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進了八月,萬青山的楓葉紅了第一片。
每年的這個時節,慎遠坊的人都要到山上折最新鮮的楓樹枝,著人快馬加鞭送到長安城,供皇親貴胄、官宦子弟們賞玩。這也是慎遠坊中一年最清閑的時候,眾人在楓林間幹活,盡量磨蹭得一點兒閑暇,畢竟這的每一天都那麼難熬。
“要是從前知道如今我要做這種事情,一定不去搶著運到城中的楓樹枝看了,那句話怎麼說來著,叫蒼天繞過誰……”最粗大的那棵楓樹幹半趴著個姑娘,不像旁人那樣幹活時把頭發攏起,而是披散在身後,將窈窕身段盡數掩住,反倒更惹人眼。
樹下的方雲夢緊張地摳著手,擔憂地喊著:“容瀲你小心一些,要不還是下來換個人上去吧!”
容瀲一腳穩穩地踩上一截樹枝,鬆了口氣,扭過頭璨璨一笑。她臉上沒有半點脂粉,可天生媚眼如絲,不畫也勾人,這麼笑起來仿佛是在這山林間出沒的妖靈。
“沒事的,從前在家中別說爬棵樹,就算爬閣樓頂都難不倒我的。”容瀲給了方雲夢一個安心的眼神,咬著牙繼續往上爬。
楓樹都矮,身下這棵已經是林子裏最高的了,攀上高處能幾乎俯瞰到所有人。容瀲餘光四下掃了一圈,林子外圍每隔十來步就有一個士兵把守,慎遠坊的人三五成群湊在一起,剪樹杈、拾樹杈,裝進大大的背簍裏。
這裏和慎遠坊沒什麼差別,不過是個露天的監牢一樣。
容瀲淡笑一聲,拿起綁在腰間的大剪子,挑著還沒紅透的楓樹枝下手,紅意簌簌地落了一地,方雲夢一枝接著一枝的撿起,小心地收好。
手舉得時間長,腕子有些酸疼,容瀲將大剪子卡在樹杈上,左手揉了揉手腕。
“人怎麼沒來,不會是死了吧?”正午的太陽明晃晃地照得她犯困,她打了個哈欠,人懶洋洋地往樹上躺,一頭長發垂了大半,但聽“咣當”一聲大剪子被她晃掉落在地上,樹根下草窩裏一下竄出隻雪白的兔子,驚慌地往東南方向跳,幾下就沒了蹤影。
那邊望過去就是個斷崖,也沒什麼人把守,如今看來後麵應該是有出路。
“樹枝已經剪得夠多了,我們回去吧!”方雲夢艱難地背起一個背簍,仰著小臉看著她。
容瀲扶著樹幹從上麵一躍而下,從她的背簍裏抓了一大把樹杈壓進自己那堆裏,背起來和她一起去找監工交差。
“呀我忘了掉下去的剪子了,這位大人我回去拿一下,立刻便回來。”
慎遠坊的人陸陸續續都往外走,林子裏一時沒多少人,容瀲撿起剪子用力往東南方向拋出去,片刻後聽到一聲落地聲。
果然,下麵有路。
她輕輕地扯開嘴角,挪著腳步過去,不妨一聲低喝在身後乍起:“鬼鬼祟祟地在做什麼?”
容瀲蹙了蹙眉,轉身時麵上已經掛著笑,“方才有一隻兔子竄過去,我想用剪子抓住它來著,這位大哥也知道慎遠坊日子苦,我已經有一月未曾吃過魚肉,餓得直頭暈。”
那守衛黑著臉仔細盯著她,似是在確認這話的真假。
容瀲眼底委委屈屈的蘊著淚,染得一雙瞳仁柔弱不堪,守衛已在動搖,前方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騷動,把守的守衛都湧過去,他一把抓過她肩膀往那邊一推,“一起過去!”
那廂守衛與慎遠坊的人鬆散地圍著,容瀲一進人群一眼就看見了蘭襟。
他靜靜地立著,鞭子被他一手抓住一端,另一端在如今掌慎遠坊的副掌司陳仲年那裏。
陳仲年額角青筋暴起,怒氣勃發:“好你個蘭襟,你以為這還是你的天機司,還是你的六安侯府?這是慎遠坊,你隻是這的罪人,這的奴隸,今日慎遠坊所有人到楓葉林,你遲遲不來,本官依慎遠坊的規矩略施薄懲,你居然敢反抗,簡直目無法紀!”
容瀲輕笑出了聲,女聲柔柔漾漾直往人心裏鑽。陳仲年一聽這聲音卻更氣了,咬著牙循聲瞪過來,“你笑什麼?”
“我笑陳大人耿直純真,陳大人剛來不久可能有所不知,若是目有法紀,我們怎麼會到這兒來呀?”
蘭襟眉眼斂下,緩了緩眼中的異動,手突然間鬆開,陳仲年沒防備一下子往後栽去,摔了個結結實實。
四下響起悶笑聲,陳仲年氣急,折起鞭子回手就往容瀲那兒抽。容瀲隻聽“啪”地一聲,那鞭子卻沒落到身上,蘭襟身形閃到她前頭,直直地以掌心接了那麼一下。
他眉眼淡淡,這一次手直接用力一拉,伸腳踹到陳仲年的胸口,奪過鞭子照著他臉狠抽了下去,山林間頓時響起殺豬般的痛苦呻吟聲。
侍衛們麵麵相覷,都聽說過六安侯蘭襟的狠戾,此刻誰也不敢輕易上前。
蘭襟腳踩上陳仲年的胸口,棄了鞭子,道:“我若是沒記錯,明德十六年,陳仲年陳大人上我侯府來想謀個差事。那時陳大人可不是這副正氣凜然的模樣,若不是我實在年輕,八成都認我做爹了。昨日沒有人告訴過我今天要到萬青山來,陳大人這麼眼巴巴地想挾私報複,也得看自己有沒有那個本事。”
自蘭襟到慎遠坊來,一直都是安安靜靜的,像是要在這裏安詳地養老。今日這一鬧,才讓眾人知曉他到底是誰。
他是光憑名字就可以震懾半個長安城的六安侯蘭襟。
蘭襟放開陳仲年,轉回身,諸人自動退到一旁。容瀲眼睛一直盯著他的手,瞧見手心有血珠往外冒,方才那一下怕是傷得不輕。
她抬眼,撞進他一雙深若寒潭的眸子裏。她揚起一抹笑,沒心沒肺的樣子,背上還背著一簍楓樹枝,紅葉盛放在她耳畔,天真又妖冶。
蘭襟暴打了副掌司陳仲年的事情很快傳開,在慎遠坊從前還沒出過這樣的事情。正掌司王遂之從長安城剛回來就聽見此事,一個頭兩個大。
蘭襟是個什麼人王遂之還是心裏有數的,找遍長安城都找不出比這位更難搞的人。自從蘭襟來他一直特別留意,不曾想蘭襟像是來這修仙禮佛的,每日除了幹活就是打坐,連話都很少和人說。
他感動得給廟裏捐了不少香油錢,沒想到隻是出去一趟回來蘭襟就鬧翻天了。經過艱苦卓絕地衡量,王遂之罰了蘭襟兩日不許進食。
夜到濃深時慎遠坊的一日才結束,這裏雖苦,夜裏倒還是一個人一間小屋子,單獨居住。容瀲打水洗了臉,將帕子浸在涼水裏泡著,褪下上衣。
她從前也是千尊萬貴的慶安郡主,這一身皮子又細又白,仿若上好的凝膠,白日因背著背簍時間長,兩肩都勒出了青紫的痕跡。
她輕嘶了一聲,撈出帕子往淤痕上覆,涼意逼得她身上汗毛倒豎,倒也緩解了那股火辣辣的疼。沒有藥膏,就隻能用這種方法了。
“誰?”
一身輕微的聲響灌入她的耳中,容瀲扯過外衣將自己裹住,快步走到門口。
月亮大如盤,遙遙地掛在天邊,照得院中纖塵畢現,並沒有什麼人。容瀲皺著眉回房間,方才空空的案幾上擺著一個描銀的小盒,裏麵竟是化瘀除疤的藥膏。
她生得美,從小到大也沒少有公子明裏暗裏送她東西,那時候千金都難換她笑顏,此刻這一盒藥膏算是對了她的心。
竟不知道是誰有這個本事,在慎遠坊也能弄來藥。
容瀲看了半晌,原封不動地將藥收起來,躺床上睡了。
翌日晨起吃飯時,飯桌上少了兩個人,一個是被罰的蘭襟,另一個是一早就沒見到人影的左擎。
門口有人把守,桌上沒人多說話,等飯畢將各自碗筷收拾起來時,霍準見左右沒人注意才道:“萬青山楓樹林東南邊的那個斷崖,其實是被故意挖斷的,下麵還有通路,每日都有守衛把守。左擎就是發現了那條路,昨夜想逃跑被抓個正著,連夜秘密被帶回長安城,肯定是回不來了。竟也不知道是誰想的這個主意,真是陰損要命得很,我掐指一算,這個人一定不會有好下場的。”
霍準從前是南疆的城主,南疆城周邊是各個小國,他仗著天高皇帝遠倒賣各種消息出去,大多都是假的,攪得邊境小國動蕩不安,玄武帝有借口派兵收複,卻也不能當不知道,便把霍準扔到了慎遠坊。
論對消息的敏銳程度,霍準排第二,這裏沒人敢稱第一。
“你們幾個圍在那兒做什麼?還不去幹活?”
守衛一喊,眾人散開,容瀲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竟是無意中逃過一劫。
慎遠坊中規矩眾多,不過大多數都可以變通,隻有私自逃跑罪名最大,一旦被逮到就會立刻處死,沒有任何轉圜的餘地。
若不是昨日出了蘭襟那檔子事,可能被帶回長安服刑的就是自己了。
她突然記起來,當初是天機司奉命重新整修慎遠坊和萬青山,霍準口中“陰損要命”的人,好像就是蘭襟。
蘭襟是知道斷崖一事的,就是不知道他昨日打陳仲年是碰巧還是故意的了。
容瀲走到院中與眾人集合,今日依舊是去萬青山。蘭襟也從屋中出來,緩緩地站到了她的身側。
他身上帶了絲寒意,風揚起他鬢邊的一縷發,蹭到了她的指尖。
容瀲餘光往他垂在身側的右手看,恰逢蘭襟抬手整了整衣領,掌心那道翻卷著的傷口觸目驚心。
她暗自鬆了口氣,傷得很重,這她就放心了。
昨日折楓樹枝時蘭襟沒來,這活不能一個人幹,可經過昨天不知道誰有那個膽子敢跟蘭襟一起,監工正愁著呢,容瀲自告奮勇站出來道:“昨日蘭公子因幫我挨了打,手受傷不能幹重活,那不如今日你就跟我們一組,在下麵撿樹枝就好,剪下來多少我們三個平分。我不想虧欠人的,這樣我們就兩清了。”
監工眼睛一亮,立時定下來:“就照你說的辦。”
容瀲笑吟吟地瞧著蘭襟,轉身快步地奔到楓樹下。
蘭襟眯起眼看她的背影,視線從隨風揚起的墨發,一路滑到她不堪一握的細軟腰肢,眸底竄起了火,低聲喃喃道:“我們兩清……”
想得,可真美。
方雲夢抱著背簍,站在蘭襟身邊,漲紅了一張臉,怯生生地道:“蘭……蘭公子往後站一些,不然一會兒剪下樹枝會刮,刮到公子的……”
蘭襟的注意力仍在樹上的女人身上,緩了一會兒才轉過頭,冷漠地問:“你說什麼?”
方雲夢的手不自覺地摳著背簍的竹條,在他淡淡的目光裏連句完整話都說不出來。蘭襟視線移開,有幾枝帶著葉子的樹杈從頭頂飄落,堪堪擦過他英挺的鼻,落在腳邊。
容瀲眼睛睜大,“哎呀”了一聲:“蘭公子站得那麼近做什麼,快往後站站,等我剪得差不多夠數了你再來撿。”
那語氣還有些嫌棄,蘭襟卻聽話地後退了幾步。容瀲笑了笑,手夠著高一點兒的一截樹枝一使力,腳跟著蕩過去踏上一個樹杈,卻不想那樹杈不甚牢固,她一腳踩斷,腳底一空,整個人隨即往下掉。
“啊——”
蘭襟垂在身側的手指微曲了下,人一動沒動。
容瀲腰背著地,因這兩日楓樹受了摧殘,地上鋪了一層樹葉,倒是沒摔怎麼樣,就是剛剪下來的樹枝刮了她幾下,火辣辣的疼。
“容瀲,你沒事兒吧?”方雲夢嚇壞了,跑過去攙起她,容瀲一摸後腰,血透出衣衫來,抹了一手紅。
她心有不甘,咬著下唇委屈地看著蘭襟,道:“蘭公子功夫那麼好,怎麼不救救我呢?”
蘭襟抬起右手,道:“我手受傷了,連重一點兒的活都幹不了。”
容瀲皺皺眉,蘭襟這是把她之前的話還回來了。
蘭襟的鳳眸看了看她的位置,再挪到自己腳下,歎了口氣道:“若是我方才站的位置還能搭一把手,現在這裏確實是遠了些。”
容瀲的銀牙咬了咬,低頭用手擦了擦眼角,可憐得不行。剛剛還是她囑咐他站遠的,怨不得別人。
方雲夢小聲說:“要不要你去和監工說一聲,今日先回去……”
容瀲搖頭,受這點兒傷就想不幹活,哪有那麼便宜的事情。疼就算了,可一想想受了疼還白忙活,她就不痛快。容瀲轉身又要往上爬,這時蘭襟倒是開了口:“你還上去,是想再摔一次下來?”
他說得雲淡風輕,可偏偏不著痕跡能把人氣吐血,背對著他容瀲咬牙切齒,一轉身一臉無辜,絞著手指不恥下問:“可雲夢爬不上樹,蘭公子你又是個‘身負重傷’的人,我若是不上去,咱們今日可怎麼完成任務呢?”
她話裏的某兩個字惹得他勾了勾唇角,伸手招呼她們兩個站到遠處,他卸下大剪子中間的鎖扣,一柄剪子變作兩把小刀,他左手執起一把,腕部用力往高處一甩,橫著削下幾截樹枝。
蘭襟轉頭,看向容瀲,問:“如何?”
容瀲驚喜地拍著手,誠心誠意地讚道:“精彩。”
虧了蘭襟的飛刀,三人一組在日落之前就完成了任務,那棵楓樹光禿禿的,被削得一截樹杈也沒有,可憐地杵在冷風裏。
容瀲腰上的傷口黏在中衣上,回去後她趴伏在榻上,方雲夢眼眶紅著,手都在發抖。
“沒事兒的,你用力往下一扯,這麼慢騰騰的反而疼得厲害。”
方雲夢深吸一口氣,狠下心將中衣往下拽,容瀲疼得呻吟一聲,將下唇都咬破了。
腰間橫著幾道刮傷,倒是不深,隻是容瀲那身肌膚嫩得出奇,雪白的顏色襯得傷口過於猙獰。方雲夢打來水給她清洗傷口,容瀲雙手疊在臉下舒服地躺著。
這慎遠坊中有的確實是犯過大錯的人,但有一部分是受株連之罪被關在這的,方雲夢便是其中之一。
方雲夢是六王爺的妻妹,去年六王爺犯上作亂,領兵闖長安被抓,混亂中被萬箭射殺,消息傳到王府,王妃上吊殉葬,上下一幹人等親近者皆被流放,或變賣為奴。
王妃母家在雁城,是當地極有威望的世家,謀逆罪株連甚廣,方家也逃脫不開,方雲夢年紀尚輕,又是女兒身,陛下網開一麵將她關到慎遠坊裏來。
她天生膽子小,又被保護得極好,哪曾見過像慎遠坊這樣的地方,剛開始來的時候被人欺負,日夜都在哭。容瀲到來後為她出了次頭,打那之後方雲夢便隻肯和她親近。
“雲夢,你可知你兄長被關在哪兒?”
方雲夢上麵還有兩個哥哥,曾經也是雁城出了名的青年才俊。
“我不知道……”
“你想他們嗎?”
方雲夢點點頭,淚珠在眼底裏打轉。
容瀲長長地歎了口氣,不無羨慕地說:“多好,這世上還有你惦記的人,還有你的親人在……”她輕笑一聲,側身拍了拍方雲夢的後背,道:“好了快去睡吧,明日還要早起。”
她實在有些累,趴著這麼一會兒就有些犯困,昏昏沉沉間似是看見一雙眼,輪廓模糊,隻那瞳仁晶亮,像是琉璃珠子。她脊背有些發涼,一個激靈轉醒,翻個身側躺,手觸上床邊一個涼涼的東西。
還是個描銀的小盒子,這次是治傷的金瘡藥。
容瀲盤腿坐起來,小小的一間屋子一覽無餘,沒有能藏人的地方。
“我明日要是斷條腿,是不是還要送碗豬骨湯過來?這人是看上我的傾城之貌,還是看中我的純真無暇了?”她端詳著金瘡藥良久,依舊沒動,跟昨夜的化瘀藥放在了一起。
秋月無邊,涼風卻無信,沒把她想得到的吹到她身邊。
蘭襟被罰餓了兩日之後再出現在飯桌上,眾人很明顯感覺到了今日夥食格外好,平日早飯都是饅頭就白粥,今日是肉粥水晶包,還有一大碗的炸酥肉。這些曾經吃遍山珍海味的人,為了搶最後一塊酥肉差點兒打起來。
昨夜無星無月,陰雲密布,剛吃上飯窗外便下起瓢潑大雨,直到雨停之前注定都幹不了活,眾人都在祈禱,這場雨最好下他個十天半個月。
吃過飯眾人散開,正要各自回房間,門口晃進來一道身影,赫然是幾日沒出現的陳仲年。
蘭襟那鞭子下了狠手,陳仲年左臉有一道長長的傷口,本來長得還算能看,如今倒像個惡鬼了。
容瀲一瞧見他就覺得他要作妖,果然下一刻陳仲年便道:“之前釀的桃花酒還在外麵,你們幾個過去搬回來,這可是要送進太子府的,壞了一點兒就拿你們是問!”
他手指點了幾個人,其中正有蘭襟。
蘭襟兩日沒進水米,剛吃了口東西就要去搬重物,而且他的手傷未愈,明眼人一看陳仲年就是衝他來的。
上一回陳仲年挾私報複被蘭襟打了一頓,這一次諸人默默地後退一步,怕被誤傷到。蘭襟卻沒什麼反應,徑直拿起門外備好的鬥笠走入了雨中。
雨簾之下,他身上淡色的麻木衣衫透出幾分青色,瞬間濕透裹在身上。
容瀲抱臂靠在門邊,越發覺得這個人和迷霧一樣看不透。
他情緒不定,喜怒無常,她以為在楓葉林他救自己一次,那她從樹上掉落也會救她第二次,但他沒有。陳仲年傷他一次,他還回去,第二次也和該如此,可他又沒有。
“唉……”容瀲長長一歎,荒腔走板道:“十月的天,蘭襟的臉,都是說變就變的。”
老天爺似是聽到了慎遠坊中人的虔誠祈求,這雨下了整整一日還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放晚飯時蘭襟他們幾個還沒有回來,容瀲回屋中躺在狹窄的床上,許久之後院子才響起陸陸續續的腳步聲,伴隨著霍準那閑不住的說話聲。
等到聲音漸漸地掩在雨聲下,她才起身。
蘭襟住的房間在最北邊,門前麵有棵老槐樹,白日擋去大半的光,夜裏陰冷得厲害。
進了門他將濕透的衣裳脫下晾在一邊,將身上水珠擦幹換了件幹淨袍子,右手掌心的傷口泡了一天的水已經潰爛,邊緣泛白,他扯下一條幹淨的布隨意綁上,外麵響起敲門聲。
蘭襟轉頭,微弱的燭火將那人的身姿映在糊門的明紙上,他眸底漾出笑意,一開門那人“嗖”地一下鑽了進來,“快關上門,這要是讓陳仲年逮到又要不得消停了。”
他依言闔上門,眉頭一挑,問道:“郡主這麼晚到這來,有何指教?”
來到慎遠坊大半年,這是第一次有人這麼稱呼她。容瀲隻覺得這兩個字聽得刺耳,攪起無盡的苦澀,不知蘭襟是故意的,還是隨口一說。
不過不管是什麼,都不重要。
容瀲下唇之前被她咬到皮,留了個小小的傷口,現下抿著那道紅格外明顯,蘭襟的視線從上麵凝了片刻後移開,落到她的掌心,上麵放著兩個小盒。
“這個是金瘡藥,專治外傷,這個是傷口愈合後用來去淤除疤的,你也知道慎遠坊人是不讓私自買東西的,這可是我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得來的藥。”
她說著湊近,垂眸看他右手掌心綁著的布條,聲音低低啞啞的:“我這個人不喜歡欠人的,本來我想著剪楓樹枝多幹些活來還你之前替我挨了一鞭子的這份人情,沒想到最後還是蘭公子出力最多。那這個藥,就當我還你的好了。”
她睫毛又卷又翹,在眼底籠上一片淡紫色的陰影,如扇著翅膀的蝴蝶,一直能飛進人心底。
蘭襟忽然俯身,她呼吸陡然一滯,他的左臂卻隻是越過她摸起案頭的小盒,複又起身挑開蓋子,問:“這裏麵的藥膏還沒人用過,郡主身上有傷,怎麼不用?”
容瀲輕咳一聲回神,一臉真誠地道:“還不是想把最好的先給蘭公子,這才能顯示我還人情並非敷衍了事。我自己這點兒傷算什麼,蘭公子早些把手治好才最要緊。”
蘭襟嘴角掛起意味不明的笑,淡淡地道:“這裏麵不會是有毒吧?”
他目光銳利,容瀲卻鎮定得很,“蘭公子這樣說可真叫我傷心。”
“郡主也知我從前是掌天機司的,天機司裏一幹吃的用的都要由小廝先行試過才能給我用,習慣罷了。”
容瀲看向那盒藥,反應過來了,“你是想讓我為你先試過你才肯用?”
“郡主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隻是習慣如此,並不敢讓郡主替我試藥。”
容瀲話已經撂下,要是不試藥他就不用,那她所謂的真誠就跟著扔風裏了。可她傷的不是地方,思緒過了幾個來回,她才深吸口氣,將衣襟往外扯了扯,露出白皙如皎玉的肌膚,和左肩膀一點淤紅痕跡,挖著藥膏塗上去。
“還有這金瘡藥——”
容瀲麵上一熱,道:“我那傷口在後腰……”
蘭襟“哦”了一聲,說:“然後呢?”
然後?他怎麼還能問出“然後”二字?
容瀲抿緊嘴巴,太過用力下唇又疼又麻,她這才想起傷口不止腰上有,忙用手指挖了一點兒金瘡藥膏塗到下唇那裏,紅唇泛著淡淡水光,一張一合地道:“如此蘭公子可放心了。”
那地方像是誘人的水晶糕,蘭襟盯著她的唇,逼近一步,正要說什麼,外麵傳來嘈雜的聲音,像是查房的。
容瀲眼珠一轉,如來時那樣“嗖”地一下就開門跑了出去,這陰暗的屋子裏隻剩下燭火與他相對。
蘭襟取來金瘡藥,解開布條,緩緩地抹到掌心,放到鼻尖輕嗅。
一股清涼的藥味,不知道和她唇上的,是不是一樣的味道。
慎遠坊這一趟往東宮去的是副掌司陳仲年,侍衛押了一車桃花酒,回來的時候帶了不少賞賜,以彰慎遠坊上下官員們的勤勉認真。
“勤勉認真,不就是看犯人看得好?”霍準摸著下巴道:“照往常到長安城去的都是正使王大人,還是頭一遭有副使過去的,還是頂著那麼一道長疤也要去招搖過市的,這陳大人心理素質也是一絕。”
容瀲笑吟吟地瞥他一眼,“這要是被陳大人聽見了還不割了你的舌頭?畢竟人家已經努力在扮演一個正直好官員,被你說的像是個奸詐小人一樣。”
霍準閉緊嘴巴,拿著鋤頭去山上挖參了。提起陳仲年,容瀲就想到蘭襟,往四下掃了眼,好像又沒看見他的身影。
正張望著,她肩膀猛地挨了一下,嚇了她一跳。
“陳大人有要事,叫你回去。”容瀲扔下鏟子,心下起疑,卻隻能跟著守衛過去。
陳仲年在慎遠坊單獨有一個小院,她一進屋守衛就退了出去。屋中佳肴擺了一桌子,並上兩壇上好的女兒紅,倒一杯出來,滿屋子都是酒香。
容瀲笑眼眯起來,問:“不知道陳大人找我來有何事?”
陳仲年似是已經喝了一會兒,酒氣上了臉,襯得那道疤更紅,隨著他說話動著,像條醜惡的蟲子。
“我去長安城,人人都盯著我這張臉看,那眼睛裏都是厭惡,就和我從前一無所有時所有人對我的態度一樣。我是個男人,我也不怕醜了些,可你就不一樣了。”他咧開嘴笑著,突然起身踉蹌著撲了過來,拖著容瀲的手將她一把按到牆上。
那酒氣拂麵,惡心得她胃裏翻滾。她蹙著柳眉,厲聲喝道:“你放開我!”
“我發現你們這些人還真是好笑,總認不清現實,既然已經落到這步田地就要認命,怎麼還這麼高高在上?”陳仲年騰出來一隻手抽出一把匕首,刀鞘戳在她嬌嫩的臉頰上。
“不過是仗著有這張臉,蘭襟才會為了你把我弄成這副鬼樣子,他我日後新仇舊恨一起算,今天就先清清我們的賬好了。”
他那一張臉被酒意與憤恨扭曲,容瀲嫌惡地別開臉,冷笑一聲道:“我記性沒有六安侯好,還是經他那日在楓樹林提醒,我才記起明德十六年陳大人不僅去侯府跟前討差事,還來了我慶安王府。我這人心善,府中沒什麼空缺還打發了你些碎銀子。陳大人,做人怎麼能不感恩呢?”
“你——”他被戳中昔年隱痛,捏著匕首的手發抖,酒意漸漸上頭,站都站不穩。
容瀲看準時機一腳踹上他小腿,踹得他往地上栽歪,她順勢跳到他身後,再一腳踹得他向前,腦袋撞到牆上,直接撞到暈厥。
陳仲年以為她隻是個養尊處優嬌滴滴的郡主,還真是小看了她。
容瀲坐在一旁喘著氣,看著地上的陳仲年有些發愁。他醒來之後一定不會放過她,可若是殺了他,她還實在不敢下手。她擰眉沉思,視線裏映入白麻布的衣擺,一抬臉正撞上蘭襟俯視下來的眼,眸底寒意蔓延,看得人發怵。
“你怎麼在這兒?”還有他是怎麼進來的,她怎麼半分沒察覺,這人走路都沒聲音的嗎?
蘭襟指著陳仲年,道:“是他派人叫我來的。”
“看來陳大人想趁著今日酒意壯他慫人膽,把和他之有仇人一一解決。”
容瀲一見他來就沒什麼愁了,身體放鬆,軟軟地靠在有些涼的牆壁上,笑著道:“這陳大人去了趟東宮,膽子也跟著大了好幾圈,到底是東宮的風水好。我依稀記得,侯爺從前跟太子爺親厚得很,怎麼是陳仲年能比的?”
她是個逮到機會就忍不住將從前受的還回去的人,之前蘭襟那一聲“郡主”戳了她的心,此刻她又笑吟吟地喊他聲“侯爺”。
蘭襟淡淡地瞥她一眼,提步轉身就走。
“哎哎你去何處?”
“自然是去找院外的守衛,尋大夫來救被郡主打暈的陳大人。”
容瀲神情一緊,連忙跑過去伸開雙臂攔在他前頭,揚著下巴道:“你要是走,那我就和守衛說你是我的同夥,慎遠坊裏寧可錯殺也不會放過,你怎麼也說不清。”
蘭襟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笑了笑說:“郡主可知道,上一個威脅我的人是個什麼下場?”他撥開她,手按在門上,聲音透著三分冷,“你大可以去試試看。”
容瀲杏眸一動,回過味來,蔥白的手指扯住他的胳膊,像隻小貓一樣把尖尖的小爪子收好,擺出個乖順至極的樣子,“我方才隻是手足無措太害怕了,一時失言……蘭公子,我方才下狠手,也是因為想起之前你挨了他那一下……你我也算是舊識,你就不能看在我費了心思送藥治你的傷,幫我這一次嗎?再說,陳仲年倒黴了,難道蘭公子不開心?
一提起藥,蘭襟額角青筋跳了一下。他竭力地繃緊下顎,轉過頭,道:“可你說,我用了藥咱們就兩清了的。”
容瀲眼尾折下,委屈又可憐,說:“那這次就當我欠你的。”
蘭襟滿意了,折身走到桌案上,手撫著酒壇,突然問:“你可知道慎遠坊的糧食貨物都放在哪兒?”
容瀲恍然大悟,不禁慶幸自己這些日子並沒有白白浪費。同蘭襟這種人比,她的段數還是低了些。
院外守衛劉書寸步不離,之前陳大人說無論裏麵有什麼聲音都不用他管,他恪守職責,就算聽見裏麵男男女女的驚呼聲,“劈裏啪啦”瓷器的碎裂聲,心裏好奇得厲害,身體仍是一動不動。
長安城美人眾多,慶安郡主容瀲的樣貌仍是拔尖的,放在這荒山野嶺更是獨一份,私下裏侍衛們聚在一起提起容瀲也都是心神搖曳,但也隻是嘴上說說,誰也不敢妄動,這陳大人倒是有膽量。
隻不過他又叫了蘭襟進去……劉書的一張臉要擰巴起來,實在是不敢再細想。
過了會兒有腳步聲傳來,院門被打開,容瀲手捂著臉嗚咽一聲就往外跑,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跟著她身後的蘭襟臉色略顯蒼白,腳下虛浮,扶了一把守衛才站穩。
“多謝你。”
“不、不必……”劉書驚得舌頭都在打結,蘭襟淡漠地“嗯”了一聲,徐徐走遠。
從小老實巴交的劉書此刻腦子亂成一鍋粥,呆愣了良久才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他轉頭一看,院中半空濃煙滾滾。副掌司除了日常管理慎遠坊的一幹犯人外,還負責親自看管坊中的糧食以及各種貨物、上頭的賞賜,而這庫房就在後院。
劉書暗道一聲不好,人立時衝了過去,起火的果然就是庫房,他一撞開門就聞到一股濃重的酒氣,陳仲年醉得人事不省地癱在地上,旁邊還扔著空空的酒壇。
“陳大人!陳大人!!”劉書見陳仲年沒反應,拖著他到院裏去喊人滅火。
今日慎遠坊中所有的犯人都到萬青山挖參去了,守衛們也去了一大半,留下的還被陳仲年都趕得遠遠的。劉書一邊跑一邊喊:“走水了!”,跑了大半個坊中才碰到人,去搬水救火,這麼一來一回時間浪費太多,等火被撲滅,裏麵的東西也被燒盡成一捧灰了。
萬青山的山腳,落日的餘暉,遠處被濃煙暈黑的天,幾重色彩糅雜在一起,倒是和諧得很。
容瀲砸碎屋裏的碗碟之前留了一個酒壺,裝了一壺陳仲年的酒帶了出來,此刻坐在地上晃著腳,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搖了搖頭道:“這酒還不如從前王府裏的一半,倒也勉強能入口,來慶祝陳仲年即將滾回長安城。”
醉酒鬧事、意圖不軌、燒毀禦賜之物、斷了慎遠坊的口糧……這樁樁件件下來,陳仲年就算不死也要流放,就算是太子也保不了他。
蘭襟這招數,可真是陰毒又解氣。容瀲曲著膝,抬手搖了搖酒壺,眼中沁出笑,問:“蘭公子不來一起慶祝嗎?”她半邊臉映在夕陽紅光之下,再這麼狡黠一笑,實在像從山林裏跑出來的紅狐狸。蘭襟接過酒壺,卻是沒喝,拿在手裏,似笑非笑地望著她。
既然他肯出手,不管是出於什麼原因那他們以後都是同一條船上的人,她這麼費盡心思地想和他有所瓜葛,努力了這麼久才看到些回報。但如今他這不置可否的樣子,倒是讓容瀲有些心虛。
“蘭公子可是嫌棄這酒是被我喝過的?”
“如果不是被你喝過,我連這酒壺都不想拿。”他似是而非地說了這麼一句,蹲在她身側。那股天生迫人的氣度和著酒香撲向她,隱隱地讓她有些不安。
離得近了,她才發現他有一雙極好看的眼,仔細看人時眼仁流光溢轉。他薄唇低語,聲音抵在她耳畔,撩撥著她的神思。
“郡主光憑一杯酒就想收買我?”
那下了肚的酒開始仿佛開始起了勁兒,不然她怎麼會覺得臉熱熱的?
“若是因為一個陳仲年就少了個你,這裏的日子以後豈不是太無趣?”他見她眉間皺出波浪,輕笑一聲又道:“慶安郡主,如今的你有什麼值得我貪圖,又有什麼能拿來收買我?”
是了,如今她一無所有。容瀲咬著牙別開臉,心裏痛得快要喘不過氣來。
可他的手指卻如影隨形,涼涼地抵在她額頭,向下,撫了撫她越發緊皺的眉頭,“其實,你還是有的。”
容瀲不解,“我還有什麼?”
蘭襟收回手站了起來,一本正經地道:“自己想。”
容瀲看他走遠的背影,渾身疲憊得像是打過一場硬仗。隻不過她興衝衝地率兵出征,結果連敵方大營都不知道駐紮在哪兒,一片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