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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令舊夢令
沈魚藻

萬木春——《舊夢1913》桃若華篇

楔子

她叫桃若華,因為姓桃,又生在桃月,故而取名“若華”,取《詩經·周南·桃夭篇》“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意。

隻是後來,沒人再記得這個名字,“桃若華”隱匿在了時光背後,變成了“二嬸”和“顧桃氏”。

出嫁前,在家塾裏,桃若華學的最後一首詩是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白眉長須的先生長歎一口氣,感歎說:“這實在是一首淒涼至極的詩。”

桃若華不懂,問先生:“淒涼在哪裏?”

那一年,她十六歲,正是如新桃初綻的年紀,活潑、輕盈、無憂無慮,還未見識過風刀霜劍,滿心都是對未來的憧憬。

唐詩宋詞雖讀了很多,但都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隻覺得出平仄好聽,完全無心去領會其中的悲喜。

說不懂時,她沒想到,“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淒涼,未來她會用一生的時光,慢慢領會。

濃夏,午後,蟬鳴,綠蔭,桃若華躲在桃花樹下偷看《西廂記》。

剛看到張生和崔鶯鶯長亭送別,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突然,額頭上被什麼小東西砸到,一痛,桃若華捂著腦門兒抬起頭來,惱怒地問:“不在家陪你的好夫人,來打擾幹什麼?”

來的是哥哥若鬆,若鬆笑嘻嘻地拍拍手:“來找你自然是有好事——過幾天寧安城裏瓊花劇院開張,有大人物來,秋老板,演全本的《西廂記》。我請你看,去不去?”

秋老板,那個當紅的昆曲小生秋老板?若華的心念一動。

雖然家安在鄉下,但桃家好歹也是個沒落的書香望族,家裏規矩森嚴。尤其是女孩兒們,一向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隻待在家裏跟母親嬸娘們學學針線。像桃若華這樣還被允許在家塾裏跟著兄弟們念念四書五經學學唐詩宋詞的,已算是異類。

去城裏看戲?看的還是《西廂記》,對她來說,誘惑著實巨大。

但理智尚存,她問哥哥:“你說真的?你這是抽的哪門子風,突然又想起自己有個妹妹來了?”

若鬆若華兩兄妹,從小生母早逝,帶大他們的是父親的續弦,後母和兩個人情分一般,不過照顧吃穿而已。

若鬆若華小時候關係是很好的,直到去年裏父親病故,若鬆趕在父親去世前娶了親,嫂子進門後,和若華姑嫂不合,若鬆懼內,連帶的也對妹妹關係淡了很多。

若鬆涎著臉過來給妹妹捏肩:“哥哥知道錯了,好妹妹,你就別得理不饒人了——秋老板的《西廂記》,你看還是不看?”

和嫂子關係再差,哥哥再懼內,《西廂記》總是無辜的呀。

三天後,桃若華歡歡喜喜地換上男裝,和哥哥坐馬車進寧安城裏看戲。

這是戲迷桃若華第一次進戲園子。

以前也看過戲,都是鄉下社戲,秋收後,空地上搭台,請一班人來慰勞鄉親們一年的辛苦,行頭劣質、唱腔粗糙,隻能聽個熱鬧。

可是瓊花劇院不一樣。

正經的大戲院,從外麵看就雕欄畫棟氣度不凡,三層朱樓,推門進去,一切都是簇新的,還散發著油漆味兒。

寬敞、明亮,人聲鼎沸;熱茶、暖香,摩肩接踵;哥哥訂的是包廂,肩上搭白毛巾的茶房弓著背一路小跑引他們進包廂,坐下來,發現視野也好,正看見舞台,毫無遮擋。

秋老板登台了,行頭考究,唱腔精致,桃若華一下子就被迷倒了。

她太喜歡瓊花劇院了,這裏的一切都讓她迷醉——她不知道,這是她第一次,也是今生最後一次坐在瓊花劇院裏。

演到“長亭送別”的時候,哥哥突然站起身來:“下麵好像有熟人,我去打個招呼。”

演完“長亭送別”,哥哥還沒回來。

到過場戲,無聊得緊,若華不耐煩看,低頭逡巡著找哥哥。

找見了,哥哥正坐在下麵,跟一個人寒暄。

跟哥哥寒暄的那人,看上去與自己年齡相仿,是個少年,低著頭,隻覺得單薄又白淨。

突然,哥哥抬起頭,向著包廂的方向一指。

那少年也跟著抬起頭來。

桃若華一驚,忙縮回帷幕後,兀自捂著胸口驚心不已。

一直到回家的路上,她還念念不忘少年的眼睛——清澈、沉靜、黑白分明,像春水,又比春水多一分溫熱;像秋水,但比秋水又多一分料峭。

她忍不住問哥哥:“哥,那天瓊花劇院裏,和你說話的那個人是誰?”

哥哥不經意地回答:“哦,那個人啊,寧安城首富顧家的公子。”

寧安城裏回來後,桃若華戒了戲。

她再看不下去《西廂記》《牡丹亭》,看張生“宮樣眉兒新月偃,侵入鬢雲邊”她要皺眉,覺得脂粉氣不清爽,看柳夢梅“不在梅邊在柳邊”,她也要皺眉,覺得輕狂浪蕩不沉靜。

總而言之,那些過去的深閨夢裏人,都被她嫌棄了。

因為她的夢裏有了另外一雙眼睛,另外一張臉。

沉靜、分明、壓倒春秋。

所以,當哥哥告訴她,顧家遣人來提親了的時候,她幾乎要雀躍地跳起來。

但她還是盡量按捺住,保持著一個大家閨秀該有的穩重,羞怯地對後母和哥哥說:“我聽媽和哥哥的。”

媒人拿了八字去合,很快傳來消息,桃家小姐和顧家公子八字相合,大吉,不日就會派人上門定親。

從定親到出嫁那兩個月,成了桃若華十六年裏最難熬的一段日子。

兩個月後,她終於如願出嫁。

寧安地方風俗,迎親要趕在午時前,是以一大早天還沒亮,新娘就要起床梳妝。大妗姐原本還擔心新嫁娘貪睡起不來床,沒想到,早晨一推門,發現桃若華已經端端正正地坐在梳妝台前。

絞臉、敷粉、畫眉……桃若華笑微微地端詳著鏡子裏的自己,在心裏一遍遍暗自問,這樣的容顏,配得上他嗎?

門突然被推開,哥哥走進來,說:“若華,那邊傳來消息,顧家公子染了病,不方便來迎親,今天就由哥哥送你去顧家。”

聽了這話,大妗姐有些不滿:“哪有這樣的道理,太怠慢了。”

桃若華卻並不計較,她隻是憂心顧家公子的病,他怎麼會突然病倒的,病得重不重?上次見他,他還十分精神,大概隻是個傷寒之類的小病吧,沒關係,父親生病時她已經學會了怎麼照顧病人,等她嫁過去,有了她的照顧,他一定能很快康複。

這點小插曲並沒有影響她出嫁的心情。

化完妝,穿好鳳冠霞帔,上了大紅花轎,在喜慶的吹鼓聲中上路。一路上,她悄悄地掀起轎簾朝外看,已經是隆冬時節,外麵草木也枯萎了、樹葉也飄零了,雪還沒有降下來,土地裸露著,一切都是烏突突黃撲撲的,這天也是個陰天。

但桃若華並不覺得醜陋,她的心被憧憬填滿了,看什麼都覺得挺美。

小時候,讀詩經“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室宜家”,她一直以為自己出嫁是會在一個春風溫柔的桃月,夾道一路桃花相送。

但如今沒有桃花,也無所謂,她的心裏有一朵瓊花,讓她不再執著於桃花。

這種心情一直持續到進到洞房裏,被掀起蓋頭的那一瞬間。

轎子到了顧家,下轎,跨火盆,進門,拜堂……然後一杆秤挑起了蓋頭,她終於見到了她的丈夫。

一張枯槁的臉,眼窩和腮深陷,一臉病容,佝僂著腰……不是瓊花劇院裏那個人。

三、

三朝回門,看著妹妹哭紅的眼睛,哥哥急得團團轉,最後幹脆給她跪下了:“你就當是救哥哥的命,行不行?”

若華才知道,從瓊花大劇院起,這就是給自己設下的一個局。

寧安首富顧家公子,也就是她的丈夫,生了重病,想要靠娶親衝喜。小門小戶的寒酸人間看不上,但哪有名門望族的女兒肯嫁給一個病癆鬼?於是家道沒落的望族成了最好的選擇,比如桃家。

若華若鬆的父親生前和桃家大老爺是同窗,顧家人便想到了桃家的小女兒。

而哥哥呢?父親死後,家道中落,他自己也不擅經營,去年一筆生意吃了大虧空,急等著錢救命。

所以,片刻的猶豫後,他還是賣了妹妹,賣了好價錢——顧家給的聘禮,不僅能添補虧空,還能讓他東山再起。

怕妹妹知道要嫁的是病癆鬼,會抗拒,這才想出了瓊花大劇院那一場李代桃僵。

聽著真相,若華的心一點點冷下去。

最後,她抱著微末的一點希望,就像餘燼裏的最後一顆火星,問哥哥:“這件事情,那天在瓊花劇院裏的那個人,他知道嗎?”

哥哥搖頭:“他不知道,我隻是送了他一張戲票,他以為自己就是去看戲……他和你一樣,是被我設計的。”

像有一陣風吹過,複蘇了那顆火星,若華的心開始轉暖,

無論如何,他沒有參與騙她。

她問:“那他到底是誰?”

“他確實是顧家的公子,叫顧秀,是顧家大爺的兒子,二爺的侄子……”哥哥突然警惕起來,“你可別胡思亂想,你現在已經是顧家二奶奶了,他是你名義上的侄子!”突然又笑了:“不過,就算你有心思也無所謂,未必見得著他。他在顧家是個不受歡迎的人。”

“為什麼?”

他這種一眼就讓人神魂顛倒的人物,竟然會有人不喜歡他?

“不吉祥呀。他出生那天,顧家大爺為了趕回來看他,路上出事死了,偏他早生了兩天,都說他是個催命鬼,催走了大爺的命,所以老太太不喜歡他,都不允許他們母子留在顧家,從小就給攆到了鳳鳴山上,住在白鹿庵邊上,在那裏吃長齋化孽障……你看,長得俊有什麼用?一個家族棄子而已。”

“二爺就不一樣了。二爺是老太太的老來子,從小捧在手心裏養著的,別看現在病著,但你好好照顧,他未必好不起來。何況二爺病之前也是個好人,才二十歲就已經是秀才了。我聽人說,二爺是個貼心的人,對下人們都很溫柔,對你肯定也不會差……”

二爺確實是個貼心的人。

晚上,若華照顧二爺,太累了,照顧著照顧著,就趴在床邊睡著了。

後來因為腮邊癢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二爺正費力地坐起來傾身過來,伸手幫她掖鬢邊垂下來的頭發。

見她醒了,二爺溫柔地說:“累了就睡吧,有丫鬟們呢。”

若華呆呆地看著他,想起哥哥那句“二爺是個貼心的人”。

她沒頭沒腦地問:“這附近有廟嗎?我想去上香,為你求個福。”

她來到鳳鳴山上的白鹿庵。

挽著籃子放著香燭,跪在佛前,嘴上說是為了二爺祈福,眼睛卻四處亂瞟,尋找著顧秀的身影。

但誠不如她所願,她沒有見到他。

走之前,她裝作不經意地問白鹿庵的師太:“隔壁那個院子也是庵裏的嗎?”

師太笑:“二奶奶怎麼連自家的房子都不知道?那是顧家的,現在大奶奶和小公子住著呢。”

桃若華故作驚訝:“是嗎?那我得去拜訪下。”

師太又說:“倒也不必,前幾天大奶奶帶著小公子回了娘家,如今還沒回來呢。”

桃若華的心沉甸甸地墜了下去,不停地往下墜,沒有個著地處——她隻是想看他最後一眼,從此後,便認了命,安心做自己的二奶奶。

可是連這最後一眼的小小願望,上天都不願意滿足她嗎?

後來,她到底還是見到了顧秀——不過是在一年後,二爺的葬禮上。

自她嫁入顧家,二爺的病確實有好轉,一度甚至能下地走動,但好景不長,秋冬換季,一場風寒,二爺就此臥床,再也沒能坐起來。

再是顧家的棄子,親叔叔病故,侄子總也要來吊喪。

靈堂裏,一站一跪,一俯一仰,顧秀低聲對桃若華說:“二嬸,節哀。”

他們都是十六七的年紀,同齡,可是他卻管她叫二嬸。

桃若華仰著臉,呆呆地看著顧秀這張讓她魂牽夢縈的臉,她的心裏在呐喊,顧家的小公子,我是為你才嫁進這個家裏來的呀。

可是她不能說,她能說的,唯有一句“謝謝”。

葬禮上,最傷心的是老太太。

老太太一生隻有兩個兒子,大兒子,顧秀的父親,年紀輕輕剛當上父親就死於非命,小兒子,如珠如寶地養到二十歲,也被一場大病奪去了性命。

到如今,顧家隻剩下一個男人,卻是她最不喜歡的,奪走了大兒子性命的冤孽。

她扶著小兒子的棺木,哭得不能自已。

最後,是桃若華突如其來的暈倒拯救了她——大夫捋著胡子眉目含笑,對老太太說:“太夫人,悲中有喜啊,二爺要有後了。”

桃若華一下子成了闔家上下最受關注的人。

老太太另外撥了兩個丫鬟給她,又賞賜了許多強身健體的東西,還把她的後母請來顧家照顧……

哥哥送後母來,臨走前跟她絮叨:“你呀,什麼都別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來,好日子還在後頭呢。最好是個男孩,隨他爹是個讀書種,以後他考狀元你當一品夫人,再跟朝廷請命,賜你座貞節牌坊……”

貞節牌坊。

桃若華聽得毛骨悚然。

家鄉有一座貞節牌坊,小時候她和哥哥一起去看過,高大的貞節牌坊,上麵鐫刻著被褒獎人和她丈夫兒子的名字,丈夫兒子是全名,偏偏隻有被褒獎的人,沒有具體的名字,隻有一個個模糊的某某氏……

這某某氏,有過怎樣的少女時代,無人知曉,但人人都知道,她是怎麼犧牲了青春歲月,熬到了鬢發花白,才掙來這一座貞節牌坊。雖如此,她還是個幸運兒,因為不是每個寡婦都有運氣養出一個會讀書的兒子……

她桃若華的未來,最好也就是這樣的了——生一個遺腹子,在孤寂裏蹉跎掉青春,把他養大成人,如果他能在科舉裏有所作為,以後當了官,向朝廷請命,給他的母親封一個誥命,建一座牌坊,冷冰冰地立在那裏,讓後世瞻仰。

她沒那麼好的命。

遺腹子是在五個月的時候沒有的。

本是很微小的一件事情——當時她正在做活,給幾個月後出生的孩子繡虎頭帽,丫鬟本在一邊陪著,但被叫出去幫忙了,她想要一種黃色絲線,絲線就在不遠處凳子上的笸籮裏,便沒等丫鬟回來,自己伸手去拿,不小心閃了腰。

都是命中注定。

她又一次見到了顧秀。

這次,顧秀是被老太太叫回家的。

老太太不情不願,但也別無他法——原本還有遺腹子這一個指望,誰承想這遺腹子沒能保住,顧秀便成了顧家唯一的後裔,唯一的希望。

她隻好叫他回來主持大局,心不甘情不願地把顧家交到他的手上。

顧秀就這樣從桃若華丈夫兒子的死亡裏,得到了人生的轉機。

說到底,他從桃若華的悲慘裏得到了好處。

但桃若華不怨恨他,各有前因莫羨人,都是上天的安排,她隻祝願他,能比自己過得幸福些。

和顧秀一起回來的,還有他的母親張氏。

桃若華不喜歡這個張氏,早在二爺的葬禮上,她也來了,背著人,臉上總有一種笑微微的神情。

若華看出來了,這個張氏討厭顧家,以顧家的悲為自己的喜,二爺和孩子的死都讓她覺得愉悅。

若華明白她的愉悅從何而來——想當年,她喪了夫,卻被當成瘟疫一樣趕出家門,想必她很不甘吧,在山上這些年,想必她的內心積了很多怨恨吧。

若華能理解她,但當對方的怨恨是對著自己時,她難免還是覺得不寒而栗。

可是再怎麼樣不喜歡,她也還是要和張氏朝夕相處了。

顧秀已經決定要去上海讀書,偌大個顧家,就隻剩下了三個寡婦。

他走的那天,若華鼓起勇氣,掏出一個平安符送他:“前些日子上山給老太太祈福,順道也幫大嫂和你求了個符,出門在外,多多保重。”

她把對他的一顆心,隱藏在平安符裏,為了送他這一個符,便送了其他很多人符。

顧秀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符:“謝謝二嬸。”

二嬸——她不過是個長輩罷了。

顧秀這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裏,他的消息陸續從外麵傳回來。

他進了南洋公學讀書,他讀書讀得很好,他改名了,現在他叫顧靈毓,他沒去考科舉,他投筆從戎了,去了保定讀軍校……

三年後,他回來了。

再次出現在桃若華麵前的顧靈毓,比起三年前高大了許多,雖然少年的單薄仍有遺跡,但臉上的意氣風發較從前尤甚。

桃若華坐在冷硬的紅木椅上看他。

當年初見,她是待字閨中少女,他是沉靜如水少年郎,而現在,她已漸次枯萎,他卻明媚更勝昨日。

她的心忍不住刺痛起來。

但他接下來的話,讓她的心更加刺痛。

他說:“奶奶、母親、二嬸,我看中了傅知府家的千金,想娶她為妻。”

幾個月後,傅知府家的千金過門。

傅家千金叫蘭君,生就一副嬌憨麵容,一看就是家裏人捧在手心上養大的姑娘,她生氣時皺眉,高興時翹嘴角,七情全在臉上,一派天然,討人喜歡。

顧靈毓看向她的眼神裏,滿滿都是寵溺和笑意。

桃若華看在眼裏,真覺得刺眼。

我也有過那樣的歲月啊,她在心裏喊,如果不是為了你,如果不是為你受了騙,我怎麼會進到這個活死人墓裏,做一個形同槁木的塚中枯骨?

她開始嫉妒。

她打聽到一點事情,原來這位傅家千金,在嫁進顧家前心裏是有人的,原來顧靈毓和她之間,不是時下時髦的所謂自由戀愛……

桃若華無師自通地學會了挑撥離間。

傅蘭君去她的房裏看她,她故意拿出給顧靈毓的生日禮物,輕飄飄地說一句“怎麼,你不知道今天是他的生日?”

看著傅蘭君不知所措的表情,她的心裏便覺得一陣快意。

估算著顧靈毓從軍營裏回到家的時間,她故意在大門口徘徊,等到小兩口有說有笑打打鬧鬧地進了門,她便迎上去,笑容裏帶著愁苦地說:“你們夫妻兩個感情可真好。”

如此一來,顧靈毓和傅蘭君便收斂了笑容,變得不自在起來。

桃若華的心裏便扭曲地覺得很快樂。

但這種快樂太短暫了。

每次快樂過後,她都會陷入深深的嫌惡之中——對自己的嫌惡。

我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我也曾是個花月肚腸的女孩兒啊,小時候在桃花樹下看戲本子,《西廂記》《牡丹亭》《桃花扇》,也曾為了張生崔鶯鶯落淚,為柳夢梅杜麗娘嗟歎,為李香君侯方域掩麵……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刻薄,惡毒,陰惻惻得就像一個反派?

於是每當白天做了惡事,晚上,她便跪在觀音前,懺悔,並且悼念。

桃若華對傅蘭君的嫉妒,在傅蘭君懷孕後達到頂點。

眼看著顧靈毓看傅蘭君的眼神越發溫柔,也眼看著傅蘭君看顧靈毓的眼神從嫌棄漸漸演變為仰慕,桃若華痛苦地想,你們都在往上走,隻有我一個人在往下墜……可是憑什麼隻有我一個人?

許是上天聽到了她的心願,終於讓她得償所願一回。

就像多年前的自己一樣,傅蘭君流產了。

聽到這個消息,桃若華一陣恍惚,半天,才勉強站起身來,去看傅蘭君。

看著一臉憔悴的傅蘭君,多年的委屈突然湧上心頭,她突然想把自己的委屈傾訴給這個“情敵”,她抓住她的手,動情地說:“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樣,也是五個多月的時候。那時我已經守寡,隻剩下這麼個遺腹子,如果當時他活了下來,現在應該已經十歲了。”

說出口的那一瞬間,她如釋重負。

她以為,自己終於和傅蘭君和解了,也和自己淒涼的命運和解了。

直到離開後,想起有東西落在了傅蘭君這裏,折返回來時,隔著窗戶聽到傅蘭君的丫鬟說話:“小姐,咱們以後還是離二太太遠一些吧……偏偏她一來就出事了?這事兒出得蹊蹺。”

傅蘭君流產前,桃若華去她的房裏看過她一回,送了她一壺酒。

站在樹下,桃若華淒涼地笑了。

既然如此,那麼就如你們的願,讓我來當這個反派吧,反正我也早就厭煩了這種死一樣的平靜,就讓你們恨我,總比無視我要來得好一些。

她提著粥再次來到傅蘭君的房間,向她娓娓講述了一個故事:多年前,她的遺腹子原本是顧家唯一的希望,為了給自己的兒子掙前程,顧靈毓的母親張氏給自己下了藥,讓自己痛失遺腹子,這才換來了顧靈毓如今的地位。所以她恨,她要報複顧靈毓母子,今天終於讓她逮到機會,給傅蘭君的酒裏下了藥……

我可真會編故事啊,少女時代那些戲本子真是沒有白看。

桃若華麻木地想。

這些事情,傅蘭君會告訴顧靈毓的吧,他會知道的,從此後,在他的心目中,自己將變成一個惡毒的怨婦,做惡毒怨婦也好,至少鮮活,總好過,做一個高高在上的長輩。

然而出乎她的意料 傅蘭君沒有把事情告訴給顧靈毓。

興許是因為她善良,興許是因為她根本沒有機會。

顧靈毓和傅蘭君的關係一天比一天差,後來傅蘭君幹脆搬回了娘家。

再後來傅蘭君的父親,被卷進了政治之中,粉身碎骨,而顧靈毓卻成了嶽父政敵的幕僚。

傅蘭君和顧靈毓的關係越發惡劣,終於有一天,傅蘭君在為父報仇毒殺顧靈毓失敗後,發了瘋,被顧靈毓送上了鳳鳴山別院軟禁。

但這遠不是終結。

過了沒多久,顧靈毓新娶了夫人程璧君,又過了一年,他從山上抱下了傅蘭君生的孩子,取名淩寒,小名雪兒。

顧家有了新的生命,連桃若華枯如槁木的心也開始複蘇。

有時候她看著雪兒,看得神魂顛倒,恨不得把所有的愛都給這個孩子。

這樣也挺好,把所有的愛都寄托於他,看著他長大。

但世事偏不遂人願。

雪兒丟了,顧靈毓隻輕描淡寫地說了一句“興許是被人販子拐走了”。

桃若華知道,他在說謊,他愛這個孩子,以百倍於自己的愛,怎麼可能在孩子丟後無動於衷?她還知道,傅蘭君走了,就在孩子丟的那天。

她知道,顧家要變天了,她忐忑地等待著顧家的變天,就像地震前早感覺到預兆,心神不安的動物。

這一天終於到來。

顧靈毓來到她的房間,帶著一個匣子:“國家多事之秋,我身為軍人理當拚死護衛,所憂慮顧忌的,不過是家人。奶奶已經去世,隻有把母親、二嬸和璧君安頓好,我才能放心投身於國家。這裏麵是彙豐銀行的存折,我把家產折現均分,這是您的那份,我為你們三個都辦了去美國的護照,如果您願意和我母親及璧君一道,那最好不過,大家身在異鄉也有照應,如果您不願意,我自當托付美國的朋友照顧您。”

他的聲音和眼神一樣沉靜。

桃若華知道,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顧靈毓向來是這樣一個人,要麼不說,一旦說出口,就已經是下了死決定。

1913年,桃若華踏上了去美國的輪船。

顧靈毓去碼頭送別她。

桃若華知道,這一別就是永遠。

她看著顧靈毓,看了又看,她的心裏翻湧著很多話想對他說。

她想說,我心裏有過你,不,我的心裏到現在還全都是你。

她甚至想把對傅蘭君說過的謊話再對他說一遍,隻求他能記得住她,她做不了他心上的朱砂痣,那就讓她做他心上的一道疤……

可是她最終什麼都沒有說。

顧靈毓是個妥帖的人,他早托付好了美國的朋友,桃若華和張氏一下船就有人來接,房子也早已經買好,在華盛頓,一幢不大但足夠舒適的小房子。

耐不住異鄉的孤寂和對兒子的思念,來到華盛頓的頭一年,張氏就病故了。

這下,桃若華真的成了“獨在異鄉為異客”。

她沒有想到,竟然會和傅蘭君,和雪兒重逢。

多少年啦,掐指一算簡直毛骨悚然,竟然已經二十年了。

雪兒長大了,到了喊他“雪兒”他會不自在,非要強調一句“叫我淩寒”的年紀。

當年離開寧安時他還小,他不記得關於寧安的一切了,自然也不記得桃若華。

但沒關係,骨子裏的親近猶在,他很快和桃若華混熟了,他從小在國外長大,作風西化,他不願按照輩分喊桃若華二奶奶,給她娶了個英文名字叫“flower”,直喊她“flower”,對同學朋友介紹她,就說,這是我的“flower奶奶”。

後來,為方便彼此照顧,桃若華幹脆賣了那幢小房子,和傅蘭君搬到了一處。

這個奇怪的家裏,有傅蘭君,有桃若華,有雪兒,還有傅蘭君的養女顧憶梅。

數雪兒和桃若華關係最好,後來他去了銀行工作,每天晚上回家,都不忘去一家叫采蝶軒的中式點心店,買桃若華最愛的綠豆糕。

桃若華到去世的那一天,彌留之際還在等,等雪兒帶著那一盒綠豆糕回來。

等雪兒回來的最後時刻,陪在她身邊的是傅蘭君。

她積攢起最後的力量,對傅蘭君說:“那年孩子的事,我是騙你的……”

傅蘭君握著她的手,點點頭:“我知道,我早就想明白了……你以為我真大度到和自己的殺子仇人和平相處嗎?”

桃若華笑了,她費力地把眼神望向大門:“雪兒……”

傅蘭君輕聲說:“他快回來了。”

她最終還是沒能等到雪兒。

在華盛頓的最後那十年,傅蘭君開了一家華人學校,專門收容貧窮的華人家庭孩子讀書。

桃若華也曾在學校幫忙,做老師,教孩子們讀詩。

有一回,教到了《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

巴山楚水淒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日聽君歌一曲,暫憑杯酒長精神。

她忍不住對學生們說:“這實在是一首淒涼至極的詩。”

是啊,好淒涼啊,她十六歲那年知道這首詩,用了大半生時間,才終於切身體會到了它的淒涼。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世間事,唯有“比較”最傷人。

你看那江麵上,千帆競發,而你卻是那一隻動彈不得的沉舟,隻好眼睜睜地看著別的船鼓舞風帆,在春風裏嬉遊。

你看那原野上,千樹萬樹的喬木都已經萌發,綠意盎然,枝條款擺,而你是唯一一棵病樹,一株槁木,發不了新芽,開不了花,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別人被蝴蝶親吻。

靈感:“萬木春”的名字,取自於唐代詩人劉禹錫的《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

和桃若華一樣,小時候在課文裏學到這首詩,我也沒懂其中的意思——也不想懂。

那時候處於中二期,因為劉禹錫的一篇《陋室銘》,而對此人深深嫌惡,總覺得,天地之間唯有李白這種“繡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的天才,才有倨傲的資格,劉禹錫他憑什麼?

因為厭惡人,也就嫌棄了詩,直到後來在南京,站在烏衣巷前,聽著耳邊擾攘的某音神曲,突然想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一時間百感交集,這才喜歡上了劉禹錫,回頭看其人的詩,從此深深中了那一句“病樹前頭萬木春”的毒。

當要給二嬸寫番外時,我第一時間就想到了這三個字。

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假如不曾遇到顧靈毓,她的人生或許會很平靜,不會有那麼多貪嗔癡愛恨——可是平靜如水的人生,說到底又有什麼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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