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米穀抱著孩子回到村裏的時候,秋天已經快過去了。
村裏的人們都已經知道了米穀的事。村裏的人都趕來看米穀,後來他們不看米穀了,他們看穿著皮鞋的小年輕。村裏的人們都很羨慕米穀,羨慕米穀在城裏一下子就找到了人家,雖然米穀沒有給家裏寄錢回來,米穀卻給她爹帶回個外孫。米穀去玉米地裏給她娘燒了紙,玉米地在秋風裏“嘩啦嘩啦嘩啦嘩啦”地響著。米穀的大弟弟跟在後頭。米穀給她娘燒紙的時候差點兒出了事,就是燒紙的時候把玉米地引著了,但很快就給撲滅了。已經是秋天了,玉米地裏的玉米已經都枯幹了,那些玉米比米穀的奶奶都枯幹,米穀的奶奶還活著,隻是眼睛瞎了,睜著眼隻能看見一片白光。醫生說是米穀的奶奶得了白內障,隻要動一下手術人就又能看見了。米穀的奶奶說人老了要眼睛幹什麼?要這張嘴也是多餘的了。
米穀的奶奶用手摸米穀的孩子,米穀的孩子“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地哭起來,還溺了一褲子,溺了不說,又拉了一褲子。米穀的奶奶說小小孩兒的尿是銀,小小孩兒的屎是金,這回好了,金子和銀子都有了。
“我一定給您寄錢回來看眼睛。”
米穀笑著對奶奶說。
“可你娘臨死還沒用上你的錢。”
米穀的奶奶說。
“那您就花雙份兒的,我娘的和您的。”
米穀說她一定會把錢寄回來。
“你過去,過去。”
米穀拉了一把小年輕,讓小年輕過去,讓他過到奶奶的跟前。
“你讓奶奶摸摸。”
米穀又推了一把小年輕。
小年輕就站在了米穀奶奶的麵前,把一張尖尖瘦臉伸到奶奶的麵前。小年輕忽然“哎喲,哎喲”地叫了起來,他感覺到有刀子在割他的臉,從腦門兒上割下去,一直割到臉上,又割到耳朵上,又割到脖子上。小年輕又把手伸過去,這回他不叫了,這回是米穀的奶奶在叫了。
“我摸到羊肉了。”
米穀的奶奶說米穀你怎麼帶回塊瘦羊肉,都是肋子。
“那不是羊肉。”
米穀拍手笑了起來,說那是小年輕的手。
“我摸到羊肉了。”
米穀的奶奶說不是羊肉哪有這個味道。
“你讓奶奶再摸摸。”
米穀要小年輕把手再遞給奶奶。
“那一年的羊肉比這塊羊肉肥。”
米穀的奶奶是老糊塗了,小年輕身上的羊肉味兒讓米穀的奶奶一次次地說那一年的羊肉,一次次地說過去的事。
這一天中午,米穀的家裏冒出了很好聞的青煙,一股一股的青煙讓村子裏的狗都興奮了起來,那是人們從來都沒聞過的好味道。那是小年輕在米穀的家裏給米穀的家人烤羊肉串。從城裏回村裏的時候,小年輕問米穀拿些什麼?
“你說你有什麼?”
米穀說。
“我有什麼?”
小年輕說那你說我有什麼?
“你有手藝。”
米穀說。
“你要我把手藝給你爹帶回去?”
小年輕說。
米穀的主意是太對了,米穀的爹和米穀的弟弟妹妹都讓羊肉串的香味兒弄得興奮不已,米穀的爹吃了第十八根羊肉串了,他對米穀說:
“你看看,爹吃得手心都出汗了。”
“你再吃。”米穀說。
米穀的爹對米穀說:
“爹吃得腳心都快出汗了。”
“你再吃。”米穀說。
米穀的爹對米穀說:
“爹從來都沒吃過這麼好的東西。”
“爹你再吃。”米穀說。
米穀的爹對米穀說:
“爹吃不動了,再吃下巴恐怕要掉下來了。”
米穀的眼裏已經是淚汪汪的了,米穀說:
“爹,我記恨你一輩子!”
米穀的爹吃了一驚,說:
“米穀你記恨爹什麼?爹從小沒打過你也沒罵過你。”
米穀哭出聲來了:
“你不讓我看我娘最後一眼!”
米穀的爹對米穀說:
“你知道,爹在火車站找了你多少次?”
米穀的眼淚就更多了:
“爹你就不會到汽車站去找?”
米穀的爹長歎了一口氣,說:
“爹什麼時候坐過汽車,爹什麼時候坐過火車,爹什麼時候出過門?”
“爹!”米穀忽然小聲叫了一聲爹。
小年輕看著米穀,他不知道米穀要說什麼?
“您比我娘強,我娘還沒吃過肉串!我娘還不知道她的外孫叫‘福官’!”
米穀離開村子的時候,有一個女孩子在村道上攔住了她,這個女孩兒穿著紅花衣服,這個女孩子的兩根細辮兒讓米穀一下就認出了她,這個女孩子就是改花,改花在村道上羞答答地要米穀帶她進城裏去。改花的個子還是那樣高,改花的樣子還是那個樣子,但改花和以前的改花不一樣了,因為改花的媽死了。那些進城要飯的女人們不再惡狠狠地咒罵王金的那個女人,再罵她也聽不到,埋她的土地很快就要上凍了,黃黃的落葉覆蓋著米穀家村子周圍的土地。城裏的落葉也是金黃金黃的,秋天全世界的落葉都是金黃金黃的。
“你這麼小就要進城,你不要命了?”
米穀把手放在了改花的肩頭上,說。
“等你的辮子長長了再說吧。”
米穀又把手放在改花的辮子上,上邊紮著細細的麻繩兒。
“要不,等你摘了麻繩再說吧。”
米穀的心軟了,她把手放在了改花的手上了,她攥住改花的手了,因為改花已經在動手解那細細的麻繩兒了。但她怎麼也解不開那係在辮子上的細麻繩兒,按著村子裏的習慣,改花已經有一個月沒有洗過頭了,不但沒有洗過頭,她的臉也有一個多月沒有洗了。
“改花你不上學你想要飯你真沒出息!”
米穀的大弟弟站在一邊對改花說,米穀的大弟弟把手放在嘴邊嗬了嗬,對改花說放了假我就要進城裏去看看,到時候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