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 三 章
天一天比一天冷,道邊的柳樹葉幾乎都黃落了,但忽然又會短暫地暖一陣子。這是陽曆十一月初,葉草家南邊的貓狗市還經常有賣花的車給推到路邊來,車上大多是菊花,有白菊、黃菊、金背大紅,都開得很暗示,讓人感覺到冬天的逼近。
葉草仔細想想,忽然被自己嚇一跳,為了靈文的事,竟一下子有了一萬多的債。雖然靈文沒事了,雖然自己要原諒靈文,葉草總覺得換一個人也會原諒靈文的,一個人,為了母親的病去做那種事,怎麼說也是應該原諒的。但那一萬多像塊鐵一樣墜在葉草的心上,雖說哥哥和小弟的錢不用急著還。葉草從小到大從沒向別人借過錢,欠債的感覺像身上突然穿了件粘著肉的濕衣服。動掙錢的念頭就像急於想脫掉這件濕衣服一樣來得急切。
“想想辦法,多掙點兒。”葉草對靈文說。
葉草一開始想打報紙廣告的念頭,報社規定拉廣告可以掙百分之十的回扣,可是聯係了幾家,很讓葉草失望。對方都說年底日子難過得要死“連工資都快發不出了,還他媽的廣告!”找關係好的人問問,才知道許多廠子根本看不起葉草供職的這家小報。“要是《人民日報》、《光明日報》這號報紙還差不多!”
“現在像咱們這號小報誰瞧得起。”報社副刊部老朱這麼說,“擦屁股都一弄一屁眼兒油墨,知名度太低!”
葉草的心情這幾天很不好。
“怎麼才能多掙點兒錢呢?”葉草腦子裏總轉著這個念頭。
這天葉草下班很早,因為穿著一條漂亮的茶葉綠翻毛長皮裙,所以沒有騎車,她想慢慢走走,葉草的皮膚太白,她一直想讓自己曬的黑一些。
葉草從北門順路慢慢往南走,一直走到雲風賓館,她很喜歡賓館門前那兩排綠灰灰的高大的雲杉。雲杉下有個頭發留得很長的畫家在賣畫,這畫家經常在這裏賣畫,才三十多歲,臟裏叭嘰,指甲很長,衣服很舊很破,畫兒畫得不怎麼好,起碼葉草不喜歡他那畫兒。葉草站在那裏看了一會兒,那個畫家好像很留意葉草,頻頻朝她這邊看,也許這個季節穿裙子的人已經不多了?
葉草注意到那個畫家的鼻子上掛著點兒清鼻涕。
葉草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繞到雲風賓館這邊來,也許心情不好?也許因為自己的這條漂亮的皮裙子?也許想看看貓狗市的菊花?也許因為深秋雨後落葉滿地的那種情調?也許就因為要看看那個臟裏叭嘰的畫家?
慢慢走著,葉草不覺已站在兒童公園東門口的貓狗市的那一溜花車旁邊。
那個認識葉草的賣花的老頭一年四季總戴頂黑不溜秋的舊草帽,一張臉油黑油亮,身上似乎總穿著那件灰白色的中山裝,像是退休幹部。
賣花的老頭笑嘻嘻地看著葉草。
葉草低頭看看花,那兩盆絲絨紫的菊花雖然開得略顯單薄,但還是十分富麗好看。葉草很喜歡菊花,但還是沒買,每年買菊花都買慣了,總覺得在秋天不冷不熱陽光淡淡的日子裏,家裏如果沒一兩盆菊花就像一本好書沒了封皮,除了菊花,葉草還喜歡水仙,想想自己連一盆菊花也不能買,不覺氣悶起來。
“買一盆?給你便宜點兒。”那老頭兒在葉草身後說。
老頭這麼一說,葉草就又站住,回過頭,太陽有些晃眼,想想,還是走開。
離開貓狗市,葉草朝自己家走去。“皇上齋酒家”旁邊的胡同裏積滿了水,路很不好走。葉草就在這條胡同裏住。因為胡同口是飯店,胡同裏就更臟,在飯店裏吃飯的那些人總是到胡同裏方便,不論白天黑夜,隻顧自己方便。
回到家,靈文正在廚房裏忙,用豆油拌葉草愛吃的皮蛋豆腐,忽然從廚房裏探出頭笑笑:“你看我給你買回什麼好東西了。”
葉草把鞋子換了,把鑰匙放在一進門鞋櫃上的青花筆洗裏去,然後才進裏屋,窗台上赫然是兩盆開得正好的菊花。雞油黃的,每朵花都很燦爛。
“還有錢買這!”葉草有些不高興。
靈文從廚房跟過來,愣一愣,笑:“你喜歡嘛。”
葉草就不說話了,偏不過去看。
靈文已經把飯做好了,倒不是出事以後才這樣,自從和母親分開過後,隻要靈文一在家,大多是他做飯,靈文的飯做得比葉草好得多。
葉草在廳子裏坐下,看著靈文把飯一樣一樣端到廳裏來,她忽然為自己剛才的話有些後悔:“我不是說你買花不對,至少現在不應該亂花錢。”
“大米又漲價了。”靈文給葉草盛飯。
油菜香菇的味道真香,靈文搛一塊肥厚的給葉草。
“你今天中午怎麼能回來?”葉草問靈文,問完才猛然想起靈文他們學校這幾天搞新兵訓練,學校就放一個星期的假。
“咱們真該找關係掙點錢了。”葉草慢慢剝紅薯的皮,剝一剝,吹一吹:“爛紅薯都一塊錢一斤。”
“現在數錢不好掙,”靈文說。兀自用筷子去夾盤裏的一塊香菇,香菇沒夾牢,一下子又掉下去,把菜汁濺在袖口上,靈文這天穿了一件藍道兒白棉布襯衫,外邊套著那件前皮後不皮的坎肩。靈文馬上起身去衛生間,把袖口擦擦又出來,坐下,小心地看看葉草,笑著說:
“你怎麼也開掙錢的竅了?”
自從出了那事後,靈文一直是小心翼翼地怕惹葉草生氣。
葉草一下子又氣急起來,她身下那把小竹凳猛地“吱啞”一響。
靈文笑了一下。
“你以前真一點也沒攢下?”靈文說,他一直認為葉草的私房錢沒有兩萬也得有一萬,
葉草嘴動動,努力不讓自己和靈文生氣。
靈文又笑笑,忙又給葉草夾菜,說:
“我不過隨便問問,不過現在錢也真難掙,我今天理個發就花了二十元。”
“在下邊染的?”葉草看看靈文的頭發,發型是兩邊短,上邊的頭發朝前搭一點,顯得又年輕又精神。靈文十七八歲就開始染發了,可能是遺傳,但知道靈文染發的人並不多。
靈文這時突然想到巷子口那個外號叫“大頭”的賣菜的,就又隨口說:“賣菜的大頭倒不少掙!”停停,看看葉草不反感,就又說:“一個月一兩千,比教授都強。”
“那你賣菜去好了!”葉草忽然搶白了靈文一句。
靈文不願惹葉草生氣,就笑笑,說:“我缺少這方麵的才能和勇氣。”吃幾口米飯,把泡好的茉莉花茶水倒在米飯裏,又說:“咱們不如打打掛曆的主意。聽說最掙錢。”
葉草也知道靈文有個姓劉的同事,通過學生的關係搞一批掛曆去推銷,一下子就掙了一架“星海牌”鋼琴,外加一台八千多的音響。
“不掙點錢不行了,別說那一萬的債,你媽要是再病一回咋辦?”葉草說。
“我去找找黃波怎麼樣?”靈文忽然想起黃波。
黃波是靈文的同學,在汽配廠當經理,和靈文關係一直很不錯,但葉草對黃波卻沒有好印象。黃波因為養小情人的事,弄得他的黃臉婆去跳橋,那黃臉婆看準了那金錠橋下的水不會深,料定不會出事,便哭鬧著跳下去,把橋上的人看得很興奮,黃臉婆卻扭了腰。
黃波的事在小城裏傳得很開。
黃波的小情人名叫肖畢紅,在朱衣閣開了個小裁縫鋪,現在傍了黃波又去後街開了一個服裝店。肖畢紅今年才十八歲,很會向黃波要錢,今天說戒指丟了,明天說要安電話,隻說借,從不說要,先後從黃波那裏弄了三五萬,高興了也會給黃波買條圍巾、皮手套什麼的,黃波便高興的了不得,一雙手套一條圍巾便是奇珍異寶!“你隻要別跟別人。”黃波對小情人肖畢紅竟十分鐘情。他很不放心她,想一想,又覺得好笑,人家遲早是要嫁人的。
“好不好去找找黃波?”靈文說。
“不好,不好,”葉草說:“這種人,一個女人還不夠。”
“男人都是饞嘴的貓。”靈文說。
“你也是?”葉草說。
“哪會呢?” 靈文咬一口紅薯,吞下去,燙得跳起來。
這時廚房裏的水開了,壺蓋被熱汽頂的“咕嘟咕嘟”直跳。
第二天,靈文準備去找黃波。因為要去求人,靈文特意穿得闊綽些,靈文從來都喜歡講派,他的那件法國鹿皮夾克有腰有肩十分漂亮,下邊配了條駝黃色寬條絨褲,天還沒冷到非戴皮手套不可,他偏偏把皮手套戴上,脖子上打一條茶綠色短圍脖。看上去又漂亮又帥。
靈文在衛生間裏的鏡子前照來照去。
“你穿樸素點好不好?”葉草坐在抽水馬桶上看著靈文。
“你這個樣子去學校?”葉草又說。
“又不是去學校,”靈文轉過身子笑嘻嘻說。
葉草不願提前不久發生的事,葉草覺得在這種時候靈文該穿樸素一點才好,會給人留一個好印象。
靈文又笑嘻嘻從電視櫃裏取出盒平時不舍得抽的“紅塔山”帶在身上。
“你放心,那件事學校裏沒人知道。”靈文探身對衛生間裏的葉草說。
由於史校長那邊把事情處理得很好,所以除了葉草的幾個家人和王會計之外,還沒人知道靈文的事。
“貓該洗澡了。”靈文把跳到電視機上的貓一巴掌打下去,電視機上蒙著雪白的挑花苫布,這會兒給貓踩了一串黑印。
“以後用這筒洗發膏給小狗洗澡。”葉草解完了手,忽然想起昨天在街上買的那筒處理的洗頭膏,便欠欠腳從衛生間壁櫃裏把那筒洗發膏取出來給靈文看。
“我還給我媽買了一筒。”葉草說。
“那正好這筒給我媽。”靈文說,把紅塑料蓋子打開聞聞。
“好。” 葉草說。
靈文突然想笑,覺得有幾分對不住媽:“狗也用人也用?”
靈文這麼一說,葉草就笑。
“多掙點錢,就不用這了”靈文說。
下午,靈文去黃波單位,路過母親家,還是把那筒洗頭膏給母親捎了過去。
“能用一年呢。”樓老師正在洗手帕,把洗發膏聞聞。
靈文發現母親在看金庸的小說。
“還看這書?”靈文說。
“左眼不行了。”母親說。
靈文對母親很孝順,自從搬開過後,靈文住到城南皮鞋廠那邊去,母親則還在城北,但靈文天天都要去看一趟母親,雖然站一站就走。這方麵靈文比他的二哥好得多,他二哥就在母親的對過住,卻兩三個月不去看一次。靈文的二哥長得又高 又大,比靈文還漂亮,熱衷於打獵釣魚。
“一點孝心也沒有,下雨打雷就別出去。”靈文就這麼說自己的二哥。
“來了就走,來了就走,也不多呆。”母親一見靈文就嚷,每次來了,母親總是不知給他什麼好,比如剛蒸了包子,就非要靈文帶十多個回去吃,又比如正好買 了菜,便非要靈文拿幾棵:
“你不吃,葉草還要吃呢。”
“我這麼大個知識分子,您讓我帶棵白菜滿街跑。”靈文愛和母親開玩笑。
“你少喝酒。”母親總不放心靈文在外邊和學生喝酒。
靈文也總不放心母親:“有菜沒有?”去了總要問一問,如果沒有,便會馬上給母親去買。靈文最不放心母親在人多的地方走路,怕讓車給碰了:“出去把拐杖拄上,一是能撐一下,二是別人看了你拄拐杖就小心了。”靈文前不久去太原出 差,給母親買了一根方竹杖。
“史小梅昨天來了,”母親放下洗發膏,突然說。
靈文愣了愣,有點意外。
母親要讓靈文去廚房看史小梅給母親送來的一大堆罐頭。
“十五年了。”母親說。
靈文的心裏別是一番滋味。
“老劉家陽台也收拾好了。”母親說。
靈文從廚房窗子裏朝對麵看看,對麵樓上姓劉的那家人的陽台已經換好了,窗上的五彩玻璃一塊紅一塊綠。
“暴發戶,多難看,像不像過去的妓院。”靈文說。
“你說啥?”母親說。
母親這時正找尼龍袋,要給靈文裝罐頭。忽然停下手:
“你大還是史小梅大?”
靈文馬上把眉頭皺起來,莫名其妙有些不高興。
“她多大我多大大”靈文說。
母親馬上笑著說:“我帶那麼多學生怎麼能記住誰多大誰多大?”
母親抱著自己一條膊胳看著靈文笑,她這天穿著件駝色毛衣,毛衣外邊又套了件灰色的鴨絨背心,下邊的褲子有些起皺。又忽然說起靈文大哥貓下小貓的事,想抱一隻,就怕肝肝肺肺地養不起。說著話,忽然笑道:
“你剛才說什麼?史小梅比你大?她幾屆?”
“走了,走了。”靈文皺著眉頭笑著說。拉上門之前又把頭探進來說:
“您要貓就要隻公的,母的嚎春太討厭。”
靈文去了黃波那裏,黃波的公司在城北去火車站的路上。
那是座灰色小樓,有人告訴靈文黃經理在北邊樓道最裏邊的辦公室。黃波的辦公室很大,是裏外間,外間的牆上掛了不少錦旗,地上擺了許多盆大葉子植物,植物葉子上剛灑過水。靠牆是一圈兒皮沙發,沙發前邊是木茶幾。
黃波請靈文到裏邊坐,裏邊的辦公室小一點,放著一張雙人床,床上有綠色大花的高級毛毯,枕頭上鋪著一個玉枕墊。枕邊放著一本《中國古代房事考》。
黃波是個黑胖子,走路有點喘。
“你少吃點肉。”靈文說。
“我他媽連水都不敢多喝。”黃波說。
辦公室裏正好沒人,靈文馬上把來意講了。
“你怎麼也開這個竅?”黃波笑了。
黃波一笑,靈文就有些臉紅,忙說是給一個朋友搞的。
“我那個朋友的父親得了鼻癌。”靈文說。
“你他媽不早點兒?早讓一個朋友搞了。”黃波說。
“這才幾月!”靈文有點急,懷疑黃波這家夥是不是在推辭。
黃波笑笑,倒茶要靈文喝。
“你活動得太遲了,人家五月就開始搞了。”黃波說。這倒是實話。
“喝茶吧,茶不賴。”黃波說。
靈文把杯子端起來,看看茶,白茸茸的一個卷又一個卷,便知是好茶,一聞,竟是用茉莉窨過的。
“真正品茶是要喝綠茶的。”靈文隨口說。
黃波便說這就是好綠茶,“一兩就他媽的五十元,我現在喝不慣別的了。”
靈文笑笑,覺得這個黃波真是俗不可耐。
黃波喝茶,吹吹水,腮幫上的肉直顫。
“真不行?”靈文不想多呆了,放下杯子。
“明年吧。”黃波說:“明年你早點兒說。”
靈文覺得很掃興。
“他媽的,讓別人捷足先登了,誰?小秘?”靈文說。
黃波就笑,又打電話,打給辦公室,要那邊的人馬上送過兩本掛曆來。
“要不你還不相信我。”黃波說。
辦公室的人馬上把兩本掛曆送了過來。
靈文拿了掛曆也不翻翻,就站起來告辭,到了樓梯口,又攔住不讓黃波送:“別送了,小車在下邊等著呢”。
“教員現在真是吃香了。”黃波說。
黃波的辦公室朝北,對著鐵路的車場,根本看不到下邊有車沒有車。
從黃波那裏出來,靈文很懊惱,他總覺得黃波是滿臉敷衍。但黃波這家夥於客氣中又不失老同學和經理的身份。靈文推了車子,慢慢騎著,忽然覺得自己很掉架,竟來求黃波!怎麼倒不去求左小平,靈文忽然想起從小和自己很要好的朋友左小平來,左小平現在在工商局當主任。
靈文便在東風裏的路邊找到一個電話亭。
進到電話亭裏邊,拿起話筒,話筒很臭,靈文把話筒拿遠點兒。
電話居然一下子撥通,關係不同,左小平那裏自然不會推,卻說不太清楚情況。
“我馬上問問下邊。”左小平在電話裏說:“要是還沒定,一千兩千沒問題。”左小平口氣是爽快的。
靈文很興奮,忽然又覺得一兩萬根本就是個不起眼的小數字。
已經近黃昏了,靈文不再想去什麼地方,便騎著車子從公園東邊的那條路往家裏騎。正是上下班時間,路上人很多。路兩邊擠滿了賣菜的小攤子。秋季的小水蘿卜又上市了,在路邊鮮鮮的紅。
葉草已經早回了家,正在廚房用那把吳人江送的瑞士小軍刀削荸薺。
靈文一進門就笑嘻嘻對葉草說:“有門兒。”
葉草已經削完了荸薺,這會兒又去剝在冰箱裏放了好長時間的老豆角。
“你這指甲正好剝老豆角。”靈文站在葉草身後指指葉草的手說。靈文這麼一說葉草就不剝了,葉草把指甲伸給靈文看:“我剛染過,你來吧。”
“我沒指甲怎麼剝?”靈文把手伸給葉草看。
“你怎麼剪了?”葉草說,把靈文的手拉過來看看。
靈文從上學起一直留著一個大拇指指甲,靈文還對葉草說留這麼一個指甲就不用帶水果刀,吃螃蟹也方便,葉草很討厭靈文吃東西時總是用大拇指指甲剔剔剝剝。
“這回好,怎麼就舍得剪了?”葉草說。
靈文臉忽然一紅,說:“我會算計,就為了今天不剝豆角。”
靈文圍了圍裙,幫葉草做飯。
吃飯的時候,靈文和葉草兩個人用小勺舀了蝦籽豆腐吃,靈文說:“我這人太笨了,如果早動腦筋,也能掙到錢的。”便告訴葉草掛曆的事五月就有人忙開了,真讓人想不到。
葉草看著靈文,慢慢往嘴裏送豆腐,說:“你才明白?”又笑著說:“一萬元買個明白。”
葉草這麼一說,靈文便有些不好意思。
靈文忽然覺得葉草的話裏有幾分取笑的意思,便笑嘻嘻說:“你替我想想,都有哪些人能幫上咱們的忙。”
“吳人江。”葉草馬上笑著說。
和靈文關係最好的朋友可能要數吳人江了,吳人江今年三十四了,還沒結婚。吳人江在食品公司工作,聽說最近要提拔。
“他一沒權二沒錢。”靈文忙擺手:“不行,不行,”
靈文去屋裏拿了紙和毛筆,把碗筷推推,把紙鋪在小茶幾上,一個一個地寫名字。寫寫想想,忽然高興起來,拍拍桌子:
“除了那一萬,還可以掙不少。”
葉草用遙控換了一個台,電視的聲音猛地大了一下。
“趙小明手上的戒指你看過沒?”靈文忽然問葉草,用筷子夾一粒豆子:“紅寶石的,有這麼大,這次如果能掙了,就給你買一個。”
葉草就笑:“寶石粉做的吧。”
“寶石粉?”靈文還沒聽過:“什麼寶石粉?”
葉草想起母親的鄰居白姨,花了不少錢卻買了一隻寶石粉的,氣得得了病。現在還在醫院裏待著。
說這話時,靈文突然有些慚愧,和葉草結婚時,因為緊張,靈文去寄賣店給葉草買了一塊舊表,牌子不錯,是一塊“小梅花”,樣式也漂亮。隻是表殼後邊的防開啟塗層沒有了,靈文自己用乳膠兌了一點藍墨水在表殼後邊塗了塗,居然看不出破綻。直到現在,葉草還不知道那表是舊的。那塊表隻帶了一年就壞了。
那幾年想要樣卻沒錢。
靈文突然從側麵一下子把葉草摟住,在葉草臉上輕輕親了一下,又親一下,又親一下,又親一下......
“我給你削個蘋果吧。”靈文說,去了廚房。他真的從心裏感謝葉草,出了那件事,換一個女人不知會不會幫自己。
這天夜裏,靈文主動動作起來,被子有些幽幽的涼,這是他和葉草出事後的第一次。熄了燈,靈文把手伸過去,便觸到葉草柔滑的臀,再摸,用手示意葉草把內褲脫了,然後把身子一滑,滑進了葉草的被子。
“我來了。”靈文笑嘻嘻說。
“我也來了。”想不到葉草也說。
“真的?”靈文說。
“你摸。”葉草說。
“不怕,我去洗洗。”靈文坐起來說。
“不行,”葉草說:“不幹淨。”
“我要,我不怕,我去洗洗,我要好好伺候你。”靈文跳下地去了衛生間。
靈文在衛生間裏站在洗臉池邊用手撩著水“嘩嘩嘩嘩”把下邊洗一氣又扯了一大團衛生紙。上去之前,靈文從床頭櫃上的粒波糖盒裏取出兩粒檸檬糖,自己含了一粒,給葉草嘴裏放了一粒。
靈文的胃火大,嘴對嘴的時候他總愛在嘴裏含一粒糖。
“那兩天我真急壞了,我離不開你。”靈文笑嘻嘻說。
“你猜猜,誰去找過我媽?”葉草卻說。
靈文已經上去,濡抹濡抹動起來,一起一伏,一起一伏。
“你猜猜?”葉草又說。
“呆會兒再說。”靈文喘噓噓地說。
“是何老師。”葉草說。
很快,葉草也顧不上說了。
靈文忽然停了動,欠了身子從床頭櫃上摸什麼東西,給他摸到了,他笑嘻嘻俯在葉草耳邊說:“試試,擱進去,怎麼樣?”
“什麼?”葉草說。
靈文手指上粘了一小粒跳跳糖:
“試試,很好玩,很新潮。”
靈文的手往下滑,突然被葉草的手擋住了:
“不。”葉草說。
“很好玩兒的,廣州那邊的人都這麼玩兒”靈文又說。
“不。”葉草想想又說。
靈文就不堅持了,把跳跳糖放自已嘴裏。
“咱們這邊的人就是沒廣州那邊的人會生活?”靈文說,他讓葉草把身子轉過去。
靈文這一夜不知什麼時候睡著的,後來突然做了夢,夢見和母親吵架,母親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怎麼不給你弟弟一件襯衣?靈文不知怎麼在夢裏就凶了起來說:我就不給!為什麼給?現在物價這麼貴,工資這麼低,就是你死了我也不養他。他這麼說,母親就朝他臉上啐了一口。
靈文醒來後就再也沒睡著,在暗裏靜靜地躺著,後來點了一支煙。看看身邊的葉草,睡得很熟,縮著身子。那隻黑貓在葉草的腳下蜷著。
靈文想弄清楚自己為什麼在夢裏會那麼凶?那麼無情?可能我本性很壞吧?靈 文想,忽然又想是不是母親有了什麼事?他不願再想,怕睡不著,抓過一本書弄亮了台燈看了一會兒,是《怎麼養貓》。
真要是連工資都開不了,還養不養母親?靈文想。
天亮了,靈文撩開窗簾,上凍了,滿玻璃的山水花草,外邊很冷。
靈文穿了運動鞋和一件大紅色的牛仔大衣,牽著那條小狗到樓下去跑步。小狗一邊走一邊尿,一邊走一邊尿。跑完步,靈文便騎車去了母親家。
到了母親家,母親早已起來了,正在光線暗淡的廚房裏吃白米粥。靈文一進門母親便笑著說:“今天發財啦,怎麼來這麼早。”
靈文沒說昨天的夢,坐下來和母親一起喝粥。
“我嘴臭哄哄的,我還沒刷牙呢。”靈文笑咪咪地說。
“昨天你猜誰又來了?”母親笑著說。
“您怎麼總吃這麼鹹?告訴過您高血壓不能吃這麼鹹。”靈文吃了口鹹菜。
“我真是老了,”母親說:“人家史小梅真的比你大五六歲呢。”
靈文就明白一定是史小梅來過了。
靈文母親告訴靈文說史小梅昨天又送來十斤雞蛋:“現在的新鮮事真多,學校還辦雞場?”
“你說怪不怪,史小梅怎麼就忽然想起我這個沒用的窮老師。”靈文母親又說。
靈文愣了一下,終於微笑著說:“現在的人都時興懷舊。”
靈文母親的生活很簡樸,每天的早飯都是白米粥和大頭菜。
“錢都給醫院了。”母親說。又告訴靈文說昨天垃圾箱裏不知誰家扔了那麼大一條魚,凍得硬硬的,一點都沒壞。
“買那麼一條魚還不得二十多塊錢?”母親說。
這天上午,葉草的父親讓小弟來告訴葉草要她回家裏一趟。
“又和媽吵了?”葉草問小弟。
“誰知道。”小弟說,小弟從不關心這些,他告訴葉草說自己前不久買了條狼狗:“花了兩千。”
“小梅到預產期沒?”葉草說。
“誰知道,沒到吧?”小弟說。
葉沒到吧?”小弟說。
葉草先去了趟報社,把星期四的副刊稿先發了,然後去了母親家。葉草這天穿了件黑呢子鑲灰鼠色呢子邊的大衣,大衣的扣子是木質的,天不太冷。
葉草往母親樓道裏走的時候,白姨從樓道裏急匆匆走出來。
“您吃了沒?”
葉草沒防著這個白姨會突然從樓道裏出來,嚇了一跳,不知說什麼好,便脫口問了這麼一句不合時宜的話,問的白姨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時候既不是吃早飯的時候又不是吃午飯的時候。
白姨張張嘴,不知該說什麼。
倆人都突然笑起來。
“您這麼急真嚇我一跳。”葉草說。
“你媽剛才去廟裏了。”白姨小聲告訴葉草今天是文殊菩薩的聖誕。
上了樓,葉草掏出鑰匙慢慢慢慢開了門,盡量不讓門發出響聲。
葉草從小就有幾分懼怕自己的父親,她不知道父親叫自己來有什麼事?卻忽 然想起那天父親發火。小的時候,城裏每判處一批犯人,貼出的白紙黑字的布告上總有鮮紅的“葉豐寧”這三個大字。同學們就都交頭接耳說:“葉草的爸爸又在槍斃人了!”小時候母親總對葉草說:“少到布告旁邊去,別讓別人認出你們!”這無端端讓葉草覺得很害怕。同學們吵起架來,常常你指我我指你地說:再壞,小心讓葉草爸爸把你斃了!
屋裏很靜。暖氣管“噝噝噝噝”在響。
父親在大屋那張藤椅上坐著,身上落著稀稀疏疏龜背竹的影子。葉草一進去,父親就把身子轉過來,馬上把桌上的兩張稿紙拿起來,說:“這是你李伯伯寫的兩首詩,你看看能不能發?”
葉草父親告訴葉草詩是李老頭一大早送來的。
“李老頭還想當詩詞協會會長呢。”葉草父親笑著說。
葉草把稿紙接過來,上邊的字每個都很大,用軟木芯寫的,像毛筆字又不是毛筆字。不好看,也不難看。李伯伯名叫李秀山,個子矮矮的,走路很快,東北人,當過宣傳部長。葉草和李伯伯的大女兒李妮是同班同學。李妮現在在北京工作。
葉草把詩稿大略地看看,是寫水仙的,葉草把稿紙折起來放在衣袋裏。
“早晨您還打不打門球?”葉草想走了。
“你坐下,”父親要她坐下。
“你媽又去廟裏了,你說說像什麼話。”父親又說。
葉草便隻好坐下,坐在桌邊的小床上,床上鋪著父親那塊淡黃色的軍用毛毯 ,上邊打著一個補釘。床上放了許多書,有一本紅皮子很破舊的《紅旗飄飄》,也不知父親從哪兒找來的。還有一本《毛澤東書信選》,還有一本《陳毅詩選》。
“你和劉靈文的事怎麼樣了?”父親突然問。
葉草的心又“砰砰砰砰”跳起來。
“你哥給了你多少?”父親問。
“三千。”葉草說。
“你弟呢?”父親又問。
“三千。”葉草說。
“把錢給學校那邊補上了?”
“補上了。”
“簡直是胡鬧。”父親把手裏的筆往桌上一扔。
葉草不知道父親這是說誰,看著父親的臉。
“現在社會風氣真是壞透了。學校怎麼能這麼處理案件。聽說那個史校長是劉靈文母親的學生?”葉草父親問。
“是。”葉草說。
“你也算對的起他劉靈文,”父親說,把桌上的那把紫砂壺用手轉了轉,又沙沙地轉轉蓋子:“你下一步怎麼辦?”又把紫砂壺轉轉:“你得給你爸一個交待。”
葉草不說話,葉草不知道該說什麼,她知道自己怎麼說父親都不會滿意。
“咱們家庭是什麼家庭。”父親又說了,又拿起桌上的一支紅鉛筆轉,在桌上又頓頓:“咱們家起碼不能出犯人。”
葉草還是不說話,她盯著那隻放了小手術剪子、尺子、膠帶紙、錐子的筆筒看,筆筒旁邊是一個青花方瓷盒,方瓷盒旁邊是那方圓圓的端硯,紅木硯蓋上刻了一枝梅花,填著綠漆。
“你離還是不離?”父親說,把身子坐正,看窗外。
窗外遠處新建的銀行大樓有一片耀眼的閃光,葉草的父親總弄不清那是什麼建築材料,怎麼會那麼亮?停了好一會兒,葉草父親又說:“我說你還是離了好,這是一輩子的事。”停停又說:
“你這不是離,而是糾正錯誤。”
葉草忽然忍不住笑了一下,為了父親用的“糾正錯誤”這個詞。
“你笑什麼?”父親有些生氣,近來他常常會突然生氣,這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肝炎,準備去北京查一查。
“你笑什麼?”父親又問。
葉草還是忍不住自己的笑。
“你走吧!”父親真生氣了。
葉草又不敢走了。
“你走吧,你怎麼還不走!”父親又說。
葉草立起身,剛往外挪了一步。
父親又氣鼓鼓地把身子轉過來。
葉草又坐下來,把大衣最下邊的木頭扣子解開,開始聽父親的訓話。
父親動作很快地從煙盒裏取出一支煙,點上,開始說話。
“你不要逼我親自出馬。”父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