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的十二月還真是冷。撲簌簌的寒風迎麵吹來,竄入宋茵梨還未來得及拉緊的領口,叫她不自覺地打了一個寒顫。
路上的行人仍舊是一如既往的多。他們神情淡漠地走來,又目不斜視地走過,大都是裹著羽絨服行色匆匆。
在一連串的“嘟”聲之後,電話那頭的人接了起來。
“小梨?”
即使是隔著手上那冰冷的機器,秦風的聲音也似乎還仍舊帶著他特有的溫度。
宋茵梨在路邊停了下來:“秦風……你今天有空來北京一趟嗎?”
“怎麼了?”
“嗯……就是剛剛遇著了一個朋友,他非說要一起吃個飯見見你。”
電話那一頭的人根本沒有抓她話裏的中心要義,仍舊繼續追問道:“你怎麼了,小梨?”
宋茵梨顯然對他這不抓重點的表現感到非常苦惱。她皺了皺眉,用手抹了一把麵上的淚痕,吸吸鼻子,道:“沒怎麼啊,北京風大,我都快要凍死了。”
見那人沒有答話,宋茵梨又試探地喊了一聲:“秦風。”
電話那一便許久都沒有響應。宋茵梨等了等,有些失落地理了理頭發,正要準備起身,卻又聽得秦風沉聲說道:“把地址發給我吧,小梨。”
秦風到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六點多了。
宋茵梨站在酒店門口等著那輛計程車停在她的跟前。秦風下車繞了過來,替她拉開了這一側的車門,安排她上車,才又再坐回車上。
他的麵色並不好看,身上也還穿著正裝,顯然來得匆忙。
宋茵梨歉疚道:“不好意思,要你突然過來。”
秦風笑了笑,打趣道:“妻命難違。”
不知是不是趕得急了的緣故,他額角還滲著細密的汗。他輕輕抿了抿唇,將臉偏向了窗外,沒再說話。
當然,他們之間的氣氛再尷尬也尷尬不過飯桌上。一個包廂內,四人的組合頗為怪異——宋茵梨,宋茵梨的丈夫,宋茵梨的前男友,以及,宋茵梨的前閨蜜。
包廂內一片死寂。
秦風首先打破了這一片沉默:“小梨,不給我介紹一下你這些朋友嗎?”
宋茵梨點點頭,趕忙借這這話頭接話道:“啊,不好意思,我都忘了。”說著,對著曲筱然的方向:“這位是紫羅蘭的禦用模特曲筱然,我的大學同學。”
秦風微一頷首,笑道:“曲小姐,你好。常聽小梨提起你,這一回倒是見了真容。”
曲筱然尷尬地扯了扯唇角,勉強回了個禮,從唇瓣中擠出兩聲笑來。
宋茵梨繼續道:“這位是紫羅蘭老板的獨子,本季度男裝模特,李毓。我的……大學同學。”
秦風又一頷首:“幸會幸會。小梨今天參加發布會,還要多謝李先生照顧了。”
一句話,說得親疏有別。李毓蹙了蹙眉,隻是秦風笑得太無害,叫他那莫名竄上來的火氣隻能又壓了回去。
李毓低垂下眉目:“客氣了。”
宋茵梨冷眼看著秦風和二人客套地寒暄,不禁暗暗勾了勾唇角。秦大律師與人打交道自然有一套,接下來她隻要乖乖閉嘴看著就好。
秦風舉杯笑道:“大學時候的同學情義最是單純難忘。我敬兩位老同學一杯,感謝你們的陪伴,能讓我遇見這麼美好的小梨。”
話是這麼說沒錯,但聽話的人卻未必不多想。話裏的意思單純,話外的意思卻是諷刺。
曲筱然顯然受不得這些陰陽怪氣的調調。她蹙了蹙眉:“哎,秦先生真是太抬舉我們了。這妮子大學時候可不是個省油的燈,和‘好哥們兒’出去玩可是能徹夜不歸的。”
宋茵梨自然知道她說的‘好哥們兒’是誰。若論起來,其實還是曲筱然先喜歡上的李毓。宋茵梨是知道曲筱然心思的,但那時候的她又是如何的心高氣傲,哪裏會甘願就此拱手相讓。是以,那一晚,她和還隻是朋友關係的李毓上了床。
宋茵梨抿了抿唇,有些不自在。身旁那人卻適時地揉了揉她的腦袋,笑道:“那還真是遺憾,我沒法看到這瘋丫頭耍瘋的樣子了。”
曲筱然顯然徹底惱怒了。她一勾唇角,露出一抹譏誚之色來:“秦先生還真是大度啊。”
曲筱然這一聲冷笑,將那表麵上那還算和緩的氣氛都給凝固住了。秦風笑了笑,沒有分毫要打圓場的意思。一時間,四人相顧無話。
不多時,李毓終於開口招呼大家:“都吃菜吧。”說著,他又看向了秦風:“秦先生,兩位都是女士,不好喝太多酒,那就咱倆喝吧。今天有幸能聚在一起,大家都高興,咱也就不要那麼斯文了,換個大點兒的杯子,秦先生不會介意的吧?”
秦風微微點了點頭:“自然。”
李毓今天似乎真的是興致頗佳的模樣。他將二人的酒杯倒滿,笑著舉杯道:“第一杯,敬小梨,恭喜小梨找到了人生歸宿。”
說著,他毫不猶豫地一仰頭,不帶絲毫停歇,將那一大杯酒一飲而盡。
李毓抬了抬手,示意著秦風杯中的酒,道:“小梨的酒就請秦先生代喝吧,請。”
秦風自然又是一勾唇,將杯中酒飲盡。
“這第二杯,敬秦先生,感謝秦先生對小梨寵愛有加。”
這酒是出了名的烈酒,濃度自然不必說。尋常人家是買上一瓶得心疼上半個月,能將這麼名貴的酒糟踐成涼白開的,大約也就隻有李毓李大公子了。
“第三杯,祝小梨和秦先生白頭偕老,幸福……幸福安康。”
兩杯下肚,李毓的眼神已經有些迷離了。曲筱然拉了拉他的衣擺示意他停下,卻仍舊無濟於事。
他將飲盡的酒杯傾倒過來:“請吧……秦先生。”
宋茵梨看著李毓不自覺地蹙起了眉頭。她張了張嘴,卻終究還是把要脫口而出的話咽了回去。
秦風也不多說一言,隻是唇邊帶笑,一一奉陪。宋茵梨是見過他喝酒的。旁人喝酒都是雙頰通紅,他卻總是將臉色喝得越來越蒼白。
“第四杯,敬我們那段青澀的……大學時光,敬……敬……呼……敬那時候眼裏隻有單純和美好的我們。”
“第……第五杯,感謝我們的相遇。佛說……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才換得今生的一個擦肩而過……我們都要感謝緣分……感謝緣分讓我們聚在一起。”
“第六杯……第六杯,祝我們友誼長存。曾今是我,筱然,小梨……現在多了秦先生……我們……我們都要好好的。”
說著,李毓又抬起杯子就要往唇邊湊。曲筱然猛地站起來拉住他的手,大喊道:“你瘋了,李毓!”
李毓蹙眉,掙紮著要抽出手來。
宋茵梨冷眼看著,忽地將筷子重重地摔到了桌子上,走過去,一把奪過李毓手中的杯子,一甩手,便將杯子砸在了地上。
那一聲酒杯碎裂的脆響在這包廂中尤為刺耳。
李毓呼呼地喘著氣,顯然已經有些站不穩了。他虛虛地退了兩步,眯起眼來看著宋茵梨。半晌,他才顫抖著聲嗓說:“小梨……我好難受……”
他揪著胸口,呼吸越來越沉重。宋茵梨扶了他一把,他卻將整個身子都倒在了她身上。
“李毓?”宋茵梨拍了拍他的身子,卻始終也沒有他的回應。
耳邊隻有他越來越虛弱的呼吸聲,宋茵梨又拍叫了幾聲,驚恐地對著身後的曲筱然喊道:“叫救護車!”
李毓是酒精過敏體質的事情在眾同學朋友之中本就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大小的聚餐裏,身邊人會幫襯著他說話,平日他更是滴酒不沾。宋茵梨沒有想到,這一回他會這樣不管不顧。
好在醫院離得不遠,救護車來得很快。他隻是暫時性休克,並沒有什麼危險。
一直到宋茵梨走出醫院,她才猛然想起來,她竟然把秦風落在了酒店裏。宋茵梨扶額,想起自己方才想都沒想就跳上了救護車,看都沒有再看人家一眼,真是好不厚道。
她停在醫院門口,正想要撥通秦風的號碼,卻正見秦風坐在路邊燈下的長倚上,向她揮了揮手。
路邊來往的行人寥寥。此時已經半夜,更何況北京十二月的天氣也不是好受的。
秦風獨自坐在那長椅上,躬著身子,頭頂的路燈將他的笑容都暈染得模糊了。即使是在這刺骨寒風中,他的額上也仍舊掛著汗。
宋茵梨小跑了過去:“你是不是傻呀,坐在這裏吹風。”
那人笑了笑,反倒把她也拉著坐了下來。他的手很涼,凍得宋茵梨禁不住打了個寒顫。
“走不動了,陪我坐一會兒。”說著,他脫下外套來披在她身上:“你朋友可真過分啊,就這樣順理成章地留我在那裏埋單。”
聞言,宋茵梨不由得笑出聲來。
“你還笑。”秦風敲了敲她的腦門:“那酒一瓶可得要你三個月的工資。你說你要怎麼賠我。”
宋茵梨扁了扁嘴:“怎麼那麼小氣啊,秦大律師。”
她本是因著玩笑推了推他,卻是不想,她的手才剛用力,他的身子便是一歪。他下意識地悶哼了一聲,壓在腹部的手又深深地陷了進去。
宋茵梨顯然被嚇了一跳:“你還好吧?”
秦風埋著頭輕搖了搖,半晌,他才揚起臉來:“酒太烈了,好酒可不是用來這樣喝的。”
宋茵梨收回目光:“你好像一開始就知道我和他們是什麼關係的樣子。”
“看你們之間的氣氛,再試探了幾句,也就猜得八九不離十了。”
宋茵梨挑了挑眉:“也對,秦大律師最擅長的就是看人臉色了。”
秦風輕笑了兩聲,目光轉向不遠處那聳立的醫院高樓:“你確定不再去看看他嗎?”
宋茵梨頓了頓,還是搖了搖頭。她微微一側身,便撲身到了他懷裏。
秦風顯然被她這忽如其來的擁抱給撞得顫了顫。
“別動,借我抱一會兒。”宋茵梨將臉埋在了他的肩窩上,聲音悶悶道。
她和李毓走到如今這一步緣由,決不僅是因著那一句“分手”。從一開始,他們之間的隔閡便已是一道永遠也無法逾越的鴻溝。曾經的她總是以為隻要她閉眼不去看,那麼這一道雅魯藏布大峽穀就隻會是一條小溝渠。後來她才終於發現,不論她看與不看,亞歐板塊和太平洋板塊都永遠不會停止碰撞擠壓。
宋茵梨的雙手從秦風的腰間穿過,環抱住了他。他的懷抱帶著令人心安的溫暖。
宋茵梨抽泣了幾聲,溫熱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從她的眼眶中滾落了出來。她哭了,並不是為了誰,而是為了曾經的桀驁不馴,為了曾經的單純美好,為了他們那一段回不去的青蔥時光。
秦風愣了愣,將抵在腹間的手抽了出來,覆在她的背上,輕輕地拍了起來。
如果硬要細論他們之間埋藏在最深處的情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交彙的,那大抵就是這一晚了吧。她將全部的脆弱都暴露在了他的麵前,他將他那顆沉寂已久的心臟中的最後一絲柔軟都給了她。
秦風笑道:“小梨,你要再哭,一會兒我這件襯衫可就沒法再穿去法庭了。”
聞言,宋茵梨如夢驚醒一般,猛地抬起頭來:“你今天上庭?”
那人點了點頭,撐著長椅扶手走到路邊去攔車。
宋茵梨趕忙跟了過去:“抱歉,耽誤你工作了。”
“嗯,”秦風倚身在路邊燈柱上,淡淡笑道:“所以罰你回去好好休息。”
“先生,請問您要去哪?”
司機手指敲著方向盤,等著後邊乘客的答案。卻是許久也不見回應,司機疑惑地回過頭去:“先生?”
後排坐著的那個男人正蜷著雙臂,側身倚在車門上,雙目微閉,麵色霜白。他將嘴唇抿得很緊,麵上都是細細密密的汗。司機不由得又叫了幾聲:“先生?您還好嗎,先生?需要去醫院嗎?”
聞言,那人微微睜開眼睛,下意識地勾了勾唇角:“不必了,送我去機場。”語畢,他又加了一句:“麻煩在前麵的藥店停一下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