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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諫

第四章:沒人知道的未來

1

趙桂榮知道,不管郭俐美父母怎麼耍橫不同意,因為肚子裏的孩子,她和杜長江的婚事,算是鐵了,心情就好的很。

做好晚飯,杜長江還沒回來,趙桂榮要去趕海,等不及了,跟杜滄海和杜天河說,隻要杜長江一回來,就攆他去郭俐美家賠禮道歉,就說她都去見過郭俐美了,難為不著他。說著,又從口袋裏摸出手絹,一層層地打開,拿出五毛錢放在灶台上,想了想,似乎覺得不妥,又拿出五毛放下,讓杜長江去郭家的時候,別空手,買點水果。

但是,杜長江下班沒回來。

白天上班的時候,小葉說她哥給她兩張電影票,問誰有時間去看,眼睛一直瞟著杜長江這邊。因為被郭俐美媽拿爐鉤子趕了出來,杜長江心裏懊惱著呢,沒心思搭理小葉的勾引,就低著頭胡亂扒拉算盤,算盤珠子上上下下跳蕩著,響得清脆,一下一下的,就好像把胸口的鬱悶敲開了個小洞。

小葉以為他是在專心練兵,商業係統每年都有珠算比賽。見也沒顧客,就湊過來,笑著說:這是卯足了勁要拿咱商業係統的第一名啊?

杜長江沒吭聲,繼續扒拉鍵盤。小葉看了一會,就知道,杜長江肯定是遇上煩心事了,算盤珠子完全沒章法。

杜長江還是不理她。小葉就一把搶過算盤,放在自己身後,故作生氣地說:問你呢!

杜長江說:能不能不操心我的事?

小葉說:不能!

杜長江說:荒唐!轉身就往旁邊去。同事們都知道小葉喜歡杜長江,就插科打諢地起哄。小葉讓大夥兒弄得下不來台,就把算盤重重拍在櫃台上,抽抽搭搭地哭了,女孩子麼,心裏有想而不得的愛,特容易滋生委屈感,眼淚也特不值錢,這點,杜長江知道,是從一本小說裏看來的。

見小葉啜泣得沒完沒了,杜長江也覺得自己有點過,人家喜歡自己,也沒啥錯,按說,自己應該有種虛榮被滿足的高興才對。這是杜天河說的,不管男人還是女人,被異性喜歡,就是你的人生價值被最大程度上認可。心裏一軟,裝作去拿算盤的樣子,湊到小葉身邊,小聲說對不起。小葉用含著淚的眼,白了他一下,很幽怨,委屈得不行了的樣子,杜長江的心,就更軟了,說他心裏煩,所以說話毛躁了點,讓她別見怪。小葉眼裏的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煩就要拿我當撒氣筒啊?我該你的還是欠你的?

杜長江讓她噎得訕訕的,反複說我不好,是我不好……

就有人嚷:杜長江,說那些沒用的不如陪小葉把電影看了。

杜長江感覺出了同事們的起哄,也曉得大家是在逗他們,大有看出殯的不怕殯大的意味,這要往常,他肯定地拿郭俐美說事,說可不能,郭俐美會扒了他的皮,但郭俐美一家惹了他,言語上的粉就不想往郭俐美臉上擦了,在心裏,甚至有了給郭俐美點顏色瞧的念頭,就看了小葉一眼,見小葉的婆娑淚眼,正滿是期待地看著自己,笑笑,說:這樣好麼?

小葉說:有什麼不好?

各櫃台裏,又響起一陣七嘴八舌的笑。

下了班,小葉在國貨門口等著,唯恐杜長江偷偷溜走似的。杜長江出來,望著她笑笑,一前一後往電影院去,路過餡餅粥時,小葉問他餓不餓。杜長江說還行。

小葉說時間還早,問也不問,抬腳就進了餡餅粥,直接去櫃台點了兩份羊肉泡饃,杜長江覺得讓一女孩子請自己不好,忙搶著付錢,卻被小葉義正詞嚴地擋住了,杜長江家最近出了事,錢上緊張得很,讓他別和自己搶。說著,就掏了張五元的票子遞給了收納。

杜長江呆呆站在一邊,突然很感動,要是郭俐美也能像小葉這麼體恤人該多好啊,就黯然,也慚愧得很,從小葉手裏接過小票,讓她去坐了,他把羊肉泡饃端過來,麵對麵坐了,默默地吃,小葉一直拿勺攪著羊肉湯,把餅撕得碎碎的,眼睛卻一直落在他臉上,他不敢抬頭,怕對接了小葉的目光不自在。

小葉突然問:和她鬧矛盾了?

杜長江猶豫了一下,覺得在這時候騙小葉,不厚道,就點了點頭。小葉問為什麼?杜長江就把前因後果說了,但郭俐美懷孕的事沒說。小葉聽得憤慨,說他們家怎麼這樣?

杜長江沒再說什麼,埋頭吃羊肉泡饃。

和小葉一起憤慨郭俐美,顯得自己很不男人,不附和小葉的憤慨吧?又顯得不領人家的情。人家一女孩子,電影要請看,飯也請了。

他攪盡腦汁想怎麼說,半天,才突然想起來樣問:今天看什麼電影。

小葉知他是想繞開自己的問話。也沒饒了他,那眼睛咄咄地逼了他:她家都對你這樣了,這婚還能結得成嗎?

杜長江心裏一咯噔,這婚他倒有心不結了,可肚子裏懷了他孩子的郭俐美也不是吃素的,肯定饒不過他,萬一發起狠來,到單位領導那兒告上一狀,說不準他飯碗就得砸,這樣的栗子不是沒有,就不敢造次,唯恐把話說得太開,讓小葉看見希望,鬧出些他理不順的章程來,就嗡嗡說都談這麼多年了,想不結也不行了。

小葉說:憑什麼?戀愛自由!

杜長江心想,如果郭俐美沒懷孕,他可以戀愛自由,但郭俐美肚子裏懷了他的孩子,就等於是有了人質,他這輩子,基本被綁定了。

就埋著頭吃飯,又不想讓小葉覺得自己是因為覺得郭俐美好,才無視了她的存在和心意,就故意歎了口氣,說一言難盡啊!

說完,為了不讓小葉繼續在這問題上糾纏,故意把羊肉泡饃吃得稀裏嘩啦,說自打家裏出了事,他都快忘了肉是什麼味了。

小葉就端起自己的碗,扒拉了一半給他,說:別嫌棄,我還沒吃呢。

口氣像是親他疼他的姐姐,或是柔情蜜意的妻。杜長江怔怔看著她,霎那間湧上心頭的感動,讓他快速在心裏把小葉和郭俐美做了個比較,如果小葉早點到國貨上班,他要娶的,可能就不是郭俐美了。

他和郭俐美談了一年多了,小葉才就業就到國貨。

不由得,就嗟歎命運的陰錯陽差,幽幽地,就說了出來,覺得這樣很高明,既能拒絕了小葉的進攻,又能說明自己不能拋棄郭俐美不是因為郭俐美比小葉好,一切皆是,陰錯陽差,命運使然。

果然,小葉就幽幽的,微微抽一下鼻子,低頭吃羊肉泡饃,也不知哭了沒。

後來,進了電影院,找到座位,黑洞洞裏坐好。周遭有情侶的低聲調笑、濕漉漉的接吻、春意盎然的喘息……在黑暗中相互擰成一片曖昧的嘈雜。電影演了些什麼,杜長江記不得了。隻記得電影一開演,小葉的手就伸過來,摸到他的手,緊緊攥著,他微微一驚,輕輕掙了一下,小葉攥得很緊,他去看小葉的臉,小葉正目不轉睛地看著屏幕,銀幕上反射回來的光,打在她臉上,她看上去平靜而從容,仿佛在黑暗中攥住他的,並不是她的手。杜長江心跳得好像胸膛裏奔跑著五百頭鹿,熱汗涔涔地從手心裏往外滲,把小葉的手都弄濕了,小葉拿著他的手,往衣服上蹭,擦汗,蹭過了她高而柔軟的胸,杜長江心慌意亂,看都不敢看小葉,緊張地幾乎連氣都不敢喘了,突然,他的手碰到了一個軟軟的、富有彈性的東西,是的,軟而溫,像母親剛剛蒸出過的饅頭,饅頭上麵還頂了一顆紅棗,隻是,這顆早是軟的是潤的。杜長江心下大駭,怕燙一樣抽回手,怕小葉再來拉他的手,就把手放到了離小葉遠的一側……

他特別想跳起來就跑,不是小葉不好,是怕再坐下去自己會失控,可又怕傷著小葉,就坐如針氈,好容易熬到電影結束,不等放映廳的燈光大亮,他站起來就往外走。

小葉一溜小跑追在後麵,大聲說:杜長江,我知道你喜歡我!

好多人停下來回頭看他們,杜長江頓時無地自容。加快了腳步往外走,走到電影院售票廳,就聽有人喊他,是米小粟。

見杜長江低著頭匆匆從放映廳出來,米小粟很奇怪。

一聽聲音杜長江就知道是米小粟,米小粟的聲音很特別,幹淨、清脆,帶著一股甜甜的味道,像甘蔗。隻是身邊跟著小葉,杜長江就不想應,可他越裝聽不見,米小粟就越覺得奇怪,叫得反倒更響了。

和杜長江同事了兩三年,小葉曉得他哥哥的女朋友是電影院的,就想趁這機會,把杜長江喜歡自己的事給坐實了,最好給他張揚出去,愛情這東西,有時就像一口鍋,不敲不破,小葉往前追了兩步,和杜長江並了肩。

前有哥哥的女朋友,後有不想被人知道的一起看電影的女同事,杜長江就像不小心闖進了風箱的老鼠,進退不是。在國貨站了幾年櫃台,小葉也是見識過人情世事的人,見杜長江尷尬著,對他心思就更是明了了,也知道,這時候自己要不豁上去,杜長江這輩子怕是要和自己無緣了,就特意往他身邊貼了貼,幾乎蹭著他胳膊了,笑微微地看著米小粟,說:您是長江的未來嫂子吧?

一看這架勢,米小粟就知道小葉不是盞省油的燈,就略過了她的笑臉和問候,徑直問杜長江:長江,看電影啊?小郭呢?

杜長江訥訥了兩聲,說叫了聲小粟姐,然後說郭俐美在家。

米小粟說小郭知道嗎?

杜長江低著頭,碾著腳底下的人造大理石地板說鬧別扭了,聲音很小,嗡嗡的,吐出來的字與字都粘在一起,誰也聽不清他說了些什麼。米小粟就知道,他能這樣,說明還是個有良心的,心裏有愧,話都說不成句,就說你們也是快結婚的人了,還鬧什麼鬧?

米小粟一直衝杜長江說話,那個幾乎是黏在他胳膊上的小葉,仿佛不曾存在,小葉知道她這是故意的,就氣得慌,說隻要還沒登記,就不是正式夫妻,他和別人就有相互喜歡的自由。

米小粟明白,如果她接了小葉的腔,肯定就沒完了,不如一直無視來得更幹淨利索,也算殺一殺小葉的囂張氣焰,就讓杜長江回家, 說今天他媽去郭俐美廠裏找她了,聽說郭俐美態度挺好,讓杜長江今晚過去趟,就當給她父母個台階下。

三番五次和米小粟遞話,被米小粟無視,小葉自覺麵子沒地擱,也明白米小粟是故意的,就漲紅著臉,說:戀愛自由,你憑什麼幹涉杜長江跟誰戀愛?

杜長江有點緊張,生怕米小粟接了茬,少不得有一架吵,就忙推著小葉往外走,說不早了,要送她回家。

望著兩人背影,米小粟大聲說:杜長江,你放心,今天的事我不會告訴小郭。

杜長江邊推著小葉往外走邊回應胡亂應了聲謝謝。小葉就站住了,瞪著他,說:你謝什麼謝?她說了才好!

米小粟就又喊了一聲:長江,小郭都是有孕在身的人了,你趕緊過去陪個不是,別讓她在家生悶氣,對胎兒不好。

一聽郭俐美懷孕了,小葉一下子就愣住了,怔怔地看著杜長江,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哭著跑了。

杜長江不知該怎麼著好了,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看小葉的背影,又回頭看米小粟。米小粟走過來,和他一起看著消失在夜色裏的小葉,對他看也不看,說:你哥把水果都買好了,趕緊回去拿著去小郭家看看。

一說起郭俐美,杜長江就想起了敲在背上的爐鉤子,遲遲的,沒挪腳。米小粟急了,說:長江你想幹什麼?

杜長江不說話。

米小粟問他是不是想做現世陳世美。杜長江還是什麼也沒說。米小粟說:都這時候了,你要跟小郭說拉倒,讓她以後怎麼見人?

杜長江吭哧了半天才說,其實也沒想跟郭俐美拉倒,就是一想起他們家,就煩得慌。米小粟說:小郭都懷孕三個月了,你要真和她分了手,她肯定得鬧,後果你想過沒?

杜長江說知道。

米小粟說:你知道就好!又問小葉是誰,杜長江就囁嚅著把小葉的情況說了一下。米小粟歎兩口氣,說:我看出來了,她是真心喜歡你,可惜,晚了。然後又說,她也知道自己剛才對小葉的態度有點過分,可沒辦法,她要不這樣的話,小葉肯定順杆爬,以為她在杜家已經有了同盟軍,插足杜長江和郭俐美感情的時候,會更加有恃無恐。

杜長江說他有數,會處理好,說著,腳在地上輕輕踢了一下,其實,地上什麼也沒有,隻是懊惱和羞愧讓他無地自容,小聲道:其實就是一起看了場電影。

就一起看了場電影?!米小粟是女人,當然明白女人的心思,就指著電影院門口說:看看你同事那表情,在她心目中,這可不是一場電影那麼簡單。

杜長江說:她是她,我是我。

米小粟想說她是蒼蠅你是有縫的蛋!但又覺得這話太重,杜長江麵子上掛不住。人要麵子沒了,就容易破罐子破摔,把平時幹不出來的蠢事幹了,米小粟就忍了,催杜長江趕緊回家拿上水果去郭俐美家。

隻有他和郭俐美把好合了,小葉才能不戰自退。

杜長江在嗓子眼裏嚶嚶說那我走了。目送他出了電影院大門,米小粟又喊了一聲:明天見著你那同事,別提今晚的事,她要提了,你也別替我道歉。

杜長江嗯了一聲。

米小粟說女孩子臉皮薄,你要不把這事當事了,她也不好意思當事。

杜長江在心裏嗯了一聲,跟米小粟說了謝謝,抬腳就往家跑,兩站路,十來分鐘的事。

到家已經八點了,杜天河去醫院陪床了,一兜香蕉在灶台上擺著,杜溪正圍著轉來轉去,琢磨著怎麼掰下一根來,還不露痕跡,見杜長江回來,就嘟了一下嘴,說:好長時間沒吃過香蕉了。

杜長江拽下一根,塞到她手裏,拎起來就往外走。

杜溪愣愣地看著二哥塞過來的香蕉意,滿眼驚喜,幾乎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忙剝開了,掰了一截給杜滄海,望著杜長江的背影說:二哥今天這是太陽打哪邊出來了?

杜滄海把半截香蕉丟進嘴裏,嗚嚕嗚嚕地說:真好吃,等我有錢了,買一卡車,管咱全家吃個夠。

杜溪就笑著說:你要是有錢了,還是別買香蕉了,先把咱家欠的賬還了就阿彌陀佛了。

含著一嘴香蕉的杜滄海一下子就愣住了,剛才還滿嘴巴滑滑甜甜的香蕉變得噎人了,卡在喉嚨上半天都下不去,又想起今晚杜天河說他一朋友的爸爸曾是孫高第爺爺的戰友,答應幫著去說和一下,趕緊把事了了,別這麼鈍刀子割肉地磨起來沒完。

了事,得要錢吧?

有一天,他聽趙桂榮和杜天河在那兒算賬,單是孫高第在青島和去北京上海的治療費就花了三千了,其中一千多是從親戚朋友那兒借的,如果孫高第家再要錢,恐怕還得出去借。

杜滄海在心裏默默算了一下,杜建成工資一月不到六十塊,還要照應一家老小的吃喝開支,大哥二哥辦婚禮的錢早就給花沒了,這又馬上要結婚,就算參加集體婚禮不要錢,新衣服總要買吧?他們結了婚就得出去單過,就他父母的脾氣,總不至於分家沒分給兒子們家產,還分給他們一人一筆債吧?

杜滄海越想越難過,喉嚨裏堵得好像滴水不漏,那口香蕉,都嚼成稀湯寡水了,還是咽不下去,最後不得不吐在了泔水桶裏。杜溪問他幹嘛吐了。杜滄海沒精打采地說咽不下去。

說完,坐在青磚灶台上,望著門外地上青亮亮的月光說:姐,你說,咱家什麼時候才能還完債?

杜溪看著他,也惶惑了,搖了搖頭。

杜滄海說都是因為我!

知道他難受,杜溪就安慰他說:咱媽說了,你也不是有意的,要是有人告訴你,那一竹竿能捅出這麼大禍,你寧讓人打個半死都不會碰竹竿一下。

杜滄海點點頭,杜溪說的對,可他不能因為這就原諒自己。姐弟倆看著窗外,發了一會呆,杜滄海說:姐,我不想上學了。

杜溪嚇了一跳,說:咱家出個大學生的指望都在你身上呢。

杜滄海說:我想掙錢。

杜溪說:就你?上班也是個學徒工,能掙幾個工資?要咱家的賬指望你還,你得還半輩子。

杜滄海說:我不能自己捅了窟窿讓全家人跟著填。

杜溪說:不想上學的事你千萬別當咱爸媽麵說,要不然,還不知氣成什麼樣。

杜滄海低著頭,半天沒說話,可決心,已下了。

2

孫高第家終於鬆口了,不追究杜滄海的刑事責任,但民事賠償不能免,一開始,要兩千塊的賠償,杜天河朋友的父親好說歹說降到了一千五。

去哪兒弄這麼多錢?正當一家人愁腸百結的時候,米小粟送來一千,說這幾年攢的,讓趙桂榮先拿著應急。當即,趙桂榮的眼淚就滾下來了,拉著米小粟的手,一個勁地嗚咽著絮叨說小米多虧你了,我們家天河這是積了幾輩子的德才有福氣遇到你……

杜長江覺得都是兒媳婦,好,不能都讓米小粟一人賺了,就找同事借了3百塊錢,給了郭俐美,教她過來跟父母說是她自己攢的私房錢,拿過來應急。

郭俐美也是個要強的人,聽說米小粟拿了一千,就不高興,說:米小粟這不成心找我的難看嘛?她家部隊高幹,有的是錢,讓我們這些平民老百姓的臉往哪兒擱?

杜長江說:都是一家人,瞎比什麼比?

說這話的時候,杜長江又想起了小葉,想,這事如果放小葉身上,小葉肯定不會說半個不字,說不準還能借錢把那二百塊的窟窿補了。這麼想著,就覺得意興闌珊,坐在礁石上,看自己的鞋尖,不說話。

郭俐美對他的態度很不滿意,撅著嘴,瞪他,一副馬上要哭出聲來的樣子。這要以前,她出這樣,杜長江馬上就自我檢討加自我批判了,可今天,他不想,他想起了小葉,想如果不是因為郭俐美肚子裏的孩子,他大概就跟她提拉倒了,拉倒以後和小葉好。昨天,小葉還借著櫃台上會計傳小票和零錢的繩子給杜長江傳了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杜長江你知道我的心吧?

小葉寫這張紙條的時候,一眼又一眼地看著杜長江,可杜長江不敢看她,仿佛她是塊燒紅的烙鐵,看一眼就能燙得眼球跳起來。

小葉寫完紙條,兩眼定定地看著他,邊往繩子上夾邊說:杜長江。不得已,他抬頭去看,就見小葉把夾著紙條的夾子啪地一拍,紙條就像雪橇一樣嗖地滑到了他跟前。他本不想摘,可小葉瞪著他的眼,都快噴火了,隻好摘下來,看了,扔也不是回也不是的,像拿了隻剛從火裏掏出來的栗子,想扔,礙於小葉盯著,就疊好,揣進口袋,想下班路上拿出來扔掉。知道小葉希望他能回句話,但他不能回,一旦回了,就是授人以柄寧,就裝作很忙的樣子,理貨架。小葉巴巴看了他一會,見他沒回她紙條的意思,就怏怏賣東西去了。杜長江心裏挺不是滋味,覺得對不起小葉,也想起了她酥軟的豐滿的胸,比郭俐美的大,郭俐美的胸像倆煎雞蛋,她總往胸罩裏塞棉紗,大夏天的,也不嫌熱,杜長江說我又不嫌你胸小,用不著這麼折騰。郭俐美就白他一眼,說懂什麼,把胸塞起來,顯腰細。

想想郭俐美因為自家窮,就看米小粟不順眼,還要逼他附和,杜長江心裏的煩躁,就像像大風過後的蘆葦蕩,浩浩蕩蕩地起伏不已。

其實,自從知道懷孕的郭俐美很怕被甩,可又要做姿做態地給自己紮架子,杜長江就很不屑,說話的底氣也足了很多,甚至不怎麼給麵子,好像郭俐美不是談了幾年的女朋友,而是非要往他這輩子上搭的賴皮。

郭俐美拿白眼球很多的眼神挖他的臉:你這說的是人話嘛?你要不比,這3百塊你別往外掏啊,誰有錢讓誰大方去!

杜長江讓她堵得說不上話來,更加覺得還是小葉好,做售貨員,見多識廣,說話做事的分寸都能拿捏在火候裏,不像郭俐美,說話都跟倒垃圾似的,不分時候不分情景就往外倒。

杜長江惱了,說:就沒見過你這樣的,給錢讓你往自己臉上擦點粉都嘰歪起來沒完!

杜長江把錢卷起來,塞口袋裏,要起身走的樣子。

見他真急了,郭俐美忙去拽他,說:杜長江你還是個男人嘛你?

杜長江把錢往口袋深處塞了一下,起身就走,說:我不是男人你肚子怎麼大的?

郭俐美沒想到杜長江能這麼噎她,一下子就哭了,說:杜長江,你混蛋,你不是人!

本來,杜長江想從礁石上跳下來就走,可又怕郭俐美急了,去追她,海邊礁石,崎嶇突兀,又硬又鋒利,萬一絆倒了或是崴了腳摔一交,都不是鬧玩的,就怏怏站住了,坐回她身邊,愁腸百結地看著大海。郭俐美哭了一會,見杜長江沒走,知道他心裏已經服軟了,就收住了哭,伸手從杜長江的褲子口袋裏往外掏錢,這一掏,就把小葉寫的紙條也給掏了出來。

一開始,杜長江沒在意,見郭俐美拿著紙條愣愣地看,才想起來,小葉那張紙條忘了扔了。

想到這裏,杜長江心裏就轟隆轟隆的,想,毀了,撲上去就搶,說有什麼好看的。

郭俐美卻一閃,躲開了,虎視眈眈地看著他,說:杜長江,誰寫給你的?

杜長江說什麼誰寫的,我自己胡亂劃拉的。說著又來搶。郭俐美卻利落地連錢和紙條一起塞進了口袋,手腳並用地爬下礁石,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岸上去。

杜長江追得踉踉蹌蹌。

到了沙灘,郭俐美威風凜凜地站住了,說:杜長江,我看出來了,是有個騷貨撩騷你,不該你的事,你跟我說,這騷貨是誰?我這就去把她的臉撓成爛抹布!

杜長江說真沒有。

郭俐美轉身又走,邊走邊說:我明天就去國貨,我倒要看看這個騷貨是誰?!

杜長江知道郭俐美幹得出來,一想到明天郭俐美就會揚著一張紙條在國貨罵大街,杜長江真慫了,追上去,說:俐美你聽我說。

郭俐美就站住了,拿刀子一樣的眼神看著他。

杜長江艱難地咽了口唾沫,說:我已經跟她說了,咱倆才是流水的世界鐵打的兩口子,七仙女給我都不換。說著,杜長江攬著她的肩,賭咒發誓,就差給她跪下了。郭俐美冷冷看了他一會,扒拉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走了。

杜長江想去追來著,但見郭俐美的步履決絕,知道追上也沒用,郭俐美沒文化,但脾氣又大又倔。

杜長江越想越怕,去水清溝找了小葉。

都晚上八點多了,杜長江來找自己,讓小葉很高興,以為昨天的紙條起作用了,就歡天喜地地出來了,跟著杜長江沿著大華路往南走,去拉他手時,杜長江站住了,說小葉。小葉羞澀地嗯了一聲,滿眼期待地看著他。杜長江艱難地說你也知道,我們家最近出了很多事。小葉點點頭,說隻要我們齊心協力,總會過去的。杜長江又說你也知道郭俐美懷孕了,這時候我說分手不合適。小葉就警惕了,說:杜長江你來找我就為和我說這個的?杜長江說不是。然後,又說:你寫給我那紙條,她看見了。小葉一陣高興,緊張地問郭俐美什麼反應。杜長江說:她明天可能要大鬧國貨,到時候你忍著點,不管她說多難聽也不管她怎麼罵大街,你都甭跳出來說是你寫的。

小葉說:你來找我,就為說這個啊?

杜長江點點頭。小葉有點失望,說:還沒結婚呢,她就這麼潑,這樣的女人你也敢娶?杜長江又重複說:今年我們家出事太多了,我不想再節外生枝了。小葉說:這叫節外生枝?你這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不行!杜長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你把自己一輩子毀了!說這句話的小葉就像個慷慨激昂的女英雄,要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

這是第一次,杜長江覺得,被愛情燃燒的女人真可怕,瘋子一樣,聽不出別人話裏的弦外之音。就說:小葉,千萬別,我寧肯自己苦點,不能再讓父母跟著操心受累了,還有你,也別攙和了。

小葉說:不行!

杜長江突然大聲叫了聲小葉!然後,什麼也沒說,就那麼生冷地瞪著她。小葉的眼淚就掉下來了,仿佛這才明白,因為自己的執迷,杜長江生氣了。

是的,杜長江是喜歡她的,但是還沒喜歡到可以由著郭俐美鬧都不怕丟麵子的份上,甚至也沒喜歡到為了她惹父母生氣的份上。

小葉覺得自己像隻螞蟻。

但她決定做一隻不認輸的螞蟻,就像深秋的路邊,那隻扛著一枚金燦燦的銀杏樹葉跨過溝壑的螞蟻,但在杜長江這裏,她得講點策略,不能把他惹急了。就流著淚點點頭,說:杜長江,我明白了,你回去吧。

可杜長江還是有點不放心,在她身後追了兩步,說:小葉,記住,不管她明天去說什麼罵什麼,你就當和你沒關係。

小葉就哭著大聲說:杜長江,你這個懦夫!你走吧,我這輩子不想再看到你!

其實,小葉想好了,如果郭俐美明天去國貨鬧,那麼,她就像個英雄一樣站出來,鍋不敲不破,鑼不敲不響麼,到時候,她們當麵鑼對麵鼓地對著幹,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雖然小葉答應了,可杜長江心裏還是不妥實,滿腦子都是郭俐美跑到國貨罵大街的畫麵,翻來覆去了一夜沒合上眼。第二天,烏青著兩隻眼去上班,就見小葉打扮得比往日都要鮮亮,心裏咯噔一聲,想,壞了!

可是,提心吊膽的一上午過去了,郭俐美並沒來,他心裏略微鬆了一口氣,想他都跟郭俐美表態了,不管紙條是誰寫的,他的心都在她這兒,大概她也就不計較了吧?

正想著呢,就見郭俐美來了,穿了條月牙青的連衣裙,胸罩裏大概塞了兩大團棉紗,顯得腰肢婀娜,既素淨又漂亮,嫋嫋婷婷地到了他櫃台邊,巧笑嫣然地看了他,杜長江嚇得腿都軟了,幾乎是顫著嗓子說:俐美,你怎麼來了。

郭俐美就把挎包拿到櫃台上,掏出一個四方的報紙包,讓杜長江猜猜,這是什麼。

杜長江心裏兵荒馬亂的,哪兒還有心思猜?就動手去拆。郭俐美一把捂住了,自己慢慢拆開報紙,一打一打地往外拿錢,拿出了整整五打,然後笑著看著他說:怎麼樣?

一時間,杜長江轉不過彎來,訥訥說:我隻給了你三百啊。

郭俐美故意大著嗓門說:我媽聽說你弟弟的事還差200就了了,把存款提出來了,說給你家先應著急,就當我陪嫁了。

杜長江原本緊張得像撞鹿的心臟,頓時就感動得稀裏嘩啦,恨不能當眾就把郭俐美攬過來攥在懷裏抱著,可同事們眾目睽睽地看著,還是忍了,隻是淚光閃閃地看著這堆錢,幾乎是哽咽著說:咱媽真好。

郭俐美得意地說:那是。說著,誇張地伸手給杜長江擦淚,嗓門挺亮地說:行了,真是的,還大男人呢,掉什麼眼淚,我媽說了,什麼也不圖,就圖你對我好。

小葉原本準備了一肚子槍支彈藥,要穩準狠地戰鬥上一場,沒成想是這麼個場麵,頓時無趣,轉身去了後麵的廁所,關上門,咬牙切齒地哭了一頓。

杜長江讓郭俐美把錢收好,這就送到家裏去,免的父母還在為還差五百塊錢勞神。

郭俐美說成,把錢包好,裝進包裏,就走了。

郭俐美前腳走,後腳同事們就誇上了,說杜長江有福,郭俐美不僅能幹,工資高,也通情達理,心地也善良,男人娶老婆,善良是第一位的。杜長江聽著,心裏也美滋滋的,覺得自己差點把郭俐美看低了,原本以為她會像個潑婦似的來鬧一場呢,沒想到她潑天潑地地送來了一場碩大的溫暖。

郭俐美真的是來送溫暖的麼?

還真不是,這不過是個策略。

首選,依著郭俐美的脾氣,今天真是來大鬧一場的。昨晚從海邊走了,就去表姐家哭訴了一頓,也把要鬧國貨的事說了。表姐就說她傻,說男人嘛,那個不喜新厭舊?你這麼一鬧,你以為就把那個惦記杜長江的小妖精的心鬧死了?才不呢!隻能讓杜長江掉麵子,破罐子破摔!惱她!這時候小妖精獻一獻殷勤,撒一撒嬌,杜長江沒準就投人家懷抱裏去療傷去了。郭俐美雖是粗人,可也不傻,覺得表姐說得有道理,就問怎麼辦好,表姐就給她出了個當眾喂甜棗的主意。這樣,不僅給了杜長江麵子也給自己臉上貼了金,更讓那個小妖精知道知道,就杜長江和她的感情,不是隨便三鐵鍁兩鎬頭就能撬得開口子的!

郭俐美領了表姐的主意回了家,本想跟父母開口,借出二百來湊齊了,可她一提杜家,父母就氣不打一處來,如果她這時候開口借錢,他們肯定得問為什麼。這錢,不是個小數,不說實話不行,說了,又得捱父母罵,罵她自輕自賤,還沒進門呢,就開始想方設法巴結婆家了,等將來嫁過去,有她好果子吃?所以,在家就沒開口,找要好的姐妹,東拚西湊了二百,大不了等結婚以後她和杜長江慢慢還就是了。

然後,郭俐美拿著五百塊錢去了杜家,說自己雖然還沒過門,可馬上就是這家一分子了,家裏出這麼大事,她不能袖著手在一邊看著。

不管咋說,人,到底還是勢利的,前麵有米小粟的一千塊擺在那兒,郭俐美拿來五百塊趙桂榮雖然也很感動,但反應也沒見著米小粟那一千塊強烈。所以,郭俐美就有點失落,怏怏和杜長江說:真是的,你媽這人,連說話都會見人下菜碟啊?

杜長江問:怎麼了?

郭俐美就把趙桂榮接過前的表情和話都學了一遍。酸溜溜地說:前麵有一千塊擺那兒,你媽也算個見過大錢的主兒了,能把咱這五百放在眼裏?

從郭俐美學的話裏,杜長江確實也感覺到了落差,但在郭俐美麵前,又不願承認,就說國貨最近來了一批料子不錯,他們是不是得把婚禮的衣服做了。

郭俐美嗯了一聲,說:集體婚禮也是婚禮,衣服得做漂亮點,不能讓人看了笑話。又問杜長江還有錢嗎?杜長江哪兒有?吭哧了一會,說:你別管了,我來弄。

第二天,杜長江厚著臉皮跟組長說,像他和郭俐美似的,參加集體婚禮,大夥兒還給不給湊份子?

組長說:湊!怎麼能不湊?你就是上月球舉行婚禮,份子錢也少不了,以前其它同事紅白喜事的份子錢你又不是沒掏。

杜長江就把家裏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又吭吭哧哧地問能不能由組長發個倡議,提前把份子錢給了,他也好做套新衣服參加婚禮。杜滄海用竹竿把百貨公司人事科長兒子的蛋穿了糖葫蘆、老杜家賠了個底掉,在整個商業係統,早就傳遍了。組長說人是社會動物麼,啥叫社會動物、就是一人有難八方支持,但關鍵是你得說,你不說誰知道?讓杜長江放心好了,這幾天他就把這事給他操辦利落了。聽組長說完,杜長江的淚差點落下來,有感激也有難為情,好好一個家,好好的日子,就因為杜滄海一竹竿下去,就亂了套。

這麼想著,心就有點惱杜滄海,晚上吃飯的時候,沒給他好臉。杜滄海感覺到了,也知道自己給家裏闖了禍,低著頭不吭聲,心裏難受的貓抓一樣。

組長把同事湊的份子錢給了杜長江。杜長江讓郭俐美過來挑料子,郭俐美問統共收了多少份子錢。杜長江說十塊。郭俐美就高興得要命。

杜長江扯布料拿的是內部職工家,便宜不少,十塊錢做兩套正兒八經的衣服還能剩不少。郭俐美扯著布料比劃了比劃,突然說光給咱做啊?

杜長江啊了一聲,有點愣。

郭俐美就說大哥不也和咱一起結婚嗎?衣服做了沒?

杜長江就拍了一下腦門,懊惱竟把大哥和自己一起結婚的事給忘了,就說先把咱的扯了,晚上回家跟我哥說聲,讓他們過來挑料子。

郭俐美小聲說咱出錢啊?

杜長江又讓她給問住了,猶豫了一會,說到時候說。郭俐美突然就懊惱了,懊惱自己瞎熱心,瞎多嘴,平生就多出些事來,小聲咕噥說不是我不想出這錢,就咱這錢,做兩套富富有餘,做四套不夠。

見杜長江不說話,知道他犯難,畢竟是弟兄兩個一起參加集體婚禮,如果他們悄沒聲聲就把新衣服做了,顯得不厚道,可要吭了聲,錢誰出?是個問題。杜長江知道,杜天河都是開了工資一把交父母,手裏沒錢。老半天,才說:要不,咱就別要這麼好料子,做四套緊緊巴巴也夠。

郭俐美嘴又撅老高,像個塞子,一下子塞在了杜長江心上,但也不怪郭俐美,要不是她提醒,這事還真就辦夾生了。

夜裏,杜長江小聲問杜天河參加集體婚禮的衣服準備了沒有,杜天河說米小粟打算穿軍便裝去參加集體婚禮,他正想問杜長江呢,要不要,要的話,他讓米小粟給多弄兩套。

那幾年,人人以穿套軍便裝為時髦,杜長江連想都不想,說要!第二天就和郭俐美說了,說大哥給弄了軍便裝,就不用做新衣服了。郭俐美不幹,說軍便裝是軍便裝,結婚衣服是結婚衣服,女人結婚,沒幾件像樣的衣服壓箱底,日後想起來都慘得慌,所以,軍便裝她要,新衣服也得做。

杜長江擰不過,由著她做了。

郭俐美看出了他的不高興,說你不做就把錢省下來給你爸媽一人做一套吧,兒子結婚,他們也得有身像樣的衣服。然後,不待杜長江同意,就挑不便宜也不貴的料子扯了兩套。

看她扯著料子絮絮叨叨,杜長江心裏暖洋洋的,覺得郭俐美固然有她的不好,可心眼不壞,在市井街巷裏,她的行事做人,也算是識大體了。這麼想著,就瞥了一眼小葉。就見小葉拿胳膊肘歪在櫃台上,正往這邊瞅。兩人目光一對上,杜長江就慌了,就忙低下頭,裝作幫郭俐美收拾布的樣子。

郭俐美感覺到了他的異樣,問怎麼了。杜長江越發心慌,說沒什麼。話音剛落,小葉就扭著腰走過來,往杜長江身邊一靠,上下打量著郭俐美,說:杜師傅,這你對象啊?

杜長江嘴裏啊啊了兩聲,說不早了,讓郭俐美先帶著布料回家。

在男女這方麵,女人直覺向來犀利,郭俐美也不例外,她目光從小葉臉上掠了過去,仿佛壓根就沒看見她這麼一人,或者看見了,也沒放在眼裏,徑直挎了杜長江的胳膊,拎了一下沉甸甸的布匹,又放下了,看著杜長江。杜長江忙拎起來,說挺沉的。急忙忙就往外走。小葉被撂在半空裏,挺下不來台的,就拽了一下杜長江的胳膊,說:杜師傅,問你話呢?

郭俐美就哎了長長的一嗓子,扒拉開小葉的手:哎——你這人,小姑娘家家的,怎麼跟男人動手動腳的?

小葉拿鼻子哼哼了兩聲,說:我跟人動手動腳也沒讓人把肚子動大了。

郭俐美就知道,這就是了!未婚先孕這樣的事,如果不是關係密切的人,不會說,尤其是男女之間。郭俐美氣得心臟疼,她瞪著小葉看了一會,一副隨時都要噴她一臉玻璃碴子似的,杜長江真嚇壞了,郭俐美這要在國貨和小葉打起來,往後他怎麼還有臉待?就忙拽著郭俐美走。

郭俐美腳下就跟生了釘子一樣,瞪著小葉,小葉也不示弱,虎視眈眈地回瞪著,突然,郭俐美就笑了,笑得陽光燦爛,說:沒錯,我是懷了杜長江的孩子,可有些人,臉都不要了,寫紙條勾引他,他看都不待看一眼的,真是把女人的臉給丟盡了,我要是這個人啊,早就沒臉見人了!

郭俐美說的聲音不大,但字字擲地有聲,釘子一樣往小葉臉上射,說完了,又往小葉臉上湊近了一點,小聲說:你要真想來難看的,我就把你寫給杜長江的紙條亮出來,我倒要看看,咱倆的臉,是哪個往地上掉!

小葉的眼淚,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郭俐美把杜長江的胳膊挽得更緊了一點,說:以後我要知道你還打杜長江的主意,別怪我不給留臉,今天是最後一次!

說完,拖也似的,拉著心如撞鹿的杜長江走了。

到了街上,才站定了,看著杜長江一字一頓地說:杜長江,我操你祖宗!

聲音挺大,身邊來回的人都回頭看,杜長江忙推著她往公交車站走,郭俐美就哭了,一邊哭一邊打杜長江,杜長江邊躲閃邊說好話,說:你放心好了,就小葉那樣的,十個綁成一團我都不換一個你。

說著,幾乎是攔腰抱著,把郭俐美送上了公交車,往國貨走的時候,想起了小葉,覺得挺對不起她,見新華書店旁邊的即墨路上有人賊眉鼠眼地轉來轉去,知道是賣東西的,以前他們在街邊賣東西怕被聯防抓了投機倒把,都機警得很,就算現在聯防不抓了也還是習慣性地透著賊相,杜長江對這些人沒好印象,不是坐過牢找不到工作的就是在街麵上混受不了單位束縛的,想弄口飯吃,就老鼠似地滿街溜達著做小買賣。一開始是拿糧票換雞蛋,再後來是賣從南方倒回來的小東西。杜長江湊過去打聽了一下,想買點合適的送小葉,算是賠禮道歉。就過去看了看,有賣珍珠項鏈的、絲襪的、還有人造革錢包,樣式都很時髦,可一問價格,嚇得趕緊閉嘴走了,心想,搶錢呢!

回了國貨,杜長江有心替郭俐美向小葉道個歉,可小葉一直忙來忙去的,似乎沒看見他滿臉的期待,好容易等她不忙了,湊過去叫了聲小葉,小葉沒聽見一樣,從抽屜裏掏出一件織了五分之一個身子的毛衣,對著一本編織畫報比劃,好像身邊根本就沒他這麼個人,把杜長江弄得訕訕的,站了一會,也就作罷了,怏怏回自己櫃台,再過一會,看小葉,小葉還是那樣。

從那以後,小葉看見杜長江,就像看見了一團和周圍沒任何二致的空氣,不笑不惱,就是不和他搭腔。把杜長江弄得尷尬得要命,但又不好發作,就想,女人真是種不成親則成仇的怪物。

3

把賠償的錢給孫高第家送去,又簽了諒解協議,從大麵上看,孫杜兩家的恩怨,算是放下了。

從孫家出來,杜建成和趙桂榮說:事了了。

趙桂榮眼裏泛著淚花,點了點頭。

杜建成自言自語似地說:咱家有日子沒吃餃子了。

趙桂榮說:今晚就吃。

杜建成站下了,摸遍身上所有口袋,一共摸出三毛二分錢,給了趙桂榮,趙桂榮也摸遍了自己身上的口袋,摸出來一毛七分錢,然後,攥著四毛九分錢去了菜店。買兩方豆腐,菠菜,粉絲,統共花了兩毛錢。回家,燒水把粉絲了,菠菜燙了,用冷水激兩遍攥幹,又把豆腐放鍋裏,邊炒邊鏟,一直炒成淡淡的金黃色,綠豆粒大小,香噴噴的,盛到裝著剁碎的菠菜和粉絲盆子裏,加香油,花生油,鹽,攪拌均勻,就是趙桂榮冬天時最喜歡包的素餃子,不僅好吃,在那個沒有冰箱的年代,還耐放,包好了不煮,可以放兩三天,隨吃隨煮,再燙點自己磨的青芥末蘸著吃,餡香得生猛,皮Q得彈牙,是趙桂榮拿手一絕。

煮好餃子,趙桂榮沒像往常一樣先給一家之主杜建成,而是給了杜滄海,輕聲細語說:都妥了,把心放肚子裏,好好念你的書。

看著一盤子像熱騰騰的小肥豬一樣的餃子,杜滄海哽咽著,沒出息地哭了,那是他這輩子吃得最難忘的一頓飯,那不是一盤餃子,是親人齊心協力的包容和安慰,暖著他驚慌失措了幾個月的少年心。

和孫家事情了了,接下來就是操持杜天河和杜長江的婚禮了。

雖然集體婚禮不用家裏操持,對結婚這事米小粟和郭俐美家沒什麼要求,可杜建成覺得,該走的禮道還是要走的,否則,太虧待了倆兒媳婦。這第一,要遵照青島風俗,帶上六樣禮:六斤糖,六斤點心,六斤粉條,六條魚,六斤肉,六瓶酒,去兩個親家家拜訪,六樣東西都要準備雙份,也得花錢,家裏沒有,借錢也得辦!這是杜建成的意思,親家辛辛苦苦把女兒養到二十多歲,被他們杜家娶來做媳婦,這份尊重,他杜建成必須給,要不然,這虧空要留下了,以後想彌補都沒機會了,隻能愧一輩子。

就在杜家人忙活著置辦六樣禮的時候,杜滄海跟學校請假,說是要陪杜建成去外地看病。其實呢,去熱河路底下等著拉沿,怕熟人看見回去告訴父母,就特意找了頂破帽子戴著,帽簷拉老低,幾乎要把眼都蓋上了,老遠看上去,像犯了事躲警察的人,不怎麼正經,上前要幫人拉沿,人也覺得他這打扮不地道,給婉拒了。

杜滄海在熱河路坡底下站了一天,一分錢也掙著,天擦擦黑,要往家走時,見有人拉了一車布匹上沿,吃力得不行,就想反正自己也要回家,順路,就沒吭聲搭上繩子幫他拉了上去。

拉布的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人,見他繩子搭自己車上,就瞥了他一眼:我一家五口就吃我自己這身力氣,我沒錢給你。

杜滄海說:不要錢,我要回家,順路。

男人就不再說什麼了,坡上了一大半,男人歪頭看看他,說:我看你在坡底下站了一天了,也沒檔子買賣,知道為什麼不?

杜滄海搖搖頭。

男人指指他頭上的帽子:跟個盲流逃犯似的,誰敢用你?

杜滄海這才恍然大悟,就說了自己的苦衷。男人說:這樣啊,靠拉沿你能掙幾個錢?要不你和我一樣,給人拉車送貨吧。

杜滄海不相信天底下有這麼好的事,因為杜建成以前拉過車,在那個一切都憑票供應的年代,在交通局拉車,在港務局當搬運工雖然很苦,是重體力活,但工資和每月供給的糧油比普通職工多,所以,家庭條件差,身體條件還可以的人,都搶著進這倆單位。這麼好的事,怎麼會平白落他身上?就看著男人,沒說話,心想這裏麵是不是有什麼彎彎繞。

男人大約看出了他的心思,一邊奮力拉車一邊看著他吭哧吭哧地笑,笑得好像狗吃東西被噎著了。杜滄海以為他在笑自己當了真,懨懨說就知道你耍我。

男人不吭聲,奮力把車拉上了沿,拐上膠州路,小心地把車後尾矗在地上,擦了把汗說:我閑沒事幹了,耍你幹什麼?

男人見杜滄海還是滿臉不相信,就說真的,現在不是改革開放了嘛,有些東西已經不用批計劃了,這些計劃外的東西交通局不給派車,可不派車也得運,不能老在碼頭和火車站貨場堆著,貨主就找私人送貨,他就是其中一個。杜滄海還是不信,問他說:你沒工作啊?

男人猶豫了一下,說:以前有,後來沒了。

杜滄海琢磨這話是什麼意思。男人從口袋裏摸出旱煙,卷了一支,往杜滄海眼前遞了遞。杜滄海忙擺手,說不會。男人把煙荷包揣回口袋,點了煙,狠狠抽了兩口,衝著西邊火燒連雲的天空噴出了一串打著旋子的白色小喇叭,才用眼角看著杜滄海說,他以前是鎖廠會計,因為挪用公款,坐了兩年牢,出來了工作就沒了,多虧親戚介紹,找了拉車這活,然後又問杜滄海幹不幹。

杜滄海開始有點信了,問:一天能掙多少錢?

燈火闌珊的街上,男人伸出三根手指晃了晃。

杜滄海以為是三毛,很不以為然,勤快點,他拉一天沿都不止掙三毛。男人大概可能看破了他的心思,把煙蒂扔地下碾了一腳,慢條斯理說:三塊。

什麼?杜滄海差點跳起來,要知道,他之所以沒想成三塊,是因為父親,杜建成是郵局正式職工,一個月亂七八糟補貼加吧起來也就才六十二塊五毛錢,如果單純算工資,連六十都不到!

男人按下車把,拉著布匹繼續往前走。杜滄海有點激動,想,如果他說的是真的,用不上三年,靠他自己就可以還上家裏的欠債了!怎麼能不激動呢?就三步並做兩步追上去,從男人手裏搶過車把,畢恭畢敬地叫了聲師傅,問拉到哪裏去。

男人很受用。知道杜滄海喊他師傅和在街上找陌生人問路都要喊聲師傅的社會性稱呼不是一回事,是透著恭敬的,就又從口袋裏摸出煙荷包,卷了支煙抽上,才用下巴往西指了指,說謙祥益。

謙祥益是家老字號,解放後充了公,在北京路上,沿著膠州路走到西頭,拐上中山路走不多遠就是。杜滄海幫他把車拉過去、布料卸了,眼巴巴看著男人從經理手裏接過一塊錢五毛錢時,他的眼珠子都快跳出來了。男人看著他笑了笑,說這是今天的第三趟活,前兩趟距離近也輕快,一共才掙了一塊六毛錢。說完,男人拉起空車就走,杜滄海依然是上前奪過車把,說要送送他。男人看出了杜滄海肚子裏的小九九,就拍他肩一下,上下打量他,說:就你這身子板,我看行,明天,你去火車站貨場找我。

杜滄海站住了,定定看著男人,說:師傅,您答應收下我這徒弟了?

男人哈哈大笑,說:什麼答不答應,是我主動拉你入夥的,我看你小子仗義,也是個能幹的。

就這樣,第二天,杜滄海就成了火車站貨場的拉貨的個體戶之一,板車是從貨場租的,一天五毛,一開始,杜滄海還有點擔心,這要萬一沒活,連租車錢都掙不出來,豈不是作大了?

一周下來,事實證明,他的擔心,是多餘的,貨場要拉出去的東西太多了,最少的一天,他都掙了兩塊五,去掉租車費,還有兩塊,多的時候,他一天能四塊多,每天摸著這些汗津津的紙幣,他的心是幸福的熨貼的。

如果說那段時間,杜滄海也曾經有難過,那就是他沒法跟任何人分享這份幸福,因為他和往常一樣,每天早晨背著書包去學校,出了門,走過拐角,把書包藏在吳莎莎家的牆外的小煤屋裏,就往火車站貨場跑……直到有一天,吳莎莎發現奶奶撕來引火的本子上竟然寫著杜滄海的名字,他的拉車生涯,才算是曝了光,這是後話。

4

現在,讓我們說說杜天河和杜長江的愛情。

杜建成說,凡事都有個長幼順序,所以,去親家家過禮,得先去米小粟家。讓杜天河跟米小粟說,回家跟父母商量商量,挑個日子他們過去彙禮。米小粟知道父母比不待見杜天河還要不待見他的父母,就跟杜天河說,不用去了。杜天河說我爸媽的脾氣,你也知道,雖然窮苦了大半輩子,可講究禮道,這東西都備好了,怕是肯定要去的。

米小粟說東西買好了去郭俐美家不就行了,正好不用買第二份了,還省錢。

杜天河說要不你去說服他們。米小粟也真去了,好話說了一籮筐,杜建成兩口子就是要去。米小粟沒轍,隻好實話實說,說她和杜天河的婚事,父母雖然答應了,可那是讓她逼的,見著杜天河也還是愛搭不理的,她不讓去,是怕他們被父母慢待了麵子上過不去。

這些雖然杜天河從來沒說過,但杜建成兩口子大體也能猜到,就對米小粟說,他們也是因為這,才非去不可,得讓她父母放心,雖然他們是平頭老百姓,但也知書達理,不會虧待著米小粟。

話說到這份上,米小粟就再也沒法推辭了,隻好回家和母親商量。她的父親老米隨艦隊出海巡航了,哥哥和姐姐都已結婚單過,家裏就她、母親戴玉蘭和保姆。

沒等她說完,戴玉蘭就火了,說:來什麼來?不知道你爸不在家啊?

米小粟說:知道,可再有二十天多天就五一了,他們一定要在婚禮前來,也是為了表達對你們的尊重,要等我爸回來,那都七月了。

戴玉蘭就沒好氣,啪嗒啪嗒地換電視頻道,換來換去統共那麼幾個台,就是不接米小粟的茬。米小粟說杜天河家出那麼事,欠了那麼多債,為了他們的麵子,還是主動借錢買了六樣禮,夠可以了。

戴玉蘭就一臉的不屑,說:小粟,你說什麼呢?就咱家!你爸堂堂師級幹部,用得杜天河他爸一個郵差給麵子?虧他也好意思說出口!你回去告訴他!讓他把這麵子自己留著當被蓋吧!

米小粟氣得哭了一晚上。保姆看不下去,偷偷給米小粟的姐姐米小櫻打了個電話。

米小櫻是大學音樂老師,因為杜天河愛讀書,氣質儒雅,言談中有見地,就對他很認可,也聊得來,甚至,有些事,不需要說,隻要一個眼神,彼此就懂了,會心地笑了,所以,從不敢帶杜天河回父母家的米小粟會帶他去米小櫻家。雖然米小櫻的丈夫張晉艇對此頗有不同看法,但終是拗不過米小櫻,就隨他們便了。每次米小粟帶杜天河來,他也會象征性地陪他們坐坐,喝瓶啤酒,自己抽支煙,就去看報紙了,因為他們天文地理的神侃他插不上嘴。

第二天,米小櫻特意帶著孩子回來吃飯,總算是把戴玉蘭勸通了。讓米小粟告訴杜天河,星期天過來,她爸不在家,就由她哥米小飛代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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