光在李繡娘臉上停了半瞬。

李繡娘垂首,指尖微顫。

她記得,昨夜周嬤嬤臨押前,曾低聲對她說過一句:“死人不會說謊,但紙會改寫。”

當時她不解,如今聽這新規,心頭猛地一沉。

當晚,謝夢菜命小桃將一封空白紙悄悄放入李繡娘值夜的案頭。

紙背已塗上特製藥水——遇汗則顯,幹則隱,不留痕跡。

三更天,風雪未歇。

醫帳內,一燈如豆。

李繡娘獨坐案前,披衣未眠。

她盯著那張空白紙,呼吸漸重,眼神恍惚。

終於,她提起筆,指尖發抖,卻一筆一劃,寫下七字——

“南營三號糧倉,明日午時換防,可焚。”

墨跡未幹,一滴冷汗自額角滑落,滴在紙背。

刹那間,藍紋浮現,如幽魂顯形。

她渾然不覺,迅速折紙,塞入袖中,藏於貼身小囊。

次日清晨,謝夢菜親自查驗謄抄檔。

她翻至中間,指尖一頓。

那張“陣亡將士遺書”赫然在列,字跡正是李繡娘的。

她合上冊子,神色未變,隻低聲喚來陳副將。

“南營三號糧倉,即刻加派雙崗,但——”她抬眼,眸光如刃,“不動聲色。”

陳副將抱拳領命,轉身離去。

日頭漸高,風雪稍歇。

軍營恢複運轉,炊煙嫋嫋,馬蹄聲碎。

誰也沒注意到,一名雜役模樣的人低著頭,裹著破舊棉襖,鬼祟靠近南營後牆。

他腳步極輕,懷中鼓鼓囊囊,藏著個油布包。

他左右張望,確認無人,正欲貼牆而入——

忽然,牆頭黑影一閃。

一支箭釘入他腳前三寸,箭尾嗡鳴。

他猛地僵住。

下一瞬,四麵甲胄鏗鏘,守軍如潮湧出。

那人轉身欲逃,卻被數人撲倒,死死按地。

油布包破裂,三壇火油滾出,封口鬆動,氣味刺鼻。

審問中,那人供稱——午時將至,朔風卷著雪粒抽打軍營土牆,南營三號糧倉靜得反常。

炊煙嫋嫋升起,兵卒往來如常,唯有守在暗處的陳副將,目光如鷹隼般鎖住後牆那道低矮缺口。

一道身影悄然逼近——灰襖破舊,頭戴鬥笠,正是柳五郎,前車行少主,如今軍中最低等的雜役。

他腳步極輕,像怕驚動地上的雪,懷中鼓鼓囊囊裹著油布包,每走一步,肩頭都微微下沉。

守軍屏息,甲胄隱於牆垛之後。

就在他抬腳欲翻越矮牆的刹那,破空之聲驟起!

一支羽箭釘入雪地,距其腳尖僅三寸,箭尾嗡鳴不止,震得積雪簌簌滑落。

那人猛地僵住,鬥笠下臉色驟變。

“拿下!”陳副將一聲令下,四麵甲胄鏗鏘,守軍如潮水般湧出,瞬間將其撲倒在地。

掙紮不過數息,人已被死死按在雪中,粗麻繩纏腕,勒進皮肉。

油布包破裂,三壇火油滾出,封口鬆動,刺鼻氣味彌漫雪地。

一名老兵俯身嗅了嗅,臉色大變:“是北狄特製的‘赤焰油’,一點即燃,遇水不滅!”

審訊在軍法帳內進行。

火盆劈啪作響,柳五郎跪地,渾身發抖,卻咬牙不語。

謝夢菜無聲而至,玄色披風染著雪塵,眉睫上凝著霜,眼神卻清明如刃。

她未坐主位,隻立於帳中,靜靜望著那壇傾倒的火油。

“誰讓你來的?”她聲音很輕,像風掠過枯枝。

柳五郎抬頭,眼中竟滿是迷茫:“我......我不知道......”

“有人許你五十兩銀?”她問。

他怔住,隨即點頭:“是......可我......”他忽然抱頭,聲音發顫,“是夢......是個夢......有個女人在唱童謠......‘阿婻阿婻,雪落肩’......她叫我燒了糧倉,說......程將軍必敗......”

帳內死寂。

火盆爆出一聲輕響,火星四濺。

謝夢菜眸光微動,指尖緩緩撫過袖中那張謄抄的“遺書”副本——墨跡尚新,汗痕已顯藍紋。

她轉身離去,未發一言。

當夜,風雪複起。

醫帳內,值夜兵守至三更,忽聞榻上李繡娘一聲低吟,竟直挺挺坐起。

雙目未睜,唇齒微啟,聲音幽幽,竟是北狄語:

“火起於南,信落於東,棋子歸位。”

值夜兵渾身汗毛倒豎,連滾爬出帳外,嘶聲報信。

謝夢菜趕到後,立於帳外,未入內,隻隔著簾縫望去。

月光斜照,李繡娘端坐如傀,雙手交疊膝上,神情空茫,卻一字不差地重複著那句密語。

她輕輕合上手中那本《邊軍毒案錄》,書頁泛黃,邊角殘破,是程臨序留下的唯一醫案手劄。

雪落肩頭,她低語如風:

“她不是叛徒......她是被種了‘夢引’的人。”

而千裏之外,京城謝府深處,燭火搖曳。

書房內,一名蒙麵人將一份密報送入火盆。

火舌騰起,照亮紙上畫像——眉眼溫順,正是李繡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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