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茵梨和李毓認識的時候才十九歲。在那個彌散著青春荷爾蒙的夏季,她拖著小皮箱,望著樹下那晦明晦暗的投影在他麵上遊走。微風拂麵而過,當他們四目相對,她便以為他就是她餘下的人生。
母上大人說:“你們若隻是因為某一點相同而在一起,那你們之間必定會有更多的嫌隙。宋茵梨,我說的並不是指出身的差距,而是指從出生以來,你們所接觸的圈子,被灌輸的思想,接受的教育的天壤之別。你若不信,你現在就盡情地掩耳盜鈴好了,總有你哭的一天。”
那時候的宋茵梨是如何的心高氣傲,這種違背戀愛自由的勸誡又哪裏入得了耳朵。她隻道皇太後是階級觀念太嚴重,思想迂腐古板。可惜,後來的事實證明,她媽終究還是她媽。
曲筱然和宋茵梨最後一次爭吵中,她摔了宋茵梨書桌上的所有東西。
曲筱然指著宋茵梨的鼻子大罵道:“宋茵梨,你真的以為癩蛤蟆也能配白天鵝?我告訴你,他動動手指頭就能得到的東西或許你努力一輩子也碰不著!”
“宋茵梨,你配不上他,但我能!”
曲筱然生在一個人人稱羨的演繹世家。她母親是名模,父親是名角,祖父祖母更是響當當的大演員。雖然,她很少會拿家境說事的。有錢的時候跟著大家一起出去撮一頓火鍋,沒錢的時候她也能陪著舍友一起啃幾個饅頭。若不是她自己提起,宋茵梨甚至都要忘了,她們之間有太大差距。
此後的第二天,曲筱然搬出了宿舍,再也沒有回來過。
宋茵梨一直在想,過去的自己究竟是為什麼能如此執著於這一份充滿矛盾的愛情。除卻那份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勇猛外,最多的大約就是不甘心了吧。不甘心這樣輕易地就把自己的愛情拱手送給別人,就像不甘心自己費盡心思完成的設計作品掛上他人的署名一樣。
現在想來,她的青春又過得何其荒唐。不論是她的夢想還是她的愛情,都一點一點被掩埋在了這蕭瑟的寒冬裏,不留痕跡。
宋茵梨和刑英解決完在北京的事物,第二天下午終於回了家。
意料之外的是,秦風居然也在。而更令她意料之外的是,家中竟然不止他一個人。宋茵梨還在玄關處便已經感受到了裏頭緊繃得一觸即發的氣息。
沙發上坐了三人。一位老夫人領著一對中年夫婦,並排坐在沙發的長椅上。秦風坐在側邊,麵上帶笑,給他們斟茶。
正在宋茵梨愣怔之際,那位老夫人已是雙眼一亮,顫顫巍巍地便衝了過來。她拉起宋茵梨的手左摸摸,右瞧瞧,喜道:“風風啊,這就是我的孫媳婦吧?哎呦,長得水靈靈的,真是好看。”
宋茵梨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秦風笑了笑,也順勢介紹道:“小梨,那是奶奶,這裏是叔叔和叔母。”
宋茵梨同他們自然又是一陣客套寒暄。隻是不論她如何招呼,那對夫婦卻始終板著臉,叫她好不忐忑惶恐。
“正好小梨也回來了……”老婦人從包裏掏了一個陳舊的紅漆木盒子出來出來,打開盒子,再從裏麵層層疊疊的牛皮紙中巴拉出一大一小兩隻銀鐲子來:“今天來也沒有什麼別的事,就是風兒要結婚了,我把這鐲子拿來……”
“媽!”一旁那女人堪堪截斷了她的話:“您答應過不帶這鐲子來的!”
宋茵梨被這忽如其來的衝突搞得頭腦發懵。她看了看秦風,秦風卻隻是似笑非笑地垂著眼瞼給眾人添茶,沒有半分要開口的意思。
“您是沒有孫子的不成?霖霖也二十好幾了,您再給他留個兩年,也總好過把這祖傳的東西給個外人!”
“外人?”老婦人麵色一沉:“芳芳,你這話就說得過分了!”
叔母麵上已然帶了怒色。她咬了咬唇,道:“即使大哥和那女人離了婚,我也隻當他們是性格不和,萬萬沒有想到他們竟然會這麼沒心沒肺!”說著,她又指向了秦風:“秦風,你說,你爺爺生前對你還不夠好嗎?他臨終前最記掛的就是你,念念叨叨地叫著你的名字,左等右等卻是連你的影子也見不著。真是個白眼狼,還不如養條狗來得忠厚……”
“夠了!”一旁一直沉默著的那個男人猛然打斷她妻子的出口惡言。他不耐地瞟了秦風一眼,又對那老婦人道:“媽,您要給就給吧,時間也不早了,咱差不多回去吧。”
老婦人歎了一聲,把那一對鐲子連著木盒子都放到了茶幾上,起身道:“風風啊,我知道你媽不待見我們,你們的婚禮我們就不去了。這鐲子你們拿著,就當是奶奶送給你們的結婚禮物吧。”
秦風也恭敬地站了起來,笑道:“謝謝奶奶。我送您下樓。”
其實,宋茵梨在很多時候都瞧不明白,秦風究竟在笑什麼。她實在不認為被當麵指著鼻子罵說“還不如養一條狗”是一件會令人心情愉悅的事情。
秦風送客返還的時候,宋茵梨正抱胸倚在玄關處的隔斷牆上。
“秦風,你平時不是很能說的嗎?今天怎麼倒是半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秦風蹲在玄關外換著拖鞋,聽見宋茵梨話裏的嘲弄,卻也隻是笑笑。
宋茵梨自覺沒趣,轉身回了客廳。茶幾上還擺著茶具,她順手便收拾了起來——從他們來,再到走,還沒有用掉半壺水。
宋茵梨扁了扁嘴。她再抬眼去看秦風的時候,卻發現他還沒有進來。
宋茵梨喚了幾聲,沒有回應。她又奇怪折回玄關處去瞧。隻是才剛探過腦袋去,便見正見秦風側身倚在牆邊,雙唇緊抿,麵色煞白,帶著搖搖欲墜的架勢。
宋茵梨嚇了一跳,趕忙過去察看:“哎,秦風,你不要因為我一句話就氣成這樣吧。”
秦風壓了壓上腹,緩緩睜開雙目,半真半假地笑了笑:“那你把我氣成這樣,又要怎麼賠我?”
宋茵梨張了張嘴,顯然被他這不要臉的碰瓷堵得一個氣結,眼珠子轉了幾圈也沒想出來要怎樣接話。
秦風又低低笑了幾聲,同她錯身而過,徑直向廚房走去:“晚上想吃些什麼?”
宋茵梨看著他的背影蹙了蹙眉。她思索了片刻,便又跟著走了進去,道:“今天就吃點清淡的吧。”
細數起來,宋茵梨是幾乎沒有見過秦風好好吃飯的。大多時候他都隻是象征性地陪著吃幾口就停了筷子,剩下的時間都是他看著她吃,再偶爾給她添些菜。宋茵梨時常在想,他是不是想著把她養成豬,好以此來襯托他的苗條帥氣。
“一會兒你可得多吃點兒啊,”宋茵梨挽起了袖子,往池子裏放上水:“畢竟是本姑娘親自洗的菜呢。”
他的麵色實在不好看,縱是在這一來一回的調侃中,他笑得如沐春風,卻始終也沒能往他的臉上再添幾分顏色。
他蹲身在矮櫥前翻找了好一陣,終於遞出了幾個大小合適的盤子來。
宋茵梨見狀,又忍不住調侃道:“秦風,你強迫症怎麼那麼嚴重啊。就吃個飯而已,還非得找個專用的,不累得慌?”
卻是不想,那人扶著廚灶站起來後當真虛虛地踉蹌了兩步,看得宋茵梨心下一驚。
他撐手在櫃子邊,微抿著唇,閉目扶額,
不知是不是宋茵梨手掌太涼的緣故,她總覺得他的身體滾燙得異常。
“你發燒了?”
秦風緩了緩才回應道:“有一點,大概是之前在北京受了涼。”
宋茵梨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約莫幾秒過後,她才猛然醒悟過來,把蘿卜往籃子裏一丟,驚道:“秦風,你不會是又要怪我大晚上把你叫到北京去的事兒吧?”
秦風被宋茵梨這一嗓子吼得低聲笑了起來:“所以,新帳舊帳那麼多,你還想抵賴到什麼時候?”
宋茵梨氣結,切下蘿卜的菜葉頭就朝著他的方向丟了過去:“無賴!”
秦風是個看人臉色的好手,說得難聽些,就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回話”,總之,他定然是能叫你麵子裏子都喜樂舒坦。當然,說秦風無賴自然是玩笑話了。相反,他很有風度,有風度到甚至都要沒了自我。
“行了,秦風,”宋茵梨杵著筷子抬眼去看他:“吃不下就不要勉強了,到時候不舒服了,可別又說是我害的你啊。”
秦風低垂著眼瞼,揉了揉額角,輕笑了兩聲,沒有再說話。
宋茵梨蹙眉,又道:“要不你先回房間休息吧。”
這一回秦風倒是意外地沒有推拒。他輕輕點了點頭,扶著桌沿緩緩地站起身來:“那你好好吃。”
宋茵梨自然是要好好吃的。
猶記得念大學的時候,宋茵梨在曲筱然曼妙身材的刺激之下,過上了吃完上頓沒下頓的日子。現在想來,天知道那時候她哪來的毅力,能硬生生把自己餓暈過去。
苗如月說:“小梨啊,你就死心吧,你就算餓死,也隻能從一塊厚地板磚瘦成一塊薄地板磚。人家有胸有屁股呢,你有嗎?”
當然,那個時候的宋茵梨是絕對聽不進勸的。
後來,宋茵梨在教室裏麵光榮地餓暈過去的事情被李毓取笑了很久。自此以後,他每天都會來給她送早餐,不管時間有多緊迫,也一定要拎著她,看她吃完。
他說:“小梨,你是板磚的事兒我都不介意了,還會介意你是一塊厚地板磚嗎?”
思及此,宋茵梨又停了筷子,埋頭看著自己胸部的那一片凸起,蹙了蹙眉。誰說她是地板磚了!
宋茵梨在細嚼慢咽地解決完這一頓飯後實在捱不過良心的譴責,端過一杯熱水上了樓。
她敲了敲秦風的房門,卻並沒有聽見什麼聲響。她又敲了幾下,等了片刻,卻還不見裏頭的人作聲。
大約是睡了。想了想,宋茵梨正欲離開,卻又忽然聽得裏頭那人低聲回應了一句:“請進。”
宋茵梨打開門的時候他正半支這身子。大約是初初醒來的緣故,他眼神還帶著迷離。
“小梨?”
宋茵梨端著水杯在房門前站了一會兒,還未思慮出要如何表達出自己恰到好處的關心來,秦風便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已然先開了口:“吃完後把碗放到水池裏就可以了。”
聞言,宋茵梨更是尷尬。她輕輕搖了搖手中的水杯:“你渴不渴?發燒……還是要多喝些水……”
雖然這蹩腳的關心和直男的口中的“多喝熱水”異曲同工,但秦風顯然還是愣了一愣,而後點了點頭。
他的房間收拾得很幹淨,擺設也很單調。屋內僅有必須的櫥櫃桌椅,沒有一點兒贅餘的裝飾。他床頭的小矮桌上放著一個小藥瓶,蓋子還開著,有幾粒藥片灑落在了桌子上——一反他慣來的風格。
宋茵梨將杯子遞了過去,他卻隻是微垂著眼眸,細碎著喘著氣,似乎沒有覺察出宋茵梨的意思來。宋茵梨隻好攬過他的身子,叫他靠在自己身上。
他燒得很厲害,依在她肩上的腦袋無意間擦過她敏感的脖頸都滾燙得要叫她瑟縮一下。
宋茵梨將杯子遞到他唇邊,他就著她的手喝水。他們靠得太近,就連他短而急促的喘息,宋茵梨都聽得一清二楚。
宋茵梨有些不自在,雖然她心知自己不該不自在,但他們之間的氣氛,實在是曖昧得叫人尷尬。
正當宋茵梨計較著他什麼時候才能把水喝完時,秦風卻接過了她手中杯子,從她身上坐了起來,扶著額角,又微微勾起了唇:“謝謝,水我自己會喝的。你也早點休息吧。”
宋茵梨看著他接過去的杯子,不禁摸了摸鼻子,心虛地笑起來:“那……那你好好休息……”
宋茵梨依言出去了,順手帶上了房門,屋內瞬時又陷入一片沉寂和昏暗。
秦風看著手中的水杯。杯中的水還是溫的,隔著那一層薄薄的玻璃,他的手掌也能感受到其上的溫度。
他的腦袋其實暈得厲害,甚至意識都還有些混沌。他眯了眯眼睛,小心地將杯子放到床邊的櫃子上,又躺了回去。
上腹那延延綿綿的灼痛感還未消減下去,他卻有些困了——其實這樣也未嘗不是好事。
房門再次被推開的間隙並不是很長。彼時秦風正蜷著身子側躺在床上,被這忽然的響動吵得微微睜開了眼。
他的視線有些模糊,卻也還能依稀辨清是宋茵梨的身影。
宋茵梨端了一盆溫水進來,輕手輕腳的,卻不想還是吵醒了那人。她不好意思地笑笑:“你燒得太厲害了,我沒有找到退燒藥。想了想,要不就先給你物理降溫試試。”
秦風眯眼看著她,似乎有些愣怔。宋茵梨等了半天,才見他微微點了點頭,應允地“嗯”了一聲。
“你睡你的就好了,”宋茵梨在他床邊席地坐了下來:“我會盡量輕一點兒的。”
秦風蹙了蹙眉,聲音中還帶著倦怠和沙啞:“地上涼,你坐到床上來。”
宋茵梨咧嘴笑了笑:“那就恭敬不如從命啦。”
他的呼吸不太平穩,縱是合著雙眸,眉間的溝壑也未曾平展。他的身子陷在那寬大而綿軟的被褥裏,被映襯得單薄而瘦削。
宋茵梨一顆顆解開他的扣子,用毛巾擦拭著他的身體。一路向下,他的手卻仍抵在腹上。她小心翼翼地挪開他的手,卻是不想,她才剛一扯動,他便輕哼了一聲,反倒壓得更緊了些。
宋茵梨有些為難地趴到他耳邊輕聲道:“秦風,鬆鬆手。”
秦風眼睫輕顫了顫,終於還是放鬆了手上的力道。
他手上還戴著那隻銀灰色腕表。宋茵梨想了想,替他解開了手表。那隻手表很普通,但在她解下的那一瞬間,卻不由得愣怔在了原地。
那隻低調的腕表下藏著一道疤,宛如一隻攀附其上的蛇蟻毒蠍,醜陋而猙獰,叫人心生驚懼。疤痕的位置很準,正在大動脈之上。刀口不長,卻足以見其主人的決絕淩利。
宋茵梨震驚地看向秦風,他卻反手將她的手握在了掌心裏。
“陪我睡一會兒吧,小梨。”他未曾睜眼,聲音仍舊倦怠而低弱。
他的身子很燙,手掌卻依舊冰涼。他的睫毛很長,闔上雙眼時,便在眼下投上了一片青影子。其實他不笑的時候,安靜乖巧得更像是一隻貓——叫人忍不住想要抱一抱,給予自己所有的溫暖。
宋茵梨順勢躺到了他的身旁,將他的手放到唇邊嗬氣。其實她是看見了的,他床邊矮桌上放著的那未蓋緊的藥瓶子上寫著的幾個字。
“安定”——用於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