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滂沱的暴雨打在地上、屋簷上、花葉上,喧鬧至極,他提著劍走進山莊,雨打濕了他的長發、衣衫、鞋襪和那張年輕的臉,雨滴順著麵頰流下,雷電閃過,水痕仿佛是一行行淚痕,而非這大雨。他緊緊握著劍,耳邊盡是撲簌簌的雨聲,他卻覺得是可怕的死寂,血水隨著大雨緩緩流淌至他腳下,逐漸彙成一股股慘烈悲壯的溪流,此時的山莊“空無一人”。
十年間,每當他回想起那個夜,刺鼻的血腥味便隨記憶浮現,它綿延了整整十年,久久無法散去,因為那是無論多少時光都渡不走的靈魂,不管多大的雨都衝刷不盡的仇恨……
“師兄,你醒了?”
如清月般柔和又熟悉的聲音在近畔詢問他,關山從淒涼的夢裏醒來,點了點頭,模糊的視線循聲而去。
明晃晃的燭下是一張笑吟吟的臉,她為關山換了搭在額頭上的布巾,放在水盆中洗淨,她低聲細語道:“師兄,你這一下山就是整整七年。”她頓了頓,擰幹布巾問,“想找的人找到了麼?”
“沒有,但應該近了。”他木然地望著天花板,隻覺得血腥味還未散。他極力不去想這些,轉過頭對她笑了笑問道:“師妹,你還好麼?”
七年未見,關山還是那個關山,仿佛時光沒有在他身上留下什麼,小師妹卻已經出落的亭亭玉立。她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答道:“都好。”
“醫術可有精進?”
她內疚地搖搖頭:“對不起……這種毒,我醫不了。”
關山眼中閃過一絲驚詫,隨即灑脫地說道:“沒事,你不用自責。”
“師兄,你為什麼不問問自己的傷勢,問問這毒,至少……關心關心你自己。”她抓住他的手,原本溫和的雙眉輕蹙起,心中的擔憂在他麵前一覽無餘。
“會死?”關山輕笑一聲,問的漫不經心。
“我不清楚……師父在外采藥,等他回來給你看看。”
“我不能等了。”
“不行,這次你不能走!”她牢牢抓住關山的手不放,“我如今隻能暫時壓住毒性,若你下山再遇上什麼意外,我怕……我怕……”
“我好不容易走到這步怎麼能放棄,你知道的,這十年來我要的就是一個真相。”關山反手也握住她的手,卻捏得她手腕生疼。他眼裏藏著血雨腥風,她多年來總想為他抹去一些,可那恨豈是輕易能夠放下的?
她滿目憐惜,沉默著替關山擦去鬢邊的汗,她能為他做的也隻有這些了。
明月清光宛如通曉她的心思,悄然蒙上了一層陰翳,她看看他,歎了口氣:“師兄你啊,永遠這麼執拗。”
“你也是。”關山朝她笑笑,他抬手,像過去那樣在她鼻尖輕輕一刮。
她笑著推開他的手站起身說道:“我去和掌門師伯說你醒了,順帶替你謝謝那兩位送你來的人。”
“你倒也不問問我他們是誰?”
她正推開門,聽言回頭笑了笑,素白的衣裳映著她溫婉的笑意:“一會兒我出去就知道了,師兄,你好好休息。”
“好,我是病人,當然聽你的。”關山衝她和顏一笑,勉力揮了揮手。
她才走出門,關山便再也笑不出了,他依然望著慘白的天花板,周遭靜謐無聲,他心如死水。
床頭是她給自己倒的溫水和備好的吃食,近在身邊,伸手就能拿到。
他的師妹永遠替他想的這樣周全。
她迤迤然走到瓊芳堂,掌門何朝揚剛到不久,隻聽他在裏頭問來客:“三公子,多年未見了,馮宗主近來可好?”
“家父一切安好。”
“馮宗主的腿這些年可有再犯病?如果有需要我可以讓我師弟去替他瞧瞧。“
“謝何掌門關心,家父的腿傷是老毛病了,尋醫問藥多年也就這樣了,雖說偶爾有些不利索但大抵是不礙事的,有勞掌門掛心。”
她大致猜到了送關山回來的是什麼人,不免略帶狐疑,何朝揚見她過來忙問道:“關山現在如何了?”
“師兄已經醒了,掌門師伯可以暫時放心,我已用藥將毒性壓了下來,不過……”她麵有愁容,“這毒我從沒見過,也著實難以根除,我想等師傅回來讓他瞧瞧,所以現在還不好說。”
“那小山叔能痊愈嗎?”戚筱鳳從何掌門對麵的座上站起來,心急如焚。
“這位是……”
馮笑也站起來,朝她微微躬了躬身笑道:“在下汴州馮笑,家父馮崧喬。至於她嘛……”馮笑斜眼瞄了瞄戚筱鳳,微微提高了點聲音,“她是我的侍女梧桐。”
戚筱鳳眉毛一橫,他心底偷笑早有準備,在長袖遮掩下當先在她手背上掐了一把,硬生生把她即將脫口而出的話給掐了回去。
那姑娘看看他倆,和婉地回禮說道:“天台派杏靈宗弟子徐含繡。”
馮笑點點頭,思忖她說的話肅然問道:“徐姑娘的師尊可是杏靈宗的神醫秋素光秋前輩?”
“正是。”
“那徐姑娘醫術必不會差,連你都說從未見過,這毒就愈發蹊蹺了。”馮笑劍眉微凝,扇子往掌心不住輕敲著。
“也可能是我才疏學淺,還要等師傅回來再做定奪,隻是不知他老人家何時回天台……”
“這個無妨,剛才我與何掌門聊了聊才知道關山兄是你們天台派的,既是天台派的那就讓他好好養傷,我去替他查查這下毒之人究竟是誰。”
何掌門聽言感到頗為疑惑:“馮公子是如何結識我這個徒兒的?怎會路遇不測?”
馮笑搖扇輕描淡寫的說道:“是晚輩這不成器的侍女惹的禍,平白跑遠了遇到一群歹人,關山兄路見不平出手相助,也真沒想到這些人刀上竟會帶毒。”
戚筱鳳聽他胡言亂語粉飾了過去,心知他不想暴露這樁事,而何朝揚與徐含繡也同時暗暗長舒一口氣,顯然這毒本不是衝著關山去的。
何朝揚順著馮笑方才的話說:“既然是我徒兒與那些歹人起了衝突,我們天台派也不能坐視不理,我即刻派人去查。”
“不。”馮笑立在正廳中央,扇子從他指尖繞了個花兒轉了幾圈,“何掌門,此事且讓晚輩親自去查。”
“此等小事……”
“非也。”馮笑搖搖頭笑道,“小事更易釀成大禍。這群人手中藏有奇毒,對武林難保不是禍害,即使家父在也會做此決定,再者他們欲對我手下的人不敬,豈不是駁了汴州馮氏的麵子?”
“三公子考慮周全,那老夫隻好勞煩三公子代天台探探虛實了。”
“家父身為武林宗主,江湖上大大小小的事端總有他要處理的,晚輩從前也替他接過不少棘手事,我清楚天台派素來不喜混入武林爭端,獨善其身,那我前去探查也算是分內事了。”馮笑執扇於身前恭敬一揖,話語中也顯露出遊刃有餘、熟稔老道的樣子。
“既然馮公子要代為徹查,那我也無可隱瞞了。”一旁的徐含繡認真說道,“此毒極其複雜,但有個特性卻是其他毒藥所沒有的。”
“何種特性?”
“師兄傷口處出現了一道紫痕,並且一直在橫向蔓延。”徐含繡越說黛眉擰的愈緊,“我曾聽聞過江湖上有位製毒奇人,他的毒時常有此特性,若等到紫痕繞過傷口一整圈,可能……”
“可能什麼?”戚筱鳳追問道。
“可能會死。”馮笑清冽的聲音響起,正廳中一片寂靜。
四人中唯獨馮笑臉色如常,他依然麵帶笑意,在中間輕緩地踱著步子:“我聽說過此人,不過一直沒有機緣麵見。”他說著自然而然的拿起桌上放置的紙筆寫下“空容山”三個字。
何掌門看著紙上字跡頷首道:“嗯,老夫也有所耳聞,但他似乎從不輕易給人製毒。”
馮笑朗聲笑道:“如此奇人,那我更要去見見了。”他說著收了扇子放進袖中,又問徐含繡,“大概能拖多久?”
“至多兩個月。”
“好。”馮笑襝衽正色說道,“明日我們便啟程去空容山,今天怕要在天台山留宿一晚了,多有打擾。”
“哪裏,三公子願替我徒兒尋解藥已是感激不盡,天台自當鼎力相助。我已遣人安排好了房間,若有其他需求但說無妨。“
“多謝,那今日也不便再叨擾何掌門了,晚輩告辭。”
馮笑抬手對何掌門緩緩一揖,隨即帶著戚筱鳳離開了瓊芳堂。
見馮笑他們出門,徐含繡低聲問何朝揚:“掌門師伯,師兄的事,他們應該還不知道吧?”
“嗯,我看他們應該不清楚,況且這樣的事關山絕不會逢人便說。”
“馮氏畢竟是武林名門,我怕這裏麵遇上師兄的仇家。”
何朝揚撫著長須歎道:“此事性命攸關,他應是早有準備,我們也隻能從旁相助,但憑天意了。”
徐含繡的心中卻越想越不是滋味,她望著他們走後空蕩蕩的大門,不由傷情淚湧,她一下跪在何朝揚麵前,悲戚地懇求道:“如果師兄真的遇上不測,請掌門師伯一定要救救他……”
“唉!”何朝揚上前要把她扶起,徐含繡卻遲遲不肯,他歎息道,“我當然想幫他,可偌大江湖,又豈是我能說了算的?”
“沒關係,隻要有您這句話就行。”她含淚強笑,對何朝揚鄭重行了禮,起身宛如一陣清風淡然離開。何朝揚看著她的背影,又是一聲慨然長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