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最後的時光裏,老跟他提起十四歲那年馴服烈馬的故事。
小時候,家在關外,父親在某位將軍手底下做馬夫,她從小熟慣和馬打交道,整個將軍府裏,連帶將軍的公子小姐們在內,同齡人裏,數她馬術最好。
十四歲那年,一個蒙古親王送了將軍一匹蒙古馬,高大威風,鬃毛油亮,那馬性子烈,死活不肯給人當坐騎,父親受命馴它,也是個三十年經驗的老馬夫了,竟然被它甩下來了好幾次。
烈馬名聲傳遍將軍府,全家老小都好奇地來看。
圍了一馬場的人,一個個屏氣凝神看那英俊烈馬反抗馴化——它騰空、閃轉、甩頸、四蹄高揚,仰天長嘶……父親竟然近不了它的身。
將軍脾氣暴烈,到最後煩了,就要掏出槍一槍打死這不馴服的牲口。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關鍵時刻,焦姣按住了將軍的手,敏捷地竄出去,趁烈馬不備,攥著它的鬃毛翻身上了馬背。
這場馴服當然十分慘烈——焦姣和它搏鬥了大半個鐘頭,馬想盡辦法要把她甩下來,她始終咬緊牙關緊攥馬鬃,被顛簸得幾乎要把五臟六腑頂出來。
最終,她獲得了勝利。
將軍對她刮目相看,當晚賞賜焦姣和家人們共進晚餐,宴席上,將軍問:“你是怎麼馴服它的?”
十四歲的焦姣得意:“有誌者事竟成,我覺得沒有什麼事情是做不到的,隻要你堅信能做到。”
大人們都笑了,將軍說:“這就是年輕啊,隻有小孩兒才說得出這種狂話,早歲那知世事艱,小孩兒又怎麼知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這世界上的路,難走著呢。”
焦姣不服氣,小聲嘀咕:“我才不信呢,大人們為了自己的失敗找借口罷了。”
將軍的話,隔年就得到了驗證。
那年冬天剛過,日本人和俄國人就在旅順開了戰。一開始,將軍府裏沒人把這當回事,從小到大,關外隨處可見高鼻深目的俄國人和佝僂矮小的日本人,為著利益,兩邊時常有摩擦。旅順開戰時,大家都以為,不過是又一次摩擦罷了——直到後來,戰火蔓延到了奉天。
日本人和俄國人在中國人的土地上開戰,消息傳到京城,老太後做出的反應竟然是宣布中立。
將軍是個有血性的人,祖上出自扈倫四部,不願見異族踐踏祖先們的土地,向朝廷請命參戰驅逐日俄,反倒被老太後一道聖旨召回了北京城,從此再沒回到過關外。
偌大一個將軍府,就此樹倒猢猻散。
又過了幾個月,焦姣的父親,因為熟練俄語,被日本人汙蔑是俄國間諜給絞死。
失去了從小生長的土地,失去了將軍府的庇護,失去了唯一的親人,焦姣被迫和人一起踏上入關逃難的路。
離開奉天那一天,距離馴服烈馬,不過年餘而已。
二
同行人中有一個叫小翠的姑娘,在寧安府有親戚。
出了關外,向關外流浪,一路向南,冬天來臨前,焦姣和小翠終於到了寧安府地界。
到了後才知道,親戚早在半年前就去世了。
眼看就是數九寒天,怕變成路上餓殍,不敢再向前挪動,無奈之下,隻好暫時流落街頭,邊乞討維生,邊見縫插針地找些零工做。
遇見齊雲山,也是因為馬。
有一天,太陽好,焦姣正和小翠坐在牆根曬太陽,飽食過後曬得暖洋洋的,難免有些發困,迷迷糊糊裏,隻聽見不遠處傳來驚叫聲和馬的嘶鳴聲。
馬夫的女兒焦姣一下子清醒過來,跳起來竄了出去。
街上有馬在發瘋。
一個穿軍裝的年輕丘八搖搖欲墜地騎在馬上,使勁勒住韁繩,臉漲得通紅,眼淚都要迸出來了,但馬性子烈,他根本控製不住,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馬橫衝直撞,掀翻了一個又一個攤子,驚得行人們到處逃竄。
最後,連這個小丘八也被甩下了馬背。
焦姣搓搓手,躍躍欲試,就要衝上去幹馴馬的老本行。
但有人搶先了一步。
隻聽見馬蹄聲嘚嘚,從後麵奔來了另外兩匹高頭大馬,騎在前麵一匹棗紅馬上的人飛身下馬,又敏捷地翻身上馬,雙腿緊緊夾住馬腹,熟練地挽著韁繩用巧力,馬起先還掙紮了片刻,漸漸地也就安靜了下來,疲憊地打著響鼻垂下了頸子。
街麵上一片讚歎之聲,小翠也湊過來,對焦姣誇:“真英俊。”
焦姣附和一句:“嗯,真英俊……不過我覺得那個人更英俊。”
她說的是後來來的兩匹馬裏,騎在後麵那匹黑馬上的人。
棗紅馬那位,更年輕些,少年氣還未褪盡,高瘦單薄;黑馬那位,看上去年長幾歲,高大寬厚,鐵塔似的。
少年馴服烈馬後,把馬鞭交回到原主人手裏,又訓斥了兩句什麼,那被訓的人也隻連連點頭說是。看上去,這少年年紀雖輕,倒是個長官。
那黑馬青年自始至終都隻跟在他身後,牽著自己的馬,也牽著少年的馬,並在少年訓斥完部下,轉身要上馬的時候,伸手幫他扶正了一下馬鞍。
小翠覺得匪夷所思:“你的眼光可真奇特。”
任誰看了,比較一下都會更喜歡那個棗紅馬的少年吧,那麼年輕英俊,那麼神采飛揚。
焦姣撇嘴:“看著太矜貴了,一看就是個少爺公子哥兒,我不喜歡——你沒看到嗎,那個黑馬的,下馬後掏出一把糖發給了受驚嚇的小孩兒們,心細如發,會疼人呢。”
焦姣從小就是個自來熟,最擅長跟人打交道套話,這場風波過去後半個時辰內,她已經打聽到了剛才那兩個騎馬人的身份。
一個是寧安府首富顧家的公子,叫顧靈毓,現在新軍裏做事,一個是他的副官,叫齊雲山。
焦姣聽後躍躍欲試,問:“那這顧家,招丫鬟不招啊?”
等了一個月,終於等到過年。
過年時事多,各大戶人家都要招臨時的幫工,幫著打理過年的雜事,焦姣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了顧家當幫工,並且憑借著自己的麻利和嘴甜,在這個年過完後,沒有離開顧家,反而成功留下來,當了顧府的丫鬟。
三
顧家雖然是寧安首富,主家人倒不多,隻有顧靈毓夫妻兩個和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三個寡婦,顧靈毓的妻子、少奶奶傅蘭君是寧安知府家的千金。
主家人少,用的仆人也就少,焦姣很快就和每個人都混熟了,旁敲側擊地向他們打聽齊雲山的消息。
哦,齊副官啊?他跟少爺好久啦,七八年了吧,少爺在鳳鳴山上時他就跟著;後來少爺去上海讀書,他也跟著;再後來少爺去當兵,他也跟著進了軍營,當少爺的副官。
哪裏的人?不曉得,聽口音像是北方人。
成親了沒?按說這個年齡了是該成親了,但連個相好的都沒有呢,每天就跟著少爺進進出出。也是,連家人都沒半個,誰給他做主娶親?少爺每天也忙得不得了。
焦姣美滋滋地想,真是天助我也,他還沒娶親。
於是她便時時創造機會接近齊雲山。
齊雲山在後花園裏練武,她便提著籃子湊上去,甜甜地喊一句“雲山大哥”,掀開蓋在籃子上的布,露出裏麵放的烏梅湯和小點心:“天氣熱,喝杯烏梅湯消消暑吧。有我自己做的家鄉點心,你嘗一嘗。”
齊雲山道一句“謝謝”,收了拳,在假山石上坐下來,拿一塊點心,咬一口,眼睛亮了:“焦姑娘,這個點心很好吃,甜而不膩,你能再多做幾塊給我帶上嗎?”
焦姣心裏暗自高興,正要答應,卻聽見他繼續說:“我去軍營的時候給阿秀捎上,他這兩天苦夏,什麼都吃不下去。”
看見齊雲山在洗衣服,她也湊過去,說:“你們大男人哪裏會洗衣服,搓了半天衣領子還是臟的,我來幫你吧。”
齊雲山也沒跟她客氣,道一聲“麻煩你了”,便站起身來:“正好,阿秀寫字兒的墨沒了,我去澄心堂幫他買一塊。”
原指望能借著洗衣服跟他說說話,現在,焦姣隻好看著他的背影,氣得幹瞪眼。
阿秀阿秀!這個人的眼裏好像隻有一個顧靈毓似的!
因為齊雲山的緣故,焦姣再看顧靈毓的時候,神情裏都帶了三分不滿。
沒想到竟然給顧靈毓發現了。
金秋十月,焦姣站在院子裏棗樹下,拿竹竿打棗,突然聽見書房裏顧靈毓喊她:“焦姣姐,麻煩進來一下,幫我研墨。”
焦姣沒好氣地走進書房裏,挽起袖子,拿起墨錠。
心裏憋著氣,手上用勁大,墨汁飛濺起來,落在紙上洇開,顧靈毓輕歎:“哎,可惜了這麼一張好宣紙——我說焦姣姐,你有氣,也不該朝著紙墨撒呀。雲山大哥不解風情又不是它們的錯。”
聽了這話,焦姣握著墨錠的手,腕子一閃。
四
話既然已經挑明,焦姣幹脆向顧靈毓大倒苦水:“他這個人,也不知道到底是故意的還是就那麼不解風情,跟他說什麼,最後都會拐到你身上。我這裏有個香囊,做好十幾天了,不敢送他,就怕他問我再要一個好送給你!”
顧靈毓笑了:“倒也不是沒可能,我自小有些哮症,如今是桂滿隴時節,桂花治哮症最好,往年到這時候,雲山大哥都會準備幾個桂花香囊給我帶在身上——你放心,這個香囊,我替你送。雲山大哥今年二十五歲,也該成家立業了。”
香囊送出後第三天,顧靈毓來找焦姣,告訴她,齊雲山找她有話說,顧家人多眼雜不好說話,約她在鳳鳴山上的別院裏見。
約好見麵的那天,焦姣早到了半天。
是以,齊雲山一進門,就看見焦姣正坐在窗邊縫衣服。
她特地打扮過,一抿齊劉海迎風顫動,一身桃紅的新衣裙,懷裏抱著的衣裳火一樣紅,紅裏還閃著金光。
那是一件嫁衣。
她邊縫邊聲音輕軟地跟他說話:“雲山大哥,我們老家有個風俗,女孩兒一有了心上人,就要開始為自己縫嫁衣了,一針一線,都是自己做活掙錢買來的,再由自己一梭子一梭子地紡布、染布,描花繡鳳……小時候,看年紀大的姐姐們給自己縫嫁衣,我的心裏就很羨慕,心想什麼時候才能輪到我啊……”
她把嫁衣抖開,竟然已經繡好了大半。
“這件嫁衣,從我進到顧府裏就開始繡,每個月的工錢都花到了這上麵,你看,好看嗎?”
齊雲山卻隻是別過臉去:“焦姑娘,你的這片心,大可托付給其他人。”
焦姣的心一驚,她萬萬沒想到,他會拒絕她,而且拒絕得這樣幹脆利落!
她繞到他麵前,眼睛直盯著他:“為什麼,你得給我個理由,你嫌我醜?嫌我窮?嫌我來曆不明,還是你心裏老早就有了別人?”
齊雲山淡淡地說:“你長得很好看,你窮我也不富,你來曆不明,我更來曆不明,我的心裏也沒有別人……隻是,從八年前遇到阿秀,蒙他搭救之後,我就把命賣給了他。”
“我的命是他給的,所以我也早就決定了後半生為他而活,肝腦塗地在所不辭——我的人生是無我的,一個無我的人是沒有資格愛別人的,這對你不公平。”
焦姣聽得眼淚都要迸出來,她上前一步,踮起腳,揪住他的衣領子:“可是我不要什麼公平,我隻要你喜歡我。不,不用你喜歡我,你讓我喜歡你就行了。”
沉默了半天,齊雲山慢慢地、逐個掰開她的手指:“抱歉,我不樂意這樣欠人。”
那之後,齊雲山就一直躲著焦姣。
他甚至不再回顧家住,每天就夜宿在軍營裏,除非顧靈毓有事遣他回家。
但每次回家,他總能完美地繞開她,等到她聽說他回來時,他已經走了。
突然有一天,齊雲山真的不見了。
連續一個月時間,他都沒有再回過顧家,焦姣實在按捺不住,跑去找顧靈毓問個究竟。
顧靈毓正在書房裏寫字,見她來,神情疲憊地揉揉眉心:“雲山大哥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焦姣如受雷擊,半天,問:“他有沒有留下什麼話給我?”
顧靈毓搖搖頭。
焦姣失魂落魄地走出書房,她原以為,就算他真的走了,也會給自己留下一句什麼“今生緣淺,各自珍重”的話,但是他沒有。
自己在他的人生裏,竟然微末到如此地步嗎?
五
再聽說齊雲山的消息,竟然是陳皮帶來的。
陳皮是顧家的仆人,在廚房幹雜活。進顧家前也和焦姣一樣,是個逃難的流民。
焦姣不喜歡這個人,早在沒進顧家前她就和陳皮有過交集,陳皮這個人,狡詐貪婪,領衙門的施粥時就老是想方設法地多騙多拿,還是個好色之徒,沒少言語調戲自己和小翠,直到被自己揍了一頓才老實了。
如今他一雙賊眼亂轉著來找焦姣:“焦姣姐,你想見齊雲山嗎?三天後,知府衙門,你去,就能見到他。”
說完,便得意地走了,留下焦姣滿腹狐疑。
三天後,焦姣果然在知府衙門見到了齊雲山。
雖然他的臉上血肉模糊,已經完全損毀了容貌,但焦姣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她被陳皮攥著手腕,躲在隱蔽處聽齊雲山的陳述。
原來齊雲山果然是北方人,他是山東人,早年在家鄉開拳館,得罪了洋教,當地父母官為向洋人討好,施計害了他全家,導致他家破人亡,無奈隱姓埋名,逃亡到寧安府。
本以為後半生就這樣了,誰想到,不久前,新巡撫到任,竟然就是當年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狗官。
想起慘死的父母和弟妹,齊雲山再難忍耐,於是決議刺殺。
但不幸刺殺失敗,反而被捕,送到公堂上受審。
審訊結束後,齊雲山被丟進大牢,陳皮小人得誌地問焦姣:“你想不想去大牢裏看他?想的話,我能幫你,隻要你親我一下。”
剛才在大堂上,就是他站出來指認齊雲山的——想必是怕連累顧靈毓,齊雲山行刺前自毀了麵容。
這奸險小人!焦姣恨得牙癢,恨不能咬下他一塊肉來,但為了見齊雲山,隻好強忍怒氣,在他的臉上飛快地一啄。
陳皮心滿意足地帶著焦姣去大牢裏看齊雲山。
一見到齊雲山,焦姣的眼淚就湧了出來。
他受過刑,渾身血肉模糊,臉上傷口潰爛,有蚊蠅繞著打轉,但她絲毫不嫌棄他肮臟汙穢,她撲在牢門上,把手伸進去,努力想摸一下他的臉。
半天,才哽咽著問出一句:“你不是說你下半輩子都是為了顧靈毓而活嗎,為什麼要去報仇,你騙我。”
齊雲山愣愣地看著她,半天,沒有說話,隻是閉上眼睛輕輕說:“我騙了你,也對不住他。”
到這種田地,他念念不忘的,還是顧靈毓。
六
焦姣跑去找顧靈毓,求他救齊雲山。
往日那樣神采飛揚的顧靈毓也仿佛換了一個人,依舊英俊,卻神情憔悴。
他低聲說:“抱歉,我救不了他。”
焦姣不可思議地看著顧靈毓:“他為了不連累你毀了自己的臉,可是你連嘗試救他一下都不肯,你怕什麼,怕斷送了你的仕途嗎?一個跟了你整整八年的人,一個把你當成信仰的人,他在你的心裏,竟然不如你的仕途?”
顧靈毓的臉色也冷了下去,半天,他淡淡地說:“如果他真的一切以我為重,就不會去報這個仇。從他踏出顧家的那一天起,我和他就已經恩情斷絕,生死無關。”
他絕情到這個地步!
他還是那個笑盈盈地對自己說“雲山大哥今年二十五歲,也該成家立業了”的顧靈毓嗎?
焦姣咬牙切齒:“好,你不救他,我救。”
她能想到的唯一辦法,是告禦狀。
楊乃武蒙冤的故事,她從小就聽大人們說起,姐姐楊菊貞進京告禦狀是整個故事裏最激動人心的一幕,焦姣決心效法楊菊貞,進京告禦狀,為齊雲山爭取最後的一線生機。
三年前,從關外由北向南,乞討到寧安府,為的是求一線生機。
三年後,從寧安由南向北,流浪到北京城,為的是給齊雲山求一線生機。
但故事畢竟是故事,現實比故事要殘酷得多了。
她做好了受鞭打之苦皮開肉綻的準備,卻沒想到,根本沒能告上這個禦狀,就被人拿住交付刑部,又被刑部遣送回了寧安。
小半年的奔波,徒勞無功,隻落得個心神俱疲。
回到寧安府,她跑去大牢要看齊雲山,卻被獄卒攔在門外。
獄卒嬉皮笑臉:“你是他什麼人啊,非親非故的,可不能隨便進去。”
嘴上說著冠冕堂皇的話,手卻在不老實地做著討銀子的動作。
可是焦姣哪裏還有錢,在顧家做工的工錢,都被她一針一線地縫進了自己的嫁衣,上京那一趟花光了她所有的積蓄,走到一半時,已經是靠乞討繼續前行。
到現在,她連想見他一麵都不能。
失魂落魄地離開大牢,腳步虛浮地走在大街上,眼前一片模糊,隻覺得腰上一痛,整個人已經倒在地上。
她也不想爬起來,倒下就倒下吧,在哪裏倒下,就在哪裏大哭一場,她是真的累了。
直到一隻手把她拉了起來,伴隨著戲謔的聲音:“這就認輸啦,這還是當初那個追著我打了半條街的焦姣姐嗎?”
七
陳皮請她進茶樓喝茶。
如今的陳皮,已經是巡撫衙門的門房,每天巴結他的人不計其數,把他喂得像隻官倉碩鼠,衣著光鮮,紅光滿麵。
焦姣厭惡地看著他,賣主求榮的東西!
陳皮看出了她的厭惡,吹著熱茶,氣定神閑地說:“焦姣姐,你且別在心裏罵我,你自己想,顧靈毓這樣的人,值得為他賣命嗎?我就討厭他那副高高在上的勁兒!好像全天下的道理都站在他那一邊似的。齊雲山為他鞍前馬後了一輩子,落個什麼結果?顧靈毓怕他連累自己,在公堂上連認都不願認他!”
他的話戳到了焦姣的痛處,焦姣忍不住握緊了桌沿。
陳皮滿意地說:“齊雲山的命,你是甭指望顧靈毓救了,要救他,還得看你。”
焦姣心念一動:“怎麼救?”
陳皮湊到她耳邊:“老實說吧,齊雲山隻是個幌子,巡撫大人真正的目標是顧靈毓。抓齊雲山,為的是讓他咬出顧靈毓和顧靈毓的知府老丈人,巡撫和知府從年輕時候起就不對付……齊雲山這是當了人的馬前卒了,你要是能幫巡撫大人揪到顧靈毓翁婿倆的把柄,齊雲山的事情不就有鬆動了嗎?”
入夜,焦姣偷偷潛進鳳鳴山上的別院。
這是她第二次來這裏,第一次,她滿懷憧憬卻被齊雲山拒絕,但也是那次,她在別院裏看到了一些東西——顧靈毓的手稿。
是幾篇文章,那些文章她也曾在顧靈毓的朋友翼軫辦的報紙上見到過,多是一些針砭時弊的文章,其中對革命黨不乏同情。
她匆匆地把文章揣起來,溜下鳳鳴山,去找陳皮。
見了她偷出來的文章,陳皮眉開眼笑:“好啊,原來這個顧靈毓真和亂黨有勾結,可抓住他的小辮子了,哼,勾結亂黨,有什麼比這更重的罪名?保管他人頭落地!”
他又安慰焦姣:“你放心,有了這些,我在巡撫大人麵前替你說好話,準保齊雲山能活著走出大牢。”
八
可是最終,無論是陳皮所期待的,還是焦姣所期待的,都沒有成真。
那一年,齊雲山暴斃在了大牢裏。
收到消息的時候,焦姣正在繡嫁衣。
這件嫁衣馬上就繡好了,上麵的鳳凰隻差一雙眼睛,等到她繡完了,齊雲山就該出來了,到那時,她就可以穿上嫁衣,和齊雲山從此雙宿雙棲……
齊雲山死後不久,京城傳來消息,萬歲爺駕崩了,老太後也死了。
那時的焦姣已經有些神誌不清,每天在租住的小院裏,穿著缺了一雙鳳凰眼睛的嫁衣,時哭時笑,自說自話,一會兒溫言軟語地問“你看我這嫁衣好不好看”。一會兒又痛哭流涕地喊“青天大老爺,冤枉啊”。
陳皮來的時候,她正抱著嫁衣發愣。
陳皮繞著她轉了兩圈,嘖嘖道:“齊雲山真是命不好,現在外麵都在傳大赦天下呢,他要是不那麼早自己死了,說不定現在也沾沾大赦天下的光,從牢裏放出來啦。”
焦姣徹底瘋了。
她穿著嫁衣,赤著腳奔跑在寧安府的大街小巷,滿嘴裏喊著大赦天下,直到精疲力竭昏死過去。
再醒來時,是在一個昏暗的小屋裏,桌子上僅有一盞油燈,燈光如豆,她就盯著那一豆燈光發呆。
有人推門進來,是陳皮,他端著一隻碗,坐到床邊喂她吃粥:“你看你,搞成什麼鬼樣子,都怪你瞎了眼喜歡錯了人,要是早跟了我多好?好在我是個厚道人,不嫌棄你瘋,說起來,你當初打我那一巴掌夠狠的,從那時候起,我就發誓,一定得把你弄到手……”
在小屋裏過了有多久日子?焦姣也不記得了。
那段日子裏,她沒有出過門,每天隻躺在床上,從小窗裏看日升月落,迷迷糊糊又是一天,她的所思所念都已經埋在黃土之下,一切都無所謂了。
直到很久之後,有一天,陳皮離開後,再也沒有回來。
當小門再被推開的時候,出現在她麵前的,是顧靈毓。
九
焦姣被顧靈毓送到了鄉下。
在鄉下,負責照顧她的是一對老夫妻,顧靈毓留下了足夠的錢,又替老夫妻另外置了兩畝地,叮囑他們要把焦姣當親生女兒養。
臨走前,他對老夫妻說:“我阿姊就拜托兩位了。”
焦姣沒想到,那竟是最後一次見他。
老夫妻是厚道人,待她不薄,在他們的悉心照料下,焦姣的病略有好轉,時而清醒時而迷糊。
原本以為日子就這樣過下去,沒想到,突然有一天,起了兵患,戰爭的硝煙也波及了這個小村莊,老夫妻於是帶著焦姣逃難,最終,逃到了寧安府百裏之外的一個小城安家。
有一回,焦姣瘋病發作,老夫妻找大夫來給她看病。
就這樣,認識了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很年輕,和焦姣相仿的年齡,但一雙眼睛有經曆世事後的滄桑和溫柔,他搭一搭焦姣的脈,溫和地笑:“沒大礙的,我給你開幾副藥,慢慢調養,總會好的。”
為著治病,小莫大夫來看焦姣的次數越來越多。
他麵容清秀,寫得一筆好字,說話溫聲細語的,人也仔細,發現焦姣不愛喝苦藥後,每次來,他都帶著一包蜜餞,給她喝藥後過嘴用。
時間久了,老夫妻動了心思,在小莫大夫來時旁敲側擊地打聽:“小莫大夫今年多大啦?成親了沒有?家是哪裏人啊?”
小莫大夫聽出了他們的弦外之音。
再來時,隻有兩個人時,他直截了當地問焦姣:“焦姑娘,我看你父母似乎有撮合我們兩個的意思,你怎麼想?”
焦姣這時瘋病已經好了大半,她遲疑了片刻,說:“我怕連累你……”
小莫大夫笑了:“這不是實話,你心裏有一個人,是為他瘋的,對不對?”
焦姣吃了一驚,小莫大夫悠悠說:“我又何嘗不是,我的心裏也有一個不可能的人,為了她,背井離鄉,改名換姓……亂世裏人人有故事,與其頻頻回首,不如重啟一段,你和我都是苦命的人,世間行路難,一個人走太孤單了,你若不嫌棄,就和我相濡以沫吧。”
行路難啊……
第二年的春天,焦姣嫁給了小莫大夫。
兩個人之間沒有什麼愛,更多的是濡沫之情,倒比其他夫妻感情更穩固些,他們從不吵架,從來都是和和氣氣的,讓周圍的鄰居們很是羨慕。
第二年,焦姣生了個兒子,取名小山,小莫大夫沒問她原因。
可惜好景不長,那場瘋病到底還是極大銷蝕了焦姣的健康。
兒子三歲那年,焦姣終於支撐不住,撒手人寰。
臨終前,小莫大夫和兒子陪在她的身邊,一大一小,握著她的兩隻手陪她人生最後一段,聽她氣若遊絲絮絮叨叨地講從前——
“小時候,一幫孩子裏,我身體最好,騎馬打仗,誰也不如我,比賽跑步,我能扔下別人一大段路,那時候都說,阿姣強壯得跟匹小馬似的,肯定能長命百歲……”
她去世的那天,距離三十歲生日,還有半個月。
十
她走得太早,不知道,她心心念念了一輩子的齊雲山,後來是來找過她的。
齊雲山沒有死。
那年死在大牢裏的另有其人,顧靈毓使了個偷天換地的法子,救出了齊雲山,然後讓他離開了寧安府。
最初,他流浪去了雲貴一代,在雲貴一代做響馬,後來被當地軍閥招了安,顧靈毓打仗到雲貴的時候還和他見過麵,臨別前,叮囑他,如果能活下來,記得去找焦姣。
他果然活了下來,然後輾轉了半生,才終於尋到焦姣的下落。
可惜此時,斯人已逝,墓木已拱。
他見到的,隻有焦姣的丈夫,小莫大夫。
小莫大夫也已經老了,成了老莫大夫,老莫大夫給他看了一張照片,那張照片,焦姣珍藏到死。
那是一張合影,裏麵有許多人,站了兩排,後麵一排是丫鬟家丁們,坐在最前麵中間的,是顧靈毓和傅蘭君,傅蘭君右邊是她的丫鬟桃枝,顧靈毓的左邊,是笑容明媚的焦姣,和滿臉別扭的齊雲山。
齊雲山還記得,那一年,是光緒三十三年吧,顧靈毓找了照相師傅來顧家拍照,焦姣原本是站在後排的,按下快門前,她竄到了自己身邊,強行挽住了他的胳膊。
那一年,大難還未到來,照片上所有的人,還是那麼的意氣風發,尚且不知道前路艱難。
靈感:說起古典文學,有一句老話批判其局限性——帝王將相,才子佳人。
誠然如此,但也有例外,譬如《紅樓夢》裏的副冊又副冊——寫的都是丫鬟。
在這兩部之外,大多數古典文學裏,“丫鬟”隻是個模糊的符號,一個工具人,負責幫書生小姐拉紅線做掩護而已,即使蓋過了主角風頭的紅娘,也沒有超脫這一局限。
但《紅樓夢》是不同的,每個丫鬟都有自己的故事,在自己的故事裏悲秋傷春,而不是隻圍繞著主子們打轉。《紅樓夢》之所以成為古典文化不可逾越的至高點,或許也正因如此吧,每個角色都是活生生的人,沒有誰是誰的工具。
所以,我一直很執念於寫一個性格剛烈熱情如火的丫鬟,這個願望在《舊夢1913》裏得到了實現,如今,在番外裏補全關於焦姣的細枝末節給你們看。
世間行路難,所有鮮豔的、火紅的,都將被漫天大雪覆蓋,變成真幹淨的白茫茫一片。
但大雪降下前,她曾燃燒過,這樣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