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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令舊夢令
沈魚藻

如夢令——《舊夢1937》陳醉篇

楔子:

開封城裏,釀的最好的酒,當屬陳家酒坊。

女兒紅、燒刀子、花雕、竹葉青、梨花白……有溫有烈,有甜有苦。酒坊大門口掛上一副對聯:酒裏乾坤大,壺中日月長。

陳醉不解其意,問爹:“這兩句話什麼意思?”

爹笑著說:“你不喝酒,所以你不懂那兩句話,凡愛喝酒的人,沒人不懂的。”

她扁扁嘴:“不懂就不懂,又辣又苦,不知道有什麼好喝的。”

爹飲盡杯中酒,說:“如果能永遠不懂,也未嘗不是件好事。”

一、

她和梁亭月之間,並不算是完全的盲婚啞嫁——至少對她來說不是的。

十二歲那年,爹賃下酒坊前的房子,開了個小酒館,取名“歲寒三友”,借著陳家酒坊的名頭,客似雲來,其中一個忠實老主顧,就是梁亭月的父親。

小酒館不大,但勝在溫馨。

冬天,外麵彤雲釀雪地凍天寒,掀開小酒館藍印花布的棉門簾走進來,便有一股熱浪撲麵,爹不吝惜炭火,堂裏生著好幾個爐子,爐子上坐著酒甕隔水溫酒,酒友們圍坐在一起,就著花生、茴香豆和炒黃豆,喝酒,閑聊。

數老梁話多,他最愛提自己兒子:“我家亭月真爭氣……”

我家亭月真爭氣,前兩天學校裏考試又拿了第一。

我家亭月真爭氣,上個月幾個學校一起比賽跑步,又拿了冠軍。

我家亭月……

有人不信,嘲笑他:“是不是真的啊,別是你吹牛吧。”

老梁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還好,酒友裏有人的兒子和梁亭月在一個學校,忙替他分辯:“怎麼能是假的,老梁的兒子確實爭氣,我家那位小祖宗要是有小梁一半爭氣,我做夢都能笑出聲來。”

老梁走後,酒友們感慨:“真是沙漠裏長出了靈芝草,老梁這副德行,怎麼會有這麼爭氣的兒子。”

酒鬼老梁,一個前朝遺少,不事生產,靠著祖先留下來的那一點越發微博的福蔭坐吃山空,每天除了喝酒別無他事,清醒時就誇兒子,喝醉了就開始罵袁世凱,罵夠了便拖著長音哭:“我的皇上啊……”

酒館裏人人都拿他當個笑話看。

除了爹,每到這時候,在眾人的笑聲裏,爹隻會默默地遞一碗溫好的醒酒湯。

每天放學回來,陳醉也會幫父親招呼客人。

就這樣,在老梁的吹噓裏,陳醉知道了梁亭月幾乎所有的成長軌跡。

他生的漂亮,性格有點嚴肅,不太愛笑,從小就愛讀書,十三歲考進了縣中,書讀的非常好,師長們都很賞識他,他被國立東南大學錄取了,馬上要去南京讀大學了……

她也見過梁亭月——半麵而已。

有一回,她幫爹去後院搬酒,回到前麵小酒館的時候,正看到梁亭月攙扶著老梁掀開棉簾子跨出門去。

她隻看到了一個背影,少年穿著灰色的縣中製服,輪廓清秀消瘦,幹幹淨淨,清新冷冽,就像迎麵而來的,冬天夾雪的一場風。

二、

梁亭月在國立東南大學讀到最後一年的時候,老梁托人來小酒館提親。

晚上,打了烊,爹和陳醉圍坐在爐子旁,邊烤火,爹邊把提親的事說給陳醉聽,征求她的意見:“你覺得怎麼樣?”

她沒吭聲,爹繼續說:“孩子是好孩子,但父母就未必見得。老梁你自小認識,知道他是個還做著大清夢的酒鬼,梁太太我知道,性格荏弱,管不了事。我怕你嫁過去會吃苦。”

陳醉這才開口:“要跟我過日子的是梁亭月,又不是他的父母。”

父親愣了片刻,然後笑了。

陳醉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她不怕吃苦,但她沒想到,到最後,讓她吃苦的不是那對酒鬼和荏弱的公公婆婆,而是那個爭氣的梁亭月本人。

爹拍拍手站起身來:“後院埋了一壇女兒紅,是你出生那天埋下去,預備等你嫁人的時候挖出來喝的,你等著,我這就去挖出來。”

爹是紹興人,因故輾轉到開封,憑著一手釀酒的好手藝入贅陳家酒坊做了女婿,後來娘和姥爺都去世了,這才成了酒坊真正的主人。

背井離鄉這許多年,仍舊不忘家鄉舊俗,比如這一壇女兒紅。

埋在樹下十八年的陳釀,揭了蓋,酒香就爭先恐後地往人鼻子裏湧,爹深吸一口氣:“好酒。”

用木勺舀出來,倒進酒壺裏,放在酒甕裏溫。陳醉托腮看父親溫酒,說:“女兒紅不是女兒出嫁那天才喝的嗎,我這還沒嫁人呢。”

爹小心翼翼地取出溫好的酒,給自己和陳醉各倒一杯:“到你真出嫁那天,你哪還有時間喝?這是為你釀的酒,爹想跟你一起喝,讓你品品這酒的滋味,酒如人生呐,等你出嫁那天,剩下的酒我封起來,給你當嫁妝帶走。”

說到酒,爹就有無數大道理可言,陳醉撇撇嘴:“那你倒說說,酒怎麼如人生。”

“酒有黃酒、米酒、果酒、燒酒。紹興黃女兒紅、江米酒甜醪糟、葡萄酒梨花白、竹葉青燒刀子……有的溫和綿長,有的火燒火燎,就像人有不同脾性。”

“燒刀子勁兒大,一杯下去,像烈火燎原,酒勁兒嘩啦湧上來,人就醉了,但醉的越快,第二天頭就越痛。”

“固然痛快,但容易傷人。做人就不能像燒刀子這樣性烈如火,人生還是要留幾分餘地,最好是溫和綿軟,餘韻悠長,比如這一壇女兒紅。”

陳醉不以為然:“什麼燒刀子女兒紅的,要我看,最好不要喝酒,不知道有什麼好喝的,又辣又苦。”

爹笑:“酒坊千金不喝酒,這要是傳出去,我們家的生意可還怎麼做。”

三、

陳醉和梁亭月正式訂了婚。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梁亭月在南京讀書沒有回來,隻寄回了一張照片。

爹要把照片給陳醉看,陳醉忙捂住雙眼:“我不想看。”

她不想看,看了照片就沒有餘地了,隻要不看,在她的夢裏,他可以是任何樣子,她想把他的模樣當一個給自己的驚喜,在新婚之夜揭曉,讓她看一看,他和她夢裏的他,相差多少。

春天,草長鶯飛萬物複蘇,陳醉坐在窗前,開著窗,就著梨花溫軟的香風畫梁亭月。

在學校裏,她的美術課成績最好,美術老師曾一度鼓動她去讀美專。

畫的是素描,鉛筆沙沙地走在白板紙上,用一根根線條描繪出她心裏未婚夫的模樣,她從未見過他的臉,連照片也沒有,她是照著那半麵之緣的背影在做填空題。

他的眉毛濃黑嗎?會讀書的人似乎應該清秀一點。

陳醉伸出尾指,揩掉一點眉毛上的線條。

突然一隻蝴蝶飛進來,落在筆頭上,停住不動了。

陳醉屏息看了那隻蝴蝶很久,低聲問:“你從哪裏來,你到過南京嗎?”

蝴蝶扇扇翅膀飛走了,陳醉擱下筆,把臉枕在手臂上,側臉眯著眼看窗外的姹紫嫣紅,陽光曬在她的臉上,把她的半邊臉曬的滾燙。

畫到一半的時候,因為搬酒,陳醉砸傷了右手,隻得暫時擱下筆。

不等她把筆再拿起來,梁亭月從國立東南大學畢業了,回到了開封家中,梁家便托媒人上門,商量成親的事。

盛夏,陳醉帶著一壇隻喝過兩杯的女兒紅,和一卷還沒畫完的素描肖像,嫁進了梁家。

那是民國十三年,西式婚禮還未流行開來,梁亭月的父親又是個遺少,所以陳醉和梁亭月的婚禮,自然還是中式。

穿了鳳冠霞帔,蓋著大紅蓋頭,坐在洞房床邊,等新郎在大妗姐的吉祥話裏,用秤挑起蓋頭,新郎新娘方見彼此麵容。

看見梁亭月臉的那一瞬間,陳醉愣住了,片刻後,笑了。

他和她想象中的人,好接近。

她暗想,得趕緊把那幅畫畫完,好給他看。

可是還沒等到她把畫拿出來,梁亭月就要走了。

他要去廣州,投黃埔軍校。

坐在新紅未褪的新房裏,燈光下他目光沉靜,聲音不急不緩,輕輕的,說是商量,卻有不可回頭千鈞之力:“我上有父母,如今又有了你。本不該做這種冒險的事情,但文忠公有言,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家國兩難全,國難當頭,我隻好先顧國再顧家,望你能體諒。”

開封府裏明文公告,若投黃埔軍校,被發現,一律要投進大牢。

他此去廣州,要冒生死風險,瞞天過海。

陳醉為他擔心,但也為他驕傲。

她溫言軟語地說:“你盡管去,公公婆婆有我照料,回來時,我有東西給你看。”

四、

出嫁前,爹說,老梁家,公公是個酒鬼,婆婆性格荏弱。

真嫁進來後,陳醉發現,其實也並沒有那般不堪,至少二老對她這個兒媳很不錯,從不會挑刺針對,反倒對她很言聽計從。

陳醉白天伺候著公婆,晚上畫著那張肖像,等梁亭月從廣州回來。

新婦過門,總有親戚們上門相看,品評新婦容貌、德行、廚藝。

好在陳醉也不怕,娘去世的早,從小就是她操持父女倆的生活,她炒的一手好菜,每個來家裏做客的親戚都讚不絕口。

有一回,冬天,梁亭月的姑媽來。

陳醉在廚房炒完菜,端去堂屋,棉門簾剛掀了一個縫兒,就聽見姑媽尖細的聲音飄出來:“真是個好姑娘,可惜了……亭月他心裏怎麼就有別人了,你們也是,怎麼不攔著亭月,新婚燕爾就離家,別是去找那個舊相好了吧?”

陳醉端著菜,愣在門外。

春天來的時候,陳醉借故去了一趟廣州。

她有一個姨母多年前嫁去了廣州,她對公婆撒謊,說姨母生病,想見自己一麵有些事情要交代。

在廣州,她第一次見到了景明嬛。

那個姑媽口中,梁亭月的舊相好。

戲園子裏,她坐在二樓,看一樓前排,景明嬛和梁亭月並排端坐著看文明戲。

她打聽過這個叫景明嬛的女孩子,知道她是南京人,父親在立法院做事情,是民國元老,梁亭月興許就是在國立東南大學讀書時認識的這女孩子。

怎麼辦?衝下去和他鬧,像個潑婦一樣抓破那女孩子明豔漂亮的臉?

她做不到。

最終,她悄悄地回了開封,當做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

梁亭月這一離家就是整四年。

四年裏,他先在黃埔讀書,讀完後又留校,後來,跟著參加北伐戰爭,一直打進北京城,戰爭結束後,他終於回家了。

再見麵,他的麵容裏多了些風霜之色,疲憊地對她微笑著:“這些年,辛苦你了。”

陳醉幫他脫下大衣,別過臉去,淡淡地說:“哪裏的話,分內的事。”

她不覺得辛苦,隻是覺得,心苦。

梁亭月在家裏這一待就是兩年。

他到底是個挑不出錯的好丈夫,溫柔體貼,每天出門去,回來時總記得帶一盒她愛吃的蓮芳齋綠豆糕,她的生日,他總是提前備好禮物,都是些一看就花了心思的精巧物件。

不僅對她,對她的娘家人,他也溫柔妥帖,她娘家每個親戚的重要日子他都記得,有時候連她都忘記了,還要他提醒她:“過幾天是三姑奶奶的大壽,禮物備下了沒有?我那天有空,陪你一起去吧……”

親戚們都盛讚他,誇陳醉好福氣,嫁給這樣一個周到細致的丈夫,裏裏外外,給足她麵子。

唯有陳醉覺得痛苦。

他太好了,他為什麼這麼好?這麼好的他不是完整屬於他的,最好的部分,那顆心,是屬於別人的,或許正是因為給不她那顆心,他才在其他事上做到一百二十分。

可是她寧願他像其他人的丈夫,會和她拌嘴,惹她生氣,哪怕生起氣來動手,隻要他那顆心,是屬於她的。

那顆心是1,其他所有的好都是0.如果沒有那個1,後麵有再多的0,又有何用?

五、

梁亭月再次離家的時候,陳醉已經懷孕到第七個月。

梁亭月滿懷愧疚:“對不起,但是……”

陳醉假裝大方地幫他撫平肩上的褶皺:“我知道的,苟利國家生死以嘛,你安心去。”

南京政府的中央軍又跟閻錫山馮玉祥的軍隊打了起來,這次戰場就在河南,生靈塗炭,故鄉遭劫,他沒有理由不上戰場。

梁亭月點點頭,往外走,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問:“對了,那年我離家,你說等我回來後有東西要給我看,是什麼?”

陳醉已經逐漸熄滅的心火,因為這一句話再次蠢蠢欲動。

或許,他和她之間的故事還沒有完?她甜蜜地一笑:“等你這次回來了就給你看。”

梁亭月走後,她再次撿起了筆,畫那張本該四年前就畫完的素描肖像。

畫完最後一根線條的時候,戰場上傳來消息,梁亭月受傷了。

受傷,但無大礙。

彼時,陳醉已經生下了兒子從文。

雖然那封家書裏注明了無大礙,她仍舊懸心不已,於是把兒子托付給鄰居家大嫂代為照顧,自己上路,跑去梁亭月治傷的陸軍醫院。

在那裏,她知道了梁亭月無大礙的原因——有人救了他,替他擋下了幾乎致命的一槍。

是景明嬛。

秋日陽光燦爛,醫院草坪上,景明嬛獨個坐在長椅上曬太陽。

她不久前做過手術,身體還很虛弱,一張明豔麵孔慘白,連嘴唇都幾無血色,眼睛也受了傷,怕強光,故而用紗布纏繞著。

陳醉在她身邊坐下來,恭維說:“太太,你先生對你可真好。”

景明嬛疑惑蹙眉,陳醉忙解釋:“我丈夫也在這家醫院裏住院。”

是謊話,但有是真話。

景明嬛眉頭舒展開:“您認錯人了,我還沒結婚,不是誰的太太。”

陳醉造作地驚訝:“是嗎,我看經常有個軍官來看你,對你照顧的很體貼啊。”

景明嬛搖搖頭:“我們……隻是同誌而已。”

陳醉鍥而不舍:“怎麼可能呢,我聽你說他的口氣,就聽得出你對他可不止同誌這麼簡單。”

景明嬛悵惘地笑:“我對他有情,不見得我們就會是夫妻……在此之前,我們已經六年沒見啦,無論有過什麼故事,到現在,都隻是同誌而已。”

她的脖子上掛著一枚彈殼,在陽光下閃著金色的寒光,讓陳醉雙眼覺得刺痛。

這就是她替他擋的那一槍吧?

他們已經六年沒見了,推算一下,大約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就是戲園子那次。

戲園子那次見麵,他們都不知道她也在,她坐在二樓包廂,靜靜地看著他們看了一場文明戲,在那場戲的全程裏,他們隻是靜靜看戲,連交頭接耳都不曾有過,更別提親昵的調笑……

一種難以名狀的痛苦緊緊攥住了陳醉的心。

或許六年前,戲園子那次見麵,梁亭月是去找景明嬛做最後的決斷。

或許這次景明嬛為梁亭月險些送了命,真的隻是因為在戰場上見了麵,他們是與子同袍的戰友,她為戰友,為已經不可能的心上人擋槍,心中無所期待,到最後僥幸生還,獲得的,也不過隻是一枚空彈殼。

景明嬛在她之前就是認識梁亭月的!在南京,那時他身上還沒有婚約……

陳醉突然意識到,或許自己才是那個多餘的人。

陳醉悄悄回了開封,帶著那張她從開封帶來的肖像畫。

她沒有見梁亭月。

六、

梁亭月再回家時,為的是奔喪。

他的父親早在兩年前就已經去世,他這次回來,奔的是母親的喪。

入夜,守靈,兩個人披麻戴孝地跪在廳堂裏燒紙。

門沒有關,風吹進來,卷的滿地灰燼亂跑,白紙錢嘩啦作響,一切都如此淒涼。

陳醉突然開口:“梁亭月,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很久了——你久不在家,我心裏有了別人,現在婆婆也走了,我不想再在你家苦熬,我們離婚吧。是我對你不住在先,願意淨身出戶。”

梁亭月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她。

半天,他才漸漸地收斂了驚訝,點點頭:“這些年委屈你了,我父母多蒙你照顧,得以天年而終,我的心裏對你隻有感激和愧疚,埋怨是萬萬不敢有的。淨身出戶大可不必,我還是要回軍隊的,我走後,你可以不必離開家,依舊住在這裏,我照舊每月彙錢給你。”

陳醉得寸進尺:“孩子要改姓,跟我姓陳。”

沒有男人會忍受這個的吧,她惡意地想。

但梁亭月隻是點點頭:“這孩子是你懷胎十月所生,理應如此。”

那一刻,陳醉真恨他。

恨他為什麼這樣體貼溫柔,恨他為什麼這樣滴水不漏。

隻要他表現出一點不滿,一點紕漏,她就可以大鬧一場,讓這場婚姻最終不歡而散,以一場鬧劇終結,讓他頭痛,讓他難堪,讓他到八十歲時還記得今天這一幕。

可是他滴水不漏,讓她想鬧都沒有鬧的借口。

婆婆下葬後,梁亭月和陳醉離了婚。

梁亭月又回到了軍隊上。

起初,陳醉沒有離開梁家,她也沒有對人說自己已經和梁亭月離婚,連爹都沒有告訴,左鄰右舍的人依舊喊她梁太太。

郵差每個月十五號準時來送彙票:“梁太太,你家梁先生又寄錢給你了,麻煩來簽收一下。”

每次聽到梁太太三個字,她的心都像被鉤子剜了一道,鮮血淋漓中帶著一點扭曲的痛快。

她開始酗酒。

出嫁前,爹笑她,酒坊的千金不愛喝酒,傳出去我家的酒還怎麼賣?

現在她愛上酒了,她不愛甜醪糟梨花白女兒紅,專愛竹葉青燒刀子,痛快,一飲即醉,醉了就入夢。

有一回喝醉酒,她夢見了梁亭月。

是那年冬天的半麵之緣,她從後院搬酒回來,一進小酒館後門,就看見少年梁亭月正攙扶著父親往外走,那時他才十六歲,還在縣中讀書,還沒考去南京,沒有認識景明嬛……

夢裏的陳醉,往前大踏一步,脆生生地喊:“梁亭月!”

梁亭月停下腳步,扭過頭來:“什麼事?”

“你別去南京!”

“好!”

夢裏梁亭月答應的很爽快。

醒來時,陳醉惆悵了很久。

七、

從文六歲那年,陳醉的爹去世了。

給爹辦完葬禮,陳醉賣掉了陳家酒坊和“歲寒三友”,帶著從文搬出了梁家,在開封城裏另找了一處房子住。

新的地址,她沒有寫信告訴給梁亭月。

實際上,她已經整整五年不知道關於梁亭月的任何事情了。

她再未托人打聽過,因為怕。

怕聽到梁亭月已經和景明嬛在一起的消息,他們兩個之間唯一的障礙是她,現在她主動退出了,他們之間還有什麼絆腳石?

離婚時,她心裏鮮血淋漓地想,我成全你們。

她甘願做犧牲,但她做不到,去聽聞他那自己沒份參與的幸福。

自從梁亭月離家後,局勢一年比一年壞。

他離家那年,東北正打仗,後來,上海又打仗,從文六歲這年,日本人搶了北京,又奪了上海,禍害了南京城……從文七歲生日剛過,戰火到底燃到了開封城。

城外炮火連天,城內人心惶惶,陳醉盤算著帶從文逃難去廣州投奔姨媽……就在這時,有人敲門。

她從窗戶往外看,是個年輕的女孩子,聲音也脆生生的,問:“請問,這是梁亭月的家嗎?”

梁亭月?她和梁亭月是什麼關係?

陳醉警惕起來,她打開塵封已久的化妝匣子,拿出已經褪色的粉和口紅,淡淡地上了一層妝,讓臉色好看些,這才施施然推開門。

女孩子自報家門,說她叫景明琛,是武漢保育院的老師,這次來,是為了接梁亭月的兒子從文去武漢。

景明琛……這個與景明嬛相似的名字狠狠刺痛了陳醉。

很好,他們果然在一起了,現在他們要來搶她唯一的孩子了!

陳醉終於做了那件多年前想對景明嬛做卻沒有做成的事情——她像個潑婦一樣撲了上去,撕打這個景明嬛的妹妹。

她沒有得逞,一隻有力的手攥住她的腕子,阻止了她。

八、

時隔五年,她終於再次聽聞了梁亭月的消息。

那個自稱景明琛未婚夫、跟著景明琛一路從武漢來到開封的男人,告訴了她梁亭月最後的結局:

他沒有和景明嬛在一起,一秒鐘也沒有過。

這五年來,他所有的事情,無非是輾轉各地,保家衛國。

就在不久前,他死在了徐州會戰裏。

最後一次上戰場前,他因傷在武漢陸軍醫院治病,治好病走之前,對景明琛說:“我在開封老家還有一個妻子,和隻有七歲的兒子。”

一個妻子,一個隻有七歲的兒子,便是他殉國前,最後的所思所想。

陳醉讓景明琛帶走了從文。

臨走前,景明琛好心地提議:“其實,保育院初見,很需要人手,你如果不想和從文分開,可以和我們一起走,去保育院裏做個老師,或者搭把手給孩子們做飯……”

陳醉含笑拒絕了她:“不用了,孩子交給你們我很放心,我另有別的去處。”

景明琛帶著孩子走了。

整個屋子裏空空蕩蕩的,隻剩下了陳醉一個人。

她換了一身旗袍,月白色,是那年出嫁前做的嫁妝,壓在箱底十多年,舊了,發黃了,但摸上去還是那麼柔軟。

她補了補妝,用那些褪色的舊粉,褪了色,多撲兩層,也能鮮妍如初。

然後她踩在板凳上,登高,從櫃子頂上取下了一個樟木箱子,裏麵放著一壇酒一卷畫,這些年來回搬家,隻有這兩樣東西她沒有舍下。

展開畫掛在牆上,斟出酒,你我各一杯。

與畫對飲,飲完後,陳醉找了個火盆,把畫放進去,拎起酒壇子,澆上酒,擦一根火柴,扔進火盆裏。

火苗呼啦一下燃起來,舔舐著那張陳年舊畫裏已然泛黃的麵容。

陳醉坐下來,看著火盆裏的火,繼續飲酒。

房梁上早已經懸好了白綾子,在風裏不勝淒涼地舞動,像戲子的水袖。

飲盡最後一杯女兒紅,她驀地想起了當年,和爹第一次開封,喝這壇女兒紅。

她說問:“酒有什麼好喝的,又辣又苦。”

爹搖晃著杯子,慢慢將其中含義道來:“做人太苦啦,生老病死,愛別離求不得怨憎會。現實總那麼不如意,許多願望在現實裏都不能達成,但是醉了可以。醉了就有夢,夢裏什麼願望都能實現。”

她不懂:“人每天都要睡覺的,睡著了照樣有夢,何必借酒?”

爹搖搖頭:“因為啊,這世上……”

這世上,總是夢太少,不如意太多。

靈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心裏老有這麼一個形象——沉默的、眼神倔強中帶著哀怨的、枯瘦卻體麵、穿著一身漿洗到發白的格子旗袍的女人。

為了這個不知由來的形象,我在《舊夢1937》裏寫了陳醉這個角色,把她設定成了梁亭月的妻子。

梁亭月是景明嬛的心上人,而景明嬛是女主角景明琛的姐姐——就1937而言,陳醉其實是個邊緣的不能再邊緣的角色。

但是,在我心中,卻實實地喜歡她,我為她設置了最悲劇的命運,這悲劇一半來自於時代,一半來自於性格,她倔強、擰巴、熱衷於自我毀滅,沉醉於自我毀滅帶來的痛快……可惜作為配角,她的故事在《舊夢1937》正文裏不能完整呈現,那麼就在番外裏給她足夠的舞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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