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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1978你好1978
連諫

第六章:人生開始的樣子

1

杜滄海上班的當天,去郵政所的調度室領工作服,所領導拍著他硬梆梆全是腱子肉的肩說:好好表現,等過兩年送你去進修。

杜滄海突然覺得,父親的這班,接的值了。

以前,杜滄海曾聽父親在飯桌上不無羨慕地說過,誰誰誰幹得好,年齡也合適,被推薦去郵電大學進修了,雖然隻是進修,可進修完,就有文憑了,早晚得給提拔起來當幹部了。

杜建成兩口子,除了敬慕有文化的人,就是羨慕當領導幹部的,不為別的,就為誰見著,臉上都要帶三分笑。

勸杜滄海接班時,杜建成也說,你年輕,腦子活,進了郵政所,好好表現表現,領導看著喜歡,說不準就會送你去進修。

今天所領導也這麼說,杜滄海就高興得要命。回家,和父母也說了。杜建成說我就說嘛,你們年輕,腦子能裝進東西去,就趕緊多裝點。

然後,又告訴杜滄海,去送郵件,不僅要勤快,準時準點地把郵件送到它的主人手裏,還要態度好,遇上年齡大的、不識字的收件人讓幫著讀信的,就幫著讀讀,人活在世上,都不容易,多幹點活累不死,能幫人一把的時候,就別袖著手。

趙桂榮也說,就是,老天睜著眼呢,人幹的好事壞事,都在老天爺眼裏,天不藏奸。

杜滄海就嗯嗯是是地應著,也知道,所領導雖然說了,可真想要爭取到進修名額,也不容易,全市郵政係統幾十個所,幾百號人盯著呢。

一想隻要好好幹,就能去郵電大學進修,杜滄海幹得挺起勁。

杜建成和趙桂榮都鬆了口氣。

一大早,孩子們像離了巢的鳥一樣走了,隻剩老兩口,相對無言,有些感慨,還有些感恩,想當年,孩子們一個個來到這世界,他們是既歡喜,又擔心,歡喜是這些肉嘟嘟的小孩子們,都是希望;擔心的就杜建成一個人的工資,怎麼養活一家六口?

那些艱難的時光,像在沼澤中潛行,蹣跚的日子,終於成為了過去。在這個時代,還有好多家的孩子下了鄉沒回來,還有不少年輕人待業在家,滿街晃悠著讓父母提心吊膽,他們的四個孩子,都上班了,還是旱澇保收的國營單位,能不知足嗎?

所以,趙桂榮眼含感慨的淚水,看著杜建成說:總算是熬出來了。

杜建成吭吭咳了兩聲,算是應了她。然後說這些年辛苦你了。趙桂榮也擦擦淚,說:你更不容易。

2

雖然是郵政子弟,但剛上崗,也要跟師傅。

杜滄海的師傅是老油條,雖然老油條和杜建成關係好成一個頭,可是,既是師徒,杜滄海把該給師傅的敬,還是做得很周全。

杜滄海每天早晨六點半到郵政所收發室,把師傅昨天喝剩的茶根倒了,泡上新茶,領回轄區的件,等師傅來了,遞上不涼不熱的茶缸,看師傅不緊不慢地喝完半缸子茶,師徒兩人就騎上自行車出了。每到一戶有郵件的人家門口,老油條都依著自行車站著,威嚴地看著杜滄海跟郵件的主人打交道,如果做錯了,劈頭蓋臉就要罵一頓,毫不客氣,毫不講衛生。

杜滄海接受得了他的毫不客氣,但接受不了他罵起來毫不講衛生,簡直了,滿嘴都是生殖器官,罵得人頭臉燥熱,沒地藏沒地躲的。

每天上午,郵件送到十點左右,就開始沿著馬路開郵筒,取市民要往外郵寄的信件,回所裏差不多就十一點半了。所裏的郵遞員陸續回來,一上午蹬自行車、走家串戶,不亞於跑了一上午馬拉鬆,累得渾身要散架似的,一回所,交上信件,就飲牛似地灌水,灌飽了,往院子裏跑,夏天找背陰的地方,冬天找背風向陽的地方,三五成群地聚成一堆,為的是抽煙。

怕引起火災,郵政所的收發部門,嚴禁抽煙。

抽煙的空檔兒,葷的素的,一古腦兒地往外倒。聽得杜滄海臉紅脖子粗,恨不能找個地縫鑽進去。老油條看出了他的窘迫,就故意逗他,指著院門口的食品店門頭上水粉畫裏的海虹幹和鮑魚問他像什麼。杜滄海不知道。老油條就說,海虹幹是大閨女的那個,鮑魚是已婚婦女的那個,女人那個東西很奇怪,沒讓男人碰過的時候,顏色象海虹,黃黃粉粉的,男人用過了,就像鮑魚了,發黑。

杜滄海就明白他說得是什麼了,急了,差點和他翻臉。眾人就起哄,說杜滄海是沒碰過女人的青瓜蛋子,讓老油條別招惹他。老油條很尊敬杜建成,覺得自己這麼幹,確實有點欺負人,第二天特意揣了煙卷,說昨天對不住了,忘了他還是個青瓜蛋子,讓杜滄海抽支煙,以後他們再說葷話的時候,離遠點。

杜滄海不抽,說不會。老油條就笑,說誰一生下來就會?學唄。說著,點了煙,硬塞到杜滄海嘴上。說幹咱這行,煙得會抽酒得能喝,葷話得能聽也能說。為啥?郵遞員這活累,抽煙解乏,光解嘴的乏不行,腦子裏的乏也得解解,就是說葷話。抽煙和說葷話,就像喝酒必得有盤下酒菜。

下班回家,看著悶不做聲抿口白酒吃醃黃瓜的杜建成,杜滄海就怔怔的,平時少言寡語的父親,在郵政所難道也和老油條他們一樣?坐在馬路牙子上抽著旱煙說男女那點事?

很多次,他想問問,卻又問不出口。

十來天,杜滄海就習慣了郵政所生活,也習慣了同事們一邊抽旱煙一邊講色情故事,也是那段時間,完成了杜滄海做為男人的性的啟蒙。他不再像以前似的,別人一講男女的事他就臉紅脖子粗,甚至希望同事們講,因為這一切對他來說,太新奇了,常常聽得他心猿意馬,仿佛身體裏的血液都是熱的是沸騰的,它們在身體裏奔流,企圖尋找一個出口,衝撞而出。

盡管他習慣了聽葷話,可抽煙喝酒,始終學不會。有一次老油條給了他根很上檔次的煙卷,說是至少得是科級以上的幹部才能抽到。在老油條的盛情難卻之下,杜滄海抽完了,卻抽得頭暈目眩,嘔吐不止。老油條一邊看他扶著樹狂吐一邊說可惜了可惜了,好好的煙抽可惜了。

從那以後,杜滄海再看見煙就打怵。喝酒也不成,有天晚上,杜建成拿了兩個酒杯上桌,給他倒了一下杯,說:跑了一天,喝杯解解乏。杜滄海抿了一口,就推給了父親,又衝又辣,太難喝了。

終其一生,杜滄海都搞不明白人為什麼會變成煙鬼酒鬼。

這年夏天,杜家接連發生了兩件喜事,郭俐美給杜建成生了個大胖孫子,取名叫杜甫。杜長江說不好吧,杜甫是古代著名的大詩人,給咱兒取這名,也忒不尊重他老人家了吧?郭俐美不答應,說杜甫之所以能成為流芳千古的大詩人,就是因為他這名起的好,咱這叫借先人的光輝。一氣之下,杜長江說你怎麼不叫杜月笙呢?郭俐美顛著胖嘟嘟的兒子說,要不是搞計劃生育了,我真再生一個叫杜月笙,咱倆兒,一文一武,看誰敢欺負咱!杜長江倒吸了一口冷氣,想幸虧搞計劃生育了。第二件喜事是杜天河考上大學了,而且是上海的複旦大學!不僅是杜家,在整個挪莊,也是數得上的大好事啊,杜天河收到錄取通知書的那天,整條胡同都轟動了。當杜天河把錄取通知書拿給他看時,杜建成戴上老花鏡一個字一個字地看完,往杜天河手裏一塞,什麼也沒說就出門了,把杜天河還給弄愣了,以為自己考上了大學,父親不高興。可沒一會,杜建成就回來了,腋下夾了一條香煙。街坊鄰居們紛紛來祝賀,杜建成表達開心的方式,就是誰來祝賀都要分根煙卷給人家,女的,不抽煙的也給,人家不要,就硬塞,讓拿回家給男人抽。

說真的,在替大哥高興的同時,杜滄海也是落寞的,如果不是為還債逃學拉車,說不準他也能考上,當然,未必是複旦,考所普通大學問題應該是不大的。但,落寞歸落寞,不能表現出來,大哥考上大學了,是好事,他也就更不能想三想四了,因為大哥去學校讀書了,家裏就少了一個人掙工資,債就像一張血盆大口,還等著錢喂呢,所以,他必須好好工作,想辦法多掙點錢。

拿到錄取通知書的杜天河,五味雜陳,想起了米小粟,想錄取通知書如果是一年前拿到的,想必米家對他對父母,會是另一種態度吧?

揣著錄取通知書,杜天河在中山路上溜達了好幾個來回,希望能遇上米小粟,卻沒有,他甚至去電影院門口看了,當班售票員也不是米小粟。就在心裏歎了口氣,想他和米小粟的緣分,大概也是盡了吧?就怏怏回了家。

杜天河回家才知道何春熙來了,滿麵春風的,正和母親聊天。

自從和何春熙做了朋友,她隔三差五往家跑,趙桂榮是過來人,明白她心意,就因為在醫院那會,何春熙幫她懟過郭俐美媽,她也覺得這姑娘不錯,心直口快,心眼好,還挺仗義,也有意成全她和杜天河,隻要她來了,杜天河也回了,她就找個借口拉著杜建成出去了。

杜天河也知道何春熙的心思,可他心裏牽掛著的還是米小粟,對何春熙,就隻有朋友的客情,在一起,也不外是聊聊某個電影,各自單位的事,並沒往前進一步的意思。

今天,何春熙見杜天河回來了,挺高興,說她家隔壁鄰居家的孩子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了,她就猜杜天河也該收到了,過來祝賀一下。說得那麼篤定,就像她之前篤定地認為杜天河一定能考上大學一樣,覺得對杜天河來說,大學錄取通知書隻有早收到和晚收到的問題,沒有收不到的可能。

這讓杜天河有點感激,就像我們本已對自己荒蕪的人生不抱期望,卻偏偏有那麼一個人,篤定預測這片荒蕪下麵潛藏著海量的黃金礦藏,這種知遇之恩,不一定是愛,但會被我們銘記一輩子。

何春熙從包裏摸出一本精美的塑料皮本子,遞給杜天河,說祝賀他,送他的禮物。

杜天河雖然沒收女孩子禮物的習慣,可這次,非同往日,不收不合適,就接了,跟何春熙道了謝。趙桂榮偷眼看著他倆,鼻子眼裏都是笑,張羅著留何春熙在家吃飯,一副要把她和杜天河的事坐實了的樣子。

杜天河也明白母親的意思,怕是這一步邁出來了,不好往回收,說今晚單位的同事約好了,要給他慶祝,大家一人帶一菜,到車間聚餐。

失望像瀑布一樣從何春熙眼裏跌下來。趙桂榮也挺失望,但很快,就穩下了神,說你聚你們的餐,我們吃我們的飯。說著,拉了何春熙的手一下,說今晚給她包蛤蜊雞蛋餃子,鮮著呢。

何春熙就笑著說好啊。

男方不反感,男方父母也認準了自己是準兒媳婦,這婚事基本就跑不了了,這是同事們說的。杜天河和米小粟的事,何春熙知道,杜建成住院期間,米小粟去,她也見過,也明白在氣質和家庭上,自己趕不上米小粟。米小粟的出彩之處,不是漂亮,而是幹淨,臉上有天然的波瀾不驚的安寧之氣,很高貴,卻不淩人。而她,就像北方的喜餑餑,熱騰騰地柔軟著,別有一番喜氣。她曾試著模仿米小粟,結果被同事們數落像個神經病,就算了,還是做自己,自自然然的,別人看著也舒坦。

何春熙和母親在廚房裏忙來忙去,杜天河打了聲招呼,就走了,其實廠裏沒聚餐。他知道杜滄海晚上找薛春峰幹活掙錢還債,就找過去,跟著他裝車拉車卸車忙活了一晚上,累了個賊死。

晚上9點多忙完,杜天河怕何春熙還沒走,不敢回家,就拉著杜滄海去棧橋旁邊的六浴洗海澡。

其實,累了一個晚上,渾身上下一點勁也沒有,根本就遊不動,弟兄兩個就躺在海灘上,腳衝著大海,任憑一浪一浪的海水像個沒輕沒重的傻娘,撲上來,親吻著他們的腿和腳。

杜天河不願回家,杜滄海感覺出來了,就問為什麼。杜天河就說何春熙在他們家呢。杜滄海就明白了,說她挺喜歡你的,咱媽也挺喜歡她。杜天河看著天空不說話。杜滄海就用胳膊肘捅捅他,說他也覺得何春熙不錯。杜天河還是沒吭聲。杜滄海就問是不是還放不下米小粟?杜天河閉上眼,聽海潮嘩啦嘩啦地湧上來又退回去。杜滄海說我也想小粟姐,說著,嗓子就哽咽了。杜天河就覺得臉上涼涼的,也不知是海水還是淚,反正,都是鹹的。

杜滄海再也沒勸他回家,哥倆心照不宣地在沙灘上躺到十點半,杜滄海說從挪莊回何春熙家的公交末班車是9點50,估計該走了。

杜天河從濕漉漉的沙灘上坐起來,拉起累散了架的杜滄海,回了家,果然,何春熙已經走了,趙桂榮還在燈下做針線活,見弟兄倆個濕漉漉地進來,嚇了一跳,問怎麼了。杜滄海說幹完活去洗了個海澡。

趙桂榮的心,這才踏實了,招呼弟兄兩個去衝個淡水澡,把衣服換下來。杜天河先衝,等杜滄海衝完了回來,就見母親兩眼怨怒地看著坐在床沿上的杜天河,而杜天河垂著頭,像個不打算認錯的倔小孩。

趙桂榮說人家閨女等了你一晚上。

杜天河不說話。

趙桂榮又說街坊鄰居沒一個不喜歡何春熙的,嘴甜,不笑不開口,街坊鄰居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她都上心地幫著張羅,你還想找個什麼樣的?我可不想讓人說老杜家老大一考上大學眼眶子就挪腦門上去了。

杜天河說:媽,我們不這麼上綱上線好不好?

趙桂榮瞪他,眼直直的,意思是讓他給句準話。

杜天河說:我現在不想找。

趙桂榮就說:你多大了!?你弟弟都有兒子了!

杜天河說:媽,長江有兒子了那是長江的事,和我的終身大事扯不上關係吧?

杜滄海見倆人要吵起來了,就勸趙桂榮,說:媽,我哥要上大學了,將來分配哪兒去還不知道呢,我們就別跟著瞎操心了。

杜天河拍了拍枕頭躺下,一副不打算就這話題繼續的樣子。趙桂榮一肚子怨氣沒地方撒,就剜了杜滄海一眼:將來你別跟你哥似的。

杜滄海就嬉皮笑臉,說我倒想跟我哥似的,我也得有那水平的。

趙桂榮說:我是說別像你哥似的氣我!

杜滄海笑,說:媽,您放心,我都聽您的。

整個夏天,杜家一片喜氣洋洋。街坊鄰居們都說,運氣的事啊,難說,誰都有不走運的時候,可再不走運也有黴氣走到頭的時候,就像老杜家,從去年冬天到今年春天,家裏這災那禍的,眼瞅著天就要塌了,這不,否極泰來了。

何春熙又來過幾次,杜天河要麼裝有事躲著,要麼就是不鹹不淡地說幾句,有一次,何春熙拿了幾張電影票來,說是別人給的,要和杜家兄妹去看電影,杜天河接過電影票一看,臉就掉下來了,說你們去看吧,我沒空。

弄得何春熙眼淚汪汪的。杜滄海覺得杜天河有點過了,不去看就不去看,何必跟人家甩臉色呢?等他拿過電影票一看,就明白了,是米小粟工作的那家電影院,就想何春熙又不是不知底細,還要和他們去這家電影院看電影,往好聽裏說,顯得用心良苦了點,往陰暗裏說,就是處心積慮,不就是想讓米小粟看看嘛,杜天河已經有了新歡,而且是得到全家認可的。

自從和杜天河分手,米小粟那邊,就像一滴水消失在茫茫大海中,半點風浪再起的跡象也沒有,何春熙還要這樣針對她,確實不厚道,或許她以為杜天河對她熱情不起來,是因為和米小粟還藕斷絲連吧?才想出了這麼個又蠢又笨的辦法,咳,愛情這事,真的會讓人智商直線下跌。杜滄海知道,何春熙越是這樣,杜天河就越會在內心裏和她拉開距離,就不想和杜天河一樣裝傻,也算替杜天河解釋吧,就說我哥以前的女朋友就在這家電影院上班,他倆感情挺好,就父母不同意才散了的,我們要這麼浩浩蕩蕩地去了,算什麼?讓人家看看,我們也忒小人點了吧?

何春熙裝傻,嘟噥說她不知道。

杜滄海不想讓她太難堪,就說怪不得呢,把票還給她,讓她約其他人去看。

從那以後,何春熙好長時間沒過來,隻在杜天河去上海之前,托人送過來一件她手織的毛衣,是當時流行的織法,美國大平扣。杜天河看了看,就手送給了杜滄海,說你穿吧。

杜滄海明白他心思,就收下了,又想何春熙說不準哪天就會到家裏來,萬一看見他穿著這件毛衣,心裏肯定得有被嫌棄了的不舒服,就一轉手又送給了杜長江。

沒成想這件毛衣又給杜長江惹來了官司,郭俐美不相信這件毛衣的來曆,非要說是小葉對杜長江賊心不死,還在使手段勾引他,也不聽杜長江解釋,三下五除二就把毛衣給剪了,杜長江讓她回家問杜滄海,郭俐美卻說杜長江肯定和杜滄海他們做好扣了,全家聯合起來欺騙她。第二天上午,她抱著剛出滿月的孩子,拎著一包毛衣碎片就去了國貨,扔了小葉一頭一臉,說她不要臉,杜長江都當爸了,她還不死心。

小葉讓她鬧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郭俐美罵起人來,句句帶血,真把小葉罵崩潰了,跑到五金櫃上,抄起一把剪刀就要和她拚命,被同事們七手八腳拉住了。眼見要鬧出人命了,杜長江也真讓郭俐美氣瘋了,也顧不上她剛出滿月了,上去就是一巴掌,把郭俐美打懵了。

郭俐美捂著臉,怔怔地看了杜長江一會,抱起哭得快要抽筋了的杜甫,轉身走了。

在單位裏,杜長江又是公開給小葉賠禮道歉又是寫檢討,折騰了個半死,下班往家走的路上,想想自己當眾給了郭俐美一巴掌,回家還不知跟他鬧成什麼樣,就又惱又怕,做好了進門就被郭俐美叫來的娘家一幹人等揍一頓的準備。

一推門,卻愣了,桌上擺了四個小菜,還有一茶缸散啤酒,郭俐美抱著杜甫坐在簡易沙發上喂奶,一副賢良小母親的嘴臉。杜長江就摸不著頭了,在桌前站了一會,說:幹什麼呢?

郭俐美衝他笑了一下,臉上,隱約還有他打過的五指痕。

杜長江又說:這是要殺之前先給點甜頭?

郭俐美說:吃不吃?不吃一會我吃!

杜長江心裏還是不踏實,指著桌上的飯菜問這到底是怎麼一會事。郭俐美哼哼了兩聲說,她去找何春熙了,毛衣是她給杜天河織的。

杜長江這才明白了,這頓飯是她的賠禮道歉,可這歉道得,怪他媽的牙磣的,不管她關起門來怎麼道歉,他和小葉在單位的名聲壞了,何春熙也知道她的一番心意被杜天河嫌棄了,也就是說,無形當中堵住了何春熙和杜天河成為兩口子的可能,就罵了郭俐美兩句。郭俐美小聲分辯道,小葉自找的,誰讓她以前勾引過杜長江了?再說了,杜天河不中意又不明說,讓人家何春熙蒙在鼓裏,多耽誤人家青春?她把這層窗戶紙捅破了,何春熙難過是暫時的,就從長遠來說,是救了她,至少救了她一部分可能枉費在杜天河身上的青春,多功德無量!

一席話,把杜長江說得撲哧笑了,說你他媽的潑婦還潑出公德來了!

吳莎莎高考落榜,她小姨不知托了什麼人,把她塞進了鹽業公司,算是就業了;孫高第的心思本來就不在學習上,出事以後,東奔西跑著治療,把心給跑野了,回學校也坐不住,高考差得一塌糊塗,好在他爺爺厲害,雖然人已走,但餘威還在,他爸媽提著禮物拜了一圈,終於把他送進了外貿學校,據說是外貿係統自己的學校,拿大專文憑,在那個中專生都可以在單位裏橫著走的年代,大專生的牛,就不用形容了。丁勝男也落榜了,她在挪莊土生土長的父母沒本事把她送進某所學校也送不進某家單位,就在街上瞎晃悠。

3

杜滄海經常在路上遇見丁勝男,她不知從哪裏弄了粉,把臉擦得雪白雪白的,塗著通紅通紅的嘴唇,老遠一看,還以為是戲曲演員唱完了戲,光卸了行頭沒卸麵妝就上街了呢。

杜滄海看不過別人對她指指戳戳,就勸她說:你擦這麼厚的粉幹什麼?

丁勝男說:我願意。

杜滄海說:不好看,遇上不著調的,拿你不當好東西。

丁勝男一臉別人怎麼著幹我鳥事的樣子坐他自行車後座上,大長腿支在地上,說:我想吃雪糕。

杜滄海就去街商店裏買支雪糕遞給她。

丁勝男總是慢慢吃完一隻雪糕,才歎口氣說:杜滄海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黴?

杜滄海說:你怎麼倒黴了?

丁勝男說:你看咱同學,上學的上學,就業的就業,就我還是一不招人待見的滿大街晃悠。

杜滄海說:咱學校統共才幾個考上大學的?再說了,在家待業的有的是,不光你自己。

丁勝男就懶洋洋說:好吧。把雪糕棍往杜滄海自行車的挎兜裏一插,一擺三搖地走了。老油條就眯眼看著丁勝男扭來扭去的屁股問:你小子吃沒吃她的海虹?

杜滄海一下子就惱了,是的,盡管他已經習慣了老油條他們的葷話,也習慣了他們腥騷爛臭的插科打諢,可那都是針對陌生的甚至是莫須有的女人的。放丁勝男身上不行,因為丁勝男是他一個人的、神聖不可侵犯的女神!

所以,杜滄海冷著臉說:說正經的!

老油條覺得,男人女人嘛,我給你好處你也給我好處,才是最正經的,就又嬉皮笑臉地說:她都吃你多少支雪糕了,你用用她海虹才到哪兒。

杜滄海不想和他說話,冷著臉,跨上自行車就走,老油條的煙還沒抽完,就嚷了一嗓子:你小子,急什麼急?!看在我和你爸的交情上,叔得告訴你,你和女人打交道,就不能慣著她們,得了你的便宜,海虹你該用就用,豆腐你該吃就吃,要不然你白往她身上搭了錢,她還笑你傻!

杜滄海就覺得心臟一下子就燃爆了,猛地把捏了車閘,支下車子,大步走到老油條跟前,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地說:叔,就因為我爸,今天我不和你計較,可你給我記住了,我不許你這麼說我同學!

老油條沒想到杜滄海會反應這麼激烈,就大著嗓門嗬——嗬——了兩聲,說:小子,行啊,我這麼說你同學怎麼了?

杜滄海一字一頓地說:你這麼說,我覺得肮臟!

老油條看著杜滄海,慢慢地就笑了,說:你小子,喜歡上人家了是不是?

杜滄海沒說話,騎上車就走,老油條也跨上自行車,和他騎了個並肩,那會的街道和現在不一樣,車少,孩子在大馬路上瘋癲著玩也不會有事,三分鐘五分鐘沒輛車過街,很正常。杜滄海不說話,騎著車,噌噌往前跑,好像要把一肚子的怒氣都跑掉。老油條追得呼呼直喘,說:小滄海,我跟你說,別看我離婚這麼多年了,可女人還碰過幾個,就你這個女同學,依我看,不是你的菜!

杜滄海看了他一眼,帶著怨氣,腳下用了些力氣,把老油條甩在了後麵。

老油條就扯著嗓子喊:別看她現在近乎你,那是讓錢逼得,等她有錢了你再試試,走大街上,倆腦門子撞得喀嘭喀嘭的她都不帶和你打招呼的。

杜滄海心裏一陣煩,車子騎得飛一樣。

4

吳莎莎奶奶死了,大中午的,莫名其妙就死了。

一群家庭婦女坐在胡同頭上的大樹下聊著家常做著針線,吳莎莎的奶奶在鉤花邊。

解放後,政府明令禁止了明娼暗娼,吳莎莎奶奶就靠給花邊廠鉤花邊過日子。後來,大吳到上班年紀了,可他一沒文化二沒手藝,除了好勇鬥狠就是貪酒,沒正經單位要他。看吳莎莎奶奶那麼大年紀了,還要靠給花邊廠鉤花邊換錢湊合日子,街道上看不下去,給大吳在街道工廠安排了個差事,可大吳死性不改,上班吊兒郎當,天天中午喝酒,喝了酒就在廠裏打爹罵娘地吵吵,還不服管。廠長知道這種潑皮無賴得罪不起,倒不是怕他橫,是怕被他賴著煩不起,就好聲好氣地送他頂高帽戴著,送瘟神一樣給送回了街道,這樣三番五次下來,街道上也頭疼,索性就不管了。大吳繼續滿世界浪蕩著喝酒混日子,一家三口要吃飯,吳莎莎奶奶鉤花邊的手就不敢停下,終於熬到吳莎莎大了,可以上班掙工資了,吳莎莎奶奶才敢承認自己老了,鉤了一輩子花邊真鉤不動了。

後來,大家說,吳莎莎奶奶對自己的死,好像是有預知的。那天中午,她鉤完一打花邊,理整齊了,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了句任務完成嘍。

旁邊就有人問:今天的花邊鉤完了?

吳莎莎奶奶說:隻要願意幹,花邊還有鉤完的時候?我是說,莎莎能上班掙錢養活自己了,我的任務就完成嘍。

又有人說:早著呢,莎莎沒結婚,你這任務就沒算完成。

吳莎莎奶奶說:那是她爸的任務,我的任務就是給我兒子娶上媳婦,給他生個一男半女,等老了,他也好有個依靠。

說完,吳莎莎奶奶就扶著旁邊的樹起身,起身,起了兩起,沒起來,索性就又坐下了,好像累了一樣,歪靠在樹上頭往下點了兩點,就睡著了。趙桂榮看了,還笑,說:吳大姐昨晚這是幹什麼去了,累成這樣?說著,就要扶她起來回家睡,有人就說,別吵她,這麼大年紀了,還得操兒子孫女的心,怪不容易的,讓她歇會吧。

趙桂榮想想也是,也覺得吳莎莎奶奶命苦,年輕那會,為了有口飯吃,豁上身子讓男人糟蹋,懷了孕,生下兒子,本指望老了好有個依靠,卻沒成想兒子不成器,裏裏外外還得自己個兒張羅。就歎口氣,坐了回去,繼續給杜甫鉤毛線襪子。郭俐美抱孩子出去玩,見不少小孩腳上都套著毛線襪子,洋娃娃似的,漂亮極了,可她不會,就回公婆家說,趙桂榮就知道這是說給自己聽呢,就趕緊拿出看家本事扮二十四孝奶奶,買了毛線給杜甫鉤兩雙,換洗著穿。

太陽一點點地往西落了下去,吳莎莎奶奶還沒睡醒,靠在樹上的頭,卻垂得越來越低了。大家該各自回家準備晚飯了,趙桂榮去晃吳莎莎奶奶的肩,這才發現吳莎莎奶奶的肩已經繃繃硬了,輕輕一晃,人就仰麵朝天地倒了下去。趙桂榮嚇得一下子就跳了起來,話都說不出來了。

吳莎莎的奶奶死了,死於急性腦出血,也就是腦溢血。

吳莎莎哭得昏天黑地,從此以後,在這世上最疼她的那個人去了。大吳一盅一盅地喝酒,仿佛對他媽沒給他做好晚飯就膽敢死去很惱火,最後,把酒杯往燒著紙錢的火盆裏一扔,說:別嚎了,再嚎也活不過來了!

吳莎莎還是哭。不管不顧地哭。

趙桂榮怕她哭壞了身子,讓杜滄海去勸勸。杜滄海本不想去,因為他最怕女人哭,對女人哭,他完全沒招。趙桂榮說你去告訴莎莎,奶奶走了,以後有啥事到隔壁院裏找趙大姨,讓她別哭了。

接了任務,杜滄海隻好走到吳莎莎身邊,蹲下來,一米八五的杜滄海笨拙地蹲在吳莎莎身邊,蜷得慌。但他覺得,今天,他必得蹲下來,平視吳莎莎的悲傷,然後把母親的話轉達給了她。

吳莎莎哭得兩眼像鈴鐺,回頭,愣愣地看著杜滄海,突然,一頭撲進他懷裏,摟著他,哭得更是洶湧了,好像被娘親不小心弄丟的幼兒,重新回到了母親的懷抱,一定要大哭特哭一場,抒發自己的委屈。杜滄海尷尬到看著撲在他懷裏、死死摟著他的吳莎莎,抱也不是推開也不是,隻好回頭去張望趙桂榮求救。趙桂榮卻像沒看見一樣,在和幾個老年婦女串紙錢。

吳莎莎就這麼抱著杜滄海,什麼也不管,一味嚎啕地哭著。短暫慌亂之後,杜滄海就想我就當自己是棵樹,讓她抱著哭一會吧。

然後,吳莎莎奶奶一落葬,胡同裏就起了風,說杜滄海和吳莎莎好了。杜溪聽說以後,就問杜滄海,是不是這麼回事。

杜滄海挺惱的,說:開什麼玩笑?

杜溪就說:謠傳啊?

杜滄海嗯了一聲。一臉嚴肅。

杜溪就歪頭壞笑著看了他半天,見杜滄海沒一點繃不住的樣子,就曉得果然是謠傳了,就小聲問:你不喜歡她啊?

杜滄海覺得對女人說自己並不喜歡某個女孩子,是對女孩子的羞辱,就糾正了一下,說:我一直拿她當鄰居,沒想別的。

杜溪說:現在想也來得及。

杜滄海就恨恨地叫了聲姐!說:幹嘛呢?非把我和她撮合一塊啊?

杜溪說:你要真沒這意思,就躲著點,女孩子,她喜歡你了,你不喜歡她,如果不躲著點,她就會當你也有意,就會沒原則地對你好,等到了那時候你再說不行,就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杜滄海這才想起來,最近這段時間,吳莎莎不僅往家跑得勤了點,上下班路上,他還會特別巧地在胡同口遇見她,尤其是下班時候,遠遠見他騎著自行車來了,吳莎莎就甜甜地笑著,說杜滄海,你帶我吧。

不等杜滄海回答,就跳上自行車後座,抓著他的上衣兩側,一路嘰嘰喳喳的,杜滄海就很不自在,不知為什麼,每當吳莎莎跳上他自行車,他都有種偷別人女朋友的不自在感……

看來,這都不是偶然啊,杜滄海就喃喃說:姐,我真的沒那意思。

杜溪說:我就是知道你沒那意思才提醒你的。

從那以後,杜滄海就留了意,比如說,早晨出門上班,要是恰巧遇到了從院子裏出來的吳莎莎,就會突然想起來什麼似的,一拍後腦勺說哦,忘了忘了。調轉車把往家騎,好像真有什麼東西忘了帶;為了不讓吳莎莎往他自行車上跳,下了班也不騎自行車了,坐公交回家,可沒幾天,他又發現,吳莎莎在公交車站等他,逼得他隻要是遠遠見吳莎莎在車站上等著,就不下車了,坐過一站,換條路,繞回家……

就這樣,偶爾再見吳莎莎,就覺得她眼裏的幽怨之氣,冤魂追凶一樣地纏著他,杜滄海就苦惱得不行。

杜滄海雖然從沒想過娶吳莎莎,但並不想傷害她,索性,下了班也不回家吃飯了,直接在外麵湊合點就去貨場,找到薛春峰,先找活,但大多時候不用找,知道他下了班就過來,薛春峰會提前幫他把活找好,也有老主顧,知道杜滄海是把幹活的好手,會特意把活留給他,等他到了,租輛板車裝上貨拉著就跑,雖然累,但有錢掙。杜滄海也是開心的,最重要的是每天在外麵忙活到十來點回去,就不用看吳莎莎滿眼的幽怨之氣了。很多年後,杜滄海想,所謂累並快樂著,大概就是這樣吧,雖然身體累得像死狗,可一想債務那座大山,被他這麼一毛一塊地挖得越來越小了,就開心得不行。

有天晚上,他幫蔬菜公司拉了大白菜,掙了一塊五毛錢,心情好得,像隻喝醉了的狗,趴在地上,盡情地享受天旋地轉,嘴裏還哼著歌。拐進胡同,遠遠的,就見一人影矗在那兒,一動不動。雖然遠,雖然模糊,但他知道是吳莎莎。

吳莎莎選的地方很好,無論他從哪個方向過來,都要經過她站的地方才能回了家。

雖然不想麵對吳莎莎,可家,總還是要回的。所以,杜滄海隻是在心裏稍微地躊躇了一下,就繼續往前走了。走到吳莎莎跟前,故做輕鬆地說:吳莎莎,都這麼晚了,你站這兒幹嗎?

吳莎莎仰頭看著他,一動不動地看,冬天的月亮那麼皎潔,皎潔得杜滄海都能看見她眼裏蓄存著明晃晃的淚。

杜滄海在心裏說了聲我操,又要哭。很想拔腿就跑,但又知道不能,隻能仰起頭,看月亮,說:今晚的月亮真好。

吳莎莎說:杜滄海,你是不是躲著我?

她的聲音很輕,輕得簡直氣若遊絲。

杜滄海:說什麼呢?我這不忙著掙錢還債嘛。

吳莎莎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不說話。杜滄海繼續故做輕鬆,說:你也知道,因為我,我們家今年春天幹出去四千多塊錢,有兩千多是借的,我得趕緊掙錢還上,要不然,我爸媽睡不踏實。

吳莎莎說:還多少了?

杜滄海說:不知道,我掙了錢就給我媽,債是我爸媽借的,也是他們還。

吳莎莎說:要不我也幫你還債吧。

杜滄海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說:那怎麼行?

吳莎莎就用受傷很深的眼神看著他,一直一直地看,把杜滄海都給看得語無倫次了,說:我……吳莎莎你也知道,我性格隨我爸媽,不願欠人錢更不願欠人情,欠下了就睡不著。

吳莎莎突然嬌羞地笑了一下,低下了頭,腳尖在地上劃著圈說:你跟我還這麼見外啊?

杜滄海突然就有了種理屈詞窮的感覺,見前麵胡同裏遠遠走來一個人,就沒事找事地扯著嗓子喊了一聲:誰?

對麵人粗聲大嗓地應了句:我!

是大吳。

杜滄海忙手忙腳亂地推了一下吳莎莎:你爸回來了,趕緊回家,我聽動靜又喝了不少。

吳莎莎執拗地說:他回來有什麼好怕的?

杜滄海說:我怕。說完,撒腿就往自家院裏跑,進了院,才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望著天空笑了,好像莫名其妙就被有驚無險地搭救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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