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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1978你好1978
連諫

第三章:通往救贖的路

1

聽說孫高第爺爺死了,杜天河就說,這事可能要大,隻要孫家一口咬定是杜滄海尋釁滋事,把孫高第打成重傷,杜滄海恐怕就得進去。

杜建成愣愣地看著全家人,手裏的煙也忘了抽,直到燙著了手,才猛丁地甩著手,一臉的六神無主,好像是被煙燙得都不知道該怎麼著好了。

杜長江說就戳破了一個蛋,算不上重傷吧?

杜天河從挎包裏摸出一本筆記本,翻開,給大家念打架鬥毆中構成刑事犯罪的各種傷情級別。毫無疑問,杜滄海一竹竿下去,孫高第構成了重傷。

一個晚上,趙桂榮都坐在靠近灶台的角落裏,一聲不響,聽到這裏,突然說:咱滄海又不是故意的。

杜天河說:達到一定程度誤傷也是犯罪。

趙桂榮說:照你這說法,這事除了咱滄海進去,就沒解了?

趙桂榮有個習慣,生氣得厲害,喊孩子全名,看著孩子越看越愛的時候,就喊他們名字的最後一個字,不溫不火的時候就把姓省了。所以,每當聽母親喊自己全名,杜滄海的第一反應不是答應,而是拔腿就跑。

可今天,趙桂榮並沒喊他的全名,而是叫他滄海,好像他出去闖的這禍,不會讓天塌下來,隻是走路不小心碰倒了人家依牆而立的一把笤帚。這讓杜滄海忽然地惶恐忽然地感動,他知道,這時候的母親不對他使厲害,是知道他心裏的愧疚與難受,不想雪上加霜。

杜滄海想豪氣一些,像個男人,禍是他闖的,不管坐牢還是拘留,由他一個人擔著,不牽累大家。就叫了聲爸媽。想說聲對不起。可嗓子裏像塞了一隻巨大的拳頭,又疼又堵,讓他說不出話。

杜天河看了他一眼,明白他心思,就說:現在,除了爭取老孫家的原諒,不追究滄海的刑事責任,沒別的辦法。

杜長江問:怎麼爭取?

杜天河說賠錢。

杜天河看著杜長江一眼,又說:估計不是個小數。

趙桂榮顫著聲問得多少?杜天河說這要看老孫家想不想訛咱了,想訛,三千五千也是,不想訛,百兒八十也過的去。

杜建成覺得,不管怎麼說,孫高第爺爺是高級幹部,父母也是體麵人,杜滄海傷了孫高第咱也盡心盡力地給治了,訛人的事,幹不出來吧?

杜長江在國貨站櫃台,見得人多,知道像孫高第父母這號的,尤其難纏。早年時仗著父母在位,八麵威風。父母從領導崗位上退下來,再也沒人買帳,人走茶涼的滋味,他們體會得比誰都深,這巨大的落差,除了讓他們忿忿,還會更加市儈:人生在世,什麼感情交情道德仁義?在伸手能夠著的時候把該得的先得了,該占的先占下才是正理,唱什麼高調?還不都是拿把青草逗引著驢往前跑?

現在,能把孫家摁住的,隻有錢。可他們家,都窘迫到了要把倆兒子的婚禮湊一塊辦,哪兒有錢?

除非連倆兒子湊在一起的婚禮都不辦了。

杜長江知道,如果孫家說隻要賠上讓他們滿意的錢,就不把杜滄海送進去,父母會毫不猶豫地取消婚禮。畢竟辦婚禮屬於講體麵,作為平頭老百姓,榮譽體麵這東西是穿暖吃飽了之後才講究的。

杜長江越想心裏越沉甸甸的,真想拎著杜滄海的領子把他拎到大街上打一頓。為了條圍巾,他把天戳塌了,全家幫著他扛,如果害得他辦不成婚禮,郭俐美他媽得把他和郭俐美一起撕了,因為郭俐美懷孕了,拖到五一結婚,就夠晚的了,搞不好那會已經顯懷了,為這,郭俐美見他一次罵一次,嫌他就圖自己痛快,讓她丟人現眼。

父母的眼神在杜天河和杜長江身上來回巡邏,雖沒說什麼,其中意味,已很是明顯了。盡管也擔心杜滄海、也體諒父母的心情,可杜長江還是不想表態,心煩意亂地起了身,說出去溜達溜達。

杜天河明白他心思,更懂得父母的為難和三弟麵臨的險境,就說先把孫家的事摁下,婚禮的事好說。

趙桂榮的眼淚刷地掉了下來,拉過他的手,說:老大啊,委屈你了。

杜天河看看杜滄海,說:滄海還小,不能進去。

趙桂榮點頭,挺使勁,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

杜天河說:監獄那種地方,進去一趟,毀一輩子。

趙桂榮還是點頭。

2

杜滄海一竹竿,把老杜家的日子捅成了馬蜂窩。

可是,臘月裏,收音機和廣播整天喜氣洋洋地說改革開放了。

父母的心思全在怎麼把老孫家打發滿意了,不追究杜滄海的刑事責任,至於改革開放到底是個什麼東西?他們根本就沒心思打聽。

杜滄海問杜天河。杜天河簡明扼要地給他解釋了一下,就是對內改革,對外開放,老百姓可以自己做買賣了。杜滄海就想起了在即墨路上賣拉毛圍巾和其它小玩意的,應該就不算投機倒把、也沒人抓了吧?杜天河也不確定,模棱兩可地說了句差不多吧。

轉眼就是新年了,在杜滄海記憶中,這是他們家過得最淒慘的一個年,沒有新衣服、沒有壓歲錢、沒有金燦燦香噴噴的炸麵扣、沒有糖果、沒有瓜子,連年三十的餃子餡裏都找不到一星豬肉,全家人的臉,都緊繃繃的,仿佛連笑一下都是罪過,他們家的錢,流水似的送進了醫院,趙桂榮一趟趟往醫院跑,去送錢,去下跪,去挨罵,隻要孫高第爸媽答應不追究杜滄海的刑事責任,怎麼都行。

聽著滿城都是劈裏啪啦的爆竹,杜滄海假裝出去上廁所,跑到彌漫著炮竹硝煙的街上,捶胸頓足地仰天咆哮了一頓,淚流滿麵。

還沒出正月十五,杜天河和父親就陪著孫高第和他的父母往全國各地的大醫院跑,可不管怎麼治,孫高第性功能沒問題,但兩隻睾丸中的一隻,徹底報廢了。照孫高第媽的說法,這都構成殘疾了,不把杜滄海送去吃牢飯,都對不起孫高第死去的爺爺!每當她這麼一發狠,趙桂榮噗通就跪下了,直撲撲的,跪得迅速而又自虐,活像被人從背後踹了一腳。

看母親跪下去的瞬間,杜滄海覺得血要從眼裏流出來了,撲上去拉,說:媽你再這樣,我就去死!

跪在孫高第家的門口淚流滿麵、苦苦哀求的趙桂榮,突然就回了頭,用刀子一樣的目光逼住了他:要死也得幹幹淨淨地死!咱家不能出個吃牢飯的!

沒轍,杜滄海就想陪她跪,卻被趙桂榮轟走了。

晚上,趙桂榮拖著跪僵的腿回家,全家人看著她,像戰爭時期的作戰指揮官們,因為消息被封鎖而手足無措,趙桂榮是九死一生才回到指揮部的偵查員,她把沉甸甸的身子扔到馬紮上,呆滯的目光從全家人臉上巡視一遍,最後落在杜滄海臉上。

杜滄海慚愧地低下了頭,如果說對不起有用,那麼,現在他願意用這三個字埋葬自己。

趙桂榮並沒責備他,隻是說:滄海,你給我記住了,男兒膝下有黃金,有些事,我可以跪你爸可以跪,可你年輕輕的,不能跪。

她低下頭,歇息了片刻,終於有力氣繼續說了一樣:男人一跪,心裏那張臉就沒了,這輩子就別想出息了。

杜滄海低頭難過。

趙桂榮又說:別愁,事總有了的時候,看看你哥還有你姐姐,該娶的沒娶,該嫁的也還沒主,不為別的,單是為了他們,這牢飯我是豁上命也不能讓你吃。

杜滄海就嗚嗚地哭了。

可是,不管趙桂榮怎麼求,孫家人就是不鬆口,甚至,孫高第媽說她去派出所問了,等孫高第出院,就去做傷情鑒定,拿著傷情鑒定,就能把杜滄海送進去。

所以,1979年的春天,杜家陰雲密布。

返城後一直在家待業的杜溪終於就業了,在5路電車當售票員。按說,這是個好消息,可她興高采烈地說的時候,全家人臉上都像墜了鉛球,沒一點笑模樣。

杜滄海就覺得自己是個罪人,把全家拖進了地獄。

3

因為有心事,杜建成的腦子好像灌滿了漿糊,好幾次,把信和包裹送錯了人,事後人家找到郵政所告杜建成的狀。杜建成家裏的事,所裏都知道,所領導理解,也知道杜建成是個要好的人,就沒怪他,隻旁敲側擊地說了幾句,說老杜啊,知道你家趟上了事,可不能因為這影響工作,告到所裏還好說,這要告到局裏,我這巴掌也就遮咱所這麼大一點天,出了咱所,就不在我能力範圍之內了。

杜建成雖沒文化,可做事周全,恪盡職周,就怕別人挑自己不是,讓所領導說得臉紅脖子粗,訥訥承認錯誤,以後小心。

杜建成平時話不多,但是個蔫豹子,家裏出了這麼多事,工作上不順暢,心裏的火就燒兩丈高,可他是家長,不能帶頭火冒三丈,就一直壓著,不讓這火露出苗頭來,時間久了,就覺得整個身體,都被燒焦了。夜裏,他拉著趙桂榮的手去摸他的胸口,然後問熱不熱。趙桂榮沒心情,說:熱,不熱那是死人。

杜建成就歎了口氣,說覺得自己這心臟已經不是心臟了,是盞點著的燈,火苗子旺得,都快把人熬幹了。

趙桂榮一下子就坐了起來,拉開燈,怔怔看著他,說:當家的,你可千萬好好的,要不然啊,咱這家就真毀了。

杜建成抓過她的手,捂在胸口,說:你放心吧,四個孩子沒一個成家的,我任務還早著呢,死不了。

可第二天,杜建成就吐血了。

起因是一個月前,杜建成給一戶人家送包裹,包裹挺大,去了幾次,家裏都沒人。最後一次去送,正好遇見這戶人家的鄰居,說他們家出遠門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讓杜建成放她家行了。這鄰居杜建成也認識,在糧店幹倉庫保管,挺爽快的一個人,杜建成沒多想,就交給她了,可過了半個月,這戶人家回來,收到信,知道外地親戚把兒子結婚的巧克力寄來了,他沒收到,就到郵局查,一查就查到了杜建成頭上,杜建成就想起了他的鄰居——糧店保管員,忙飛奔去問,糧店保管員不在家,上班去了。

杜建成就找到菜店。

沒成想糧店保管員矢口否認替鄰居收過包裹,還把杜建成數落了一頓,說看著人模人樣的一男人,怎麼信口雌黃?自己貪了人家包裹往她頭上按,這不成心往她臉上抹灰不讓她做人了嘛?

杜建成口拙,說不過她,悶著一肚子氣回了郵政所。所領導說這事人家已經告到局裏了,影響很壞,再說,杜建成把包裹讓鄰居代收,連字都沒簽,本身就是違規,不僅要扣獎金,還得負責賠人家的巧克力。

杜建成一聽就毛了,去找這戶人家,說巧克力千真萬確是他鄰居代收了。這戶人家就讓杜建成拿證據說話。杜建成沒證據,收巧克力的人家就不幹了,好容易托外地親戚買了給兒子婚禮壯門麵的,這下好,雞飛蛋打,非讓杜建成給賠不可。

半天功夫,杜建成就急出了一嘴泡。所領導也知道杜建成是被人黑著了,可知道又能如何?沒證據,這冤大頭杜建成是非當不可了。所以,巧克力錢還是得杜建成賠。

五斤巧克力,得一個月的工資啊,家裏出事出的,已經是眼瞅著就頂不住了,這要再賠上一個月工資,一家六口吃什麼?窩了一肚子火的杜建成覺得,人心都是肉長的,他去找菜店倉庫保管說說情況,就算她再貪也會於心不忍吧?會把巧克力退給他吧?

事實卻是,他把人想得過於簡單善良了。

他沒討回巧克力。

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無辜,肥胖的菜店女保管張口就罵,菜刀剁豆腐一樣,把他罵得隻有幹幹地張著嘴生氣的份,半句罵都回不過去,隻覺得怒氣像根堅硬的棍子順著喉嚨就頂了上來,一張嘴,一口黑血就噴了出去。頓時,圍觀的人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連胖保管的罵也猝不及防地刹了車,大大地張著嘴,看著口吐鮮血不止的杜建成,不知如何是好。

大家七嘴八舌說趕緊的,送醫院。

胖保管嚇得一下子就哭了,說:杜師傅,不就兩句罵嘛,你說你一大男人怎麼就這麼不扛罵。

杜建成被眾人七手八腳地抬到菜店的板車上,他灰灰地看著湛藍湛藍的天,兩行淚滾滾地落了下來。

後來,菜店女保管把剩了一半的巧克力送到了家裏,說她也沒想窩下鄰居的巧克力,聽見鄰居從外地回來,她打算給送過去,才發現包裹已被孩子偷偷挖了個洞,巧克力也被偷吃了一大半。她家孩子多,經濟上捉襟見肘,想賠,賠不起,不得已才把心一橫,讓杜建成背了這個黑鍋。

杜溪不依不饒,說他們的爸爸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不和她算完。被趙桂榮推搡到一邊去了,說何必呢。對哭鼻子流眼淚的胖保管說都不容易,你要是個有的,也不至於讓我們家老杜背鍋。胖保管把頭點得磕頭蟲似的。等她走了,杜溪撅著嘴說看看孫家是怎麼擠兌他們家的,嫌趙桂榮瞎大度。趙桂榮說正是知道被孫家擠兌的滋味不好受,她才不想和胖保管計較,他們的父親吐血是因為有老胃病,急火攻心,就會吐血,這已不是第一次了,再說了,他是國家職工,治病的錢國家給報銷,她又何必把別人往要死要活裏逼呢?

杜建成在醫院躺了半個月,胃切去了一半。期間,米小粟到醫院看過他幾次,一想到家裏已沒錢給他們置辦婚禮,杜建成就自覺無顏以對這準兒媳婦。米小粟也看出來了,說:叔叔,我和天河商量了,五一團市委要組織一次集體婚禮,我們的婚禮,就不在家張羅了。

那天,正好是杜滄海陪床,聽米小粟這麼說,感動得不行,卻又笨嘴笨舌,不知該怎麼表達,隻是一個勁地看著米小粟傻笑。把米小粟看得都不好意思了,就笑著說:看什麼看?好像不認識我了似的。

杜滄海就說:小粟姐,你真漂亮。

米小粟冰雪聰明的女孩子,當然明白他個中心意,就笑了。杜滄海就覺得,她笑起來的那一瞬間,好像整個世界的亮度都提高了不少,也憨憨地笑了。

杜建成點點頭,說:小粟,委屈你了,你爸媽沒意見?

米小粟說:我爸媽不管。

杜建成當然明白這個所謂不管,就是米小粟父母已經徹底當沒她這個女兒了。越發覺得欠了米小粟的,和杜天河說,等他出了院,要買上禮物,去米家拜訪,好好表達他對米家的尊敬和對米小粟的喜歡。

4

郭俐美和他媽也來過醫院,拿了四個罐頭,臉上沒半點笑模樣,郭俐美媽進門寒暄了幾句,就滿腔怨氣地說,本來,孫高第他媽都答應跟老公說叨說叨,讓郭俐軍先去百貨公司幹著臨時工,以後找機會轉正,沒成想杜滄海一竹竿下去,全給捅黃了!

郭俐美媽說話的時候,使勁往下壓著嘴角,嘴像隻朝下趴著的括號,好像整個世界都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

杜建成滿嘴檢討,好像他們家把整個銀河係都給辜負了,隨便個張三李四王二麻子往他們眼前一站,他們都得負荊請罪。可趙桂榮知道他心裏的火,不知憋多大呢,要不然,他也不會被菜店保管氣吐血。就在旁邊急得啊,嘴一張一張的。杜建成生怕她的炮仗嘴一張,把杜長江板上釘釘的婚事給炸黃了,說話的時候一直攥著她手腕子,一下一下地使著力氣,不許她開口。

郭俐美媽也看見了,故意耷拉了眼皮,說:我們家俐美,嫁到誰家都是摟錢的耙子,想嫁什麼樣的還不隨便挑?可她偏偏挑中了杜長江,看倆孩子真心真意的,就算我這當媽的不願意,也不忍心拆他們的台,可昨天我聽俐美回家絮叨婚禮不辦了,要和長江他哥他們一起參加集體婚禮,這臉我們老郭家丟不起!

郭俐美媽聲音不高,卻透著堅決。從她進門就在給杜建成換藥的護士聽不下去了,拿眼睄掃了她一眼,說:病人剛做完手術,你們就在這兒咄咄逼人,不合適吧?

郭俐美媽臉上掛不住,轉身就要跟護士吵。趙桂榮忙掙開了杜建成的手,推著郭俐美母女往外走,嘴裏說:親家,咱出去說。

其實,郭俐美媽說得也沒錯,山東這地方,深受孔老夫子儒家文化浸染,盛產大男子主義,可到了青島,就變了天。倒不是因為青島的文明程度比山東其它城市要發達,而是因為,青島曾是德國和日本的租界,又是港口城市,貨物運輸方便,所以,青島開埠以後,國內國外的企業家紛紛來青島建廠,可青島開埠時間短,人口稀疏,勞動力短缺,各大公司不得不以高工資搶占人力資源,尤其是紡織廠,隻要女工,因為女人手靈巧,接線頭利索,可解放前,女人在家相夫教子,想讓她們上班,就必得工資高高地把女人誘惑得在家待不住,再就是紡織女工勞動強度大,工資高點也正常。據說,青島紡織業鼎盛時期,有幾萬紡織女工,她們憑著自己的汗水,為提高青島女性的社會地位,立下了汗馬功勞,也印證了經濟能力決定人在家庭結構中的地位,在任何一個時代,都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當然,郭俐美媽沒反對郭俐美和杜長江的婚事,不僅僅是因為兩個年輕人真心實意的愛情,而是,杜長江在國貨當售貨員,在那個買啥都要憑票的年代,同樣是炙手可熱的好工作。

郭俐美媽讓護士嗆白出來,挺沒麵子,往外走的時候,嗓門放很大,說:你護士你了不起了?不就給人端尿挖屎的,擱舊社會,你就是下人!

郭俐美一看自己媽越說越離譜,忙和母親拽著她一起往外走。

到了院子裏,趙桂榮忙替護士給郭俐美媽賠不是,說不是不想給杜長江他們辦婚禮,是家裏出了事,光饑荒就拉了一屁股,實在是有心無力,讓郭俐美媽多擔待擔待。說這話的時候,母親聲音低低的,都有點哀求的意味了。郭俐美媽偏又是個女人中的豬八戒,見了橫的躲著走,見了弱的偏要掄耙子,趙桂榮越是這樣低聲下氣地求她,她就越覺得母親是存了心要把虧喂給他們家郭俐美吃,把便宜給了旁人,就數落得越發歹毒,兩片嘴唇飛快張合,刀切豆腐似的,刀刀不落空:做父母的都寵老小沒錯,可你也不能把他寵得無法無天,捅下窟窿讓全家幫著填!

趙桂榮原本也算個嘴上利落的,可在郭俐美媽麵前,隻能甘拜下風。再加上郭俐美媽說的,確實也有些道理,就隻剩了聽郭俐美媽數落的份。她越是不還腔,郭俐美媽就數落得越是生氣,末了,一把拽起郭俐美,擲地有聲地撂下一句話就走了,那就是:隻要她活著,就別想她同意郭俐美和杜長江參加集體婚禮!

看著郭俐美媽拽著心有不甘的郭俐美,幾乎是一步一跟頭地踉蹌走了,趙桂榮沒敢馬上回病房,怕杜建成問長問短把眼淚問出來,失魂落魄地在院子裏的石凳上坐了半天。

杜天河下班來看父親,遠遠見母親坐在院子裏,一臉的落寞寡歡,就問怎麼了。趙桂榮沒敢說郭俐美母女闖到病房把他們的父親數落了一頓,就說護士嫌郭俐美媽說話聲太大,兩人嗆嗆起來了,她出來送她們。

杜天河見母親眼角有淚,知道事情沒這麼簡單,就問是哪個護士。母親也不知道護士的名字,就描述了一下,白淨的瓜子臉,大眼睛,卷卷的齊劉海。

杜天河到護士站找到了她,特別爽快的一姑娘,叫何春熙,一聽杜天河是來打聽下午的事,就把郭俐美娘倆給數落了一頓,說就沒見過這樣的,說是來看病號的,可說的話,句句要病人的命。杜天河聽得很黯然,謝了她,轉身要走,護士撕了張紙,飛快寫了一串數字遞給他,有點羞澀地說這是她電話,如果有事,給她打電話行了。杜天河接過來,道了謝,又覺得人家一姑娘主動給自己電話了,自己要不留一個,顯得挺不禮貌的,就把自己電話號碼也寫了下來,遞給她時,嗬嗬笑了兩聲,說他們車間挺大,統共就一部電話,如果不是要緊的事,車間主任一般不給喊。護士就笑著說知道了,我不給你打。但還是小心翼翼地把號碼疊起來揣進了口袋。

晚上,杜天河回家,把杜長江凶了一頓,讓他去告訴郭俐美,這婚,她願意結就結,不願意解也別把瀉火撒父母頭上!

畢竟父親剛做完的手術,又是在胃上,最忌動氣,所以,杜長江也惱了,當晚就跑到郭俐美家去算賬。

郭俐美媽哪兒是個吃虧的?幾句搶白下來,抄起爐鉤子就往杜長江身上抽,讓他滾,愛找誰找誰去,就算郭俐美嫁不出去在家成老姑娘也沒他的份!爐鉤子是鋼筋的,春天穿得又少,抽在身上,疼得結實。把杜長江也給疼惱了,說:不嫁拉倒,還就不信了!沒了張屠夫我就得吃帶毛豬?!

豁上一副不娶郭俐美他也打不了光棍的樣子。

郭俐美信,因為杜長江不僅工作好,人也帥,他們都談了兩三年了,五金櫃上的小葉,還惦記得不行,見著她去,都故意當她麵長江長江地喊,好像杜長江是她男朋友,她也沒客氣,直接走到她跟前,問小葉有沒有男朋友,小葉衝她翻了個白眼,說要是沒有你,我就有了。郭俐美就笑,說還真沒辦法,我就在這兒,拜托以後喊我們家長江的時候,喊全乎點,加上他的姓,別牆根沒撬著呢,把自己終身耽誤了。

在爐鉤子的肆虐下,杜長江拉著闊背走了。郭俐美不幹了,一把奪過爐鉤子,指著自己的肚子,讓她媽有狠往這兒使,都三個月了,再不結婚就藏不住了!她媽就懵了,氣得眼淚一下子就滾了下來,劈裏啪啦地打她,罵她不要臉,不知羞臊,還沒結婚就讓人弄大肚子了,是怕嫁不出去還是怎麼的?

郭俐美有心出去追杜長江,可想想他臨走前撂下的狠話,就這麼追出去,顯得忒掉價,不追吧?又怕杜長江一氣之下,真的接了小葉的橄欖枝,氣得撲在床上嗚嗚哭,哭得全家人麻了爪,活像剛才打跑的不是杜長江,而是郭俐美的救命稻草。

二十一歲的郭俐軍還沒工作,在那個年代,一個人要是沒工作就是沒未來。所以,郭俐軍沒姑娘喜歡,閑得一膀子力氣隻能上街打架去公園捶大樹。

杜長江居然沒結婚就讓姐姐懷了孩子,還耍橫撂挑子!他那一膀子力氣,可算有地方可以使了。郭俐軍找了一截自來水管子,要去把杜長江抽殘了,被他們的父親喝住了,說把你姐當什麼了?嫁不出去的剩貨?

郭俐軍一想,也是啊,剛才還千擺譜萬拿架呢,這就拿鐵棍去威脅他為姐姐的肚子負責任,是有點不對頭,就怏怏扔了自來水管子,說: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雖然不缺女孩子稀罕,可杜長江也不算個混賬的,回家後,想想郭俐美懷孕三個月的肚子,再想想自己撂下的狠話,也覺得過了,就跑醫院去和趙桂榮說。

趙桂榮兜頭就給了他一巴掌。

第二天,趙桂榮就讓杜滄海騎自行車帶著她去了國棉五廠門口,截住了一肚子委屈無處訴的郭俐美。說人這輩子啊,就是開了弓的箭,除了往前走,誰也回不了頭,腳都邁出來了,哪怕前麵一路鐵蒺藜,咱也得往前走。

很多年以後,杜滄海還記得母親說這句話的口氣,帶著資深人生教母的意味,諄諄誘導騎虎難下的郭俐美。那是1979年的春天末梢的青島,海水化做了濕漉漉的風,騷情地撩在人臉上,整座城市看起來像是發了情,風情萬種、躁動不安,真是個危險的季節。

正愁找不到台階下的郭俐美就哭了,但嘴上還是驢死不倒架子地說:大姨,我要不是懷了長江的孩子,我真跟他拉倒!

趙桂榮就又把杜長江罵了一頓,說他昨晚到家就後悔了,要回去負荊請罪,她給拉住了,怕郭俐美父母正在氣頭上,鬧得更是沒法收拾。說著,趙桂榮伸手輕輕摸了摸郭俐美的肚子,眼裏含著感激的淚說,這陣子出了這麼多糟心事,這孩子來的是時候,總算給家裏添了點歡喜氣。

說完,趙桂榮招手,讓站在楊樹底下的杜滄海過來。杜滄海披著兩肩楊樹花過來了,甕聲甕氣地說:嫂子,都是我不好,把你們辦婚禮的錢糟踐了。說著,自己也有點難過,眼眶有點疼,嗓子也有點哽,就歪頭假裝看漫天飛舞的楊樹花繼續說道:嫂子,我發誓,等我上班掙錢了,我把你們辦婚禮的錢,加十倍還給你。

郭俐美讓他說得抹著眼淚笑了:還十倍呢,你不談戀愛不結婚了啊?

杜滄海急於表明自己的心跡,忙說:不把這錢還給你們我不結婚。

見周圍的人都看自己,郭俐美忙把淚抹幹了。說昨天她媽恐怕是把杜建成氣得不輕,要去醫院看看,給他道個歉。同為女人,趙桂榮知她心思,女人嘛,一旦懷了孕,在男人跟前就氣短了許多,尤其是還沒結婚就懷了孕,就像讓人捏了短處,心裏淒惶不安著呢,去道歉是假,自己主動找台階下來,別讓杜長江有借口犯混才是真。

明白了郭俐美那點心思,趙桂榮突然有點心疼她,說不能給杜長江慣毛病,讓她回家等著,等今晚杜長江上門負荊請罪,到時候該打該罵,都甭客氣。

郭俐美踟躇了一下,好像心裏沒底。趙桂榮就推了她一下,說:俐美啊,有你這番話,大姨就放心了。說完,催郭俐美坐公交回家,郭俐美一步三回頭地走了,就在那一瞬間,杜滄海突然覺得,做女人挺可憐的。

往家走路上,跟趙桂榮說。趙桂榮歎了口氣,說知道女人不容易就好,等以後成了家,對媳婦好點。

杜滄海臉噌地就紅了,想到了丁勝男,莫名其妙地,就難過。趙桂榮卻突然不合時宜地說了句話:莎莎那姑娘挺好,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我看她心裏有你。

杜滄海突然一萬個不情願,吳莎莎是挺好,可也就是鄰家妹妹的好,好到甚至她結婚以後,如果遭了婆家人的欺負,他可以去替她出氣,可以去揍她的混賬老公,但從沒想過和她過一輩子,但又不好意思明說,就吭吭哧哧說媽您瞎說什麼呢?

趙桂榮當他不好意思了,伸手想拍他後腦勺,突然地,就怔住了,小兒子長大了,長高了,想拍到後腦勺,要踮起腳來才行,莫名的,心裏就湧上一股欣慰的暖流,把他肩上的楊樹花撣下來,笑著說:我家滄海害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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