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老何的喪事辦得收聲斂息,除了幾個至親好友幾乎不大有人知道,在那個年代,軍人因為去釣魚而喪了命是極不光彩的,有貪圖享樂的意味,好比現在政客死在妓女床上,是件需要遮掩的事。
辦完喪事,老羅跟何春生母親陳述了他和老何在冰麵上的建議,如果兩家生一兒一女,就結成親家,生兩個女兒或兩個兒子,就結拜金蘭。
何春生母親麵無表情地看著他,好像看穿了他的伎倆:“別說這些了,我還要把何順生養大,不會去死。”
老羅說:“嫂子,我是認真的,我會履行老何的遺願。”
何春生母親的眼睛瞪得很大,滿眼的淚,直勾勾看著他:“你能不能不和我說冰?你能不能不和我說該死的冰?”
內疚和負罪感讓老羅呆如木雞。
何春生母親哭了起來,哀哀地說:“你能不能不說老何?你一說他,我就難受。”
半個月後,何春生出生了,在立春那天,他緊緊地閉著眼睛,哭鬧著來這個世界,他的母親側著頭看了一眼台曆,說:“就叫春生吧。”
次年秋天,織錦出生了,當她抱著春生去醫院看望織錦媽媽時,她讓春生摸了摸織錦粉嫩的小臉:“春生,你媳婦真漂亮。”
織錦媽媽笑得有點尷尬。
因為老何不是烈士也不是因公殉職,隨軍進城的春生母親就不能在軍人服務社上班了,她先是在一家街道福利印刷廠疊紙盒,掙的錢剛夠糊上兒子的兩張嘴。織錦父親常來送些大米花生油什麼的,織錦媽媽也常給春生和順生買新衣服,可是,這些好意,她都不願領,那時的她,多麼年輕氣盛啊,但凡年輕氣盛的人都是很要自尊、很討厭被人施舍被人垂憐的,她一想到自己要靠被人可憐過活,就會覺得屈辱。
再者,這些幫助,都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到老何的死,如果老何不死,她家也會有吃不完的大米,春生和順生也會有很多新衣服和玩具,他死了,這些就成了泡影,她不願意被任何事提醒了自己,因為老何的死,她失去了美好的生活。
那時的她因為年輕而自信,不願擁有怨恨這種徒勞的情緒。它是種毒藥,她和兒子也這麼說,它毒不到別人隻能傷害自己,你們不要去碰它。她說你們的爸爸雖然死了,但是,他是英雄,你們不要恨羅家伯伯,雖然你們的爸爸為了救他而死,但是,你羅伯伯給了你爸爸一個做英雄的機會。
她要讓死去的老何成為兒子們心中的英雄。
後來,每當何順生跟街上的孩子打架被找上門時,他就會理直氣壯地說:“我要做個像我爸爸那樣的英雄。”她高高揚起的巴掌,就落不下去了,頹落在空氣中,和眼淚一起。
幾年後,母親在湛山農貿市場擺了一個包子攤,賣高密爐包,其實,她也不知道高密爐包什麼樣,反正別的賣爐包的都說自己賣的是正宗高密爐包她也就把自己的爐包叫高密爐包了。
自從開始賣爐包後,母親漸漸胖了起來,手背上胖出了一個個小酒窩,沒人的時候,她就把手擺在眼前,細細地看,曾經有個看手相的來買爐包,見了她的手,很是訝異,說她長了一雙不用自己動手就金銀滿屋的貴人手。望著那人的背影,母親怔了一會,把一雙粘著油帶著麵的手舉起來,看了一會,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了下來,老天給了她一雙貴人手又給了她一條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