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個男人覺察到了她。他們顯得驚慌。迅速地隨便把衣服穿起來。她此時已麵無血色,亦沒有任何語言。
她狼狽不堪,還受了傷。男人們將她遣回了她舒適的床。
舒適的床。柔軟的床。潔白無暇的床。以夢為馬。馬兒們早已占據了染坊占據了床。它們陪伴著她,仿佛沉睡多年。從恣肆到安詳。從澎湃汪洋,到無風無浪。
醒來的時候,她像個小女孩一樣停靠在角落裏,雙目無光。
看啊,我們的妹妹是如此虛弱。
哥哥一臉無奈。年輕男人滿眼憂傷。
我會好好照顧她的。時間將擦除所有不愉快的過往。
染坊停工了。
哥哥仍常常去城裏的集市,不為生意,隻為采購。日子久了,入不敷出,隻得再找些別的活計。
不放心她自己留在家裏,就仍是年輕男人陪在身旁。
也沒有別的辦法,反正年輕男人除了染布,並不善事其他。倒是對她細致入微,嗬護百般。虧欠住在他的心裏,他想方設法補償。
我來為你唱支歌。馬兒之歌。
他撥弄一把班卓琴。弦聲細密流離,續續斷斷續續。
我可愛的馬兒啊,你們在哪裏,我需要一些,騎上去,騎上去……
他唱得忘記了自己。他想著那個高大憨實的男人。
第一次相遇,年輕人坐在集市的牆邊彈琴唱歌。一首歌,關於離開家鄉。唱得歡快恣意,好像外麵的世界有多美,讓人想要獨自前往闖一闖,卻又留戀故土,飄落幾許悲傷。
哥哥一眼就注意到年輕男人。以為他是馬戲團的藝人。
每次都看到他。有時夕陽之下,年輕人影子狹長。日光的餘暉把集市塗上一層金黃,金色的線飄移並攏,又化身成橘色的霞光。卻直到光消影散,仍不見年輕人收工回房。
哥哥覺得,這般的形貌與才華,總不至於是流浪的藝人。
從街巷的邊角經過,探身詢問,你為什麼不回家呢?
從來沒有人這樣問他。他固然就要無家可歸,卻沒有一個人前去問過。
原來他隻是城裏一個染坊的工人。不知是哪裏的孩子,從小被賣進來做工,吃苦耐勞著長大,仍是像株被施了神諭的植物,根生得牢固,芽葉發得凶猛;少年長成一棵大樹,生命的力量肆無忌憚地展示,舒張,狂風卷浪。他渾然不自知,除了染布,就是歌唱。
過分彰顯的人,不似庸常眾生般層出不窮。過於完美,便不再被認可。又是個男人,聲與影換不來地位與財富,尤物隻適合用來品玩或擺放。
嫉妒生發蜚語流言,跳竄的野火般聲勢蔓延:必然有魔鬼作祟,必然有精怪施咒。他們說他是妓女和工匠的私生兒。
大地沉默不語,大地卻又每天都發生變化。時代塗著掩飾的妝,火車,軸輪,蒸汽機。人們淹沒在機器的洪流之中。星球反複自轉,塵埃散逸在虛無的宇宙裏。
城裏的染坊,積斂了越來越多的財富。城裏的染坊,它的工人越來越少,機器越來越多。
美麗的男人,請你去門外彈琴吧,或者就伺候我們的主人。
美麗的男人,今晚請到主人的房間來,或者就去門外彈琴。
你為什麼不回家呢?
這樣的一句問候,整夜在年輕人的頭腦裏打轉。
他思忖著,他所在的染坊裏,沒有這樣的人。沒有人關心他。唯一有過一個嬸嬸十分照顧他,教他演奏班卓琴,教他民間的歌謠和遊吟詩。但是嬸嬸年紀大了,被雇主趕回了家鄉。
而他沒有親人,也沒有故鄉。卻在牆外唱著那首他並不了解含義的歌謠。一首歌,關於離開家鄉。唱得歡快恣意,好像外麵的世界有多美,讓人想要獨自前往闖一闖,卻又留戀故土,飄落幾許悲傷。
他其實並不悲傷,他隻想去一個能使他感到安全的地方。
因為,在彈琴唱歌之外,他不得不去主人的房間。
哥哥把布匹帶到集市上,價錢卻賣得越來越差。
城裏染坊的主人找到這個鄉下染坊的男人,他願意用合適的價錢成批收購他的布匹。條件是必須定期獨家供貨給他。
城裏的染坊主把收購來的手工布匹進行簡單的加工,再以更高的價格賣到更為遙遠的城市裏。鄉下染坊的成果卻很快被榨幹,等到他們不能及時交出布匹之時,熟諳生意經的染坊主又以此為由,拒絕交付欠下的賬款。
哥哥大打出手。打架的男人,常被賦予一種光環。這是一件神秘的標簽,從古到今,不曾散去。他是健壯的,勇猛的,真實的,迷人的。即便寡不敵眾,幾乎是受到重創,依然難以抹去他的一身豪氣。
年輕人站在牆外看著打架的男人。直到那些人都離開,他才上前去,掏出自己存下的所有積蓄,為男人治病療傷。
待到哥哥再度在集市尋到年輕人,專程還他錢財的時候,年輕男人說:可不可以不要你的錢,而是帶我走。
為什麼不?有什麼不可以?
我的染坊也很大,你可以在我那裏染布。
我有一個美麗的妹妹,也擁有曼妙的歌聲。
村莊很安靜,幾乎與世隔絕。有河流,有森林,美不勝收。
我可愛的馬兒啊,你們在哪裏,我需要一些,騎上去,騎上去……他繼續唱著。
在如此廣袤無垠的荒原曠野、河流深林。如此繁盛的三色堇花叢。如此的雨水。如此的馬兒,如此的橫空出世。如此的不顧常理,如此的不被安排。隻有大自然才有這樣偉大的力量和能量,使得這些如此以至於此。
琴音消散,少女依舊躺在床上。她還沒有從歌聲中抽離。飽含感情的歌聲打動了她,也攪痛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