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一個脆弱。
一個掉進陷阱裏的,獵物。
上篇
他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在夢裏,風把他的身體托起來,他變得比空氣還要輕。他溫和地飛翔著,沒有俯衝,也沒有翱翔。他隻是緩慢地往前方去,世界變成一片可以讓他漂浮的海洋。
“楊光明,起床了。”
“楊光明,聽見沒,快起床。”
“楊光明,起床了!”
這個聲音一開始非常遙遠,像虛空之中握不住的羽毛。然而它急速地逼近,最後像一道強光插入黑暗,將楊光明的夢捅破了一個小孔,緊接著夢就從這個孔裏全部流散了。他睜開眼睛,透過窗簾看見了黎明。“別叫了,醒了!”他不耐煩地應道,接著支起身子,揉了一把臉,把T恤套在身上,穿好褲子走出臥室。幾個動作一氣嗬成。女人在廚房裏忙碌,看他走了出來,朝他說,快點兒,看你那焉了吧唧的樣子,趕緊洗漱了來吃早飯,別上學老遲到。
楊光明沒有回答,他在回憶那個黎明的夢。這個夢是亮的,白的,輕的。他一邊重溫著夢裏飛翔的場景,一邊刷牙洗臉,然後吃掉女人準備好擺在桌上的早飯。像個機器。女人在廚房裏拾掇,他想了想,走進廚房對女人說,媽,如果我是一隻鳥該多好啊。
女人停下手裏的動靜,洗碗池上的水龍頭嘩嘩地朝外流著水。什麼?你剛才說什麼?
楊光明的表情裏不帶有一丁點兒玩笑的成分。他微微蹙眉,認真地眨了下眼,重複自己剛才的話:媽,我說,要是我是一隻鳥就好了。
女人擰上水龍頭,還在沉睡的黎明複歸於寂靜。她動了動嘴唇,卻終究沒有找出合適的話。她從廚房的門探出半個身子,朝客廳的鐘瞥了一眼。都七點了,要遲到了。你這個死孩子怎麼淨想這些沒用的呢?我管你鳥不鳥的,快上學吧去!
哦。楊光明應了一聲,抓上書包走了。
在上學的路上,楊光明遇到重機廠初中的王俊傑。王俊傑是重機廠廠長的兒子,聽說還在他們小區裏成立了一個什麼飛虎幫,經常來化工廠小區找麻煩。楊光明趕緊別過頭,加快了腳步。“喂,那不是楊光明嗎?你站著。”
楊光明假裝沒有聽見,歪著脖子繼續朝前走。王俊傑幾步小跑上來攔住了他,“你耳朵聾啦?我叫你呢。”
“哦……”楊光明用視線的餘光去瞥王俊傑,今天的他看上去很和藹。
“哎,夏天連大清早都這麼熱,快點放暑假就好了。”王俊傑一邊說著一邊把自己的衣擺拉起來扇風。
“嗯……”
“你怎麼跟個病羊似的?說話呀。”
“你沒事的話……我就去上學去了。”楊光明喃喃地說。他不知道今天王俊傑是不是又要找他借錢了。
“你急個什麼,遲到就遲到唄!我問你,你們學校的李申強是不是經常欺負你的?”
“不管你的事!”楊光明瞬間漲紅了臉,不論是李申強還是王俊傑,他們都一樣的混蛋。一個率領著化工廠小區的男孩兒,一個率領著重機廠小區,三天兩頭找茬。
“他欺負你你就告訴我,我幫你給他點兒顏色看看啊!”王俊傑搭著楊光明的肩仗義地說。
今天刮的什麼風?兩個小區的男孩兒向來對立,雖然楊光明被同是化工廠小區的李申強們排擠,但也輪不到王俊傑這隻黃鼠狼來拜年。
“我說了,不用你管。”楊光明又朝前邁出幾步,刻意和王俊傑拉開距離。
王俊傑沒有放過他的意思,追上來重新把手搭到他肩上,壓低了聲音說,“我問你,你跟陳夢是不是很好啊?”
原來如此。楊光明心裏沉了一下,說道,“和你沒關係!”
“你個臭小子,我知道她跟你都是化工廠小區的,你們還是同桌。”王俊傑恢複了猙獰的麵目,“別給臉不要臉。你幫我把這事兒辦好了,以後有你的好處。你要是給我摻水,後果不用我說你也知道咯!”
楊光明咬著嘴唇不說話。為什麼這群人總是不放過自己?他從來沒招惹過他們,他們卻來欺負他。王俊傑從褲兜裏掏出一封疊成心型的信紙遞給楊光明說,“你把這個交給陳夢,要是沒給她,我把你揍得連你爹都不認識。”說著,他就把信塞到楊光明手中,吹著口哨走了。
“楊光明,你怎麼又遲到呢?”班主任李老師沒好氣地訓他,“就你隔三差五地遲到,你怎麼這麼懶?早起床十分鐘怎麼地,你能不能把你這懶散的作風改一改?眼屎還掛臉上呢,你像個朝氣蓬勃的中學生嗎,我看你還是站後邊兒去清醒一會兒好了。”
他站在教室最後的牆角,漫不經心地扳著手指。
早讀過後,他回到座位。這已經是慣例了,不用老師再發出指令。陳夢把自己攤開的書本朝一旁挪了挪,楊光明坐下來。他偷偷去看陳夢,她盯著黑板很認真的樣子,可是她數學每次都不及格。楊光明用手肘碰了碰她。
“你幹嘛?”陳夢一邊抄筆記一邊問,頭也不回。
“你認識王俊傑嗎?”楊光明小心地詢問。
“重機廠初中的唄,鐵匠街人都知道。怎麼突然問這個?”陳夢漫不經心地回答。
楊光明猶豫了一陣,支吾著說,“不……沒什麼。”王俊傑的那封信塞在他的褲兜裏,像一顆炸彈一樣沉重。
“神神叨叨的。”陳夢抱怨了一句,又皺著眉盯黑板去了。她把老師寫的每個符號都抄在筆記本上,可她數學就是不能及格。不止數學,其他科目也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放學,楊光明沒有把信給陳夢。他一出校門就看到王俊傑杵在馬路對麵,王俊傑也看到他了,“喂!你把信給陳夢了嗎?她怎麼說?”
楊光明沒答話,撒腿跑了。王俊傑在後麵喊,“你個狗崽子!跑得倒挺快,下次再讓我遇到你,卸了你的狗腿。喂!給你三天期限把情書交給陳夢,聽到沒?”楊光明回頭看王俊傑並沒追上來,放慢了奔跑的速度。一回家,他就趕緊坐到書桌前拿出作業本,再偷偷拿出那封信壓在作業本下麵。女人從廚房出來看到他,說,“哦喲,今天這麼自覺,回來就忙著寫作業,不看動畫片兒啦?”楊光明嚇了一跳,回頭對女人說,“媽!你煩不煩,別打攪我。”
他聽到女人又回到廚房忙著燒菜了,才放下心來仔細看這封信。王俊傑的字一個個都像帶刀的張飛,凶神惡煞,張牙舞爪。他在信裏表達了想和陳夢交朋友的願望,在結尾處寫道,“陳夢,如果你當了我的朋友,就再沒有人敢欺負你了,這有多好啊!希望你考慮考慮。”他想起陳夢,感到像一顆糖融化在心裏。於是他決定無論王俊傑怎麼威脅,也不把那封情書交給她。這麼決定以後,他就鬆了一口氣。
這天還算順利,上學的路上沒有碰到王俊傑,楊光明不禁哼起了小曲。中午學校食堂做的菜是土豆燒牛肉,這也是楊光明最喜歡的菜,他吃了三碗飯。如果這天就這麼結束,他會感到今天非常完美。可是下午放學後,楊光明已經覺得今天是最糟糕的一天了。
下午放學前班主任李老師站在講台上清了清嗓子說道,“之前我問過大家了,你們都知道,趙超的一百元錢不見了。是誰拿走的呢?我給了那位同學自己還回去的時間,可是他似乎沒有把握住這個機會。我說了,放學前那個人還不承認,我就要叫班委搜全班的書包了——我再給那個同學一點時間。誰拿了趙超的錢——喂,真的沒人承認嗎?”
楊光明一臉迷惑地問陳夢,“這是怎麼回事?”
陳夢說,“哦,那節課下課你好像去上廁所了。李老師過來說趙超被偷走了一百元錢,讓誰偷的主動去承認。”
“我們班有小偷?”楊光明有些不敢相信。
陳夢皺著眉說,“誰知道呢?”
班裏漫過一陣各懷鬼胎的沉默。李老師等了一會兒開口道,“看來這位同學真的不願意自己承認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事,班長、副班長和學習委員,你們幾個去搜一下班裏同學的書包吧。”
這幾個班幹部都是女生。她們趾高氣揚地來到前排,從第一排的同學開始,一副“快點把書包拿來給我搜”的模樣。楊光明覺得她們討厭透了,她們憑什麼就有這樣的權利?學習委員走到他麵前,用輕蔑的眼神斜著楊光明和陳夢。楊光明知道,她看不起成績不好的人。但是,成績不好,不代表會偷東西吧——“李老師,錢在楊光明的書包裏!”學習委員尖利的嗓音劃破騷動。
楊光明疑惑地回過神,看到一張疊成四疊的百元鈔票從自己書包裏被揪出來。學習委員像舉著一麵勝利的旗幟神氣地走上講台把它交給李老師。
“原來是你啊!楊光明,我看你每天那懶散的樣子就知道你幹不出什麼好事。你知不知道你這種行為非常不好,甚至是犯法的?”李老師瞪著楊光明說。
“可是我沒偷……”楊光明一時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還說沒偷,人贓俱獲!”學習委員搶著說。
楊光明沒去看她,隻是不知所措地看著李老師。“我真的沒偷,我……不知道它為什麼在我書包裏的。”
“楊光明,男子漢要勇於承認犯的錯誤。你拿了別人的東西,還要撒謊,不覺得給我們集體摸了黑嗎?”李老師歎了口氣,換上溫和的麵孔循循善誘。
“我沒偷。”楊光明急了,分辯道,“我爸每周都給我那麼多零花錢,我幹嘛還去偷別人的?”大家知道楊光明他爸前幾年下海經商,靠倒賣各種電子遊戲產品賺了不少錢,南城那家遊戲機專賣店就是他爸開的。楊光明零花錢不少,所以才會有那麼多王八蛋問他借錢。
“這不是錢的問題。有的人很富有,但他就是愛拿別人的東西。這是心靈上的貧窮,”李老師接著說,“對了,說到你爸。好久沒見著他了,明天你讓他來學校一趟吧。”
楊光明知道,他們看不起自己那個隻有錢沒有文化的爸爸,也知道自己那個隻有錢沒有文化的爸爸在這些所謂的知識分子麵前,就像孫子一樣。他還知道,爸爸最大的願望就是把自己培養成一個有文化有教養的人。他心裏有些打鼓,他不確定爸爸會不會相信自己。
“好了,放學。楊光明,明天記得把你爸叫來。他要實在忙來不了,我去家訪也行。”
班裏的同學一哄而散。楊光明一邊收拾書包一邊哭了。陳夢看著他,像是欲言又止。但是,她最終什麼也沒說,埋著頭走了。
楊光明剛踏進家門,就感到氛圍不太對。他朝客廳看過去,爸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以往這個時候是見不到爸的,他總是要晚上九點以後才回家。爸看到楊光明進屋了,清了清嗓子說,“楊光明,你給老子過來。”
“跟我說說,你最近在學校表現如何,成績怎麼樣。”
“嗯……每節課都好好聽過課了,老師講的東西也都記住了……”楊光明在思索著合適的措辭。
“你最近有沒有犯什麼錯誤?”這句話聽不出來是疑問還是設問,或許隻是暴風雨來臨的前奏。
“我想想……就是……經常遲到。”
“還有嗎?”
“嗯……想不起來了……”
“想不起來了?”爸一巴掌拍在茶幾上,震得幾個杯具發出乒乒乓乓的響聲,楊光明嚇得縮了縮身子。“你知不知道老子最痛恨的就是撒謊,我給你機會讓你承認錯誤,你居然說想不起來了?!今天你們李老師打電話告訴我什麼你知道嗎?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說不說!”
“我……他們說趙超錢丟了,後來在我書包裏找到的……可是不是我偷的!”楊光明想倔強地不哭,可是眼淚還是忍不住冒了出來。他最受不了誤解和委屈。
“你還撒謊,你的意思是錢自己長了腿跑到你書包裏去的嗎?”
楊光明還想爭辯,可是父親的巴掌已經落下來,他感到一陣眩暈穿過耳朵直插入腦海,仿佛鼓膜被撕裂般。他一把抹去眼淚,“你憑什麼相信別人不相信我!我都說了,那錢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不是我偷的!”他想象自己是個正被敵人嚴刑逼供的戰士,寧死不屈。對,寧死不屈。他又感到自己成為了一隻鳥,暴風驟雨拍打著他的身子,就要將他摧毀。
第二天,楊光明是帶著渾身的傷痕去學校的。陳夢問他,“你怎麼了?”楊光明擺擺手說,“李老師給我爸打了電話……可是錢真的不是我偷的。你相信我嗎?”
陳夢咬著嘴唇,欲言又止。過了很久,她說,“我相信你。我知道錢不是你偷的。”
聽到這句話,楊光明感動得快落淚了。
又過了一會兒,陳夢碰了碰楊光明的手肘,附在他耳邊小聲說,“我知道誰偷了錢。” 女孩的鼻息溫熱地撲到楊光明耳朵上,他感到癢酥酥的。他驚訝得瞪大了眼睛,“你知道?是誰啊。”
“是李申強。那節下課你去上廁所了,他就來到你座位上鬼鬼祟祟的,我一開始不知道他在幹嘛。後來我才想明白,他肯定是把偷的錢放到你書包裏了。”
“原來是他!”楊光明低聲喊出來,“可是你為什麼不告訴李老師?”
“別幼稚了,你覺得李老師會相信我嗎?”
“不管信不信,你親眼看到了,幹嘛不幫我?”
“李老師夠討厭我的了,我才不想淌這趟渾水呢。”陳夢撅著嘴小聲抱怨著。
楊光明泄了氣,沒精打采地坐在座位上。他看著陳夢事不關己冷漠的臉感到遙遠。他突然想起那封王俊傑的情書。如果能幫上王俊傑,或許可以對付李申強吧?
吃過晚飯,他帶了王俊傑的信到院兒裏去,做完作業的男孩們都接二連三地下樓玩兒了。他們衝鋒陷陣,當然,沒有誰願意搭理楊光明。他獨自捏著信把手插進兜裏,等著陳夢出現。
“陳夢!”他看見陳夢從樓道口奔跑出來,手裏還拿著橡皮筋。他把她拉到一邊,掏出那封信塞到她手上,小聲說,“有人讓我交給你的。”
陳夢臉紅了,“是誰?真討厭。”
楊光明心裏火辣辣的,“你看了就知道了唄。”
“我不要,我不看。”陳夢說著,把信推給楊光明,像回避什麼不幹淨的玩意兒。楊光明一狠心再次把信塞進陳夢手裏,“哎呀,你別鬧,再大聲點兒全院子的人都知道了。現在這事兒除了我,沒別人知道。你就看一看嘛!看一看又不怎麼樣。”
陳夢把信捏在手裏,扔也不是,看也不是。她心裏像有小鹿亂撞,不多一會兒手心就溢出了汗,濕嗒嗒地粘在信上。她感到這一小團紙像火苗在手心滾動,一直燃燒進腦子裏,燒得她暈乎乎的。這時一個女孩來叫她,“陳夢你呆這兒幹什麼呀?快來和我們跳皮筋兒撒。”
“我突然有點不舒服,想先回家了。”陳夢擰起眉毛看了看楊光明,離開了夥伴們,轉身又走回昏黃的樓道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