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黠以為嬴駟會把自己關起來,卻沒想到他竟帶她去見了昭文君。
“刺客已被捉拿,不過畏罪自盡,今日之事讓昭文君受驚,寡人定當謝罪。”嬴駟歉意深深道。
“秦君不必自責,是哪刺客狡猾,易容成我的侍從,竟連我都瞞過了。”昭文君道,目光自嬴駟身邊劃過,見到了站在一旁的魏黠。這少女雖然頭發有些散亂,模樣狼狽了些,但這容貌卻是讓他略微吃驚,一時間怔了神,沒再說話。
魏黠見到昭文君時亦有些失態,但顧及到嬴駟在身邊,她便退到嬴駟身後,道:“見過昭文君。”
“這位是?”
“是寡人的侍女,久聞昭文君之名,本不應該帶來,但屬她心思細,昭文君若不嫌,就在秦國養好了傷再回去吧,也是寡人的一片心意。”嬴駟道。
昭文君思忖之後道:“雖不是要緊的傷,但刺殺一事也需要調查真相,那就有勞秦君了。”
於是魏黠便被留在了昭文君身邊,但這個消息一出,立刻引起了甘龍的反對。
彼時在嬴駟書房,甘龍語重心長地想要勸說嬴駟收回成命,但嬴駟自顧自看著書,搪塞了甘龍一句:“老太師這話應該去和昭文君說,人是他同意留下的。”
甘龍氣得一張老臉通紅,卻又無可奈何,拄著手杖氣氛離去。
這件事被嬴華當成了笑話,在嬴駟麵前提起總笑個不停,道:“君上總是這樣氣甘龍,哪天正把他惹急了怎麼辦?”
“惹急了他能怎麼辦?”嬴駟在書架前信步走著,“朝中還是他的黨羽多,我要顧忌他,但是鹹陽的兵權可不在手裏。他除了摔他那根手杖,就是組織那些黨羽聯名上奏,我還正好一一記下,將來全都肅清。”
“君上英明。”嬴華恭維道,“不過君上打算這樣忍到什麼時候?”
嬴駟恰好拿了一策書,動作頓了頓,看了眼嬴華道:“這事不能急,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能動手。兵權在手是不怕他甘龍有什麼大動作,但外頭那麼多雙眼睛盯著,秦國不能先自己亂了。”
嬴華深以為然,恰好這個時候樗裏疾來了,她問道:“二哥發現什麼了?這麼急匆匆的?”
“就是因為什麼都沒發現,他才這麼著急。”嬴駟笑著坐回案前,打開竹簡,一麵看,一麵問,“還是沒有動靜?”
樗裏疾遲疑道:“君上會不會猜錯了?”
“哦?”
“自從魏黠到了昭文君身邊,她什麼動作都沒有,把昭文君的日常起居照顧得很好,兩人也能談到一塊去。”
“一個自身難保的刺客,在危及關頭卻還要帶著別人突圍。不是他認為當時的環境對兩個人都有危險,而他要保護另一個人,還會有什麼目的?”
“但是當日刺客的目標是君上。”
“行刺未成,但如果昭文君死在了秦國,這個責任,秦國就推脫不了了。”
樗裏疾為嬴駟的鋌而走險所震驚,道:“君上既然懷疑魏黠和刺客有關係,為何還要讓她去昭文君身邊?”
嬴駟並未作答,沉默之後問道:“魏黠在昭文君身邊和過去在寡人身邊有改變麼?”
“變化還真是有些大。”樗裏疾回憶道,“話多了。尤其喜歡和昭文君說話。”
嬴華本在偷笑,但見嬴駟在聽見樗裏疾的話後神色就變了,她立即暗示兄長住口,但樗裏疾不及嬴華心細,沒有注意到嬴駟的變化,便繼續道:“說來也是奇怪,往日魏黠一言不合就以言語相激,遇見了昭文君反倒乖巧起來,兩個人有說有笑的,竟像是老相識。”
嬴華終於按耐不住,上前打斷樗裏疾道:“二哥,點到即止,你懂不懂。”
樗裏疾仍是不明所以,見嬴華一直向嬴駟打眼色,他邊去看嬴駟,果真發現這會兒嬴駟的臉都綠了,怒意明顯,像是隨時都可能噴發的火山。但他卻不知嬴駟為何如此,便問道:“君上怎麼了?”
嬴華暗道不妙,卻見嬴駟將情緒壓製下去之後,雖然依舊沉著臉,卻沒有意氣用事,問道:“此刻的身份還沒有查到?”
樗裏疾搖頭道:“根本查不到。”
“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能查的都查了,但就是沒有任何線索。”
嬴駟扣在案上的手指輕輕敲動,逐漸攢蹙的眉頭顯露著他正在進行深思,道:“這就成了樁無頭案,但總要給昭文君一個交代。”
樗裏疾權衡之下,道:“臣有個注意,就是……不大光明磊落。”
嬴駟睨著樗裏疾,道:“說說看。”
“此次諸國使臣來秦,獨獨卻了魏國。秦、魏兩國不睦已是眾所周知之事,如今既然魏國不給麵子,咱們又不能對昭文君沒有交代,不如就將這次的事件推給魏國。”
嬴駟對此不置可否,越來越蹙緊的眉頭顯然正在思考這樣做的可行性和利害關係,道:“寡人也這麼想過,確實不夠光明,甚至有些陰損。但寡人繼位,魏國連個使臣都不派來,也確實在禮數上怠慢了秦國。雖然還擊得有點狠,但也不失為一個辦法。”
“這樣做,會不會太陰險了?而且魏國不派人來,就恰好發生了魏國刺客刺殺之君上之事,這會不會太巧合?”嬴華質疑道。
“當日若不是昭文君替寡人擋了一刀,現在受傷的真就是寡人了。”嬴駟歎道。
“這種事實拋出去才更容易讓人猜不透。”樗裏疾道,“巧合大了讓人難以置信,但也會令人猜測是不是有心而為,總之將焦點從秦國身上挪開是要務,否則那麼多雙眼睛盯著,秦國若是沒個交代才進退兩難。”
“寡人再想想,你們先下去吧。”
嬴駟將樗裏疾和嬴華稟退之後又獨自在書房中靜坐許久,待他出門,便去了昭文君的住處。
午後春光溫柔,照著花苑內新生的花草,一派生機勃發的景象,確實掃除了些許嬴駟內心的愁緒。
魏黠正從房中出來,在昭文君身邊陪侍數日,她整個人竟也開朗起來,腳步輕快,還哼著歌兒,直至見了嬴駟才全部收斂起來。
陽光照得魏黠臉上朦朦朧朧,嬴駟覺得有些恍惚便想走近一些看,誰知魏黠見他靠近便本能地後退,他也覺得自己失態,便故作從容道:“寡人會吃人?”
“還不吐骨頭呢。”魏黠轉過視線道,“我進去通知昭文君。”
“寡人不是來看他的。”
“那你來幹什麼?”
魏黠狐疑的目光令嬴駟語塞,他本事毫無意識地走來這裏,恰好遇見了魏黠,沒有任何目的。
魏黠少見嬴駟這樣怔忡,也察覺到他沒見眼底的疲憊,便走上前問道:“你是不是沒睡好?”
“睡得太好了。”嬴駟轉而在院中散步,見魏黠跟了過來,他緊繃的神情才稍有放鬆,道,“來了昭文君這,反而養胖了。”
“昭文君待人和善,生性溫柔,也會照顧人……”
“夠了。”嬴駟打斷道,盡量克製著因為魏黠對昭文君的讚美而產生的厭煩情緒,道,“那寡人讓你跟昭文君去洛陽,怎麼樣?”
魏黠的神情頓時驚訝非常,麵對嬴駟不知真心還是假意的問題,她就這樣愣愣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半晌之後才問道:“你……什麼意思?”
嬴駟走近魏黠,居高臨下地盯著她,對這個少女的探究時至今日都沒有停止,而另外還有一些早前沒有預料的情緒悄然產生。尚是年少的秦君就是懷著莫名而又複雜的心情將魏黠逼進了角落裏。
當兩人之間的距離再次近在咫尺,曖昧不明的氣息將他們包圍其中,魏黠卻第一次發現在嬴駟眼底閃動的忐忑。她不知心機深沉如嬴駟為何會有這種眼波,也不知這一次是不是嬴駟另有圖謀而故意放出的誤導信息。她隻知道在嬴駟的注視下,她的心情也發生了難以克製的變化,而她也不像過去那樣排斥這樣的親近。
一牆陰影下,是嬴駟和魏黠彼此悸動卻未曾自知的微妙氛圍,而陰影之外,則是昭文君悄然而至的身影。
魏黠見昭文君出現,立即推開嬴駟道:“昭文君來了。”
嬴駟聞言,又變回了淡定自若的模樣,帶著魏黠上前道:“昭文君傷勢如何?”
“已經恢複得差不多了,多謝秦君。”
魏黠知分寸地退下,昭文君見她一路小跑而去的倉皇背影,不由笑道:“看來是我奪了秦君所愛。”
嬴駟對此言頗感意外,卻並未反駁,道:“能陪侍昭文君,是魏黠的福氣,也蒙昭文君不嫌她粗鄙,何來奪愛一說。”
“大典行刺一事,秦君可有結果?”
嬴駟微頓,故作為難道:“有些眉目了,不過寡人對這個結果……”
“秦君不妨直言。”
嬴駟便將樗裏疾在書房中的提議委婉地告知了昭文君,而昭文君的反應也確實如他和樗裏疾料想的那樣,將信將疑。
“這件事如果當真和魏國有關……”
當是時,有侍從前來通報,說是關內侯求見嬴駟。
嬴駟一聽關內侯之名便神情煩憂,知道又是甘龍的手筆,不免暗歎權臣興風作浪,是該早早除掉為妙。
昭文君便請嬴駟處理內務,繼續調查便可。而當他轉身時,卻見魏黠正站在暗處偷偷看著。
少女一雙明眸顧盼,竟都是在那裏去的少年君主身上。她不知,此時花團錦繡就開在她身邊,而她一襲素淨的裙子清麗絕塵,花影樹影打在她身上,明明暗暗的,正如她此刻的心事,還未十分明朗。
昭文君將這一畫麵看在眼中,再聯想起方才見到魏黠和嬴駟的模樣,心中已是了然,便沒有打攪魏黠目送嬴駟,就此輕聲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