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從有了孩子,到了晚上米穀就不再跟著小年輕出去賣羊肉串。
天已經很冷了,時間過得真是快,米穀的那間小屋子的窗玻璃上的霜總是凍得很厚。在這樣的日子裏,米穀就把自己和孩子窩在潮乎乎的被子裏。米穀很想念她的村子,到了冬天村子裏的炕總是很熱,她不知道奶奶的身體現在怎麼樣了。但米穀又覺得自己已經很不錯,最近,有一個要飯的凍死了,早上被人發現的時候這個人蜷作一團兒待在那裏,早上是那麼個樣子,到了中午還是那麼個樣子,到了晚上,人們看到他還是那麼個樣子,這個要飯的樣子終於引起人們的注意了,人們才想到,這個要飯的是不是已經凍死了。人們過去推他,他不動,人們把他翻過來,人們看到了他的臉,一點點血色都沒有,嘴是微張著,眼也是微睜著,好像在看什麼,看得很遙遠,人們不知道他在看什麼。一個人快要死的時候能看到什麼呢?人們不知道。冬天來了,長途車站旁邊更熱鬧了,這一帶的房子都給人們租去過冬,租這裏的房子的人們都是沒什麼辦法的人,前不久,又有人給煤氣悶死了,人給抬到院子外邊來,這死人的臉又是綠的。隨著天越來越冷,在城裏要飯的鮮頭來的次數越來越多了,天冷得她實在受不了,她來喝口水,有時候米穀還會留她吃頓飯。後來不光鮮頭來,鮮頭把和米穀一個村子的女人幾乎都帶了來,她們說是來看看米穀和孩子,其實她們是來找口熱水喝,找口熱飯吃,找個熱乎地方取取暖。可米穀的房子怎麼能容下那麼多的人,終於有一天米穀對鮮頭說了話。
“鮮頭,我原來也想進城要飯是不是?”
米穀對鮮頭說。
“可你現在比我們都好。”
鮮頭說三九天不出門賽過活神仙,米穀你比我們都好。
“你說說好在哪兒?”
米穀想聽聽鮮頭怎麼說。
“第一是凍不著。”
鮮頭說她們可不一樣了,手和腳都不像個手和腳了。
“可我給家裏一分錢也寄不回去。”
米穀說我可比不上你們。
“第二你還餓不著。”
鮮頭說我們的肚子現在已經不是個肚子了,是泔水桶了。
“泔水桶怎麼說?”
米穀笑了起來,為了鮮頭這個說法兒。
“我們餓的時候是空泔水桶,飽的時候是要溢出來的泔水桶,我們的肚子已經不是個肚子了。”
鮮頭說現在吃還不算個問題,問題是現在的豬也不愁一口吃的,城裏的豬都在那裏大口大口吃豬肉。鮮頭笑了起來。
“可我還是給家裏寄不了一分錢。”
米穀說。
“你比我們誰都好,你看看你這屋子多麼暖和。”
鮮頭說。
“鮮頭,我原來想跟你們進城要飯是不是?”
米穀又把話說回來了。
“是啊。”
鮮頭看著米穀,不明白米穀怎麼又要從頭說起了。
“我去求過你,你不願帶我進城是不是?”
米穀說。
“我忘了,還會有這事?”
鮮頭是要飯要得鍛煉出來了,臉上居然一點點也不紅。
“還有旺花,我求她帶我進城她也不帶我進城。”
米穀說。
“那就是她的不對。”
鮮頭說。
“還有彩線,我去求她,她說要是帶上我她就一分錢也別想要了。”
米穀說。
“那就是她的不對。”
鮮頭說。
“還有金好,我爹去對她說,她還是我嬸子呢,她也不帶。”
米穀說。
“那就更是她的不對。”
鮮頭說,她看著米穀,心裏有些發毛了,不知米穀下邊還要說什麼。
米穀把村子裏進城要飯的女人都數了個遍,這些女人都嫌她長得好看,都不願帶她進城來學要飯。
“你說她們對不對?”
米穀對鮮頭說。
“當然都是她們的不對。”
鮮頭說。
“她們是不是都往家裏寄錢了?”
米穀說。
“不寄回去放在身邊還不讓人給搶了?”
鮮頭小聲說現在外邊壞人真多。
“她們給過我一分沒有?”
米穀問鮮頭。
鮮頭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她不知道米穀接下來要說什麼了,問題是,自己也沒給過米穀什麼好處。但鮮頭忽然笑了,她想起來了,她揀過一件小孩子的衣服,是在醫院的垃圾堆裏揀的,還整整齊齊,她洗了洗就給米穀拿過來了。鮮頭想起這事了,鮮頭說那件小孩子衣服是買的處理貨,你也別往心裏記著。
“那小衣服福官穿了又穿,穿了又穿。”
米穀說,看著鮮頭,忽然又把話說回來了,米穀說:
“我讓她們帶我進城學要飯她們都不帶,她們是不是都不對?”
鮮頭不說話了,吃驚地看著米穀,她覺得米穀的腦子是不是出了問題,怎麼又說起了這事。
“你說是不是都是她們不對?”
米穀問鮮頭。
“當然都是她們不對。”
鮮頭說。
“那就好了,以後不要讓她們上我家了。”
米穀說我這房子一天進十個人,十個人就要帶進一大堆冷氣,米穀說我這個爐子又小,熱氣都讓她們開門關門給帶走了,所以我不能讓她們再來了,不過,鮮頭你可以來,因為什麼?因為你給過福官小衣服。你來吧,你冷了就來,你想喝熱水就來。
米穀頓了頓,聲音小了一些:
“你要是餓了也可以來,到時候碰到什麼就吃點兒什麼。”
這幾天,村子裏那些進城要飯的女人們都不見了,連鮮頭也不來了,米穀的屋子裏冷清清的,所以隻要天一黑,米穀就會把門關得死死的,米穀一個人在屋裏待著,一手抱著福官,一手總是攥著那麵桃形的小鏡子,上次回家,她把這麵小鏡子帶來了,這麵小鏡子米穀的娘整整用了一輩子。米穀一個人抱著福官在家裏待著實在是太冷清了,米穀又希望有人來敲門,來坐坐,來跟她說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