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戚筱鳳一臉忐忑地看了看馮笑,他朝她揚了揚下巴示意她放心與其比試。戚筱鳳硬著頭皮走過去,老翁嘿嘿一笑,從兜裏掏出六枚銅錢扔給她:“咱們就玩最簡單的關撲,正麵為字,反麵為背,六枚全背則為渾純,五局三勝製。”
他眯縫起眼看著戚筱鳳茫然的眼神已明白大半,便接著說:”就由小姑娘你來擲錢,老朽信得過你,不過……“他雙眼瞄向馮笑和唐立,眼中透出一絲奸滑,“馮三公子和這位小哥還是站遠點兒瞧著吧。”
馮笑退了幾步撫扇而笑:“看樣子前輩信得過她,信不過我啊。”
“老朽可沒這麼說,但‘笑麵夜叉’之名不是空穴來風吧,還是需得防一防。”
“嗬,‘笑麵夜叉’。”馮笑皺了皺眉,與唐立一同退至五十步外的一顆樹後,他撇嘴不屑的低聲笑道,“這老東西還想防住我?”
老翁見他走遠,於是對戚筱鳳說:“小姑娘,請吧。”
戚筱鳳點點頭,原以為這老頭會給她出道難題,卻沒想到是市井常見的關撲,於關撲她略知一二,往年去廟會也愛玩這博戲,運氣一向頗好。
她隨後捋起袖子,兩手手心上下覆住銅幣晃蕩數下,錢幣發出“叮當”相擊之聲。她手臂一抬,鬆手往天上高高拋擲出錢幣。老翁渾濁的雙眼逆光看去,仿佛能一睹錢幣落下時究竟是哪一麵,而戚筱鳳則篤定地直接看著地麵,靜待錢幣落下。
老翁當即喊道:“五純!”
戚筱鳳看也不看,與他同時說道:“渾純。”
馮笑暗暗運氣於指尖,但沒有在第一局就出手,銅幣落下的一刹那他定睛看去,六枚皆背,竟真是渾純,他眉毛微揚,輕聲笑了笑。
老翁一驚,穩了穩情緒催促她再開一局。
戚筱鳳照常拋錢,還未落地時搶先喊道:“四純。”
老翁緊接著也道:“二純。”
“當當”六聲銅幣應聲落地,兩枚為字,四枚為背。馮笑緩緩放下正欲相助的指尖,笑得更歡了。
老翁神色明顯凝滯,嘴角微微顫抖沒有發話。他抬眼看向戚筱鳳,杏林老翁豪賭幾十年,自己光明磊落從未出過千,但賭場上的千術卻屢見不鮮,可謂看了個遍。眼前這個小姑娘手上、袖中,舉手投足全然看不出任何異樣,也不見遠處的馮笑有什麼動作。
當六枚銅幣再次高高飛出,他緊盯向空中,額頭趟下一滴汗:“還是二純。”
他此時說得有些含混,略乏中氣。
“還是四純!”戚筱鳳的聲音伴著錢幣落下之聲,兩枚為字,四枚為背。
唐立站在後頭詫異地“謔”了一聲,馮笑手中的扇子“嘩啦”展開,呢喃道:“有意思。”
老翁此時默不作聲,彎下腰牢牢盯著地上的銅幣表情略顯扭曲。
馮笑從樹下走過來,低頭衝戚筱鳳輕聲笑道:“看樣子你也不是毫無用處嘛。”
“分明是你一直小看我。”戚筱鳳噘著嘴,神態中卻透露出天真的得意之色。
他用扇麵遮了遮,在她耳邊問道:“你用了什麼法子?我竟沒看出來。”
戚筱鳳昂著脖子嘻嘻笑起來:“也有你馮三公子看不出來的?”
馮笑眼中如繁星般光彩明滅:“是我眼拙咯。”
戚筱鳳斜眼看了看他,湊到他耳邊小聲說:“全靠運氣,剛才我慌得要命!”
馮笑不禁哈哈大笑起來,扇子不住的拍著手心:“無怪乎人說,傻人有傻福。”
“馮笑!你又……”
“咳咳咳!”老翁似乎從敗北中緩過神,他咳了幾聲打斷他們,麵如土色的說道,“是老朽輸了。”
馮笑立即麵向他,正色說道:“希望前輩守信,如實相告。”
“好,老朽輸的心服口服,把你想知道的告訴你便是。”他低頭稍作思索,隨即開口,“這一個月就三人找老朽求過藥,一個在二月廿四,一個在三月初一清明那天。”說到清明時,他抬起眼皮瞄了馮笑一眼,目光透著一抹異樣,但馬上又繼續說,”還有一個就是前……”
杏林老翁話還未說完,隻聽“唰”的一聲,馮笑劍眉驟然緊擰,折扇猛地一開擋在戚筱鳳眼前,隻聽耳邊傳來細微的噴濺聲,他看著灑在扇麵的血跡一陣煩躁。
地上,杏林老翁被突如其來的利器一擊斃命,頭顱滾落在地,身首異處,頸項的血汩汩噴湧飛濺,落到地上、樹上和周圍四處,慘烈異常。馮笑牢牢遮住戚筱鳳的雙眼,右手下意識的環住了她的肩。
“唐立!”
馮笑剛發話,唐立早已會意,火速朝利器來的方向衝了出去。
“怎麼了?”戚筱鳳意欲推開他遮在眼前的扇子,不料馮笑一把抱起她施展輕功飛身奔下山。
馮笑麵色凝重,甚至帶了些許怒意,戚筱鳳見他衣襟上濺了一道鮮紅的血再次詢問道:“那老頭他……他……”
“死了。”
“死了!?誰幹的?”
“不知道。”馮笑的嘴角極少見垂了下來,他怒氣未消,對有人當麵殺了他正在盤問的人而感到惱火異常。
他一言不發的帶著戚筱鳳下了山,隨意找了間小酒館坐下。
馮笑端著茶杯一圈一圈地來回晃卻不曾喝上一口,他在等唐立,但料得到唐立也多半追查不到什麼。
直到原本滾燙的茶水全都涼了,唐立終於風塵仆仆的踏進了酒館,兩眼剛看到馮笑便對他搖了搖頭。
“哼,我就知道。”馮笑將杯子往桌上一扔,神情變得狠厲,“我剛問,那老頭就被滅了口,還真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這麼說,是那三個人裏的一個?”戚筱鳳順著他的話問道。
“多半是了。”
“我去老頭住的山洞也看過了,找不到解藥。”唐立此時從衣中拿出了一把飛刀,並說道,“這是要了他命的東西。”
馮笑接過細看了看,這飛刀形製極為古怪,刀口較普通飛刀更彎,也更大一些,最奇的是,刀的本身沒有刀柄,更像一塊精心打磨的鐵片,一側全部開刃,另一側隻開刃上半部分。
桌上被他扔著的茶盞突然滾落在地,摔得粉碎,馮笑腦中刹那間湧上大段大段鮮血淋漓的畫麵,畫麵裏也有這把刀一閃而過,但卻什麼都想不起來。
他抵住前額,頭痛得仿佛要裂開。
唐立上前扶住他,戚筱鳳也察覺到了他的異樣,隻見他額頭滾落下大顆汗珠,薄唇蒼白,雙目緊閉,她用袖子替他擦了擦汗,連忙問道:“馮笑,你怎麼了,是不是受傷了?”
“戚筱鳳……”馮笑痛苦地搖頭,幾乎是咬緊牙關才說出這三個字。他艱難的一把抓住她的手,除了叫一聲她的名字,卻再也說不出別的話來。
“馮笑!”
他恍惚中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
是誰?
冰冷的黑夜,寒涼入骨的雨,他坐在屋簷下低垂著頭。
這場雨似乎下了很久,久到他濕了鞋襪和衣衫都沒有察覺。
大雨和著人血彙聚成一條溪水蜿蜒流淌,幾乎要沒過他的腳麵。空氣中是潮濕的泥土味以及難以磨滅的血腥氣。
真難聞。
他空洞無神的眼盯著地麵,冷汗如雨,仿佛被人扼住喉嚨透不過氣,心像被生生剜去一塊,任由疼痛撕咬著自己。暴風驟雨冰冷的打在他臉上掩去他的淚,竹影颯颯晃動宛如在替他慟哭。
寒涼的夜,寒涼的雨和一顆僅存的悲涼的心。
腳邊的兩具屍體,有一具是他的父親……
是馮崧喬?
他邁出一步,可屋簷下緩步走來一個人,閑庭信步般踩著雨和血而來。他抬頭,黑夜是他看不清他的麵容,背後卻一陣惡寒。漫長的沉默後,空中爆發出一聲轟然巨響,一道驚雷閃過,他終於開口問自己:“你在笑?”
“馮笑!”
有人在叫他?
他掙紮著,掙脫沉重的雨和夜,逃離血河與巨大的悲戚,從伴隨他多年的夢魘中驟然醒來。
他睜開眼,沒有雨,沒有血,胸口卻還在隱隱作痛。
戚筱鳳擔憂看著他,手上的帕子不住地為他擦去額上冷汗,他的中衣已被打濕,如同從水裏撈出來一般。
“我做了一個夢。”馮笑冷靜的開口說著。
“什麼?”戚筱鳳問道。
“一個……不太好的夢。”他沒有直說,轉過頭看了看她,眼神是少有的無助。他用袖子遮住了雙眼,側過身掩飾自己驚悸之後的顫抖。
“你是不是很害怕?”戚筱鳳湊過來小聲問道。
“沒,我習慣了。”
她笑笑,此時的馮笑倒惹人憐愛起來,戚筱鳳支著腦袋扒到他床沿:“你快嚇死我了,在酒館突然暈倒,唐立去找了大夫也瞧不出所以然,隻說是被夢魘住了。”
“那就是吧。”他笑了笑,逐漸恢複了平日的樣子,雖然麵色依然蒼白,卻忍不住又開起了戚筱鳳的玩笑,“你在擔心我?就知道你心裏有我。”
“你這人!”戚筱鳳將帕子往他臉上一甩,“連躺著都不忘呈口舌之快,我看你還是別醒過來了。”
“誒!”馮笑忙拉住轉身要走的戚筱鳳,“我要是醒不過來,你就成寡婦了。”
她回頭嗤笑道:“好啊,那我也不用嫁給你了,以我們戚家的勢力找個入贅的也沒關係。”
馮笑“哼”了一聲,用力將她拉到床上,兩手一左一右撐在她身側,似是咬牙威脅道:“好啊,那我就變成厲鬼日日去纏著你們。”
戚筱鳳著實嚇了一跳,猛拍他的手臂又抬腿踹了他一腳。馮笑巋然不動,捏了捏她氣鼓鼓的臉笑道:“不行,我不能死,我得長命百歲牢牢看住你才行。”
戚筱鳳聽後忽然不鬧了,她心中百味雜陳,她不明白馮笑這話是一時戲言還是出於真心,她也曾有過許多舉案齊眉、白頭偕老的少女之思,但卻從未想過是與馮笑。
多年不見的他為何會因為突如其來的一紙婚約這樣糾纏自己,她很不解。
戚筱鳳拉住他的衣襟問:“你是真的想娶我?”
馮笑劍眉一擰,無奈地笑道:“不然呢?”
“不是因為我爹和馮叔叔的交情?”
“交情?”他頓了一下,心裏暗笑她的天真,“沒有交情,和別人都無關。”
“那為什麼……”
“因為你傻。”他看著她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隨即下床披上已經被唐立新拿來的一襲錦衣,他束起衣襟,回頭對戚筱鳳說,“走吧,繼續查。”
“你沒事了?”
“我能有什麼事?”他拿起床頭的折扇敲敲她的腦袋,“時候差不多了,帶你去個好地方。”說完他挑眉一笑,搖著扇子大步走了出去,隻留下一縷蘇合淡淡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