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題目先就不雅,世上許多的事原都不雅,但即使不雅人們還趨之若騖,便是吃臭豆腐!我門前有一炸臭豆腐攤子,味道簡直能臭出十裏,而且還要頂風。這當然是誇張。油炸臭豆腐聞著是臭,吃起來也不能說是香,但許多的人都愛吃,且是男女老少齊上陣而欲罷不能!油炸臭豆腐是什麼味兒,你要是仔細分析分析,那也隻能是臭。人們常說五味,我以為“酸甜苦辣鹹”之外應該再加上“臭”才對。臭味到底是怎麼回事?比如臭豆腐,你聞著臭,吃起來呢,絕對也不會是香,但你就是舍不得放下,總是過幾天就要買一瓶回來吃吃,全家人在一起吃臭豆腐,我在一篇小說裏寫過,那感覺簡直就像是集體墮落,在中國的民間,不光是臭豆腐,比如“臭咕嘰”,我不知道別的地方怎樣叫這種夏秋兩季常常讓人能吃到的泡菜,也就是,把莧菜的梗子一節一節切好泡在泡菜壇子裏的臭鹵裏,過些日子吃它的時候,那一節一節的莧菜梗子裏邊便是果凍樣的東西,隻需一吸,“咕嘰”一聲,味道是有些臭,但硬是好吃,臭之中有些酸,味道不可比方,用以佐粥最妙。莧菜在夏秋之交的時候可真是能長,能高過牆頭,把紫紅紫紅的花頭探到外邊讓人去看。莧菜的籽,比蠶籽都小,可以做玉穀糖。我在江蘇鄉下朋友家裏做客,風雞臘肉吃過之後,便喜歡到廚房角落去找臭壇子,打開臭壇,聞著就臭,湯色亦不好看,灰不灰黑不黑,舀一點出來兌在米飯裏再加一點肉湯,味道怪怪的好吃。那臭壇子裏就是泡“臭咕嘰”的。北京人喜歡吃的“豆汁兒”也可以歸到臭的一類食品裏去,是灰不灰黑不黑的顏色,是酸不酸溲不溲的味道,但我就是偏偏愛喝,而且覺著過癮。梁實秋也喜歡這一口,曾請人用暖瓶在北京裝好坐飛機捎到台灣去,還有麻豆腐,也不是什麼正經味道,但偏偏有人趨之若騖,而且亦是上癮。我去北京,喜歡去大宅門飯店,住在潘家園,吃飯的時候要打出租趕往羅馬花園那邊的大宅門,為的就是在中午也能吃到豆汁和麻豆腐,吃麻豆腐要澆大量的辣椒油,最好是有大段大段的炸辣椒在裏邊,一勺麻豆腐加上一段炸的焦香的辣椒放嘴裏久久地嚼,好不好,真好。豆汁與麻豆腐許多人都不愛吃,因為它們離臭不遠,但愛吃而上癮的人也大有人在,這真是怪事,臭到底是怎麼回事?是感覺,味道也隻能說是一種感覺,你說什麼是香?你說不清?你說什麼是鮮,你更說不清,能說清的是你喜歡或不喜歡。飲食之道和藝術其實一樣,是要跟著感覺走,感覺好,就是香,就是鮮,感覺好,臭豆腐就是美,生活原本就是這樣。我的一個朋友,開餐館多年,餐館裏的招牌菜也不少,但就是不肯給你來一道油炸臭豆腐,你向他推薦,你鼓動他,他隻一笑,說這和菜有些菜館子裏是不能做的,這也是品味,他不喜歡,他就不讓廚房做這道菜,這也好,己所不欲,勿施與人,古訓也。
有一道好點心,用兩塊王致和的臭豆腐,攪爛在山藥泥裏,馬蹄切極細碎的小丁兒,再加雞茸,攪成餡子,包春卷一樣包好放鍋裏炸,現炸現吃,外脆裏糯,糯之中又有馬蹄的細碎,味道是臭而香,是一道口味極其複雜的點心。我用榴蓮代替過臭豆腐試過做這一道點心,味道便是另一路,榴蓮的臭,與我們民間的臭大有不同,不可同日而語,榴蓮是大蔥爛了的味道,聞起來是這樣,吃起來卻又是另一樣。
臭是什麼?臭便是香,這麼說簡直讓人有醍醐灌頂之慨。我是吃臭豆腐而悟道,你不妨也悟它一悟?人活在世間是苦要吃甜要吃臭也不妨吃一吃,這才叫知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