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兩個自己

這絕對算不上一場令人愉悅的談話，且每個人心裏都藏著事，一點也不需要多費口舌。等著司鉞派人送司如意回宮，宋明臻也打算回鵲園了。

司鉞倒是不會挽留，隻是他向宋明臻分享了一個消息。他說：“臘月二十九晚上，陛下會宴請各位王侯和公主，我記得你也在受邀之列。隻是今年相較往年有一點差別。”

宋明臻停下腳步，回頭等著司鉞解釋“差別”是什麼意思。

司鉞說：“靖安王的次子武平川也會參加宴會。因為最近幾天西北大雪，可能耽誤一點腳程，但想到武家兄弟感情深厚，他應該不會錯過這個與公主你見麵的機會。請你好自為之。”

宋明臻好像並不在意，說：“砍下武少川腦袋的人又不是我，我為什麼要有顧慮？勞燕王殿下惦記了。”說完，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司鉞背過手去，目視著宋明臻離開。半晌，他自言自語道：“倔丫頭，逞什麼強。”

馮煌敏銳地捕捉到了司鉞的話，撇撇嘴，說：“人家對你說話那麼別扭，你怎麼戀戀不舍的樣子？也不知道是誰，救人回來之後，也不換衣服，濕淋淋地闖進我家公子的房間裏大吐苦水，被我家公子好一頓取笑！”

司鉞說：“舒裕哥之前說得對，這個姑娘不可接近，她的腦袋你不知道存了什麼心思。不過……”

“不過什麼？”

司鉞竟笑了：“不過，她說話別別扭扭的，倒讓我想起你還沒有進軍營的時候跟舒裕哥吆五喝六的場麵，還……挺有趣的。”

馮煌的臉登時就紅了，罵道：“什麼屁話！我哪裏跟他吆五喝六了？那是……那是他……是他不讓我進軍營，我著急！著急你知道嘛！”

“是是是，你說的都對。你口——不——擇——言——而已。”司鉞故意拉長音說。

馮煌怒意更甚，一掌糊在司鉞披著堅硬鎧甲的後背上：“說她就說她，說我們幹什麼！你這個人，比公子還壞！你們沒一個好東西！”

司鉞冷不防又被打又被罵，有些莫名其妙，好在他才不會和女孩子計較。等馮煌怒氣衝衝地離開了，他又對著鵲園的方向，自言自語地說：“你一個柔弱的姑娘，哪裏來的這一身傲骨呢？”

宋明臻在前麵走著，孤野默默在後麵跟著。

煙花表演要幾乎持續一個晚上，剛剛稍停了一會兒，現在又熱鬧起來。

可是宋明臻頭也沒抬，隻是無聲無息地走著。

孤野握住了宋明臻的肩膀。

心情不佳的宋明臻沒想到孤野會拉住她，轉頭望向他：“怎麼了？”

孤野微微抿著嘴，不說話。

宋明臻隻好安慰他：“我沒有不高興，我隻是在想事情。”

孤野搖了搖頭，表示不相信她的謊言。

宋明臻知道根本不能騙過孤野，隻好“繳械投降”：“不是因為那些皇子和公主，我才懶得跟他們生氣呢，過些天把他們都處理掉也就是了。我不高興，是因為我親眼見到了清涼寺，遇見了寺裏的釋罪和尚。我也不知道為什麼難過，他們都死了那麼久了……”

孤野垂著腦袋想了想，忽然說：“不失敗！不死！”

宋明臻一愣，會心一笑，說：“你說得對，隻要我步步為營，利用他們的貪念，就不會失敗，不會失敗就不會死。我才不要重蹈覆轍呢！”

孤野點點頭，又指了指天上燦爛的煙花，說：“回去。街市。”

“你要回街市？為什麼？”孤野很少提出要求，他難得提一次，宋明臻覺得新奇。

“沒人。高興。”

什麼亂七八糟的。

可宋明臻偏偏聽明白了，她笑著說：“你想跟我說，現在沒有那些讓人厭煩的人了，我們可以在街市上多逗留一會，高興高興，是嗎？”

孤野傻傻地扯出個笑容來，點點頭。

這個世上若說誰是最懂宋明臻的人，隻能是孤野。在宋明臻看來，孤野就是另一個她，一個不用多說話、不用掩飾自己的情緒的、精神自由的她。

既然“另一個自己”說了，宋明臻怎麼會拒絕呢？

他們折回了街市。

沒有了那些“上等人”的陪伴和掣肘，不用偽裝和掩飾，不用算計和猜疑，宋明臻終於可以在自由的時光中暫時放縱自己。

孤野處處寵著她，隻要她在某一個攤位上多看兩眼，在某個小玩意兒身上多留戀一刻，孤野就會慷慨地把它們買下來抱在懷裏。

不多一會兒，孤野的手上就滿滿當當了。那個像小鳥一樣快樂的宋明臻，手上也多了冰糖葫蘆、泥猴兒、陶瓷娃娃、平安繩等等好幾樣東西。

又是一陣煙花雨。

孤野怕宋明臻在擁擠的人群中看不清楚天上地下的樣子，幹脆把她一把抱起來，扛在自己的肩膀上，在人群中穿梭。宋明臻一下子成了所有人中處在最高處的人，更是興奮到不能自持，差點把隻嘗了一口的冰糖葫蘆掉在地上。

這當然不是宋明臻第一次坐在孤野的肩膀上。身處冷宮的艱難歲月裏，以至踏著無數人的鮮血走出冷宮之後，孤野總會把宋明臻放在肩頭，讓她能看得更高，至少能看到高牆外令人向往的世界。

那時候，孤野也不過是個半大的孩子。

宋明臻在孤野的肩膀上長大，在孤野的肩膀上慢慢地捱日子。是這隻肩膀，給了她抬頭看天的勇氣，也是這隻肩膀，給了她反抗命運的本錢。

孤野在世上隻有宋明臻一個親人，他不能沒有宋明臻，而宋明臻呢，她難道能失去孤野嗎？

所以他們守在一起，一起取暖，一起忘情地歡笑，一起殺出一條血路。

為城防和秩序忙碌以及料理宋明臻當街殺人後續事宜的司鉞，騎在高頭大馬上很快就瞥見了那個人群中最高處的單薄身影。那個姑娘坐在她最信任的人的肩膀上，笑得燦爛如煙花。

她的笑聲那麼暢快，難得沒有隱藏自己的情緒，更沒有顧慮什麼女兒家形象，不像京中貴女一樣扭捏呆板，她在無所顧忌地釋放著、歡呼著、澎湃著。

和給皇子公主們留下的印象完全不符。

或許這不是她。

或許這才是她……

國宴就要到了，司鉞竟沒來由地希望，這個小姑娘能在各方的壓力下，順利度過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