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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1978你好1978
連諫

第五章:你永遠不知道理想的生活會在什麼時候破碎

1

星期天,杜建成一家三口拿捏著時間,十一點十分準時敲開了米家大門。

杜建成知道,米家不接受杜天河的原因,在他和趙桂榮身上,一個挪莊出生挪莊長的平頭老百姓,一個幾乎是目不識丁的家庭婦女,如果說杜天河是棵玉樹,那他的不是,就是生長在這個大糞場旁邊的挪莊,不管他讀多少書,穿多體麵,長多帥,這貧賤的身世,經不住細端詳不說,拿到人前,也嫌掉價。

這些,杜建成兩口子心裏明鏡似的,所以,就商量說,去米家,是禮道,米家人和他們沒多少話說,也是肯定的,與其去早了坐著尷尬,不如稍微晚點,說完寒暄話就吃飯,吃完了,早早回來,也算把兒女親家這道程序走過一遍了。

米小粟家在太平角住獨門獨院的一小別墅。睡不著的夜裏,趙桂榮也曾想象過,獨門獨院的一小別墅,那得多好啊,就問杜天河他們家院子多大。杜天河送米小粟回家的時候,老遠打量過,說得二三百平米吧。趙桂榮就滿臉向往地說,這小院要給了她,她得種上菜養上雞,一年到頭有青菜和雞蛋吃了。杜天河就笑,說虧您沒想養頭豬。趙桂榮就一拍大腿,說就是,在院子角上砌個豬圈,春天捉頭小豬回來,養到過年殺了,煎炸烹炒,痛痛快快吃一頓,把杜滄海的哈喇子都聽出來了。

說真的,去米小粟家之前,杜天河真怕母親會問米小粟父母為什麼不在院子裏種菜養豬這樣的話,讓米小粟父母笑話,在路上,就特意叮囑了一下,不管看人家院子有多麼大,養豬種菜的話,都不要說。

站在院門口等開門的時候,趙桂榮從鐵柵欄門往裏張望了一下,笑了,說:我還當大官家多牛氣呢,這不,也養著雞種著菜。

杜天河往院子西南角上瞅了瞅,果然,用鐵絲網圈了幾隻雞,鐵絲網外也種了幾壟青菜,不由的,就放鬆了好多,覺得當官的和平頭老百姓的日子也差不多嘛,都曉得開源節流。

他們進門的時候,戴玉蘭正坐沙發上看報紙,聽見門鈴響,並沒起身去開門,而是看了看廚房的方向,又翻了一頁報紙。米小飛一家三口早就回來了,老婆徐慧正輔導兒子學拚音,保姆正在廚房裏熱火朝天地忙活,聽見門鈴響,擎著兩隻手跑出來,開了門。

保姆雖然也沒見過杜天河,可見三個人大包小包的,就猜出來,端著一臉笑問:是不是小杜呀?

杜天河點點頭笑著應到:是的,阿姨他們在嗎?

杜天河雖然沒來過米家,但看過米家人的照片,對戴玉蘭還是有些輪廓的,猜她是米家的保姆李阿姨,忙叫了聲李阿姨好。保姆對素未謀麵的杜天河居然知道自己姓李而顯得很高興,受寵若驚地笑著,忙把一家三口讓進來。

他們一家三口來了,戴玉蘭才不情願地合上報紙,從沙發上站起來,滿臉都是被打擾了的不情願。杜建成和趙桂榮滿嘴寒暄,遠遠把手伸過去,戴玉蘭卻緊握著報紙,沒伸手的意思。趙桂榮看出她無意於握手了,就從背後悄悄拽了杜建成一下。

杜建成有點尷尬,收回手,忙又從杜天河手裏拎過六樣禮。

按禮節,這六樣禮,須得男方父母恭敬地送到女方父母手裏。可杜建成見戴玉蘭也沒接禮的意思,就直接遞給了保姆,才對戴玉蘭說,按青島風俗他備了六樣禮,望她笑納。

戴玉蘭說不必客氣,家裏什麼都有,這麼多,吃不完會壞的。說完,對保姆說老李啊,等晚上回家的時候,你捎點回去。

保姆說:那哪兒成,這是您親家尊您的,我給您碼冰箱裏。

戴玉蘭不冷不熱地說:讓你拿你就拿,哪兒那麼多事?

杜建成就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抽了巴掌。一聽戴玉蘭讓保姆拿回去,趙桂榮也心疼,備著六樣禮的錢,還是她回娘家借的呢,為了借這五十塊錢,娘家嫂子沒少說難聽的。可戴玉蘭竟一轉手就送保姆。這可是因為米小粟即將做他們老杜家的兒媳婦,他們給老米家的敬意啊,當著他們的麵,戴玉蘭就這麼隨手分遣了,這不成心給他們難看嘛?但也知道今天不是發脾氣的日子,就按下了心裏的忿忿,使勁擎著笑臉說道:親家,這黃花魚可是我們家老杜一大早去小港碼頭買的,剛離水,新鮮著呢。

戴玉蘭應酬性地笑了一下,說:我們家不缺這東西。

杜天河一進門就東張西望,卻沒見著米小粟,就奇怪,按說今天這日子對他倆來說是很重要,她怎麼能不露麵?胡思亂想著,就有點心不在焉,父母和戴玉蘭的話,聽得有上句沒下句的,根本就沒入心。

徐慧已經泡了茶。米小飛忙招呼他們坐下喝茶。寒暄間,見杜天河左右張望,知他是在找米小粟,拍了拍兒子的腦袋,讓他上樓找姑姑。

米小櫻一家三口就是這時回來的,張晉艇穿著海軍軍裝,個頭挺高,一臉的不苟言笑。米小飛給大家介紹了一下。米小櫻夫妻商量好了要站隊似的,米小櫻很熱情,是站米小粟這邊的,張晉艇一看就是出於文明禮貌的敷衍應酬。

米家的房子,是一百多年前德國人留下的老別墅,層高牆厚,建築質量沒得說,但開間不大,客廳隻有四十幾平方,站了十來個人,再加上兩個孩子的打打鬧鬧,客廳顯得有點擠,也亂,相互之間說話都照應不過來。

米小粟從樓上下來,經一反常態地花了妝,還用了眼影,杜天河就笑了,悄悄拽了她手一下,說又不是辦婚禮,化什麼妝。米小粟笑了一下,但不是很自然,問是不是不好看。杜天河去端詳她,米小粟讓他看得不自在,偏過頭不讓他看,杜天河就說你怎麼都好看。

人仰馬翻中,飯菜上桌了,上桌的菜都很普通,不外是蒜苔炒肉,芹菜炒肉以及雞蛋炒大蔥等等的。米小櫻有些意外,看了看戴玉蘭,眼神裏含了詢問。戴玉蘭沒看見一樣,夾起一根涼拌茼蒿,吃得津津有味,但還是自顧自話地說了句圓場話:我們家一貫飲食清淡,不知你們吃不吃得慣。

趙桂榮說:吃得慣,我們家蒸鍋饅頭燉碗蝦醬就是一頓飯。

戴玉蘭拖長了嗓音呦了一聲,說道:蝦醬啊,多臭。

米小粟說:對喜歡吃的人來說,香著呢,我喜歡。

正說著,保姆端了一大盤炒雞塊從廚房出來,頓時,整個房間充斥著香噴噴的炒雞味,保姆端過來,看也不看地直接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麵前,用濃重的即墨口音說:雞來了。

杜建成打量了一下,整張桌上,就炒雞塊是道最高級的菜,忙又端起來,往戴玉蘭眼前放,被戴玉蘭伸手擋住了,說這雞是特意做給客人吃的。說著,目光巡視了一圈,表情反常地柔和了好多:聽見沒?別和客人搶,想吃,我們明天再殺隻。

沒人吭聲,但大家很遵守紀律,沒人去碰那道炒雞。戴玉蘭又寒暄著,讓杜建成一家三口吃雞,說院子裏養的。

杜建成和趙桂榮有點受寵若驚,想,剛進門時,戴玉蘭的冷漠,大概是性格習慣,師長太太呢,整天被人捧著奉承著,哪兒有給別人端笑臉的習慣?人家越是敬著,杜建成兩口子反倒越是不好意思,這雞哪兒吃得下?就端起來,要放在桌子中央,卻被張晉艇強行又端回來了,還是放在杜建成一家三口眼前,讓他們不要客氣。

說真的,當戴玉蘭說這盤雞是專為他們做的,杜天河還挺感動的,甚至想,就衝她這麼給自己父母麵子,以前她有多少不是,就不放在心上了,結了婚,一定好好孝敬她。就對杜建成說:爸、媽,阿姨一片盛情,您就別客氣了。

說著,就往杜建成和趙桂榮的接碟裏,各夾了一塊雞,自己也吃了一塊。

米小飛的兒子眼巴巴地看著,很想吃的樣子。杜建成看見了,忙給他夾幾塊過去,米小飛的兒子看看爸媽,又看看眼前的雞,突然就哭了。哭得杜天河莫名其妙,趙桂榮以為是因為姥姥說不讓他們吃雞,他想吃又不敢吃才哭的,忙端起炒雞盤子,放在他跟前,說:小朋友,別哭了,都給你。

米小飛的兒子卻把筷子一扔哭著說:奶奶說吃瘟雞會生病的,可是,瘟雞為什麼這麼香啊?

杜天河就覺得腦門嗡地一聲。杜建成兩口子也愣了,瞬間明白了戴玉蘭為什麼會說這道雞是專門為他們做的,不讓全家人吃,原來,這雞不是特意為他們殺的,而是隻瘟雞。

趙桂榮端在手的盤子,不知不覺地就歪了,湯汁撒到了桌子上,順著桌子往下流。杜建成到底是男人,沒吭聲,站起來,接過趙桂榮手裏的盤子,依舊放在眼前,夾了一筷子,把雞肋骨嚼得哢吧哢吧的,說:香,真香。說著,又夾了一筷子給趙桂榮:你也吃。

米小櫻看不下去了,瞪著戴玉蘭說道:媽,這雞是瘟的?

保姆可能聽見了,忙從廚房跑出來,說:沒事的,沒事的,今天早晨才死的。

杜建成卻大大方方地擺了擺手說道:瘟雞也是雞,六零年挨餓那會,咱啥沒吃?死老鼠都不知吃了多少,我還健健康康地活著?說完,歪頭看杜天河,杜天河的眼都紅了,眼睛瞪著米小粟,好像在逼米小粟給他一個解釋。米小粟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杜建成拍了他肩一下,說:臭小子,好好的飯菜不吃,你瞪什麼瞪?

杜建成又往杜天河和趙桂榮的接碟裏夾了幾塊雞,自己也一副吃的大快朵頤的樣子,可杜天河再也忍不下去了,他一把奪過杜建成的筷子,大吼道:爸,別吃了!

杜建成一副莫知所以然的樣子,看著他的兒子杜天河,他不難過嗎?心不痛嗎?難過!痛!可是,再痛他也得一臉歡快地把這盤雞吃了,因為他想讓兒子順順當當地把婚結了。

顯然,對上桌的是盤瘟雞這事,米小櫻並不知情,所以非常震驚,就歪頭問戴玉蘭:媽,這雞真是瘟的?

戴玉蘭看都沒看她,說:願意吃你就吃,不願意吃你吃別的,哪兒這麼多廢話?

她這麼說,等於是承認了,米小櫻就驚了,說:媽你怎麼能這樣?

杜天河再也不能遏製內心的悲憤,他噌地站起來,端著盤子,擎到米小粟跟前,說:小粟,你早就知道這是盤瘟雞是不是?

米小粟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但沒說話。是的,杜天河他們來的時候,她之所以不在樓下,就是因為她和戴玉蘭吵架了。早晨,保姆發現雞窩裏死了一隻雞,剛瘟死沒一會兒,身子還是溫軟的。一到春天,雞就容易瘟,隔三差五死隻雞是正常。但以往,雞死了,都是在樹下挖個坑買了。今天,戴玉蘭沒讓埋,說趁著身子還溫軟,把血放了,中午做了招待客人。米小粟不肯,兩人就吵起來了,戴玉蘭也不是個慣於服軟的人,就指著死雞跟米小粟說,:米小粟,你要敢攔著不讓做這雞,今天我就敢不讓杜家父子進門,你信不信我能做到?

米小粟知道她能做到,氣得跑上樓哭了一上午,也猶豫著要不要告訴杜天河,可又知道杜天河的脾氣,雖然儒雅,但也不是個沒脾氣的,要是告訴他了,搞不好他得扭頭就走,從此不再踏進他們家門半步,這,他真能做到,譬如說,他們談了這麼多年,因為父母不同意,每次約會完了送她,杜天河都會自覺地在離他們家二十米遠的地方站住,有時候米小粟也生氣,說你就不會闖進去和我爸媽理論理論啊?杜天河就笑,說硬往裏闖,那是耍無賴。米小粟說這怎麼能叫耍無賴?這叫動之以情曉之以理好不好?杜天河說,如果你們家跟我們家不相上下,或者我們家跟你們家不相上下,我可以這麼幹,可現實情況是我們兩家差距太大,我硬上就是窮小子硬要傍相府千金的大腿!把你從福囤裏拖出來受苦,我這不叫耍無賴叫什麼?

杜天河見米小粟無語,就曉得,她一定是知道了,他無法接受自己掏心掏肺地愛了多年的米小粟居然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吃瘟雞,不由得,就悲從中來,一甩手,把一盤子雞就摔到了地上,拉起父母就往外走:爸,媽!我們走!

米小飛他們雖然臉上也掛不住,可自知理虧,就隱忍了沒有發作,倒是張晉艇騰地站了起來,指著杜天河的鼻子喝道:杜天河!你還沒在這個家摔盤子的資格吧?

杜天河也沒示弱:今天我就摔了,你想怎麼著?

張晉艇說:你這是打臉,你給我媽道歉,給我們全家人道歉。

杜天河說:那你們先給我父母道歉!他們為了我,為了他們兒子的幸福,明知你們招待的是瘟雞,他們還大口吃,你知道嘛?我爸媽吃的不是瘟雞,是我們的心臟和尊嚴!

杜天河說著的時候,趙桂榮已經淚流滿麵,她打了杜天河的胳膊一下,說:你這熊孩子,就不能少說兩句?

杜天河回頭吼道:不能!我今天要不把這盤雞摔了,我都不配是你們的兒子,不配是人!

說著,杜天河扒拉開攔在前麵的張晉艇就想往外走,卻被張晉艇當胸給了一拳,打了個趔趄。

一見兒子挨了打,趙桂榮急了,一把護著杜天河說道:咱有話說話有理拉理,別動手。

張晉艇一把把趙桂榮推到一邊,衝杜天河又是一拳,嘴裏說道:打的就是他,我媽這幾年上來一陣就頭暈,都是被你小子氣的。

米小櫻急了,從背後攔腰抱住張晉艇:張晉艇,你瘋了啊你?!

米小粟過來推著杜天河,讓他們趕緊走,杜天河回頭,用幾乎要流血的眼睛看著米小粟,說:我們完了。

說完,淚水從他眼眶裏跳了出來,趙桂榮見米小粟的臉都白了,忙打了杜天河一下:你這混小子,都要結婚了,瞎說個啥?

杜天河聲音低低的,但咬牙切齒:真的,米小粟,我們之間,完了。

說完,杜天河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張晉艇正了一下軍裝,指著杜天河的背影說道:杜天河,你要真是個男人,就說話算話!

杜天河依然沒有回頭,在米小粟的淚流滿麵裏,鏗鏘而去。

米小粟慘白的雕塑一樣站在那兒,呆呆地望著杜天河遠去的方向流淚。趙桂榮忙晃著她胳膊說:小粟啊,天河在氣頭上,你別當真,等回家看我不收拾他。

然而,沒有了以後。

幾年後,張晉艇在街上遇到了已大學畢業,且分到文化單位的杜天河。

長風呼嘯的街上,兩人都愣了一下。到底,軍人出身的張晉艇比杜天河要大度爽氣,主動伸手。杜天河猶豫了片刻,也把手遞了過去。寒暄幾句,張晉艇拉他進了劈柴院,那時的劈柴院已是青島最富聲名的飲食一條街,像風騷少婦一樣吸引著來自全市的食客們。

在涮羊肉館,張晉艇道出了他的苦衷,來自近郊縣城的普通工人家庭,從提幹那天起,在整個家族中就等於是扛起了出人頭地的大旗,這又談何容易?可他能對父母兄弟說你們別指望了,我不是那塊料?不能!他不能掐滅整個家族唯一的星星之火,要為他們照亮幽暗的未來。可他隻有高中畢業,想提幹談何容易,隻能寄希望於嶽父。為了讓嶽父母覺得這女婿果然也能為米家頂起一片天,他要處處積極表現……所以,請杜天河原諒他那天的粗莽。

杜天河就想起了為了讓他順利結婚而大口吃炒瘟雞的父母,胸口湧上一陣隱隱的疼,原諒了張晉艇。

2

趙桂榮還是高估了自己的力量,不管她怎麼收拾,杜天河就是不肯去找米家賠禮道歉。他堅持自己沒做錯什麼,他無法忍受和眼睜睜看著他和父母吃瘟雞的米小粟過一輩子。這麼說的時候,他的心,痛得細細碎碎。多少年的青春,他一心一意地愛著的女人,卻不得不轉身而去。但是,做為兒子,他必須為父母的尊嚴而戰,除非戴玉蘭能登門向他的父母賠禮道歉。當米小櫻替米小粟去紡織機械廠門口找他的時候,他是這麼說的。

米小櫻說:對不起。

杜天河說:又不該你的事。

米小櫻說:我丈夫……他不該對你動手,我代他道歉。

杜天河說:你又不是他。說完,仰頭去看天,說:我從沒把你和他看成是一體的。

兩人都去看天,碧空萬裏,春風和煦。

米小櫻說:小粟很痛苦。

杜天河說:我也是,可我沒辦法說服自己。

又過了幾天,杜天河借遍了全車間,湊齊了一千塊錢,下班後,用報紙包著,夾在腋下去了紅星電影院。正在賣票的米小粟遠遠看見他來了,一陣欣喜,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杜天河笑了笑,走過去,把報紙包從窗口塞進去。米小粟掀開報紙一角掃了一眼,眼淚就滾滾地下來了。

她知道,她和杜天河,完了。

杜天河站在那兒,對她微微地笑,又輕輕擺了擺手,禮貌得像個經久不見的遠房親戚。擺完手,收回來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插進褲兜裏,走了。

3

本來,杜建成打算就把吊鋪讓給杜長江和郭俐美當婚床。把他們弟兄三個的大通鋪再用木板間出一個隔斷他和趙桂榮睡。可沒想到杜天河死活不肯結婚了,不管是杜建成打還是趙桂榮哭趙桂榮罵,他就是不肯去米家道歉,更不肯原諒知情不告、眼睜睜看他們一家三口吃瘟雞的米小粟。他把新房鑰匙遞給杜長江,讓他和郭俐美安心住行了,他一時半會用不上了。杜長江替他於心不忍,也勸他不必太較真,招待他們吃瘟雞是很氣人,可又沒吃出毛病,看在談了十多年、米小粟對他一往情深的份上,閉閉眼過去得了。杜天河說不了。杜長江問他以後怎麼辦,杜天河答非所問,說不想在紡織機械廠混一輩子,想考大學。杜長江說行嗎?杜天河說試試吧。

很多年後,米小櫻告訴杜天河,原定舉行集體婚禮那天,米小粟一早就穿好了軍便裝坐在床沿上等杜天河去接她,坐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淚流滿麵。

杜長江和郭俐美把婚結在了杜天河分的職工宿舍裏。

新婚夜,郭俐美躺在床上,撫摸著已隆起的肚子,目光掃蕩著房間的每一個角落,笑著說:真是傻人有傻福,沒想到結婚就有自己的房子住。

也是從那時候起,杜天河下班就去市圖書館呆著,趕末班車回來,簡單洗刷一下,倒下就睡,早晨,杜滄海醒了,也見不著杜天河的人影,說是棧橋附近有個英語角,學英語去了。

後來,杜天河的車間主任接了幾個電話,說是找杜天河。杜天河問是誰。車間主任說不知道,是個女的。杜天河猜是米小粟,沒去接。又過了一段時間,電話還來,杜天河思前想後,就算接了電話,又能如何?找回曾經的愛情?折騰了十幾年,他已筋疲力盡,回頭張望隻有無窮無盡的痛和淒涼,心下就更是索然。

他執著地不接電話,電話執著地來,他和米小粟的故事,整個車間都知道,車間主任說他一男人,別拖泥帶水的,實在不想回頭,就和人姑娘說清楚。

杜天河覺得也是,十幾年的感情,是應該有個正式了結,就把這些年米小粟送他的禮物打了一個包,下班後拎著去了電影院,遠遠看著米小粟,比以往又瘦了不少,心下難免一陣酸楚,終還是狠下心,走過去,敲了敲售票窗口的玻璃。

見是他,米小粟半天竟說不出一個字,隻有眼淚刷刷地往下滾。杜天河垂著頭,不去看她的臉,說小粟,我們之間已經結束了。

說完,杜天河把包放在售票台上。

米小粟怔怔地望著他,好像不明白他為什麼要特意找過來說這句話。

杜天河說:你還有什麼想跟我說嗎?

米小粟解開包上的袋子,看著自己曾寫給杜天河的信和送給他的筆記本,抬頭,安靜地看著他,內裏,卻一痛徹心扉:你為什麼要這麼問?

杜天河很意外,說:你不是往我們車間打了好幾個電話嗎?

米小粟這才明白,杜天河過來找她,是因為有個女人給他打了好幾次電話,而且他以為是自己打去的,所以沒接,今天特意來找他說清楚,就心平氣和說:你弄錯了吧?我沒那麼多情。

米小粟的平靜讓杜天河多少也有些意外和受傷,喃喃說:不是你啊?

米小粟從售票退台上拎起杜天河送來的包,放在腳下,說:你不買票的話,就讓開吧,後麵的隊排老長了。

杜天河往後看了看,果然,就訕訕讓到一邊,站著看了一會米小粟。

米小粟一臉風輕雲淡,有條不紊地賣著票,可心裏的痛,翻江倒海,她強忍著,賭氣不肯再在杜天河麵前落淚。十幾年的愛情,一盤瘟雞就能葬送,而且,因為這,杜天河就要連以為是她來的電話都不接,這讓米小粟心寒。

杜天河在邊上站了足足十分鐘,米小粟沒再看他一眼,就訕訕走了。改天,電話又來,杜天河去接了,才知道是父親胃病住院期間和郭俐美媽叮當了幾句的護士何春熙,說是想打電話回訪一下,問杜建成身體恢複得怎麼樣了。

杜天河說很好,謝了她。何春熙雖然沒說話,但他聽得見她的笑,輕輕的,在電話的另一端喘息起伏。杜天河當然知道,何春熙打電話來,並非是為了回訪父親的病情,而是想和他保持聯絡,但是,和米小粟的愛情剛轟隆隆逝去,讓他提不起精神,那些何春熙希望從他嘴裏說出的話,一個字也沒說,又重複了一遍謝謝,就掛斷了電話。

之後,他在下班路上又遇見了何春熙,在33路公交站上,她張望著車來的方向,好像在等車,但他知道不是,因為車間主任說了,今天那個女的又來電話了,沒找他,隻問他什麼時候下班。杜天河遠遠看著她,有些踟躇,不是覺得何春熙不好,而是,現時的他,對任何女人都提不起精神。夜裏,他經常夢見米小粟,夢見她平靜地看著他,讓他閃到一邊,因為後麵的隊伍排老長了。她那麼平靜那麼從容,好像從沒愛過他,這讓他非常難過,在夢裏的他,特別想衝上去,搖著米小粟的肩膀大聲質問她,我不生氣你媽給我們吃瘟雞,但是我生氣你不告訴我,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們分手了,你為什麼不痛苦?

剛剛和米小粟分手不久,就和其他女孩子談戀愛,杜天河會瞧不起這樣的自己。

他覺得自己像一個悲情的守貞者,堅守著一份永遠不再有回應的愛情,很痛很苦,但卻能讓他心下慰藉。想他想米小粟想得心臟痛的時候,就去讀書,書就像另一片土壤,他把自己栽進去,努力朝著另一個方向生長,不去想米小粟以及那些曾有過米小粟的歲月。

但他也知道,回避何春熙會傷她自尊,這麼想著,就在心裏歎了口氣,自自然然走過去,衝她笑笑,說等車啊?

何春熙點點頭,禮貌性地說下班了啊?

杜天河點點頭,然後,去看車來的方向,何春熙也看,像兩個熟稔了多年的老鄰居。

後來,車來了,杜天河說我等的車來了。何春熙笑著說我也是,說完,跟在杜天河身後,想上車,杜天河往後讓了讓,讓何春熙先上了,他有心等下一輛,又怕何春熙多想,就上了。

下班高峰期,車上很擠,何春熙身材嬌小,被擠得東倒西歪,一次次地被擠到他的懷裏,杜天河就扶著她肩,把她塞到兩個車廂的夾角處,自己伸開兩個胳膊,把著兩邊的欄杆,算是給何春熙撐出了一片誰也侵犯不著的空間。

一路上,何春熙用春水盈盈的目光看著他,他看著車窗外。

杜天河要去圖書館看書,中間要轉車,下車的時候,心裏放鬆了好多,覺得何春熙不會跟下來,車到台東,就跟何春熙說他到站了,要換車。何春熙說她也換。

這讓杜天河覺得意外,又不好意思問她換車去哪,隻是笑笑,指了指馬路對麵的1路車站,意思是自己要去乘1路車了。何春熙也抿著嘴笑,沒說話,卻跟了過去。

杜天河心裏轟隆隆的,如同千軍萬馬跑過,卻又不好問,就又是禮貌地笑笑,車到大學路,杜天河下車,何春熙也跟著下車。

總不能不告而別。杜天河就指指圖書館說,他要去看書。

何春熙就好像發現了新大陸,陽光明媚地笑了,說你也是去圖書館啊?

聽這話的意思,她也是去圖書館了,杜天河又不好說不去了,就笑笑,說是啊,回家也沒事,過來看看書。

何春熙就歡快地說太巧了!

杜天河嘴裏說著是啊是啊,但笑得有點尷尬,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圖書館。

杜天河去了他常去的角落,從挎包裏拿出書,一邊看一邊寫寫劃劃。何春熙湊過來,臉上露出了吃驚的喜悅,說你要考大學是不是?杜天河說有這想法,但不一定考得上,總得試試吧。何春熙就篤定說肯定考得上!好像她已經往前跑了好幾年,替杜天河看過結果了一樣。

杜天河笑了笑。

何春熙又說你一定考得上。杜天河問為什麼。何春熙說因為你和別人不一樣。過了一會,又問杜天河有沒有觀察過,他和身邊的人不一樣?

杜天河搖頭,說沒有,就覺得身邊的每個人都過著熱烘烘的生活,而自己死氣沉沉。何春熙說你這不是死氣沉沉,你這是心高氣傲,不願意阿貓阿狗地和他們混成一堆。雖然何春熙把同事們比成阿貓阿狗很不禮貌,但杜天河還是很受用,是的,他之所以一定要考大學,被米家的盛氣淩人刺激了是主要原因,另一個原因是看著身邊同事親友,覺得這種在社會底層沉淪著的日子,特別沒意思,像非常具有阿Q精神的行屍走肉,所謂快樂,不過是每攢倆月的啤酒票,拎把燒水壺去供銷社打三斤散啤酒回來,炒上一盤辣蛤蜊,就著滿嘴的啤酒蛤蜊嚼張三李四,沒意思透了,混吃等死似的。

何春熙定定看著他,臉突然紅了,鼓起好大勇氣似地說:杜天河,我知道你剛和女朋友分手。

杜天河看著她,不知說什麼才合適,就嗯了一聲。

何春熙語速飛快地說:我們做朋友吧,你別怕,不是男女朋友,就是普通朋友。說完,殷切地望著他,杜天河覺得,何春熙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自己要說不,顯得很不男人,就說好啊。

何春熙說那你以後不要不接我的電話。

杜天河說好。

何春熙又說,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

杜天河說行。

何春熙像剛剛得到了媽媽溫暖撫慰的小鹿一樣,坐在他對麵,兩手托著下巴,笑得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孩:杜天河,從今往後我們是朋友了!

杜天河被她的天真爛漫感染了,笑著說是啊,我們是好朋友了。

後來,他們一起離開圖書館,在明晃晃的大月亮底下告了別,各自回家,杜天河心情特別好。

那段時間,杜滄海拉板車送貨,已經掙了五十多塊錢,每攢夠了五塊,他就去銀行把零票子兌成整的,藏在床底板下麵。其實,他很想交給趙桂榮,卻又不敢,怕趙桂榮知道自己逃學。

直到有一天,吳莎莎放學回家,發現奶奶正生爐子做飯,撕了一本書做引火,知道奶奶不識字,怕她撕了還有用的書,忙搶過來看,果然,是代數課本,就急了,說:奶奶你怎麼撕我課本?奶奶說:咋是你的?我從煤屋裏撿的。吳莎莎不信,翻開一看,果然不是自己的筆跡,翻到封麵,發現寫著杜滄海的名字,心裏就咯噔一聲,想有段時間沒在學校看見杜滄海了。就什麼也沒說,跑出去翻煤屋子。果然,不光書,連杜滄海的書包都在。

就作業也顧不上寫了,跑到杜滄海家,杜建成正聽收音機裏的評書聯播,趙桂榮在做飯,見吳莎莎來了,趙桂榮習慣性地問了一句:放學滄海沒和你一塊走啊?

吳莎莎就知道了,杜滄海肯定有什麼事瞞著家裏,就嗯了一聲,跑到胡同口等杜滄海。

杜滄海下午拉了趟遠活,今天掙了整整四塊錢,高興得不行,所以,一路哼著小曲回了家,老遠,見吳莎莎站那兒,就笑著問她站得跟望夫石似的等誰呢?

吳莎莎沒給他喘氣的空,直撲撲問道:杜滄海,最近你幹什麼了?

杜滄海就詭秘地笑,說:才想起來問我啊?

吳莎莎說:我還真以為你陪伯父去外地看病了呢,去了你家才知道你請假是撒的謊。

杜滄海忙噓了一下,問丁勝男最近是不是還和孫高第好呢。

吳莎莎就委屈地看著他,不說話。杜滄海就嬉皮笑臉說,隻要他倆好,孫高第就不纏磨你了啊。

吳莎莎抽了一下鼻子,小聲問:真心的?

杜滄海嗯了一聲。吳莎莎就湊到他耳邊說丁勝男告訴她,孫高第非要和她呢個。杜滄海有點懵,說哪個?吳莎莎想說又不好意思的,隻好撒嬌似地恨恨說:就是那個嘛!孫高第說想試試他是不是讓你捅殘廢了。杜滄海腦子裏就轟地一聲,呆呆地看著吳莎莎,半天才說:丁勝男……丁勝男讓他試了嗎?吳莎莎緊張地點點頭,說丁勝男不讓他告訴別人。

失落就排山倒海地在杜滄海的心裏轟鳴著,他呆呆地看著吳莎莎,突然踢了旁邊的牆一下,說:臭流氓!

淚在眼眶裏潛伏著,突然轉頭,瞪著吳莎莎,說:你告訴我這個幹嘛?

好像吳莎莎不懷好意似的。

吳莎莎被他嚇著了,也淚汪汪地,小聲說:你不是問我嘛,人家就說了,你還凶。

杜滄海呆呆看著她,難受得不行,又怕吳莎莎看出來,笑他自作多情,就解釋說:我就是氣丁勝男傻,孫高第又不是真心喜歡她,她不知道啊?

吳莎莎擦了擦眼淚,說:她覺得這樣了孫高第就喜歡她了。

杜滄海從牙縫裏蹦出一個字:蠢!

恨恨的,恨不能把這個世界踢爛了,甚至懊惱那一竹竿怎麼沒把孫高第給穿閹了。麵上卻又不能表現出來,隻能恨恨地看天看地,一肚子氣沒出撒。吳莎莎過來怯怯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自家小煤屋旁,掏出他書包,晃了兩下:都快考試了,你為什麼要逃學?

杜滄海心裏一緊,知道瞞不過去了,就拉起吳莎莎的手,說:走,我請你吃冰糕。

本來,吳莎莎是滿腔怒火的,她一直在拚命學習,就是為了和杜滄海考同一所大學,可他居然逃學!還是在高二下學期,大家都在緊張複習的時候,他逃了學!可杜滄海拉著她的手,就像帶著微微的電流,一瞬間吸住了她柔嫩的手掌,帶著微醺的熱和麻,讓她無力掙脫,嘴裏卻還要逞強地說:杜滄海,你別想收買我!我要告訴大姨和伯父!

後來,杜滄海把她拉到商店,買了一隻雪糕遞給她,說:吃吧。

是的,杜滄海給她買的不是三分錢一支的冰棍,而是五分錢一支的奶油雪糕!吳莎莎見他竟如此奢侈地請自己吃雪糕,不僅詫異,還給氣哭了,因為在明知家裏因他欠了一屁股債,他不僅逃學,還學會了亂花錢,那他一定是學壞了。於是,為杜滄海學壞了而痛心疾首的吳莎莎無論如何也不肯吃這隻雪糕,逼杜滄海把雪糕退了,跟她回學校上學。

杜滄海隻好說錢是正道來的,就把自己想幫家裏還債,就逃學去拉板車的事說了,說加上今天的這四塊錢,他都攢五十九了!他再也按捺不住滿心的興奮,終於可以有人分享他的喜悅:莎莎,才十二天,我就掙了五十九塊錢!比我爸上班掙得都多!

吳莎莎的嘴張得可以站下一隻煮雞蛋。杜滄海就把雪糕剝了,塞到她嘴裏,說:吃吧,隻要你替我保密,我每天請你吃一隻雪糕。

吳莎莎邊吃雪糕邊問:那你不想考大學了?

杜滄海搖了搖頭:就算我今年考上了,還得先上四年學才能畢業,上學四年沒工資,我打聽了,大學生畢了業,一個月的工資才能拿五十二塊五毛錢,我們家兩千多塊錢的饑荒什麼時候能還完?我爸媽還不得把身體累垮了?

吳莎莎默默在心裏算了一會賬,覺得也是,就點頭,答應替杜滄海,不用他請雪糕也會替他保密。

3

杜滄海攢一百塊了,想交給家裏還債,又怕父母問錢是從哪裏來的,就坐在馬路牙子上和吳莎莎商量,怎麼讓父母心安理得地接受這一百塊錢。

吳莎莎像個作家似的,編了無數個故事,最後,杜滄海決定選用在放學路上撿了一百塊錢這版故事。為了應付父母的盤問,連幾點鐘,在什麼地方撿的都編好了。

可杜滄海還是想得太簡單了,當他把一百塊錢交給杜建成,說是放學路上撿的。杜建成非但沒像他想象的一樣欣喜若狂,反倒是二話沒說就把他揍了一頓,說他不是個東西,小小年紀就這麼貪心!

在當時,一百塊錢,隨便放誰家,都是筆巨款。他撿著錢拿回家了,想沒想丟錢那個人的日子咋往下過?!

杜建成連打帶踹的時候,杜滄海沒吭聲,想隻要父母能把錢收下,隨便他打隨便他踹。沒成想杜建成打完了,連晚飯都顧不上吃就拖著他往外走,說是要去他撿錢的地方等失主,杜滄海一肚子不情願,但還是去了,心想,等就等,反正這錢不是別人丟的,等不到失主杜建成死了心,這錢也就收下了。

爺倆在廣州路上蹲到快晚上十點了,等來了無數來來往往的路人,就是沒等來找錢的,杜滄海說別等了,沒人回來找,說明人家根本就沒把這一百塊錢看在眼裏。

杜建成說放屁!說不準是丟前的人想不起來在哪兒丟的了,正滿世界踅摸呢。說完就要去派出所交給警察。杜滄海這下真急了,知道不說實話不行了,就說:爸,別去了,這錢不是我撿的。

杜建成就懵了,定定看著他,好像在琢磨,難不成是偷的?這麼想著,朝著他屁股就踹,說:杜滄海你這個禍害!你給我老實交代,這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杜滄海敏捷地躲過了,說:掙的。

原以為自己說這錢是掙的,父親就不氣了,會停下打,問是怎麼掙的。可事與願違,父親非但沒不揍他,反倒打地更凶了,嘴裏還罵罵咧咧的,罵杜滄海是真學壞了,質問是幫人偷掙的還是幫人望風掙的。杜滄海被打急了,也扯著嗓子跟他吼上了,說:拉板車掙的!

杜建成說:你拉啥板車?

杜滄海就把自己逃學拉板車掙錢的事說了。杜建成還是將信將疑,說:真的?

杜滄海說:不信你去問我師傅。杜建成說:你他媽個逼的真長本事了,還混上師傅了!讓杜滄海這就領他去見。

杜滄海知道父親是真怕他跟雜七雜八的人學壞,隻好領他去了。

他師父姓薛,叫薛春峰,就是領杜滄海走上拉班車之路的鎖廠會計。雖然他犯過事,雖然隻是個拉板車的,但杜滄海很尊敬他,覺得他並不壞,甚至很仗義,就像當年挪用鎖廠的公款,也不是為自己個兒享受,是老家弟弟不起新房子娶不上媳婦,可起房子得用錢,老家的日子就是土裏刨食,要見分錢比登天都難,哪兒有?他爹娘就坐火車從老家來了,要三百塊,他沒有,爹娘就不走,媳婦一肚子意見,三天兩頭找他嗆嗆,把他給嗆嗆急了,就挪用了廠裏的錢,年底對不起賬來,就露餡了,抓進去坐牢了。從拉上板車那天起,杜滄海就一直跟薛春峰幹,因為薛春峰不像其它拉車的,有活幹不過來,轉給別人時還得扒層皮,薛春峰看不上,說都熟人,哪兒好意思的?

杜滄海領杜建成來敲門時,薛春峰正燙腳,門是他老婆開的,一個麵黃寡皮的女人,臉上還能看出幾分年輕時的俏麗。見是杜滄海,就笑了,說薛歌有道數學題不會,正愁著呢。

薛歌是薛春峰的小女兒,才十歲,讀小學四年級,挺聰明伶俐的一小姑娘,上麵仨哥哥,薛春峰掌上明珠一樣地寵著。有時候,半下午時沒活了,杜滄海不敢回家,也沒地方去,薛春峰就領他回家。薛春峰老婆對杜滄海也挺好,隻要他進門,就又是泡茶又是水果地招待著。杜滄海是個矜持的人,在人家又吃又喝的不好意思,就幫薛歌輔導作業。城裏年輕男人,少有杜滄海這麼知進退的,薛春峰兩口子就更喜歡他了。有時候,快中午了,隻要拉車拉到薛春峰家附近,薛春峰就會拉他回家吃飯。

薛春峰老婆雖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可做一手好菜,她有個娘家弟弟,在港務局扛大包,青島俗稱老搬,業餘時間喜歡劃橡皮筏下海釣魚。春天三四月和秋天的十月,是釣逛魚季節。逛魚是近海魚,腦袋大,像蛇,但比蛇粗大、短,黃褐色,沒有鱗。雖同是逛魚,但春天和秋天的逛魚還是不一樣的。春天的鮮嫩,秋天的香肥。薛春峰小舅子上三班,時間充裕,差不多天天出去釣逛魚。逛魚傻,好釣,倆小時就能釣十來斤,自己吃不完,又沒冰箱,就給薛春峰家送,逛魚耐活,送來了,薛春峰老婆就養在盆裏,等薛春峰回家殺了,她做辣炒逛魚,清燉逛魚,逛魚燉豆腐,炸逛魚,總之,桌上有幾個盤子就有逛魚的幾種做法。杜滄海覺得辣炒和清燉最讓人流連忘返,把活的逛魚切了段,用辣椒薑絲爆鍋,滴幾滴青島本地的燈塔醬油,爆出醬香就把逛魚下去,添少許水,剛好沒過魚,燜五分鐘,隻剩一點淺醬色的濃湯裹在逛魚段上,外麵味足足的,裏麵逛魚肉幼滑細嫩……還有清燉逛魚,燉的湯是乳白的,鮮嫩的逛魚臥在湯底下,來一碗米飯,淋上逛魚湯,稀裏嘩啦地吃下去,那過癮,真叫一個淋漓盡致。所以,薛春峰說,他1979年的理想就是攢夠錢買台冰箱,把吃不完的逛魚碼進去冰著,隨便什麼季節都能吃。

打眼一看進來的是杜滄海爺倆,薛春峰不用問也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因為杜滄海告訴過他,他是瞞著家裏逃學出來拉車的。

薛春峰招呼他們坐了,泡了一大茶缸茶,跟杜建成說:老兄,孩子這麼懂事,你啊,就偷著樂吧。

杜建成默默地喝了兩口茶,和薛春峰聊了一會個體拉板車的各種甘苦,感慨了幾句世道變化真快,就起身告辭了。

爺倆走在街上,一前一後,不聲不響。

杜滄海年輕,性子急,步子邁得也快,一會就把杜建成甩身後去了。走一段,聽不見身後動靜,就站下等杜建成一會,等杜建成走得和他差三兩步了,再自己悶著頭往前走。

走到火車站的時候,他又站住,見杜建成定定地站在廣州路和中山路交界的路口,望著東麵的那片紅紅綠綠的洋房發呆,就叫了聲爸。杜建成像是在夢遊,突然被人喊醒了,愣愣地回頭看著他,杜滄海這才發現,父親臉上,有兩道清亮亮的淚水。

杜滄海心裏突然就疼了一下。想,或許,父親在想,為什麼他們要住在人見人嫌的挪莊而不是火車站東麵的這片洋房別墅呢?如果是,他們的日子,會鬆快些吧?

杜建成見兒子看著自己發愣,忙下意識地擦了一下臉,也沒言語,沒事人一樣往前走了幾步,和他並了肩,才仰著頭問:定了?

也是在這一晚上,杜滄海突然發現父親老了,變矮了,看他這個兒子的臉,已要微微仰著頭了。他知道父親問的是他下定決心不考大學拉板車了。就嗯了一聲。

杜建成問:為什麼?

杜滄海說:禍是我闖的。

杜建成說:你還有爹娘有哥哥姐姐!

杜滄海說:我一個人闖的禍不能連累全家。

杜建成揚起手,要打的樣子,最後還是拍在了路邊的電線杆子上,淚下嚎啕地說:你就不能給我和你媽點指望?

杜滄海知道,父母對他最大的願望就是考上大學,成為一個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

趙桂榮經常和他說,這做人啊,做個讓人羨慕的人容易,做個讓人尊敬的人難啊。

有錢有權有好日子過,這樣的人生讓人羨慕,但趙桂榮和杜建成不饞,唯獨饞那些不管有沒有錢,走到哪裏都讓人尊敬的人。比如棧橋英語角的修老師,他不僅沒錢沒權,前幾年文革的時候連工作都沒了,可他永遠不急不躁,經常和外地來旅遊的大學生聊得熱火朝天,和要飯的,也能聊得有滋有味,也絕沒人因為他吃不上飯或是他認要飯的人做朋友而瞧不起他,誰見著,都畢恭畢敬,因為他以前是個翻譯書的,現在新華書店裏的不少外國小說都是他翻譯的。因為這,文革期間,被革命小將打成了裏通外國,學校也停了他的職,等文革結束,他已到了退休年齡,就在棧橋成立了個英語角,想學英語的,隻要去找他,一年四季都在,不管刮風還是下雨。

趙桂榮特別尊敬他,覺得他身上有股說不上來的貴氣。杜天河經常去找他學英語,如果家裏包了包子餃子,不管夠不夠全家吃的,趙桂榮都會包一些讓杜天河捎去。隻要杜天河回來說修老師誇她包得好吃,她就比什麼都高興。

修老師全名叫修品之,世家子弟,在英國留過學,吃了那麼多年的奶酪火腿,卻獨獨喜歡吃趙桂榮包的野菜包子,尤其是掃帚菜和騷蛤蜊加肥肉丁餡的。

騷蛤蜊是青島沙嶺莊一帶特有的種白皮蛤蜊,其它地方沒有,半個雞蛋大小,肉鮮美,也好挖,在灘塗上徒手過濾,一會就能挖一堆。趙桂榮挖回來,養得它們吐淨泥沙,剝出肉,再去湛山那邊采掃帚菜,用開水燙了,切碎,把騷蛤蜊肉和指頭頂那麼大的肥肉丁拌在一起,包發麵包子,皮暄騰騰的,野菜拌著海鮮和肥肉的餡,又鮮又香。用修老師的話說,這一口他吃一次惦記一輩子。杜滄海一口氣能吃五六個。知道修老師也喜歡吃,每次包了,不管杜天河想不想去學英語,趙桂榮都會裝在飯盒裏,用幹淨毛巾包了,讓杜天河趕緊趁熱給修老師送去。

現在,杜建成四個孩子,三個上班了,就剩一個杜滄海,他和趙桂榮滿心指望他考上大學,當個有文化、受人尊敬的人。杜滄海卻斷了他們的念想。

春末的風,帶著海的味道,在青島的大街小巷裏流竄,可是,已經逼近老年男人的杜建成,卻蹲在馬路牙子上,嗚嗚的,哭得像條被主人欺負了的狗。

杜滄海像犯了彌天大錯,卻不想改正的壞孩子,遠遠地站在馬路對麵,張望著那條通往大海的陳舊老路,快一百年了吧,它沒變過,一直那麼窄,一直那麼陡峭,好像坐下來鬆弛神經,就能滑到海裏。

4

拉板車的第二個月,杜滄海掙了一百,可杜建成不讓他幹了。

自以為身體康複了的杜建成回郵政所上班,所領導卻讓他提前辦病退。

杜建成說他覺得自己身體還行,不想提前病退,因為提前病退比正常退休金要少,上班時的各種補貼也沒了,家裏還欠著一屁股饑荒呢,他哪兒能扔了這些補貼不在乎?

可所領導說,不願意提前病退單位也不能讓他上班了,他身體不行了,萬一在工作崗位上出點事,單位負不起責任。也就是說,不管他願不願意,單位都不需要他回去上班了,如果不辦提前病退,就得長休病假,工資更低。杜建成沒轍了,說讓我退休不要緊,我得讓我小兒子頂我的班。

所領導見過杜滄海,覺得是把幹活的手,就答應了。

當晚,杜建成就跟杜滄海說明天去貨場把板車退了租,跟他去郵政所報到。杜滄海說憑什麼?我在貨場幹比你在郵政所掙得多。杜建成說你懂什麼?你掙再多也是個臨時工,不知哪天就來政策不讓你幹了,再說了,就算還讓你幹,你掙的多,你有勞保嗎?你看病報銷嗎?

杜滄海說他就想趁年輕多掙點錢趕緊把家裏的債還上,既不饞勞保也不圖看病報銷,堅決不去郵政所。

趙桂榮說他傻,說郵政所多好的單位,上班公家就給發輛自行車,雖說不屬個人,可個人隨便用,補貼多,多少人想當郵遞員還當不上呢,難不成放著好機會不用,讓你爸白白退休?

杜滄海說:要是沒我這個兒子,難不成我爸還能在郵政所呆一輩子不退休了啊?

趙桂榮說:你知不知道老話說了,寧掙一輩子少的,不掙一時多的。人活一輩子,不能隻看眼前,你得往長遠裏打算,就拿你爸打個比方,年輕那會也活蹦亂跳的個人,可這還沒老呢,病就上身了,你要不就業,看病就沒地方報銷,不往遠處說,就說你爸這次住院做手術,要不是有單位給報銷,這開膛破肚的,得花多少錢?咱家掏得起嗎?你看,就因為你爸有正式工作,他做完手術不上班,在家歇了倆月還有工資拿,你那貨場算個屁,別說病了不會管你了,你今天不拉車今天就沒飯吃!

說著,趙桂榮就去擰他,擰他胳膊裏的肉,那兒肉嫩,不用使多大力氣就能擰疼,針紮似的,這趙桂榮的殺手武器,悄沒聲聲就把孩子收服了,不像胡同裏的其它婦女,管孩子就是日天操祖宗地罵和劈裏啪啦地打,弄得自己不體麵孩子也沒臉。

杜滄海疼得牙縫裏絲絲冒冷氣,他咬牙忍著,就是不告饒。

見他眼珠子都紅了,杜溪知道他疼,就也幫腔說:滄海,爸媽也是為了你好,你那活,掙再多也是個扛零活的,這萬一哪天政策一變,活沒了不說,搞不好還給你扣個投機倒把大帽子遊街示眾呢,以前你又不是沒見過。

聽杜溪幫自己腔,趙桂榮更覺自己一片苦心被杜滄海踩在了腳底下碾著,眼淚都快掉出來了,手上有加了些力氣,帶著哭腔說:混小子,你見誰家當爹媽的會坑自己孩子?

杜建成也把旱煙掐了,不聲不響地出了門,過了一會,拿著拖把進來了,拿拖把杆衝杜滄海比劃了兩下:混賬東西,你當我老了,打不動你了是不是?

成了眾矢之的地杜滄海悲憤地站了起來,吼了一嗓子道:我去,行了吧?!

就這樣,杜滄海接了父親的班,成了郵政所的郵遞員,騎著自行車走街串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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