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震撼

2016年6月。

阜寧風災的最早的消息是我同事在辦公室刷朋友圈大呼小叫喊出來的。現在想想很奇怪，當時那麼渴望任務，聽到這事竟然沒有太多反應，可能是感覺受損不大，壓根也沒想著要過去救援。

直到下班前，隊長打來電話，說總隊來指令了，需要就近的隊伍前往支援，問我能不能動。我想了想，現在隊裏有一台發電機，災區有用，還有鏈鋸，大力剪，千斤頂似乎也能湊合，於是我們發了個通知，下班後7點，朋友的4S店集合。

這種救災至少兩三天，於是我去找老板請假。本以為老板應該很爽快答應，但老板臉一沉，“你知道明天我有事，你要往外跑，公司誰管？”

其實高層之間就是這樣，大家有事商量著來。我立刻回到，“OK，我明白了。”

我的計劃是，當天是周四，晚上先一起過去，早上趕回來（車程大概3小時），周五熬一天，晚上再過去，周六周日誰也管不了我去哪裏（太太除外）。

業餘隊伍集結，出發不像消防隊，等人湊齊差不多七點了。根據救援原則，我們還采購了一些水和食物，避免進入災區後消耗災區的物資。就這樣，我們一行12人，4輛車8點多出發了。

出發之前總隊發來一個電子表格，我們填入車輛信息後高速公路竟然可以免費通行了。

說到救援車輛高速免費，這兩年經常有些救援隊，從A省出發到B省救援，去的時候B省免費，但回程的時候A省卻要收費，為此在收費站吵的不可開交。大多數網友都支持救援車輛免費，我也支持。但我有一個觀點，可能一些救援隊並沒有認識到，“我們不能因為做了一件好事，就要求全世界都得寵著咱”，對吧？所以我覺得，能免最好，不能免也不用憤憤不平的，誰都缺錢，但還不真不缺那點路費。

午夜時分，車隊進入災區，公路上的情景就讓我們有些震撼，大樹傾倒，房屋坍塌，給我的感覺有點像身處伊拉克——我們中國人總是被國家保護的太好了，就沒見過這種滿目瘡痍的場麵。

有體係的隊伍在這種大災救援時比較有優勢，我們有統一的集結點，到地方休整還有一些簡單的補給，等待分配任務。我們作為位數不多的有發電機的隊伍，很快就被分配前往一所醫院送發電機。

當地外圍的手機信號基本完好，導航很快就到了目的地。醫院距離核心災區很近，一路上“景色“越來越像巴格達，隻是不斷來來往往的警察消防員提醒著我們，這裏是中國，莫慌。

醫院裏黑燈瞎火的，沒有我們想象的忙碌。發電機扛下來的時候醫院的人問我們有沒有燈？我們才發現我們壓根就沒想過這問題。不過這個問題不大，醫院都有後勤，他們自己很快就解決了。

發動機被安置在急診大廳。一整轟鳴過後，大廳裏瞬間亮堂了起來，並伴隨響起一陣稀稀拉拉的掌聲。接待我們的人有些激動的跟我們一一握手道謝，一種久違的滿足感油然而生！

這是我們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救援任務，完成的毫無技術含量，但是，意義重大。

很快，我們接到新的指令，進入核心災區的一個村莊搜索一下已經坍塌的房屋內還沒有受困人員。

我們到村口的時候差不多淩晨一點半，村口有一條村道，連接著一條橫向的省道。省道上零零散散的堆放了一些礦泉水八寶粥之類的補給，當地的村民被疏散在省道上，因為天氣暖和，大家看起來很平靜，沒什麼不安，有年輕的村民甚至放飛了無人機。

一些警察和村幹部模樣的人守在村口，告訴我們這個村子已經死了兩個人，還有兩個失蹤的，我們主要就是找到失蹤的兩個人；村裏的道路上有很多倒伏的樹木，所以車輛進不去，如果我們有油鋸能清理一下最好——恰好，我們有。

這個村子都是平房，並且密度不大，基本全被颶風吹倒。說實話，如果不是這次災難，我都不知道在我們省還有這麼沒落的村子。

我們兩三個人沿途清理倒伏的樹幹，切成能搬動的樹段挪到路邊就行，剩下的人逐一排查倒伏的廢墟。

從淩晨兩點到四點，我們深入了村子大概1公裏左右的深度，主要就是清理了6，7課樹木，廢墟裏沒找到人，倒是在一個門口發現了一條驚魂未定的中華田園犬，被栓在門口，身後的房屋已經倒塌。

狗看到我們驚恐的吠叫著，眼神攻擊性很強。我猶豫了一下，心想出來救援給狗咬一口回去不得讓他們笑死……但轉念一想，其實這種現場想救個人機會也不大，能救條狗，好歹也算條命，於是撿了根樹枝把狗抵禦住，手起刀落的用割斷了狗繩。狗瞬間竄出去，毫無感激的意思。

東方顯露出一片魚肚白，我看看表，快5點了。按事先和隊長商量好的計劃，我5點半撤離出發，理論上9點前能到公司，有活幹活沒事補覺，下午再帶一些裝備返回——工作救援兩不誤。

徒步返回村口，遠遠的發現背後的霞光籠罩著省道的兩側，出現了一道泛著金光的“牆“，大概一人高，兩側延申看不到盡頭。

走近，原來是各種各樣的補給：礦泉水、八寶粥，泡麵為多，其次是箱裝的麵包，牛奶，可樂，涼茶，薯片，旺旺，哇哈哈，甚至還有衛生紙和衛生巾，總之，超市裏能有的日常用品差不多都有，整整齊齊的碼放成兩排，齊胸高，以村口為中心，向兩側各排出去大概近百米，感覺一個家樂福的食品存貨也就差不多如此了。

我站在補給牆邊愣了一會——記得之前我進來的時候也就幾十箱水而已，而僅僅過去了三小時物資擴充到必須以噸來計算；而這個村子一共還不到100戶！

可能是陽光反射有些刺眼，我的眼眶有點潮，是不是想哭我不確定，但身上的雞皮疙瘩真的出來了——我莫名其妙的聯想到了一個詞，“後勤”！緊接著延申的就是“誌願軍”以及冰天雪地的長津湖和誌願軍的的炒麵和凍土豆；突然又想到了美軍，在巴登森林，德軍檢查戰利品，美軍蛋糕的包裝紙，竟然是前一天美國本土的報紙……

很多年後看電影長津湖，那種感覺更加明顯。

村口的一個幹部模樣的女同誌拎著一個塑料袋迎了上來，“你們辛苦哦，來來，吃點東西，我們這裏沒有熱的，你們要想吃，往前走有我們當地的早點，你們去那邊吃，不要錢，不要錢……“——那一刻，我感覺又回到了部隊，那個激情燃燒的年代。

回程可比救援刺激！向來能熬夜的我開出去一個多小時後突然一陣倦意來襲，並且相當的猛烈！雖然忙了整整一夜，但我仍覺得那不是我應有的狀態。

我用各種辦法堅持著，直到我發現自己出現了幻覺——我把前方大概800米一輛正常行駛的大卡車看成了一個人，牽著一條狗站在路邊！

超車的時候看清真相的我嚇出一身冷汗！也終於體會到一秒都堅持不了就想睡覺的感覺了。

抽煙早就無濟於事了，我打開車窗，開大音量，大聲唱歌，甚至咬舌頭，抽臉，使用各種方式刺激自己的神經，終於堅持到了服務區，沒下車，算好時間，給手機定了20分鐘的鬧鈴，直接躺倒。

服役時被逼出來一項技能，任何時間，任何狀態，包括姿勢，想睡就睡，說睡多久就多久，幾乎可以不用鬧鐘。但退役十年後，這個功能開始退化，以至於現在還經常失眠。但充電十分鐘工作兩小時的能力我還是有的，鬧鈴響了之後，我感覺好多了。

接下來一路順利回公司，遲到半小時，不過無所謂，我不用記考勤。

那天我在辦公室的沙發上睡到下午。醒過來看看沒什麼事，就開始問現場還需要什麼？本來說河邊有條船被掀翻了，需要潛水員下去探查，但說後來政府考慮安全問題，取消了；那個村失蹤的人被友隊找到一個，死亡，還有一個根本不在當地；隊長說不用過去了，路遠的隊伍已經開始撤離了；我們隊幹到下午，啥收獲也沒有，被要求回指揮部休息，待命。

第三天，周日，大部隊回來了。當晚大家歡聚一堂。我雖然隻去了一夜，但好歹也沒錯過隊伍的第一次重大救援任務，這個牛，也夠我們一夥人吹了好幾年，直到下一場大型任務。

後麵的幾年，我又參加過幾次國內大災的救援，那種物資堆積如山的場麵比比皆是，慢慢有些見怪不怪了。

2020年，大漂亮的醫護人員連個口罩都湊不齊，套著垃圾袋工作，而我們的醫護人員被他們形容“武裝到了智齒”！真是天道有輪回，蒼天饒過誰——我們都活成了當初彼此憎恨的樣子，爽！

有一年春節家庭聚餐，太太的一個親戚，在聯合國難民署工作，專門負責全球各地的災民、難民糧食發放工作。喝酒的時候我問他，中國你們管嗎？他嘿嘿一笑，“中國不需要聯合國管“，一桌人哈哈大笑，舉杯相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