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瀲兒,要你寫的字可寫好了?父親在要了。”
男聲溫潤如玉笛音,柔和地輕喚,容瀲睜開眼,漸漸模糊的視線裏映入一張含笑的臉。
“哥哥、哥哥你回來了……”
容勍好笑地揉揉她的發頂,“什麼回來,我一直在府中未走,你可是睡覺睡迷糊了?快要入夜了,你往燈上提的字寫了嗎?”
容瀲臉上掛著淚,一臉懵怔。容勍無奈地歎了口氣,道:“就知道你會偷懶,還好我提前過來看看,否則你就等著父親罵你吧!”
他說著要走,容瀲抖著唇一把摟住他,緊緊地抱著不撒手。容勍隻能像小時候一樣任她吊在身上,走到桌案前,提筆往大紅的燈籠上寫著字。
這是過去每一年中元佳節慶安王府的習慣,容瀲側目看向窗外,本該是白雪皚皚,可如今卻滿院春意,她最喜歡的桃花開了一大片,花枝探窗而入,她一下就掉了淚。
“這是個夢……”
“胡說什麼呢?我看你最近是越來越古怪了,該讓父親去外麵找個驅邪的來給你看看。”
“找什麼驅邪的?為父就能懲治了她。”隨著渾厚的聲音響起,慶安王挑著珠簾轉了進來,本欲嗬斥,可一見小女兒一臉的淚就都化為歎息,伸手將她從兄長身上扯下來,抬手抹去她的淚和她的傷心。
“怎麼還和小時候一樣,一做錯事就會哭鼻子叫為父心軟。”
“還不是父親慣的,這一招用了十幾年仍好用,她怎麼舍得換招數。”
“臭小子!”慶安王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容勍吃痛,手下抖了一下,筆尖在燈籠上拖開長長的一條墨跡。
容瀲錯開眼,去看那個燈籠,上麵隻有龍飛鳳舞的四個字:慶安王府。
再一回神,那四個字逐一不見,沒了春來滿院的桃花,也沒有臨窗而立的她的父親,她的兄長……
大夢驚醒,容瀲的枕頭都被她哭濕了。
不知道是蘭襟給了她模糊的希望,還是別的什麼原因,記憶裏這是她第一次夢見他們,也是自他們走後第一次掉眼淚,就在蘭襟說過那些話的這個夜晚。
她都快忘了,自己也會哭,也會流淚。
容瀲擦幹淨眼淚,抱著膝坐了起來。
明德十五年,大越邊境柔然國攛掇幾個周邊部落,攜手來犯,彼時已經成名三年的鎮南將軍率兵出征。威遠縣集結前朝叛軍,意欲抓住這個機會趁機起事。大越和平多年,威遠縣又有天險,朝中一時無將敢領兵。
最後慶安王老將出戰,世子容勍押送糧草。仗打了三個月,威遠縣叛亂順利平複,慶安王父子凱旋而歸,卻又在三個月後一個接著一個的撒手人寰。
威遠縣天險乃是瘴氣密林,叛軍一直躲在盡頭,打算消耗慶安王軍隊的糧草,磨掉他們的銳氣,尋找機會翻盤。
大越最好的軍隊皆在南疆,慶安王帶隊的兵馬本就人心不穩,眼看戰機轉瞬即逝,慶安王瞞住世子容勍,偷偷地帶一隊人馬越過瘴氣密林,出其不意直搗叛軍老巢。
隻是父子連心,血濃於水,那一夜想豁出性命搶占先機,將生路讓出來的的不止是慶安王一人。
密林深處慶安王與世子所帶輕兵相遇,再撤已經是來不及。叛軍被解決,父子二人卻都因長時間吸入瘴氣而病倒。
容瀲在慶安王府苦苦期盼三個月,卻沒想到等回來的是兩個病入膏肓的人,而她除了哭泣,什麼也做不了,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唯二的親人為了多撐些時日,多看看她而受盡痛苦,撐到最後再也扛不住毒入骨髓,在那一年的秋天相繼憾然離世。
那段時間,她的眼淚已經流幹了,連父親兄長下葬她都沒再哭過。不知道多少人背後指指點點,罵她是個災星,是個沒心肝的人。
從那以後,再也沒有任何季節比秋天更讓她討厭。
慎遠坊的正掌司王遂之,聽到庫房起火的時候,人在去往長安城的路上。
之前陳仲年帶著賞賜從長安回來之後,賞賜清點入府庫他去看過,發現裏麵放的東西和清單上的有些出入。
王遂之曾經在戶部供職過,在這種事情上神經格外敏感,又因為此事涉及到陳仲年,那個一到慎遠坊就氣勢洶洶,有時風頭都要蓋過他的人,王遂之不能不再留個心眼兒。隻是那一把火一燒,什麼都燒沒了,再去長安也沒用,王遂之讓車夫調轉馬頭趕回慎遠坊。每回他一離開慎遠坊就要出事情,以後他都不敢隨隨便便地走了。
庫房已經被燒得沒剩什麼東西,陳仲年仍癱在地上人事不知,王遂之審過當時唯一在場的守衛劉書,差不多了解情況才去見他。一走近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味,他揮一揮手,手下人端著盆冷水直接倒在陳仲年臉上。
陳仲年抖了抖眼皮幽幽地轉醒,眼底一片茫然,“王大人?嘶……我這是怎麼了,怎麼頭這麼疼?”
王遂之笑眯眯地道:“別說陳大人你,我也想知道這是怎麼了。陳大人也是個飽讀詩書的人,怎麼喝著喝著酒還叫來男男女女陪你胡鬧,鬧完了怎麼還跑到庫房耍酒瘋,那裏麵可都是些易燃的東西。”
“跑到庫房?我幾時……”陳仲年一轉頭,看清周圍場景頓時沉不住氣,吼道,“這怎麼燒成這樣了?是誰幹的,誰這麼大膽子!”
他聯想到王遂之的話,頓時反應過來,臉上一陣紅一陣青,咬著牙道:“王大人這和我無關,你無憑無據不能隨便定我的罪,太子殿下不會善罷甘休的。”
王遂之好脾氣得很,聞言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我到底同僚一場,他日我會親自送你進刑部大牢的。”
“大人,王大人……”
王遂之擺擺手,守衛拿布條塞進他的嘴,架著他走遠。
“把把柄都送到人手裏了,還指望著翻身,真是傻得要命。那個誰,備著點兒銀子送到山上寺裏去,多燒燒香,為陳大人祈禱一下。”早死早超生。
陳仲年的事情查得很快,第三日奏折就到了長安城,玄武帝震怒,著刑部按律處置。又三日後,陳仲年由慎遠坊被押送回長安,扔進了刑部大牢,等待判決。
這個月這已經是從慎遠坊送來的第二個了。上一次發現萬青山楓葉林小路的左擎被流放到邊陲,這次不知道陳仲年有沒有命和他作伴。
消息最終由霍準的口傳回來,陳仲年自作自受遭了報應,慎遠坊的眾人都很開心,隻是痛苦往往與開心並存,庫房被燒,慎遠坊的口糧一下就斷了。
王遂之已經第一時間向戶部遞了消息,讓其趕快將糧食運過來,隻是層層審批,再加上籌糧也需要時間,這幾日注定要挨餓。慎遠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唯一有人氣的就是萬青山的寺廟,這麼些個人也總不能和一群和尚搶吃的。
於是萬青山上的飛禽走獸就遭了秧,守衛們有刀有箭不愁,可像容瀲這些手無寸鐵之力,之前又養尊處優沒什麼別的謀生技能的犯人可愁壞了。
“我原來以為我會死在戰場,可是我沒有。後來我以為我會死在劊子手的刀下,可我又沒有。這麼命大的我,總不能餓死吧,這也太憋屈了。”霍準餓得已經眼冒金星,但是一張嘴還閑不住。
王遂之下令在糧食運來之前一幹人等不必再幹活,幾個人圍在一起,坐著坐著就虛脫地躺了一地,念叨著從前吃的山珍海味來畫餅充饑,結果越充越餓。
方雲夢已經餓得胃絞痛難當,容瀲將她扶進自己的屋子裏,將偷藏的饅頭遞給她,“我自來之後習慣藏些吃的,有備無患嘛,你拿去墊一墊。”
方雲夢眼圈漸漸地紅了,掰了一大半給她,“你也吃,不然怎麼扛得住。”
“我不餓,再說這饅頭本就不大,你吃吧,我自有辦法找吃的。”容瀲一邊說一邊往窗外看,待瞟見一道身影出現笑著拍拍方雲夢,轉身走了出去。
蘭襟有個習慣,在沒有活兒的時候到後山背陰處打坐淨心。現世繁雜太多,需要時時刻刻保持冷靜才不會被卷進去。
容瀲一路跟過來,等著他閉目闔眼,整個人沉靜如一尊玉雕才敢離得近一些。她猜一定是蘭襟壞事惡事做得太多,才學著出家人打坐入定,以為這樣就能洗脫掉罪孽了。她觀察過,每逢他打坐完之後短時間內情緒都尚佳,最起碼不會看人一眼就看得人發怵。
日頭偏西,蘭襟就那麼一動不動地坐了快半個時辰。容瀲在這段時間裏慢慢地往他身邊靠攏,最後隔著五、六步的距離坐在地上,托著腮看著他。
涼風吹起他鬢邊的發,旁邊有枯樹,山頂有老鴉,看著倒還真有點兒仙風道骨的感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哪個道觀下來的小道長呢。
這個念頭一轉,容瀲忍不住彎唇笑了笑。
“蘭道長”的眼在這一瞬間霍地睜開,眸子黑沉,一眨不眨地將她鎖住。她的笑意凝住,直覺得這眼神看著也並不友善……
如今的容瀲最是個會看人眼色的,手臂撐起不動聲色地往後撤了撤。他臉上表情突然有些茫然,也隻是片刻就變得凜冽,在她還要繼續向後時一下跳過來,手抵在她肩膀用力向後將她整個人摁在地上。
“蘭襟,你做什麼!你放開!”她掙紮著,隻是一整天沒怎麼吃東西體虛得很,怎麼劃拉著也是無濟於事,反而叫他另一隻手反剪了她的雙手,單腿壓住她的雙腿,臉順欺身勢逼近她的臉。
“你是從哪兒來的?”
“我,我當然是從坊裏來的。”
他看著不太對勁兒,瞳仁似是比平日大上一圈,身體緊緊地壓住她不放開,呼吸急促,灼灼地噴在她麵頰之上,帶出一片熱意。這個姿勢讓她莫名地不自在,又開始扭動身體,突然腰間一陣尖刺的疼,她蹙著眉呻吟一聲。
蘭襟被這嬌嬌弱弱的聲音引得神思清明,一低頭就見到一張委屈的臉,被他近乎粗暴地壓著,鼻尖若即若離地碰到他的。他一下鬆開手要拉她,容瀲憤憤地拍開他的手,自己撐著站起來。
她之前腰間被楓樹枝劃的傷口結痂,現下又在掙紮間被她扭得裂開。
“疼不疼?”
“你說呢!”這不是廢話?
容瀲忘了方才的小心翼翼,有底氣得很,低著頭道:“我又餓又累,院子裏都是人吵得我睡不著,就想著找個僻靜的地方歇一歇,一到這兒來見你閉目養神便沒出聲打擾,你怎麼還下了毒手呢?”
蘭襟聽她說話中氣十足,也沒什麼大礙,微鬆了口氣,問:“郡主想要我如何?”
“我如今傷口裂開,怎麼也要吃些好的補一補才行。蘭公子武藝超群,逮頭鹿抓隻兔子應該還難不倒你吧!”
這次是蘭襟理虧,他也沒再說什麼,點點頭應了下來。容瀲本以為還要費些事,卻不想這麼順利,就是過程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蘭公子方才可是睡著了做噩夢,把我當夢中出沒的壞人了?”
蘭襟沉聲道:“打坐時都要心有執念,讓自己沉靜下來,得以調和。你出現,就是打破了這種調和,攪得我現實有瞬間的混淆。”
“哦……”容瀲點點頭,聽不懂。
蘭襟挑了棵樹,蹬著樹幹輕巧地躍了上去,腰帶別著容瀲拆開的幾把大剪子。
他隨身帶著那小盒膏藥,往下丟在她懷裏,指向林子深處。容瀲那身皮子實在是太過細嫩,再容她這麼折騰兩回就要留疤了,看著蘭襟右手不過幾日已經沒留什麼痕跡就知道這兩盒藥是極品,不用白不用。
容瀲快步離開,腳步聲伴隨著樹葉沙沙聲一路走遠。蘭襟靠在樹上沒有回頭,手拿著簡易的匕首,一筆一劃在樹上深深地刻下字跡。
“容、瀲。”執念從腦海裏走到眼前,誰還能分清到底是現實還是虛幻?他手指摩挲了片刻,手腕一翻,刀刃準確地刺入下麵奔跑中的白兔的咽喉。
蘭襟打了三隻兔子,架起火烤了,再抹上容瀲偷來的作料,他手法熟練,看得她一愣一愣的,“沒想到侯爺還會做飯,真是多才多藝。”
蘭襟沒接話,等烤好了便走了。她不客氣地吃了一整隻,將剩下的兩隻帶回去分給霍準他們。
霍準詫異得下巴都要掉下來,“容瀲居然還會做飯?”
她得意地挑眉,像模像樣地擺手道:“不過是雕蟲小技罷了,大家都是落難的朋友,有我一口吃的自然就也有你們一口。”
霍準感動得眼淚汪汪的,容瀲留了條兔子腿去找方雲夢,她屋中卻沒人,疑惑地問:“咦,她能去何處?”
容瀲將兔子腿放在她的桌上,走了出去和霍準他們說話。不一會兒方雲夢出現,眼睛紅紅的,像是剛哭過。
“你這是怎麼了?”容瀲望了望她來的方向,是院子北邊,方雲夢去那兒做什麼?
“無事,我隻是,我隻是還有些餓。”
“我給你留了吃的,你快進去吃,吃完睡會兒。”
方雲夢點點頭,甕聲甕氣地道了句謝,快步走回去,將門合上,隔絕外麵所有人的目光,眼淚唰地一下掉下來,懷裏那被油紙包得細致的半塊饅頭在這短短一路上要被她捏碎。
“我與方姑娘素來沒什麼交集,也不必姑娘掛心了。”他冷漠地說著這句話,眼神都吝嗇分給她半分,和他平時看容瀲完全不一樣。見她緊張地杵在原地不動,他的聲音冷下去:“你還有事?”
她猛地搖頭,泫然欲泣,福了福身小跑著離開。出了門,她伸手抹掉眼淚,將饅頭小心地一塊塊塞進嘴裏。
戶部在蘇唯安接任尚書一職後,整個衙門的辦事效率跟著提升。慎遠坊的糧食增補批文很快下達,與此同時一封信到了蘇唯安的手裏。是王遂之親筆所書,寫著慎遠坊庫房的東西與賬目有所出入一事。
蘇唯安之前在做戶部左侍郎時,王遂之是他看上後極力向當時的尚書大人舉薦,幾乎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後來才被調去慎遠坊,蘇唯安對王遂之而言有知遇之恩。庫房東西付之一炬,此事注定沒什麼說法,王遂之告訴他也不過是提個醒:慎遠坊並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麼平靜。
蘇唯安燒了信,歎息一聲:“有某些個人在,能平靜就奇怪了。”
慎遠坊關押的是人都不是省油的燈,為了保險起見,自老尚書開始,往那運糧食戶部的老大都要跟著去一趟。
這一次蘇唯安自然也是要一起去的,隻是一想想那地方有個蘭襟,他脊背就發涼。
蘇唯安前年年初剛晉升至戶部左侍郎,剛好撞上天機司將戶部上下有頭有臉的官員全都抓進去關押。那時的天機司無論行事如何都沒人敢置喙,被鎖進牢裏時蘇唯安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麼。隻是聯想從前聽說的種種,猜測掌司蘭襟是抓人按頭承認莫須有的罪名,來提升天機司的政績。
蘇唯安尚二十四,正是一身風骨的書生意氣時,被押到審訊室裏一對上蘭襟那雙漠然的眼就開始吼道:“我蘇唯安自入仕以來勤勉政務,兢兢業業,四年未曾回過家,我願為火苗,為我大越朝堂的明亮奉獻我的一生。你想讓我認莫須有的罪,想讓我不清不白地赴死,你做夢!我蘇唯安誓死不低頭!”
這還是第一次有人進天機司之後這麼放肆的,蘭襟卻隻靜靜地聽著,聽到最後唇邊溢出笑來。
蘇唯安更氣了,“在你眼裏人命如兒戲,可我告訴你,死了我一個,朝上還有千千萬萬個蘇唯安站起來!”
蘭襟第二天又來,蘇唯安繼續罵,第三天還是這樣……喊到了第五天,蘇唯安整個嗓子要喊廢掉,隻能囫圇出聲,蘭襟手指敲在案上,道:“蘇大人可能是誤會了,此次我不過是奉旨例行搜查戶部,就是行事略直接了些。進來第二日時除了蘇大人外,其餘大人就已經被完好無損地送回去了。”
蘇唯安眼睛倏地睜大,自喉嚨發出“嗚嗚嗚”的聲音。
蘭襟和善地一笑,道:“本侯爺向來願成人之美,蘇大人既然願意罵人,那我就讓你罵個夠。如何?還要繼續罵嗎?”
蘇唯安連忙搖頭。
蘭襟撫了撫他褶皺的衣襟,問:“那還不走?”蘇唯安飛也似地跑了,從此再麵對蘭襟他總有一種從內而外的恐懼。
如今隻是稍微回想一下他都有些受不了,蘇唯安在衙門來回踱步,招呼了個屬下過來,道:“你去刑部走一趟,就說慎遠坊起火是個大案,本官想詳細查明,之後以戶部和刑部共同的名義具表上奏,讓刑部著人和我一同過去。”
“是。”
多些人壯壯聲勢,他可能就不會那麼害怕了吧!
慎遠坊內,在容瀲努力與蘭襟的拉扯過程中,眾人三餐不愁,又有王遂之“戶部糧食不到不必幹活”的口令在,閑著發慌就湊在一起找樂子。這些人曾經都是玩慣了的紈絝子弟,性情各不相同,唯有在吃和玩上無比和諧。
容瀲在後山吃完蘭襟開的小灶後回來,院子裏霍準一雙眼睛蒙住,左手捧著一捧用草汁染成綠色的小石子。眾人在他十步開外橫著站成一排,待霍準數到三時便往前跑,石子飛出綠色沾到誰身上誰就要喝一碗“百味汁”。
百味汁用各種作料兌水而成,遠遠聞著都讓人胃裏翻騰。
這種遊戲方雲夢是向來不玩兒的,容瀲見她扒著窗戶偷摸摸地看,走過去壞笑著揉了她兩下臉。
那廂有人看到她急忙招呼道:“哎容瀲,一起來玩兒啊!”
“來了!”容瀲應了聲,卻是直接站到霍準身邊,手肘杵了杵他,“你站過去,換我來。”
霍準讓開位置,為她用布條將雙眼縛住,她低咳一聲,霍準會意,布條又往上挪了挪,給她留一條狹窄的縫隙供她能看到人。
幽綠色的石子在手裏顛了顛,她揚著音調,懶懶地喊:“一!”
對麵幾人頓時屏息凝視,嚴陣以待,容瀲慢悠悠地繼續:“二!”
話音剛落下,她聽見腳步聲自後向前而來,眼底晃過素色的衣擺。
“三!”她手中石子朝著那個方向直接扔出去,隻有下垂的視線她看不太見前方的視野,隻是聽見霍準一聲驚呼伴隨著“劈裏啪啦”的響聲,她覺得不太對勁,下一刻那些扔出去的石子全都砸在了她腳下,綠色蹭上了她的鞋邊。
容瀲一把扯下遮眼布,不敢置信地看過去。蘭襟棄了手裏剛削好的木劍,瞥了一眼她的腳下,問霍準:“你們是如何玩兒的?”
霍準磕磕巴巴地回答:“一顆石子一碗百味汁。”
蘭襟點點頭,直接將那一酒缸的百味汁提到容瀲旁邊,言簡意賅:“請吧!”
容瀲害人不成反被害,“悔恨”二字都要刻到臉上了。她嫌惡地皺著眉,眼巴巴地看著他,嬌嬌地問:“不能打個商量嗎?這一缸喝下去會死人的。”
“你方才想讓我全喝下去時,可有想過這一點?”
容瀲被問得啞口無言。
“你若是不想喝,也可以拿其他的來交換。”蘭襟靠近她,氣勢排山倒海地向她湧過去,將她困在其間,用隻有兩個人的聲音低低地問:“可你如今又有什麼能來交換,叫我忘記你想害我的事實從而放過你?”
容瀲一下想到之前在萬青山腳他的那句話:“慶安郡主,如今的你有什麼值得我貪圖,又有什麼能拿來收買我?”
她有什麼?
容瀲本以為他隻是隨口譏諷的一說,可如今他又將相似的這個問題推給了她。她早就沒了權勢地位、沒了滔天富貴,她當真是不知道他話中深意。她盼望著他能給一句提示,蘭襟卻退開,依舊是那句冷漠至極的回答:“自己想。”
容瀲咬著下唇陷入沉思,那廂霍準幾人麵麵相覷,表情都很不舒展,擔心容瀲自己不喝下去,蘭襟就要硬掰開她嘴灌下去。
畢竟那個人睚眥必報,而且還不分男女。到時候他們是衝上去阻攔,還是去告狀……
院中一片詭異的沉靜,直到來守衛來報信才打破僵局,“王大人找蘭襟、容瀲和霍準到前麵正廳。”
容瀲暗自鬆了口氣,無比感謝王大人暫時拯救了她。
戶部運糧的人馬到來,之前副掌司院中的庫房被燒毀,此番糧食隻能放在臨時騰出來的一間柴房裏,王遂之專門撥了一隊人輪流守衛,以杜絕此類事件的再次發生。
王遂之在正廳簡單地設了宴,以款待戶部尚書蘇唯安一行人。席間王遂之主動地提及了庫房起火一事,叫來劉書再一次將大致過程敘述一遍,並吩咐手下把另外和此事相關的人都叫來,供蘇大人問話。
正廳本來尚算平和,待所謂“相關的人”一起進來,屋子裏的氣氛頓時有短暫的凝結。
王遂之站起來,指著蘭襟和容瀲道:“這兩個,是當日起火之前和陳仲年最後有接觸的人。而這個——”他的手指移向霍準,“有關事情始末是由他在慎遠坊添油加醋地傳開的。”
“你們三個,來拜見戶部尚書蘇唯安蘇大人。”
容瀲自進來一直盯著蘇唯安旁邊的那人身上看,聞言才收回視線,正經道:“昔年家父家兄因戰殉國,陛下有旨,免我跪拜之禮。”
霍準輕咳一聲道:“我曾是南疆城主,我們大越規矩‘一城之主,隻拜君上,至死而終’,還請蘇大人見諒。”
蘭襟倒是沒說什麼,雙手拱起還沒等往下彎就被蘇唯安擺手攔住:“罷了罷了,說正事要緊,那日庫房起火前後,你二人在裏麵做什麼?”
接了蘭襟這一拜,他怕是要折壽。
容瀲垂下臉,再抬起頭眼角眉梢都是化不開的委屈,聲音也低弱下去,道:“不瞞蘇大人,陳仲年自從到慎遠坊中來,就一直對我心懷不軌之意。那幾日他從東宮領賞,得了兩壇好酒,醉酒之後把我叫去,竟讓我為他跳舞唱歌。我如今雖獲罪,慶安王府也因此敗落,可家父家兄都是大越的功臣,我也是大越的郡主,正經的皇親,怎麼能做那種低賤的事情。陳仲年見我不從,就威脅我要劃了我的臉……”
“這個畜生!”蘇唯安身側的年輕官員“啪”地拍了下桌案,臉色陰沉得厲害。
“鐘大人待她說完再說。”
鐘騫咬著牙隱忍著,不妨察覺到一道冰冷的目光,讓他猶如芒刺在背。他抬頭,蘭襟也不躲,又看了他一眼才側過臉。
容瀲輕聲啜泣,嗚咽著繼續道:“之前陳仲年與這位蘭公子有些誤會,懷恨在心,除了我之外便又叫了他去。蘭公子這時趕來,陳仲年竟要他也跳舞。蘭公子為人寬和善良,見陳仲年的匕首還抵在我臉上,不忍我受害,便一邊敷衍著扭著腰肢跳舞,一邊伺機找機會救我……後來蘭公子跳完一曲《花枝俏》,陳仲年回味他的舞姿時,蘭公子將他推在桌子上,帶著我跑出去,在外麵還碰上了這位守衛大哥,我所經曆的就是這些。”
霍準下巴都快掉地上,這位郡主的瞎編能力會不會太強了些。
蘭襟額角青筋跳了跳,情緒轉了幾個來回,仍是想笑。
蘇唯安逼自己認可“蘭公子為人寬和善良”,想象“蘭公子扭著腰肢跳完一曲《花枝俏》”的動人場景,之後艱難地開口:“蘭公……蘭襟,她說的可是真的?”
“確實如此。”
這下下巴快掉地上的人換成蘇唯安了,他艱難穩住表情不讓自己過於失態。
鐘騫恨聲道:“好一個陳仲年,他把慎遠坊當什麼地方,當他取樂玩鬧的勾欄楚館了?”
容瀲看他這樣子若不是繼續裝哭大抵都能笑出聲,蘇唯安還挺會挑人,跟他一道過來的刑部卷案主事,剛好是她的一個老熟人。若不是慶安王府一夕之間出了變故,這人可能就是她未來夫婿了。
曾經鐘家求著與慶安王府聯姻,後來王府出了事,鐘家也是第一時間撇清關係的人。
容瀲的話與劉書的證詞對得上,這件事也確實沒什麼再探究下去的必要。蘇唯安也不想多和蘭襟相對,便說此事了結,還沒等來得及說下一句話,王遂之便開口讓幾人留下伺候。
王遂之也有自己的考量,在他心裏蘇唯安這個伯樂乃是能力超群的,有他震懾一下,之後這三個慎遠坊最難招架的人也能稍微老實一點兒。
慎遠坊沒什麼珍饈美食,但幾人都是舊識,對著薄菜清酒也能聊得盡興。
容瀲拿著一壺酒,就立在鐘騫的身邊。這慎遠坊的苦日子沒有磨去她身上半分的光彩,沒了珠翠金釵,渾身素淨反倒凸出她這顆珍珠的光彩。
鐘騫從再看她第一眼心底便起了炙熱,忍不住讓她一杯接著一杯的倒酒,眼睛盯在她的動作上,舍不得移開視線。
“鐘大人真是好酒量,從前三杯都勉強,如今喝光了一壺呢!”容瀲淺笑著,笑得他心裏像被貓爪子撓一般,她怕自己多看一會兒忍不住一巴掌扇過去,將空酒壺放下,轉身站到後麵去。
蘭襟一直立在一旁,表情變幻莫測,眉頭時攏時收,看得蘇唯安膽戰心驚。蘭襟想要害人時都是麵上不見什麼波瀾的,如今這樣情緒外露真是少見。蘇唯安雖然表麵還在和王遂之說話,但餘光一直在盯著蘭襟。
蘭襟在下麵給人斟酒,他在上首如坐針氈。蘭襟在下麵一個皺眉,他在上首就一個腿抖。再這麼下去,他要丟光自己一品重臣的臉了。
蘇唯安迅速轉移視線,落在靠在牆上百無聊賴的容瀲身上。雖說一個年輕姑娘撐起偌大的一個王府不容易,但容瀲一向愛攀附權貴,他從前就有些看不上她。
“慶安王府一門落敗,郡主倒是一點兒也不見傷心,自在得很。”
容瀲身上早已不是錦緞華衣,麻布衣衫糙得很,她習慣性地一抹手,差點兒把細白的皮子劃破。這種話聽得多了,若是往常她也懶得應,可如今蘭襟也被貶到這裏了,還已經一隻腳和她踏進一條船上,她幹嘛要受這種氣。
她微挑著嘴角,眼尾勾著,引禍水東流,“那又如何?反正我又不要臉。來這鬼地方還能活得好的都是不要臉的,對吧,蘭公子。”
蘇唯安恨不得撕了自己的嘴,幹嘛去招惹這位。
蘭襟不慌不忙地繞到上首,一手壓著蘇唯安發抖的肩膀,另一隻曾經翻雲覆雨的手斟滿一杯酒。他的視線落在鐘騫身上,一劃而過,最終定在容瀲身上。她不知為何心跳突然快了一拍,沒來由地就想捂住耳朵,不想去聽他說什麼。
蘭襟就立在上首,這是整個正廳最顯眼之處,粗布麻衣掩不住他一身風華,薄唇輕啟,淡淡地道:“要了你,還要臉做什麼?”
此言一出,整個正廳的人皆愣住了,數道目光齊齊地落在容瀲身上,各式情緒皆有。容瀲靠在牆邊,覺得那平滑的牆麵此刻凸凹不平,咯得她渾身上下沒有一處是自在的。
她看著蘭襟,他已經不是掌天機司的六安侯,可如今卻仍是那樣高高在上,可以隨口一句話就決定局勢,沒有給她任何開口拒絕的機會。
沒什麼比不清不白的關係更能拉近一男一女之間的距離,容瀲已經達到目的,雖然這個結果也是她沒想到的,但不知道還能說什麼,就隻靜默著不語。
在旁人看來,容瀲這是默認了。
蘭襟料定她的識時務,滿意地勾了勾唇角,將酒杯放到蘇唯安的手邊,“我與蘇大人也是舊相識,蘇大人難道不說些什麼話祝福一下?”
“祝二位白,白頭到老。”
蘭襟眸子漾起溫柔波,真誠地道:“多謝。”
直到月上中梢,容瀲還在一遍遍地想蘭襟那個入戲極深的溫柔模樣。
蘭襟的長相上佳,又在官場多年氣質沉澱下去,在人群裏怎麼也讓人移不開眼,更別說是少見的掛起那樣的笑,仿佛他真的對自己鐘情一樣。容瀲雖然知道是假的,還是沒忍住多看了幾眼。
“噗”地一聲,窗紙被小石子打破了個洞,有冷風灌進來,容瀲打了個哆嗦。她更緊地裹著被子,又有一顆石子飛進來。她起身,穿好衣衫走到外麵。
窗下站著個人影,她眯起眼看他,“大晚上打破人窗戶,鐘大人還是小孩子嗎?”
鐘騫沉默地攥住她的手腕,她也不掙紮,任他帶著走出老遠,停在無人的偏僻處才一把將他甩開,“鐘大人有話就快說吧,我累了,明日還要早起幹活。”
“你為何要和蘭襟那種人攪在一起?他行事陰毒殘忍,天機司被彈劾,就連他的舊主太子殿下都不能再保他,你和他越接觸,就對你越有危險。”
容瀲嗤笑一聲道:“我與誰攪在一起,好像用不著你管吧!鐘大人如今又不是我什麼人,我慶安王府落罪,鐘大人的父親忠國公可是功不可沒。到現在,你又有什麼臉來和我說這些?”
忠國公曾經是慶安王麾下將領,容瀲與鐘騫年歲相仿,忠國公曾說過許多次希望兩家聯姻,慶安王雖沒有明確應準,但也是默許了這件事的。
慶安王離世之後,整個王府的擔子壓在容瀲身上,忠國公明著讓鐘騫更親近,想讓二人早日完婚,實際上就是想名正言順將慶安王府接掌過來。也就是這時,容瀲才看透這世上的人心險惡。
容瀲一直敷衍著婚事,忠國公有所察覺,漸漸地讓鐘騫和慶安王府斷了往來。年初有人匿名向刑部告發,慶安王府有通敵之嫌。本來隻是捕風捉影的事情,是忠國公帶頭求陛下徹查,以免長安城有心之人潑臟水,讓慶安王在泉下不明。
刑部搜查的人找到了一張畫,藏在慶安王生前臥房床裏的暗格中,那畫中畫的是柔然國的山水,筆墨較新。
而在年前,邊境一直安靜的柔然國突然有異動,局勢敏感,慶安王府的這一幅珍藏著的柔然畫怎麼也說不清。忠國公聯合幾個朝臣上書,嚴詞此事嚴重,事情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事關社稷安定,任何潛在的威脅都是不能留的。
慶安王府一夕之間分崩離析,容瀲被貶到慎遠坊。
對於鐘騫,她在最苦最難時也曾存過希望,可那種時候他的旁觀,和一腳將她踹入地獄差不了多少。
容瀲見眼前的人挫敗地抓著頭發,一點兒勝利者的喜悅也沒有,歎口氣轉身要走,鐘騫急急地道:“我一直在暗中查慶安王府的事情,我相信慶安王,也相信你不會做通敵的事情。容瀲,你等我,遲早有一天我會查清楚真相,救你出慎遠坊。你別和蘭襟走到一起,他不是什麼好人……”
“小鐘。”她叫出幼年時的稱呼,鐘騫一怔,看她半仰著頭,望著月亮。
“我答應過我爹,我會努力地活下去。”
“這裏的夜太冷了,這裏的日子也太苦了……”
“我啊,早就不信空口白牙的諾言了,那都是空的,是虛的,隻有眼前的才是真的。”
不管發生什麼事,蘭襟都能讓她在這裏存活下去。
她隻想要活著,如此而已。
容瀲沒想過會在慎遠坊見到鐘騫,這麼一見倒是牽出了不少往事的記憶。太痛太難過的部分早就被她自動挖掉,想一想倒還是不賴,她思慮太沉人也沒那麼敏銳,待回到屋子回身關上門時,突然有人從後欺身過來,將她整個人壓在門扉上,手順著捂住她的口,力道有些大,她“嗚嗚”地掙紮著也逃脫不開。
“郡主要是再鬧騰,我就把你手腳都綁起來。”
容瀲一聽這熟悉的聲音停止掙紮,那手從她嘴唇上移開,手背輕柔地撫著她的臉頰。她有些生氣,咬著牙怒道:“你這是做什麼?”
“白日郡主在眾目睽睽之下默許你我的關係,到了晚上就與舊情郎私會,我前來討個說法,不應該嗎?”
“你胡說什麼?”容瀲聽他言語之間的諷刺惱得不行,蘭襟將她整個人翻過來壓住,伸手捏住她尖尖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他與她唇瓣隻隔半寸,說話間若即若離。
“是我胡說你我的關係,還是胡說了你和他的關係?”
她眼神閃躲,蘭襟鬆開手,扯著她推到榻上,將她左手的衣袖往上擼,拿著沾濕的手巾使勁地擦著她的手腕。
這是剛才被鐘騫碰過的地方,容瀲無奈又委屈,這蘭襟的喜怒無常來得也太沒道理了些。
擦完手腕他抬起頭,“他還碰了你哪裏?”
“沒了。”
他將手巾扔到地上,握著她的手覆上他的左胸口,那下麵的東西因她的觸碰更加灼熱,可更炙熱的很明顯是她麵前的這個人。
“這結果既然是郡主所求,郡主自然而然應該先付出些什麼。郡主如今,還有什麼可付出的?”
這是第三個問題,可這一次的答案,容瀲隱隱地想到了。
蘭襟緩緩地靠近,手按在她的腦後,他側頭,冰涼的唇貼在她的耳珠上,含糊不清地說:“我不想討說法了,討到你……也好……”
容瀲渾身都有些癱軟,她從不知道一個人說話可以曖昧到這種程度,讓她顫巍巍化成一灘水,差點兒漏下去。她後知後覺明白了,蘭襟想要的到底是什麼。
他想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