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九九八年暑假,從小在溫帶內陸長大的楊光明第一次吃到芒果。他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完美的水果,這是爸到廣州進貨後帶回來的。楊光明用一隻手握著芒果梭狀的軀體,另一隻手拿著水果刀卻無從下手。芒果從表麵看上去很光滑,“肚臍”也隻是一個很小的結。要從哪兒開始削皮,削多厚,它有沒有核?這些楊光明都不知道。爸看到他手足無措的樣子,告訴他說,“你隻要削薄薄的一層皮,像削蘋果那樣,削完就能啃進肚裏去了。裏邊兒有個硬核,嚼不動的,扔了就行啦。”
父親似乎隻有在給予自己物質時,能找回一點兒成功男人的溫厚。一旦楊光明的成長沒有在他心中取得與那些物質相匹配的成功,他便顯示出一個暴發戶的暴戾。此時,爸滿足地看著楊光明大快朵頤地吃著這種新奇的水果,楊光明也隱約感覺到一絲兒的溫情。芒果的果肉在楊光明的唇齒間滑動,他感到微酸的芳香和蜜一樣的甜。爸一共帶回來五個芒果,楊光明想要省著吃。在嘗了第一個後,他很久舍不得吃第二個。他每天都能瞥見它們安靜地盛在果盤裏,這帶給他難以名狀的歡樂和期待。晚上在院兒裏玩兒時,他神秘地偷偷問陳夢,“你吃過芒果嗎?”
陳夢想了想,回答說自己吃過芒果味的棒冰和果凍。楊光明晃晃手說,“不是那些,我說的是真正的芒果。”
陳夢睜大了眼睛,這使她看上去比平常更可愛。可是這種使人迷醉的可愛,越來越讓楊光明感覺痛苦。她說,“哇,真的芒果啊?真的芒果是什麼樣的?”
楊光明趕緊去捂她的嘴,“你小聲點兒,別讓其他人聽見。我家裏也不多,隻有四個了。你明天來我家吧,我請你吃。”
回家後,楊光明有些後悔邀請陳夢。因為陳夢成為王俊傑的女朋友後,他們已經很長一段時間在交談中感到別扭了。
陳夢來敲門時,楊光明正在看《忍者神龜》。爸媽一不在家,這裏就成了他的天地。別說看電視,要是來了興頭,他還能插上小霸王打一會兒遊戲呢。隻要趕在爸媽回家前使一切複原就行。楊光明去開門迎進陳夢,迫不及待地想讓她嘗到芒果。他說,“真的芒果味兒,比棒冰或者果凍裏加的味兒不知要濃幾百倍。”說著,他都在咽口水了。他端出果盤,要去拿芒果。這一次,他並沒有感受到預計中的光滑。他仔細一看,發現芒果皮都起了皺。他再將芒果拿起來,發現擠著的地方都變色了。褐色一團一團地在芒果上漫開,發出過於濃鬱的氣味。
“哎呀,芒果怎麼都長得歪瓜裂棗的。”陳夢失望地說。她挑剔的語氣令楊光明內心升出一陣不舒服,他解釋道,“可能放太久了,放壞了。你不知道新鮮的時候,芒果有多好看。”
楊光明很沮喪,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省著,早該趁鮮把它們吃了。可他又不好在陳夢麵前表現出自己的失落。他擔心這些芒果都變了味兒,這樣他就不能向陳夢證明真的芒果有多好吃了。陳夢似乎並沒把這些放在心上,她去找電視機遙控器,“忍著神龜有什麼好看的,打來打去的,我想看白娘子。”
“別找了,遙控器在這兒呢。行吧,你想看什麼就看什麼,我給你削芒果。”楊光明表現出慷慨大方的風範。
那些褐色的下麵還是褐色,楊光明不得不把果肉大塊大塊地剜去。他在心裏發問,這些芒果怎麼壞得這麼快呢?才放了幾天而已。他在給陳夢吃之前先切了一小片放進自己嘴裏,他感到味道也不如之前那麼好吃了。陳夢接過被剜得隻剩半個的芒果,皺了皺眉。她一口咬下去,汁液順著她手腕滴到裙子上。她的眉皺得更緊了,“怎麼這麼麻煩,水都滴到我裙子上了。哎呀酸死啦,一點兒都不好吃。”她又象征性地啃了一口,就把整個兒全扔進了垃圾桶。楊光明心疼壞了,他沒有繼續削,洗了水果刀後坐到沙發上和陳夢一起看白娘子。陳夢看得很投入,楊光明覺得沒勁透了。
他在想自己兩個月前的那個決定。當他決定把王俊傑和陳夢撮合在一起時,是不是已經預示了一切會變成今天這樣?
那一天,陳夢扭捏了很久,告訴楊光明說,“喂,跟你說件事兒。那個,我答應王俊傑了。”
“啊?”楊光明沒反應過來。
“那封信不是你給我的嗎?”陳夢對楊光明的反應很不滿。
“哦。你怎麼答應的?王俊傑其實……一點都不好,也就是個小混混。”
“你這人怎麼這樣,那你幹嘛幫他送信?”
楊光明一時語塞。他仔細觀察成為了王俊傑女朋友的陳夢,她臉上的光澤似乎變紅潤了,像是植物得到了灌溉,潮濕起來。很快陳夢用一種劣質香水覆蓋了自己少女的氣味。上課時她不再把老師寫在黑板的每一個字抄在筆記本上。她大部分時間在睡覺,醒來後就拿著一麵小鏡子對著自己的臉擺弄。偶爾她也跟楊光明講,王俊傑帶她去了網吧,帶她去了旱冰場,帶她去了這樣那樣各種光怪陸離的場所。她會繪聲繪色地描述,“喂,你知道網上的聊天室吧,特別有意思。王俊傑教我打字,他打字可快了!我們倆一塊兒用一台電腦……”“跟你說哦我們昨天去打台球了,王俊傑教了我老半天,我發現我對這個特別有天賦誒,我有一杆進了三個!哈哈……”
“行了,你別說了。”終於,楊光明忍受不下去。他看著眼前的這個女孩,為什麼和幾個月之前有那麼大的不同?
也是陳夢跟王俊傑好上以後,王俊傑拍著楊光明的肩對他說,“你這小子不錯嘛,以前沒看出來你人挺好啊。要是李申強再欺負你,你跟我講,我罩著你。”
要說對付李申強,王俊傑也沒有明顯的優勢,雙方隻是勢均力敵而已。楊光明跟王俊傑說了李申強栽贓自己偷錢的事兒,希望王俊傑能教訓一下李申強。可王俊傑嘴裏答應著,卻沒見有什麼動靜。楊光明一點兒也沒有獲得意想中的地位與興奮,他隻覺得心裏悶極了,好像所有的血液在經過心臟時都凝固成了石頭。他沒能報複李申強,可他失去了陳夢。不了了之後他開始跟著王俊傑他們練自行車。王俊傑常常在下午放學後率領著一大幫人騎車到城西的空地,那兒聚集了很多比試車技的少年。楊光明的自行車無疑是所有少年們中最好的。那是一輛銀灰色的變速車,比起大多數同齡人所擁有的“小飛達”是那樣的出類拔萃。大家都對楊光明這輛小賽車垂涎不已。
雙手脫把是最基礎的技術。少年們張開雙臂把車輪蹬得飛快,像飛刀一樣撕破了晚風。他們比誰更快,比誰能腳不著地讓車在原地停留得更久,比誰騎車跳上的台階更高。自行車好像變成了他們身體的一部分,配合他們做著各種高難度動作。楊光明蹬在自行車上,強烈地感到風穿過身體。風是那樣尖銳,像刻刀一般把自己雕成了流線型。自己變成了鳥。“哈哈,我快飛起來啦!”他忘乎所以地叫喊。
然而這種快感很快就被打斷了。總有人攔下他說,“喂!把你的車借給我們用一下。”肯定的語氣,不帶任何商量的餘地。
楊光明用力地握著車把,不搭茬。王俊傑圍過來說,“你就借給別人騎會兒吧。欸,先借我玩兒玩兒。”說著他就粗魯地將那輛車奪過來擺弄。無數晚風像是劈碎的河流經過楊光明身邊,他看著王俊傑騎在他的自行車上,在練習車技的過程中無數次暴躁地踢它,摔打它。銀灰色的車身上很快有了劃痕。
“哎……你別踢它啊,你看這兒都有劃痕了。” 楊光明心疼得要死,追上去攔下來把車上的劃痕指給王俊傑看。
“你沒搞錯吧,這劃痕早就有了,憑什麼說是我給你弄上的?”
“我看見你弄上去的啊。剛才你老踢它,這個脫漆了就不好看了……”楊光明尋思著措辭,他不知道王俊傑能聽進去多少。
“靠,我踢它怎麼了,就算是我弄的怎麼了?你這人怎麼這麼小心眼兒啊?”說著,王俊傑又是狠狠一腳蹬在自行車的前輪,車把瞬間歪向一側。
楊光明感到心裏有什麼東西在裂縫,破碎。一顆被掏空的脆弱的心臟。“你把車還給我啊。”他說著,就伸手過去想把自己的自行車奪過來。可是他底氣不那麼足,他向來是個逆來順受的人,從不懂得怎麼反抗。剛碰到車把,一個拳頭朝他的腹部猛烈地砸去,他全身的力氣便流失了。
“你以為你是誰啊,我讓你跟我們玩也是看在陳夢的麵子上,知道不?”他一邊說著,一邊踩踏著那輛自行車。
陳夢……好像已經是個十分遙遠的影子了。楊光明想起陳夢臉上果實一般的潮紅,不服氣地喊出來,“誰讓你看她麵子!我不要她的麵子,你也少拿她說事兒!”他揮起拳頭朝王俊傑的鼻子砸過去。
王俊傑沒料到楊光明的反擊,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拳。他捂著臉大叫,很快男孩兒們都圍了上來。楊光明掄著胳膊揮向四麵楚歌,他在死守著一些自己也不知道、甚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可是男孩兒們三兩下就把他解決了。每一拳都毀壞著他作為人的軀體,一副皮囊。他捂著肚子蜷縮在地上,血液從額頭破了的那個洞裏流下來,粘稠地覆蓋住視線。楊光明用另一隻眼睛看到男孩兒們轉而去圍攻他的自行車。大家你一腳我一腳地踐踏在銀灰色的車身上,它漸漸不成形狀,變為一堆廢鐵。為什麼所有的人都這麼凶殘?世界慢慢顯得很紅,他不知道是血還是夕陽。無力感像自來水從花灑中湧出來那樣,從頭到腳淋浴著楊光明的火。他熄滅了。他再次感到自己身體裏充滿空氣,而所有骨頭都變得中空。溫熱的氣流像是要把他托起來,他揮動雙臂,像在飛翔一般。就在這一刻,他鼓起腮幫子和嘴唇,用盡所有力氣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鳴叫。頓時,上百隻麻雀憑空出現般此起彼伏地作出響應,鳥鳴一直傳上了天空。
“我是鳥王。”這麼想著,楊光明睡著了。
楊光明住了一周醫院。繃帶幫助他散架的身體重新拚接好。回學校後大家都不知道是什麼造成了楊光明的變化,隻知道他突然變成了一個奇怪的人。以前頂多覺得他不起眼,而現在,他說話的聲音尖銳而清脆,更多的時候,大家隻聽見他用口腔發出各不相同的鳥鳴。他說,這是布穀鳥,這是百靈鳥,這是烏鴉,這是貓頭鷹。每一種鳴叫都惟妙惟肖。
他沒有告訴別人,自己正在做一對合適的翅膀。他買來了繩索,布,塑料,還有好多人工仿的羽毛。他用結實的繩子把各種材料按翅膀的形狀穿起來,這對翅膀張開之後足有兩米,就像一個滑翔機。沒事的時候,他就去頂樓的天台。他俯瞰著積木一樣的南城,想象自己飛翔在南城上空的光景。在學校時,他像一具空殼。
上課時陳夢問他,“你最近怎麼了。”
他們早就不怎麼說話了。楊光明覺得陳夢就像是那些芒果,熟透了就壞掉了。他從小到大總是習慣把好的東西留著,留到最後。而最後這些美好的物什無一例外地先於他的理想腐爛。現在他和陳夢仍然是同桌,可是話題隻限於借支筆考試對個答案問問作業有哪些之類。楊光明看著陳夢,一個腐爛的女孩。過了好幾秒鐘,他才回過神來答道,“啊,你剛才問我什麼?”
“我問你最近怎麼了。就是,比如說我剛才問你個問題,你要很久很久才能反應過來。你最近在想什麼呢?”
“你別管。”楊光明賭氣地回答,卻忍不住去看陳夢。
“好好好,我不管。真是的,關心你還招著你了。”陳夢重新趴在桌子上。
楊光明想了想,還是戳戳陳夢手臂問她,“你覺不覺得,要是人變成一隻鳥該多好啊。”
“為什麼?”陳夢疑惑地提起眉毛。她修過了眉,看上去像一件過於矯飾的工藝品。
楊光明低聲答,“我就是覺得挺好的。要是我是一隻鳥就好了。”
“為什麼啊?”
“你哪兒來那麼多為什麼,沒有為什麼。你難道不覺得當鳥挺好嗎?”
“嗯,差不多吧。”陳夢勉強地回答。
楊光明看到陳夢興致索然的表情,不再說下去。他知道一切不會再變成以前的樣子了。那個理論叫什麼來著?就是說世界總會朝著越來越糟糕和無序的方向發展。好比一個花瓶,你能輕易將它打碎,卻再也無法讓它完美無缺地恢複原狀。他也不願再思考這些了,隻在心裏計算著自己的工程,再過一周,那對翅膀就能完工了吧?
完成的翅膀比楊光明想象中還要好。他將它們套到手臂上時,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興奮。他一揮翅膀,所有的風就在他身邊鼓動。他穿著它們來到天台,看到地上的汽車像小盒子那樣爬行在彎彎扭扭的街道,看到騎在自行車上穿行的人們像甲殼蟲一樣沒頭沒腦。而此刻他感到優越和快活,因為他是一隻鳥,他不必再靠雙腳沉重地一步步在地上行走。他可以飛翔,隨便揮一揮翅膀,就扶搖直上九萬裏。他憐憫地看著塞滿了整個世界的人類,他們是多麼混濁呀,他們欺負比自己更弱小的同類,陷害,誤解。連那些美好的女孩,最後也抵不過時間的衰朽,變質為釀出酒味兒的水果。楊光明又鳴叫了幾聲,好幾隻麻雀飛過來,停在他身邊。他對著太陽閉上眼睛,感到自己擁有了輕盈的流線型的身軀。他想起新生的海鷗跳下懸崖後在陽光下起飛的畫麵。他對自己說,那麼,就當一隻海鷗吧。這麼想著,他便展開雙翅朝大地起跳,疾速的俯衝瞬間抓住他,金色光線融化進每一股風裏,世界安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