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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雪夜三更,軍營如死。

風在帳外嗚咽,像誰在低低吟唱。

謝夢菜坐在醫帳角落的矮凳上,麵前攤開一本泛黃殘卷——《塞外異症錄》。

紙頁脆如枯葉,邊角焦黑,是老陶頭從當年北狄焚營的灰燼裏扒出來的。

她的指尖一寸寸拂過那些模糊墨跡,直到目光驟然凝住。

“夢引術:以幻心草熏香入體,再借音律刻印於神識。初如微塵落心湖,久則漣漪成潮,夢中受控,醒而不覺......解法唯‘反聽其聲,自破其律’。”

她瞳孔微縮。

幻心草?

那不是尋常藥材,而是北狄秘傳的迷神之物,隻生長在極北苦寒之地,百年難遇。

可它若已被煉成香粉,混入日常熏香或寢具之中......人長期吸入,神誌便如薄冰覆水,隻待一句暗語,便可碎裂崩塌。

她猛地起身,披風掃落案上油燈,火星濺上帳簾,又迅速被撲滅。

“來人!”她聲音冷得像鐵,“封鎖李繡娘居所,任何人不得靠近,尤其——不準哼唱任何童謠。”

小桃捧著琵琶趕來時,手還在抖:“小姐,真要現在就開始?”

“現在。”謝夢菜目光如釘,“從今晚起,每夜子時,你在她帳外奏《十麵埋伏》,但——節拍錯亂,音序顛倒。我要讓她聽不清、記不住、夢不進。”

小桃咬唇點頭,轉身離去。

謝夢菜卻未鬆半分緊繃。

她走向李繡娘榻前,為其診脈。

三指搭上腕間,脈象浮亂如絲,忽強忽弱。

她正欲收手,鼻尖卻掠過一絲極淡的香氣——陳年檀香,沉而不散,帶著腐木般的餘韻。

她心頭一震。

趙嬤嬤。

那個曾在將軍府東院掌管浣衣局的老婦,平日寡言少語,卻總愛在袖中藏一隻舊香囊,說是“驅邪安神”。

謝夢菜曾無意嗅過一次,便是這味。

她猛然記起——李繡娘初入府那日,因身份不明被暫押東院,趙嬤嬤曾“憐其孤苦”,賜她一隻舊繡枕,說是“將軍舊物,辟邪納福”。

可那東院,早在三個月前一場大火中化為焦土。

“掘灰。”謝夢菜轉身下令,“把東院廢墟翻一遍,我要找到那隻枕芯的殘片。”

兵卒們冒雪挖掘,直到天光微亮,才從炭灰深處篩出半塊布片,焦黑蜷曲,卻仍可辨出暗紅繡紋——一朵褪色的並蒂蓮。

謝夢菜親自取來銀針蘸水輕點布麵,水珠瞬間泛起淡藍漣漪。

幻心草遇濕顯毒。

她指尖發冷。

原來操控早在數月前就開始了。

那隻枕,是引子;那場火,是掩護;而趙嬤嬤......早已不在人世,卻成了死間。

北狄的細作網,早已織進將軍府的骨血。

她閉了閉眼,再睜時,眸底已燃起寒焰。

“傳柳五郎。”

被俘的細作跪在帳外,滿臉驚惶。

謝夢菜俯視著他,聲音平靜得可怕:“明日,你扮作傳令兵,戌時三刻,高聲宣讀軍令:‘全軍移營北嶺,輕裝簡行,地圖先行焚毀。’”

柳五郎一顫:“可......可那是假的!”

“正因是假的,”她眸光如刃,“她才會去燒。”

當夜,風停雪歇,月光如銀。

李繡娘在榻上翻了個身,忽然睜眼——雙目空茫,腳步輕飄地走向軍令房。

守夜兵欲攔,卻被她詭異的冷靜震懾,竟讓出一條路。

門開,火折子亮起。

就在她指尖觸到地圖的刹那,黑影暴起!

韓統領自梁上躍下,鐵臂一鎖,將她按倒在地。

“我不是細作!”她嘶聲哭喊,眼淚洶湧,“可那聲音......它每天都在我夢裏說,說我是......說我是該死的棋子......”

帳簾掀動。

謝夢菜緩步而入,披風未脫,眉上凝霜。

她蹲下身,輕輕撫過李繡娘顫抖的脊背,聲音低柔,卻字字如釘:

“你不是它說的那個人。你是謝家救下的李繡娘,是活生生的人,不是夢裏的影子。”

那一夜,軍營恢複寂靜。

三日後,李繡娘神誌漸清,能進食,能言語,隻是眼神仍有些渙散。

她坐在醫帳內,望著銅盆中跳躍的火光,忽然喃喃開口:

“周府......我被關在周府三天。每天,都有人在我耳邊唱那首童謠,一遍,又一遍......喝下的湯藥苦得發腥,醒來就忘了自己是誰......”

她頓了頓,手指死死摳住膝蓋,聲音發顫:

“可真正讓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人的......”三日後,李繡娘意識漸清,能坐起身喝粥,也能認出守在帳外的小桃。

她眼窩仍陷著,但眼神不再空洞,像一盞被重新點燃的燈。

軍營裏風雪漸歇,可謝夢菜知道,真正的風暴才剛剛開始。

那夜,月色如霜,灑在醫帳半邊青布簾上。

李繡娘盯著銅盆裏將熄的炭火,忽然開口,聲音幹澀如裂帛:“周府......我被關在周府三天。”

謝夢菜端著藥碗的手一頓,沒打斷。

“每天子時,有人站在我床前,唱那首《搖搖搖,娘不來》。一遍,又一遍......調子不準,像是從地底爬出來的。”她指甲摳進掌心,“喝下的湯藥腥苦得像死人血,我吐了又灌,灌了又吐。醒來時,什麼都不記得——連自己叫什麼,都像隔著一層霧。”

帳內寂靜無聲,連爐火劈啪都像是驚雷。

她忽然抬頭,瞳孔劇烈一顫,仿佛看見了什麼極恐怖的東西。

“可真正讓我......讓我覺得自己不是人的......”她嗓音發抖,“是我夢見‘我自己’。我在夢裏看見自己寫密信,用北狄暗語;看見自己點燃糧倉,火光照亮半邊夜空;我還......還親手把軍防圖塞進一隻青瓷瓶,埋進後山老槐樹下。”

她猛地抱住頭,聲音破碎:“可那不是我!我沒有做過!可為什麼......為什麼夢得那麼真?好像我的魂,被人生生撕開,一半聽命於人,一半隻能眼睜睜看著......”

謝夢菜緩緩放下藥碗,眸光沉靜如淵。

她終於明白了。

“夢引術”不止是操控夢境,它是把一個人的“我”從靈魂裏剜出來,再塞進另一個“我”。

李繡娘不是細作——她是替身,是容器,是被精心培育的“假人”。

而真正的操控者,從未現身。

“老陶頭。”謝夢菜忽然開口,聲音清冷如雪水洗刃。

白發蒼蒼的老藥師掀簾而入,恭敬垂首。

“配‘定神香’,七味安神為主——遠誌、茯神、龍骨、朱砂......”她一字一頓,最後低聲道:“加三錢‘識我散’。”

老陶頭猛地抬眼,滿臉驚疑:“這......這藥您從沒讓人碰過!”

“現在可以。”她目光如鐵,“唯百毒不侵者可調,也唯百毒不侵者能解。她被毒蝕神識,我就用毒,逼她找回自己。”

當夜,子時將至。

醫帳四角燃起青煙嫋嫋的定神香,藥氣清苦,裹著一絲極淡的腥甜——那是“識我散”的氣息,如蛇行暗草,無聲滲入呼吸。

李繡娘躺在榻上,額頭沁汗,呼吸紊亂,似在夢中掙紮。

謝夢菜坐在帳中,手按袖中瓷瓶,指尖微涼。

忽然——

李繡娘猛地坐起。

雙眼睜開,卻無焦距,唇角緩緩揚起,露出一個不屬於她的笑。

聲音冷得像北地凍土下的泉:

“姐姐,你逃不掉的。”

帳內燭火一晃,映出她僵直的輪廓。

而就在下一瞬,簾外雪地上,竟靜靜立著另一道身影——

同樣的臉,同樣的發式,可那雙眼睛,如刀鋒淬冰,冷冷盯著帳內。

她輕笑,袖口微動。

“我是孫五娘的妹妹,阿婻。你們抓的,從來隻是替身。”

話音未落,寒光自袖中暴閃——

直取謝夢菜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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