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馮笑和戚筱鳳走出瓊芳堂那會兒亥時也已經過了。她記掛關山的傷勢困意全無,也不想現在就去客房,索性慢悠悠走在了馮笑後頭。
“想什麼呢?”馮笑停下腳步回身見她一臉心不在焉。
“不知道小山叔中的毒能不能解……”
“一切尚無定論前不要瞎想,也別自己嚇自己。”馮笑說的輕描淡寫,可戚筱鳳總忍不住往壞的地方想,下意識地用手絞起衣袂愁容滿麵。
馮笑一手拉著她衣角,一手抓住她的手用力扯開,低頭對她笑道:“你對他倒挺上心嘛。”
“他好歹救過我的命。”
“我也救過你的命啊。”馮笑抓著她手腕不放,笑得一臉狡詐。
戚筱鳳答不上話,眼睛咕溜溜轉,想了半天怕也沒想出什麼對策,隻好抽手糊弄道:“那這個人情我記下了,以後還你。”
他不依不饒地再次一把拉回她的手腕:“別以後,就今天吧。”
“你、你想幹什麼!”戚筱鳳著實被這話嚇了一跳,瞪著眼突然開始奮力猛甩,馮笑索性鬆了手看她神經兮兮的拔劍提防自己,生怕他趁著月黑風高做什麼出格的事。
他抽出袖中的扇子隨手一揮,“當”地一下戚筱鳳的劍就應聲落了地,她楞楞地站定,馮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前仰後合,笑得直不起腰,笑得仿佛山上清風也來相迎,樹間翠葉也歡欣抖動。
“走。”他牽起戚筱鳳的手繞過巍峨的天台劍樓,走過太極劍坪,穿過一排排齊整的竹屋,步子邁得異常輕快。
“你要帶我去哪兒?”
“去個好地方。”馮笑用扇子揮開叢叢枝葉,拉著她跨過一條蜿蜒的溪流,他走的駕輕就熟,戚筱鳳茫然跟著他,心裏卻並不害怕。
千裏清光,萬裏江河,明月流輝,風輕雲動,環抱的蒼山和翠鬱的綠樹像是忽然為他們打開了一道門,將壯闊又溫柔的湖光水色送至他們眼前。
月下澄澈的水麵泛起粼粼的銀色漣漪,她站在臨水亭台中,這一傾碧波正從腳下流淌而去,直墜入眼前深不見底的山崖,聲勢浩蕩激起濤濤水聲。
背後是轟然落下的江川和層疊環繞的山巒,眼前又是安靜祥和的湖中映月。
戚筱鳳凝視著腳下流淌而過的滔滔激流忽覺一陣頭暈目眩,她扶住水榭的橫欄,手心出了一陣薄汗。
“別怕……”馮笑連忙上前想護住她,但見他靠近,幼時的回憶如翻江倒海般浮上腦海,她猛得一顫心中愈加恐懼和驚惶。
她像被人扼住喉嚨般臉色蒼白透不過氣,馮笑立即一把將她抱出水榭,避開腳下川流不息的碧水。
戚筱鳳急促的呼吸終於漸漸平緩,馮笑讓她挨在自己身側,她遙遙看了一眼方才的景色,推開了他。
“你還在怕我……”馮笑的常掛眉眼的笑容一反常態的消失無蹤,他的聲音很低,低的像要被水流聲覆蓋過去,飄散在夜風裏。
戚筱鳳轉過頭看向他,刀刻般棱角分明的側臉在銀輝下顯得孤獨而冷傲,馮笑很好看,以至於讓青山也失了顏色,但此時的他竟帶著一絲無力,令她也心生愧疚。
“馮笑,這裏很美,謝謝你。”她領他的情,抬頭迎上他的目光,這是多年後她第一次對他展露笑顏,雖仍然帶著幾分心有餘悸的恐慌。
馮笑聽言笑了起來,瞬間又回到了原來狡詐又不可捉摸的樣子,但隻有他自己知道,此刻他的內心已泛上了一陣多年來少有的平靜。
“馮笑,我明天和你一起去空容山好不好?”戚筱鳳凝望著他小心翼翼地詢問道。
“不跟我一起,你難道還想去別處?”馮笑反問。
“我以為你會不答應……”
“我當然要答應,或者說,我就是想帶上你。”
“為什麼?”
馮笑衝她深邃一笑:“不可說。”
“你是不是又動什麼壞腦筋?!”戚筱鳳警惕地退了兩步,可馮笑立馬逼近,劍眉微微揚起:“說對了,我一直在動你的壞腦筋。”
“你果然不是好人。”戚筱鳳憤懣似的地斥了他一句,他卻總也不生氣,手中的扇子又緩緩搖了起來,他淡淡地說:“這世上沒有好人,也沒有壞人,隻有立場不同的人。”
“那你倒說說,你站在什麼立場?”
“我當然是站在你的立場了。”他笑了笑,戚筱鳳見著他眼中閃爍的光,臉上驟然有些紅。
沒辦法,隻要一見她,馮笑總會滿目星辰。
“你才不是,我很少騙人的,你剛才在瓊芳堂,十句裏有八句是假話。”
他意味深長地笑笑:“有些事隻能放自己肚子裏。”
“你們的江湖規矩?”
他搖搖頭:“人心隔肚皮,誰都需要說說騙人的話。”
戚筱鳳不語,她以為馮笑隻是個玩世不恭、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可在瓊芳堂,她見他場麵上周全應對,話語中滴水不漏,才發現自己其實並不了解他,而他也早已不是小時候那個愛捉弄她的馮笑了。
“你和馮伯伯一點都不像。”戚筱鳳突然提了這麼一句。
馮笑麵色倏忽一沉。
戚筱鳳沒有察覺,隻自顧自的說:“馮伯伯說什麼都一板一眼,你呢,老是笑笑笑的。”
“是嗎?”他臉色恢複如常,不由樂了:“笑有很多層意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辦法,況且笑著辦事勝算更大,我已經習慣了。”
戚筱鳳直言不諱地問他:“那你的笑都是真心的麼?”
馮笑一愣。
真心?他沒有想過,江湖的血雨腥風向來無需真心,他的笑容更多時候就像他在斷橋上戴的那副麵具,將真實的自己隱藏其後,而麵具戴久了,便也很難再取下了。
他拿起折扇抵在鼻尖思忖了片刻,露出一抹明澈勝過月色的笑意,它不帶一絲一毫流於表麵的虛浮,馮笑清亮的聲音蓋過一旁流淌不息的水聲,溫柔如風吟:“至少我對你笑的時候,都是真心的。”
“我猜你對花儀樓的秋娘、九練堂的掌門,還有好多女人也是這麼表真心的。”戚筱鳳笑嘻嘻地望向他,不懷好意地看他要如何作答。
馮笑挑挑眉,那雙似笑非笑的眸子忽的泛起一陣漣漪,手裏的扇子不再晃來晃去,他邁了半步湊到戚筱鳳眼前笑問道:“怎麼?你吃醋了?”
“跟我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那麼要吃醋。”
“怎麼跟你沒關係?你不是我未過門的妻子嗎?”現在是馮笑負手而立等著她如何作答了。
“我沒有答應嫁給你這門婚事就不能作數。”
“那我問你,你討厭我麼?”馮笑凝視著她,突然不再笑了。
戚筱鳳見他少有的正經起來,似乎受這嚴肅的神情影響,她低眉認真思索了一番,細數多年前的一樁樁舊事,想了很久才如實答道:“也不是那麼討厭……”
“那就是我喜歡我了。”馮笑搶過她的話頭無賴似的地對她說道。
“我不喜歡你!”戚筱鳳立即不加思索地反駁他,說完扭身就走,也不管自己認不認識回去的路。
馮笑一把攔住她:“別走啊,你不想聽我說秋娘和九練掌門的事?”
戚筱鳳心思單純、不諳世事,被他三言兩語又給糊弄過去,竟猶猶豫豫地回身還要聽他說下去。
他心中偷笑,默默不語,眼前的戚筱鳳睜著一雙圓眼睛,明晃晃好似天上月,她開口催促道:“說呀。”
“你若不是吃醋,何必非要知道這些。”馮笑拉回她卻還是在打馬虎眼。
“是啊,關我什麼事,我又不要聽。”戚筱鳳猛地一甩手,言語間還是正中他下懷。
她氣衝衝提著裙子又要跑開,可剛一邁步,耳邊驟然響起馮笑明亮又悅耳的聲音:“我馮笑對明月發誓,對瓊台發誓,對風對湖對你發誓,我和她們,以及外頭風言風語傳的那些人都不過泛泛之交,絕無半點私情。”
戚筱鳳驚訝地回過頭,風似乎聽到了他的話語,倏忽間吹皺了一池湖水,樹葉颯颯作響,月色傾瀉而下,山川環抱四周,皆映著他那雙多情似水的眼眸。
“我沒有要你發誓……我……”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誓言弄得有些窘迫,馮笑卻還是勾著一抹純粹的笑打量她。
“戚筱鳳,你還不明白嗎?”馮笑的折扇敲了敲她的腦袋。
她木然立在原地,雖張了張嘴,卻不知說什麼好,半天又憋出一句:“為什麼?”
馮笑並未直接回答她,隻道:“說來話長,我得慢慢告訴你,不急。”
“可我們……”戚筱鳳始終不解,她與馮笑雖在十年前就認識,但不過是短暫的童年玩伴而已,且其中還發生過一些過節,他又為何會對自己……
“噓。”馮笑用扇骨抵在自己唇前,“別問,我送你回去。明天我們一早就出發。”他牽起戚筱鳳的手從瓊台折返,月已升至天空正中,像一盞明燈照著回去的路。
“馮笑。”
“嗯?”他喜歡聽她叫自己的名字,帶著楚地吳語的軟糯語調。
她任他牽著走,腳踩過天台山的枝葉,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嘴裏嘟嘟囔囔說道:“你和以前有點不一樣了。”
“早就不一樣了,也隻有你,活得傻裏傻氣的。”
“你!我收回剛才的話,你還跟以前一樣討人厭!”
“是是是,那你明天還要跟討人厭的馮笑一起去空容山,剛才又是誰說一定要我帶她去的?”
“不知道!”
馮笑忍不住開懷大笑,他已不記得有多少時日沒有這樣笑逐顏開了,他甚至希望回去這條路長一些,再長一些,哪怕走到天荒地老、暮雪白頭。
這一夜難眠的還有躺了大半天的關山和為他切切憂思的徐含繡。月色從窗外落進屋裏,灑在地上,清霜般透出思思寒光。她悄悄推門進去,隻想再看看多年未見的師兄,她怕一個回身,他又消失在茫茫人海再也見不到。
徐含繡放緩腳步輕輕走進去,關山雙眼緊閉,均勻的呼吸起起伏伏。她趴在椅子上平視他,細細的從他的頭發看到眼睛、鼻子、嘴和下頜,她抬手擦去關山因發熱而滴下的汗。
她的師兄一直沒變。
關山悄悄睜開一隻眼,輕聲問道:“這麼晚還不睡?”
徐含繡怔了怔,無奈地笑道:“你原來醒著。”
“是啊,因為我有點……”他嘖嘖嘴,笑了起來,“我有點想喝酒。”
她“噗嗤”一聲掩麵輕笑,衝他搖搖頭說:“餓了我可以給你做吃的,喝酒就別想啦。”
關山翻過身來雙手合十對她懇求道:“我就喝一點點,讓我過個嘴癮也好。”
徐含繡還是搖頭。
“就一口!半口!”
見關山苦苦哀求她覺著好笑又有趣,終究還是不忍心。她轉身走出去,悠然說道:“等著。”
關山在屋裏笑了起來,朝外頭喊道:“還是師妹知道疼人!”
不多時,她端著一壺酒走了進來,杯子卻拿了兩個。外頭的清輝依然冷冷灑在地上,月涼如水,心卻是熱的。關山心滿意足地抿著酒,他知道徐含繡不勝酒力便刻意給她多倒了幾杯。
現在輪到他細細打量起對方,這個曾與他朝夕相處多年的師妹也有一片癡心,她的好關山全都看在眼裏,可他隻有前行,沒有歸途。纏繞他整整十年的夢魘需要一個了結,他始終苦苦尋找,如今已見一絲微光。
他仰頭喝盡壺中最後一滴酒,如歎息般長舒一口氣。他起身又穿上他的舊衣袍,提上缺了口的劍,像來時一樣去。
關山扣上門的那一刻,她就醒了,她伏在案上,眼淚已沾濕了衣袖,她知道自己攔不住他。
徐含繡抬頭,桌上隻剩空酒一壺,下頭壓著一張墨跡未幹的小箋,輕輕淺淺寫下“勿念”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