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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年代生活年代
王祥夫

第 二 章

第 二 章

砭人肌骨的冷雨突然下了起來,恐怕下到晚上要變成雪。靈文這天早上上班的時候沒帶雨衣,快中午的時候,史校長史小梅特意過來關心地對他說:

“那錢可以再拖一天半天,要是雨不停,晚上下班就不要回去了。”

到了中午,靈文還是騎著車子濕漉漉地從城外湖邊那個學校趕了回來。

可能是因為下雨,靈文冷得有些抖。

進了家,他先打開櫃門取了件坎肩,坎肩的樣子很漂亮,前邊是茶綠色翻毛皮子麵,翻領,後邊是純毛花格粗毛呢。穿好坎肩,他還覺得有點冷,便想倒杯水喝,他把上午葉草倒給小弟的已經發了紅的茶水倒掉,自己又倒一杯。不知怎麼搞的,暖瓶裏的水一點兒也不熱。他便去廚房裏坐水,水開了又灌,暖瓶還沒灌滿,水卻一下子“嘩”地澆在腳上,他也不覺得什麼。這幾天他總是走神。跺跺腳,木木的,隻像是腳上給壓了塊又沉又冷的鐵板。

“也許是水沒開?”他看看自己的腳,把那雙白運動襪脫下來,又看看,抹了點兒依馬打正紅花油,那清澀古怪的味道一下子在屋子裏漫開。靈文把窗子打開,葉草頂不愛聞的就是這種味兒。

弄完腳,靈文才看到了放在寫字台上那本《漢語辭典》下壓著的錢,心便跳起來,數一數,正好一萬,又數了數。

靈文把錢放在一個牛皮紙袋裏,不放心,看看是不是掉地上了,地上沒有,便又把錢拿出來數數。數完,靈文這下放了心,到了下午,就可以把錢悄悄交給王會計了,這件事好就好在那個胖胖的李出納去了太原,聽說是得了要緊的病。已經半個多月了。

靈文又到陽台上朝樓下院子裏看看,還沒有葉草的影子。

外麵雨還沒停,天灰灰的,對麵樓頂上的水泥板給雨水淋得白白亮亮。靈文站在陽台上朝下看了又看,也不知葉草中午回不回來。下邊車棚頂的綠色瓦楞瓦給雨水淋得一派鮮綠。樓下鄰居家的那個老婆子正在車棚裏剝大蒜,剝下的蒜皮被風吹得飄起落下。樓下這家人日子過得像是很上心,年年一入冬就儲菜,快過年就先養隻大公雞在簍子裏,簍子就放在樓道裏,等過年宰了吃,所以常常能聽到雞叫,讓人覺得自己如置身鄉村。樓下這家人似乎特別虐待這個老婆子,什麼活兒都要她來做。

等不回葉草,靈文便草草吃了口飯,他把昨天剩的米飯用水氽了氽熱,又把水倒出去,又沏了一大杯花茶,用茶水泡飯吃。挾了四塊灰乎乎的王致和臭豆腐。吃了飯,把床上亂糟糟的被褥疊疊好,站在床前發了一回呆,那隻黑貓這時“噔”地一聲跳上窗台,把身子蜷蜷,縮在葉草從她母親家裏端來的天竹盆景後邊,去曬那看不見的太陽。

靈文忽然想起他大哥上午打電話讓他把貓送去配種的事。

“上一次怎麼搞的?那母貓怎麼沒懷上?再配一次。”大哥在電話裏說。

“吵死了,”靈文對電話另一頭的大哥說:“拿你家配去吧。”

“可能是你嫂子給它吃避孕藥吃壞了。”大哥在電話裏笑嘻嘻地說。

靈文笑不出。

“那就送過來。”大哥又說。

“我沒時間,讓小四來取好不好?”

大哥在電話那頭頓了一頓,像是不高興了。

靈文現在一提起他大哥就一肚子氣,他對自己的這個大哥是既討厭又瞧不起,冷靜下來仔細想想,身為小科員的老大做事總像是一支唱得過高或過低的歌,辦事總是走調,如果母親住院時老大不是躲得那麼遠,如果老大當時肯出錢,自己也不會出那種事。大哥似乎隻會向人訴苦,說自己沒錢,說兒子要結婚。他有沒有錢呢?靈文常常揣測大哥在院子外開的那小賣鋪是不是能掙錢,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如果大哥當時拿出些錢來,自己肯定不會動那種念頭,現在想一想真是害怕。

怎麼就會被發現了呢?靈文想一想這事就覺得呼吸有些窒息,把自己嚇得要死。“貪汙犯”這個詞自己以前怎麼就沒想過呢?幸虧這事被史校長捂住了。

靈文從心裏很感激史校長。

史校長史小梅是靈文母親的學生。那件事被王會計發現後的第二天,史小梅把靈文叫去談話,外邊刮著老大的黃風,隔年的落葉被刮得滿天飛舞。窗外的電線被風刮得“噝噝”亂叫,天都黃了,一顆太陽是白的,看上去倒象月亮。

史校長很生氣地看著他,老半天不說話。

靈文自然更不敢說話。

時間一點一點象刀子一樣割著靈文的神經,每一刻都那麼難過。

“你怎麼可以這麼做!”好半天史校長史小梅才開口說。

靈文不說話,低著頭。

“如果被別人發現,隻說是暫時挪用,如果三四天內還還不上,我就幫不了你 了,你怎麼能這樣!”史校長臉色真不好看,她想不到樓老師的兒子會這樣,她 一向是很喜歡靈文的,一直把他當做小弟看,這麼做,要讓學校發現了,簡直是給自己難看。

“隻給你一兩天時間。”史校長又說。

史小梅當校長已經四年了。靈文的母親樓老師一直是她的小學班主任,她比靈文大九歲。史校長怎麼看都更像個女學者而不太像藝校的副校長,衣著總是那麼樸素隨便,頭發總是剪得短短的,從來都不燙一燙,人瘦瘦的說不上好看,但給人的印象很好,幹淨利落爽快。靈文想了好長時間都想不出她十五六歲時的模樣,更想不出她當年常騎著一輛“二六”車去自己家,靈文母親的學生實在太多了,總之記不清了。“我還抱過你呢。”靈文剛剛調到學校的時候,史校長還這麼和他開玩笑。這倒又不是開玩笑,史小梅去靈文家的時候靈文才五六歲。史炎梅在學校裏人緣很好,和上上下下的人才都處得不錯,不少人都“史大姐,史大姐”地叫她。人們對史小梅的印象很好,不知怎麼就都覺得她的家庭生活也一定很好,但沒人知道史小梅的苦楚,史小梅的男人老吳比她大六歲,愛喝酒,愛叨叨,在一家雜誌社當編輯,人精瘦精瘦的,身體極不好。史小梅的女兒還小,因為學校遠在郊外,史小梅根本不能照顧家,那個家全靠老吳操持。更深的痛苦是老吳的床笫之事總不能盡如人意。外界的人都知道老吳是個“銀樣蠟槍頭”。

史小梅念及靈文的母親是自己的老師,對靈文持這種嗬護體貼的態度,讓靈 文很感動。

“你怎麼可以這樣!”史小梅又說。

靈文臉漲得彤紅,一陣陣地耳朵發燒。他羞愧難當地坐在史校長辦公室靠西牆的套著灰布套子的沙發上,真不知說什麼好。

史校長坐在他對麵辦公桌旁的轉椅上,門半掩著,走廊裏靜靜的。窗台上那盆米蘭吐放著濃濃的香氣。

史校長的辦公室是裏外間:裏間是一張單人床,床上鋪了碎花淡綠的布床單,讓人想到女人的瑣碎和溫馨。床頭是兩個棕色的小立櫃,立櫃旁是一個臉盆架,床對麵靠牆是兩個黃漆大書架,上邊堆著報紙和剪報,書架上還放著一個花瓶,花瓶裏插著兩根白白的絲穗蘆葦。

史校長平時最喜愛的事是讀書做學問,三十五歲時就出過兩本書:一本講哲學教學,書名是《哲學三百問》,一本談古代離別詩,書名是《古代離別詩論》。書雖然不怎麼出色,但能出書的人在學校裏除了史小梅還沒別人,所以史小梅在這個小城很出名。她還常在本城的《雲城日報》上發表一些小文章,一小塊一小塊地加固自己的知名度。

“你看看,這是我們史校長的豆腐塊兒。”有時候靈文會把報紙某一段指給葉草看,葉草看看,想想,還是想不起誰是史小梅,隻覺得這個名字怪。

葉草在報社副刊部工作,當然認識不少寫小文章的作者。

“怎麼會叫史小梅?”葉草說,想想又說:“還不如叫‘豔梅’。”

靈文想想,‘豔梅’字有些俗氣。

“聽說她老公有毛病,下邊不怎麼行。”靈文還笑嘻嘻地對葉草說。

“這種事?”葉草說。

“世上哪有不透風的牆。”靈文說。

學校的教員們沒事在一起打撲克時總愛開這樣的玩笑:“想升官還不容易,隻要你肯給史校長提供那個......”

玩笑歸玩笑,教員們對史校長的印象還真是十分好。

史校長外邊的辦公室也隻是書多,窗台上,桌上,書架上,沙發靠背上,到處是書。當地有一隻大紫砂花盆,裏邊種了一株扁柏,一大團的綠。靈文就坐在史校長對麵的沙發上,臉紅紅的隻看麵前茶幾上黃黃的一圈一圈的水漬,忽然用手去擦,擦幾擦,看看手指,給染得黃黃的,又去擦,這時辦公室的門被風吹的“哐”地一聲響。

靈文心裏一陣亂跳。

“你說說,你怎麼能做這種事?”史校長說。

“如果我母親不住院。”靈文忽然說,抬起頭來,靈文忽然覺得自己是那麼委屈。

“二中連工資都開不出了。”靈文把這話也說了出來,忽然就感到口渴得厲害:“這會兒醫療製度改革,病怎麼看得起!”一鼓作氣說完了這話,靈文聲音裏已帶了哭腔。

“ 樓老師住院了?”史校長似乎有幾分不信,看著靈文。

“上上個月的事。”靈文說,好像快哭了。

“什麼病?”史校長說。

“腦血栓。”靈文說。

“沒事吧?”史校長說。

“幸虧及時住院。”靈文說。

“你應該早說?”史小梅忽然換了另一種口氣:“我也不多怪你了,我隻能幫你幫到這一步。”

“我......”靈文抬起頭,突然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事你也別謝我,你去謝謝王會計。”

靈文的眼淚又憋了回去。

王會計名叫王小春,是史校長的老同學,一個忘了自己歲數而又十分愛俏的女人。一張大白臉,戴副平光金絲眼鏡,鏡片後的眼睛大得有些讓人心慌,偏又常常愛笑,讓人覺得她有點神經兮兮,說起話來又總是竊竊的樣子。讓人覺得她時時有一肚子秘密要告訴別人。王會計也是通過史小梅的關係來的學校。

王小春很喜歡跳舞,卻常常苦於找不到舞伴兒。

“王會計可沒對任何人說。”史校長又說。

史校長這麼一說,靈文臉就更燒得厲害。本來出事前王會計就提醒過靈文,那天她神神秘秘地把他叫到財務室,他一進去,王會計就忙把門關上,然後把那些條子拿出來要靈文看,小聲問:

“這條子像有毛病吧?”

“怎麼會。”靈文嘴上不肯軟。

“你看看?”王會計那雙眼看定了靈文,嘴上分明有幾分笑。

“看什麼!”靈文還嘴硬。

“真沒毛病?”王會計又小聲問,想說什麼,又沒說。

“你怎麼不想想這是要判刑的,你自己想斷送自己一生?”史校長又說:“王會計是好心,提醒你,要不你進了法院都不知道怎麼回事。”史校長站起來,走到門邊把門輕輕關上,又返身把桌上的那些條子拿過來給靈文看:

“你看看,這誰看不出?你不想想,咱們這個小城,出了這種事,滿城都是風雨。”

靈文突然有些支持不住,剛站起來,又踉踉蹌蹌退幾步在沙發裏坐下來,淚就流下來,靈文從沒體味過流淚也會讓人感到舒服。

這時門外走廊有人“啪噠啪噠”走過。

靈文忙把淚擦擦坐好,那腳步聲從門邊走過去,去廁所那邊了。靈文的淚就又流出來。

史校長坐下來,手裏不停地轉著那支紅鉛筆,身子卻不動,靜靜地看著靈文。有一隻紅殼子瓢蟲在她桌上的玻璃板上爬,一會爬向東,一會兒爬向西,像昏了頭。靈文這天穿了條質地很好裁剪得體的黑寬條絨褲,鬆鬆垮垮之中透著幾分清爽,讓人覺得他幹淨漂亮,黑褲子又配了條棕色皮帶,上身是一件灰鼠色棉布短夾克,脖子上搭著一條橙紅色的短圍脖,腳上又是一雙橙色牛皮鞋。靈文的膚色從小就白皙潔淨,黑油油的頭發剪得短短的,這時因為哭,眼窩有幾分紅。

史小梅注意到靈文的手很大,指甲剪得很整齊。

靈文坐在那裏把眼淚擦了又擦,這時忽然有人在外邊“篤篤篤篤”敲門。

靈文登時就慌了,抬頭看史校長。史校長都有些慌,忙做手勢讓靈文先進裏邊去,並示意要他把裏邊門關上。

進來的是食堂小白,來說上半年食堂帳目的事,進門前,他把手裏的一支煙掐滅了,剩下的半支煙又放在衣袋裏,小白當過幾年兵,南方人,瘦長臉,說話向來很謹慎,聽話也很認真的樣子。小白抱來了一大堆帳本。

“好大的風。”小白說。

靈文坐在裏邊的床上,很怕弄出聲音,一動不敢動。低頭看看碎花布床單,用手摸摸,忽然發現床單上有一根像頭發又不像頭發的毛,輕輕用手拈起來,看了又看,輕輕吹了一下,又吹一下。

靈文在史小梅的床上慢慢慢慢躺下去,又一下子坐起來。他從口袋裏摸出一支煙,想想,又放回去。

小白在外邊不停地說帳目的事,一樁一樁地說,從春天那次會餐說到去年教師節的虧空,又說去年豬肉和牛羊肉的提價而食堂又不能調夥食價的問題。

史校長這時一心想要小白走,心裏很亂,忽然就有了機會,有些帳目需要讓劉校長看。

“咱們去劉校長辦公室吧,”史校長說。

她希望自己一走出辦公室,靈文就趁機走掉,她不願讓人們看到靈文眼紅紅地從自己辦公室裏走出來。

小白便隨史校長去了劉校長辦公室。

劉校長名叫劉智,今年五十三歲,矮矮墩墩的身材,大腦袋,嘴裏鑲著一顆 白亮亮的假牙,為人正派,性格爽朗。劉校長的辦公室裏除了書多就數花多,一種叫“美國虎”的藤蔓植物爬得滿屋都是,蓬勃得令人發愁,便用繩子牽著爬上書架、爬上書桌、爬上門框、爬上窗框,又繞回來並開著碎碎的白花。因為已開了幾天,謝落的花在地上白白碎碎一片。

劉校長是個老好人,工作上的事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碰到事也總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關於食堂裏的事,史校長和劉校長還有食堂小白一直研究到下班。

外邊的風把門窗吹得“嘩噠嘩噠”直響。

史校長從劉校長辦公室裏出來回到自己辦公室,時間快六點了,她收拾收拾東西準備回家,又進裏間去取給小妮要的五彩鉛筆和向保管要的膠帶紙,準備回去粘粘昨天被西北風打破的窗玻璃。

她走進裏屋,吃了一驚。靈文還沒走,卻在床上睡著了。

靈文躺在床上的樣子很孩子氣,鞋子已脫了,腳上穿著很幹淨的白運動襪,因為是仰麵朝天躺著,史校長當然看到了靈文身上每一個突起的弧線,史校長忽然覺得身上很熱。她想了想,把裏間門輕輕拉上。

站在外間屋,史校長忽然覺得口渴,便輕輕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兩口,水是涼的。她從暖瓶裏兌了點熱水,又喝了幾口。

“ 讓他再睡一會兒。”她覺得自己是這麼想,便把外間的門推上,又輕輕走到裏間的門邊,從門縫兒朝裏看,靈文還一動不動。

出事後,靈文常常失眠,人也瘦了許多。

又過了好一會兒,她覺得應該喊醒他,便又推開門,輕輕朝床邊走過去。這次離靈文近點,靈文白皙幹淨的麵相很可愛,他睡著時上嘴唇微微張開一點點,露 出裏邊白白的兩粒牙,眉毛很黑很挺。

史校長的心更加“砰砰”亂跳,這時靈文忽然翻了一個身,史校長嚇了一跳。

靈文隻翻了一個身,並沒有醒得意思。

“怎麼不叫醒他?”史校長自己問自己,她把靈文從頭看到腳,忽然很喜歡靈文那雙腳,那雙洗的很白的運動襪忽然讓史小梅覺得靈文通身可愛,她彎下腰,看 靈文的腳,又看靈文黑黑軟軟的頭發、有模有樣的耳朵,耳朵給枕頭壓紅了。

後來的事情是她披了她那件黑色呢大衣去食堂吃飯,這時學校的班車已經開走了。食堂裏已經亮著白得讓人覺得有幾分冷的水銀燈,吃飯的學生並不多,三三兩 兩坐著。一個名叫王地春的大高個兒男同學打了飯朝史校長走來,忽然笑笑,說:

“史校長晚上跳舞吧?”

史校長想想,才明白今天是星期五。

“這幾天飯菜怎麼樣?”史校長隨口問。

“中午包子裏肉皮毛太多,都不能吃!”王地春說。

史小梅一時不知說什麼好,想想,說:“我回頭問問。”便掉過臉看水池邊的泔水桶,裏邊果然浮著幾個隻咬了幾口的包子。

吃完飯,她又去飯口打了一份兒飯:五片炸得金黃的饅頭,一盤雪菜豆腐,一隻醃鴨蛋。食堂的飯菜向來就很單調。

端著飯和菜,史校長穿過學校黑乎乎的宿舍南邊的榆樹牆,幹落的榆葉在腳下“沙沙沙沙”直響,又穿過教學樓和宿舍樓之間的操場,操場中心水池裏的假山白天看上去蠢頭蠢腦,怪怪的,晚上看上去還是不像山,讓人不知它像什麼怪物。

史小梅這會兒心裏隻希望待會兒一開門靈文已經不在了。

開門的時候,她還是小心翼翼盡量不發出一點點響聲。她沒先去開燈,她把飯盒先輕輕放在外間的桌上,然後輕輕推開裏間的門,她不敢開燈。

靈文還黑乎乎地睡在床上。

史小梅又輕輕把門關上。

這時又起風了,窗簾一下子白白地鼓起來,她忙過去把窗子拉嚴。窗外南邊院子裏的樹在黑夜裏看上去像堵牆。她靜靜地在窗前立著,能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她忽然把放在窗台上的一把綠塑料梳子拿起來,在暗中左一下右一下沒頭沒腦地梳起頭來,梳子“嗶嗶嗶嗶”爆出許多火星,把她自己嚇了一跳。她又輕輕把梳子放在窗台上。

她不知道靈文其實一直沒睡著,她起身去食堂吃飯時,靈文甚至起來坐在床邊抽了一支煙,他坐在那裏仔仔細細想了又想,竟突然想起和自己有過關係的左小雪和李雙荷。

靈文在暗中眯著眼把史小梅進來出去看得清清楚楚,史小梅從食堂回來,沒有開燈,輕手輕腳的樣子讓靈文覺得真該發生那種事了,靈文覺得自己最好和史炎梅發生某種事,那也許是能讓自己擺脫困境的最可靠的辦法。

靈文在暗裏笑笑,他望望屋頂,從外邊走廊透進來的光方方白白的四塊像貼在那裏的白紙。靈文就那麼躺著,屋子裏黑漆漆的,他想在暗中想清楚史小梅的模樣,卻忽然是一片空白,外間屋也沒動靜也沒燈,他忽然想史小梅是不是不在了。好久好久,鞋子輕輕擦在地板上的聲音告訴他史小梅還在外邊。

靈文又在暗裏笑笑。

這時候的靈文像極了網上的蜘蛛,靜靜不動,單等著倒黴的飛蟲。

夜就這麼一點一點深下去,外邊的聲音一點一點消失掉。住在樓上宿舍裏姓賈的年輕教員也大概打了水洗了臭腳要睡了,出門,關門,“啪噠啪噠”地來回走,去水房,“嘩嘩”地往盆裏接水,又“嘩”地一聲把水倒掉,牙刷攪牙缸的“嘩嘩嘩嘩”聲,“卟”的一聲吐水聲,一切一切都靜下去以後,靈文聽見史小梅從外邊輕輕輕輕走了進來。

史小梅立在床邊了,可以感覺到她的呼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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