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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那一天,所有的人都是看見了那束光的。
不隻是生活在大鮮卑山的那些胡人的後代,也不隻是守候在呼瑪河畔白山腳下的呼蘭部,整個拓跋部還有北邊的賀蘭部,南邊的獨孤部,東邊的庫莫奚部以及西邊的鐵弗部,甚至連陰山以北的柔然和高車部,太行山那邊的燕國慕容部,無一例外都讓那束強大而奇特的光亮所震醒。這麼說吧,那個奇特的晚上,確切說是在太陽快要掉進海拉爾河水麵,馴鹿們舔足了厚厚的青苔,拖著臃腫的肚子快要回到它們的領地,野麅子們紛紛逃出神秘的林地,想到海拉爾河或者它的支流額爾古納河還有哈拉哈河裏飲水時,那束光突然在天邊極北處閃亮了起來。
最先看到那光的,自然是額布老爺。因為他離光升起的地方最近。
額布老爺是鄂倫春族人,他跟拓跋家族不同,雖說都是胡人的後裔,但胡人消亡已有很長年頭了,長得額布老爺都記不起來了。到他們這一代,鄂倫春跟鮮卑人已經完全不認為是一家人了。他們擁有各自的領地,在各自的地盤上狩獵、捕魚、追趕麋鹿,用各自的懷抱暖著健碩的女人,生下同樣不認為是一個族類的“烏特”
和“烏娜吉”。聽聽,光這稱謂就不一樣。額布老爺認為,隻有鄂倫春族,才是這山的正宗,河的正宗。也隻有他們,才能真真切切守護著這山神、火神還有河神。而已經遷徙到漠南草原和多布庫爾河那邊去的拓跋家族,他們早已不管兒子叫“烏特”,也不管女兒叫“烏娜吉”,他們叫什麼額布老爺管不著,但額布老爺認為, 在他的烏力楞,女人們肚子裏懷的,要麼就是“烏特”,要麼就是“烏娜吉”,他才不容許隨隨便便給河的子孫更換稱謂呢。
額布老爺有四個“烏特”,三個漂亮健壯的“烏娜吉”。當然,額布老爺馬上又有新的孩子要降生了,半年前另一個部落的長者烏哈給他送來良駒五十匹,風幹的黃羊若幹,附帶著還有上好的麅子皮灰鼠皮等,更讓額布老爺高興的是,烏哈把他心愛的“烏娜吉”,一個有著濃密黑發、烏亮眼睛的漂亮的十七歲的女兒送給了他。那可真是頭上好的母鹿啊,野性、勇敢,有使不完的力量。額布老爺一想起他年輕美麗的小妻子達麗亞,就興奮得不能自已。額布老爺有過兩個妻子,他的第一任妻子阿蘇卡在給他生下四個健壯的兒子、兩個漂亮的女兒後走了,是被河神喚走的。那年秋天,阿蘇卡帶著幾個女人去一條叫達尼羅河的河邊洗柳樹皮—每年秋 天,她們都要把剝下來的柳樹皮洗一洗,然後放在太陽下暴曬,曬過之後的柳樹皮再經她們靈巧的雙手揉搓,抽絲般從中抽出一條接一條的線來,這些線不但能縫補麅子皮,還能搓擰成細細的繩子用。當然,搓擰繩子並不是主要目的,抽過線之後, 她們還要把柳樹皮拿木棒反複捶打,捶來捶去,柳樹皮就變得非常柔軟非常溫和了, 那是女人們的寶。當女人們每月來那個時,柔軟溫和且經過千百次捶打的柳樹皮就派上了用場。
但是那天出了事。據跑回烏力楞的女人說,當時她們已經洗完了柳樹皮,太陽眼看要被遠處的河流吞吸進去,整個山林已經呈現出蒼白而昏暗的暮色,幾個女人打算收拾起東西回烏力楞時,一陣風突然刮來,吹落了阿蘇卡手裏一塊柳樹皮。阿蘇卡才不想讓她的柳樹皮掉進河裏呢,於是掉轉身子去打撈。偏在這時,安靜的河邊突然驚起一隻猞猁。那隻猞猁嚇著了阿蘇卡,腳下一滑,噗,掉進河裏去了。幾個女人手忙腳亂一陣,都沒能抓住阿蘇卡,於是驚慌失措地跑去告訴額布老爺。等額布老爺鹿一樣躍到河邊時,天色已徹底地暗了下來。達尼羅河顯得很平靜,一點看不出做錯事的樣子,悠悠哉哉流向呼瑪河和大白山的方向去了。
額布老爺失去了他的第一任妻子,很是悲傷了一陣子。他的四個兒子兩個女兒也一齊跟著他悲傷,整個烏力楞都被烏雲壓著。直到第二年夏天,杜鵑花再次開滿
山坡,烏力楞走進另一個部落的頭人時,笑容才又回到額布老爺臉上。
額布老爺的第二任妻子是鄂溫克人。鄂溫克跟鄂倫春其實是一個祖先,這點他們都知道。所以當亞諾利跟著他的父親—另一片水域的頭人騎著馬來到額布他們的領地時,額布老爺的雙眼就被眼前寬額頭小嘴巴鼻尖上有顆青色的痣的亞諾利吸引了。那個部落的頭人看出了額布老爺的意思,他的雙眼全是征服的光芒:“帶著她去吧,讓她騎著你的棗紅馬,踏遍這草原,讓她品嘗到清澈的托河的水,在多布庫爾河為你生下一個個雄壯的鹿崽。”當時他們的部落正朝多布庫爾河方向遷徙, 聽說那裏的水草更加肥美,寬敞的河穀還有茂盛的水草正等著他們去養大批的馴鹿呢,當然,山腳下那一片開闊的草原更是他們搭建“斜仁柱”的好地方。可是好景不長,大約兩年後,就在他們離開托河打算朝多布庫爾河方向去時,一場瘟疫襲擊了他們。那場瘟疫真是鋪天蓋地啊,來勢凶猛,根本抵抗不住。亞諾利剛剛生下吉可婭不久,那可是一隻溫暖可人的小兔子,抱在懷裏軟綿綿的。已經有兩個女兒的額布老爺簡直對吉可婭疼愛極了,不管是打獵還是捕魚回來,總是先撲進自己的斜仁柱,將溫若小貓的吉可婭抱進懷裏,然後咿咿呀呀發出一片昵愛的叫聲。
但是那場瘟疫讓這種咿咿呀呀的笑聲消失了,亞諾利是最先染病的,她臥在麅 子皮上起不來,渾身發燙,臉頰燒得著火一般。緊跟著吉可婭也染病了,烏力楞還有不少女人和孩童也都發燒,渾身癱軟得沒有一點力量,連爬出斜仁柱的力氣也沒有。泥諾薩滿不分晝夜地穿梭在各個斜仁柱間,她身上那件鑲嵌了各種禽獸圖案、插滿了羽毛和碎片的神衣早已被汗水濕透,可她完全顧不上,甚至神衣上白色羽毛掉了許多她都未能發現,神衣神帽上的各種碎小的飾物在風中發出叮叮當當的聲音, 那聲音在那些個日子裏有了獨特的神意,成了整個烏力楞躲過災難的希望。但是不管泥諾薩滿多麼用力,她的鞋子都掉了好幾雙,後來竟然赤著腳奔走在各斜仁柱間, 因為太多的人需要她的祈禱。遺憾的是,泥諾薩滿最終還是沒能從死神手中救下聰慧美麗多情溫順的亞諾利。亞諾利被那場瘟疫奪走了生命。但泥諾薩滿也有值得驕傲的事,她救下了小兔子一般的吉可婭,讓額布老爺那年的悲傷沒像額爾古納河那樣滔滔不絕。
吉可婭因此也成了額布老爺最疼愛的一個烏娜吉。
一想起吉可婭,額布老爺立馬想到了遠在漠南草原雲中一帶的老朋友拓跋什翼犍。他們兩個可是有些日子沒見麵了,自從拓跋什翼犍繼承了王位,成了代國新一代君主,他們見麵的機會就越來越少。這也怪不得什翼犍,拓跋家族離開鮮卑山很
久了,一路南下,草原成了他們的家。額布老爺卻舍不得這裏,他離不開這裏滿山的鬆林,筆直而秀氣的白樺,當然也離不開嘎仙洞,離不開滿山的馴鹿,離這不遠就是神鹿島呢,一想到那成群結隊撒著歡的馴鹿,額布老爺的心就要沸騰了。他是帶著他的烏力楞離開過這裏,也嘗試著往漠南草原去過。可不習慣啊,在山裏生活久了,一望不見茂密的森林,望不見大片大片的杜鵑,聽不到“呦呦”的鹿鳴,看不到那條阿裏河,他的心就不安,就覺得丟了什麼。於是數次地,帶著他的烏力楞回到了阿裏河。到現在,額布老爺真是哪也不想去了,就想老死在阿裏河,老死在嘎仙山。當然,額布老爺這樣做,也是跟拓跋什翼犍有個約定。這頭雄壯的健鹿, 是想征戰草原呢。而把他的家,他的山他的樹,交給了他,讓他替他守著。也好, 是駿馬,總得馳騁在草原上;是雄鷹,就要搏擊長空翱翔萬裏。不過見不到拓跋, 額布老爺心裏難免會有點悲傷。
尤其現在,代國遇到了麻煩。代國太大了,額布老爺始終想不通,拓跋家幹嗎要把部落整那麼大?額布老爺也喜歡大,但他不喜歡占領別的族群的領地,他隻護著他的烏力楞,隻守著這片山,守著阿裏河。頂多也就是山神發怒的時候,帶著他的族人順著額爾古納河往稍遠的水域去。但是很快他又會回來。他不會像拓跋家那樣,目光始終盯著他人的領地,盯著蒼茫的河流還有水域。
是啊,雖然他們都是從大鮮卑山走出來的,靠遊牧和狩獵來過活,但拓跋家野 心更大。自從那個叫拓跋力微的人出生後,大鮮卑跟以前就大不一樣了。力微帶著他的子民,越過了九十九座山,渡過了九十九條河,繞過了九十九道彎,走過了九百九十九天,終於走出了茫茫的鮮卑,步入了開闊的草原。天啊,額布老爺壓根想不到,離開鮮卑山他們會活下來。不但活下來,還馴服了草原上的馬,愛上了草原上的牛羊還有女人。哦,草原上的女人,那可很不一樣呢。他們在力微的統領下, 鐵血踏塵,征戰四方,不久之後就成了漠南草原新的霸主,創建了自己的國家代國。現在什翼犍已成十三代了,代國在漠南還有漠北草原,已經成為不可小覷的野雄之國。按鄂倫春人的計數方法,十二為一輪回,一個大輪回之後繼位的什翼犍,真是跟他的祖先力微一模一樣呢。不,比力微還野心凶猛還不可阻擋。他是頭野性的豹子呢,喝了鹿血的豹子,火燒火燎的野豹子。不,簡直就是頭野蠻的棕熊嘛。這頭棕熊不隻是再次向鐵弗、獨孤、敕勒人展示了力量,還把燕國慕容族以及漠北草原另一隻雄鷹賀蘭族,也同樣擁進了懷抱。他還連著娶了慕容大王的兩個女兒,替他生下了一堆王子。至於黃河流域那些個大大小小的部落,就更不用說了。
眾星捧月。
可他還不知足呢。
這頭豹子,野心不小啊,他一定是又盯上長安的氐族人苻堅了。額布老爺的擔憂正是來自這裏。
額布老爺對遠在長安的苻堅並不了解,不關他的事呢,氐族跟鄂倫春一點交集 都沒有,況且氐族也不是從大鮮卑嶺走出來的。在額布老爺這裏,認親隻認大鮮卑, 但凡跟大鮮卑沒有關係的,他都視為外人。可苻堅這個外人不同啊,額布老爺雖然懶得聽氐族人的消息,但總有人把苻堅還有秦這個字送進他耳朵裏。
都是一些喜好是非的人。當然,也是一些心裏沒底的人。擔心哪一天,秦王苻堅會把數萬的兵馬送到鄂倫春的眼皮底下。怎麼可能呢,額布老爺才不相信有哪股力量能穿越千裏草原,再越過重重疊疊的山巒將威逼送到鮮卑山下。這山,這水, 哪一道不是屏障啊。就算來了,這滿山的馴鹿還有野麅子,也不會放過他們。他們有神靈保護呢。
額布老爺憎恨這些膽小而又多嘴的人,覺得他們吃了上好的鹿肉,穿著暖暖的貂皮,卻不把心思用到自己部落,反倒成天盯著別人家的事。當然,他不會這麼怪什翼犍。什翼犍做什麼他都支持,誰讓他們是老友呢。額布老爺最大的缺點就是能寬容得了同樣是大鮮卑走出的拓跋人,那也是他們的一支啊。
這麼想著,額布老爺笑了。可是笑容很快凝固在了臉上,緊跟著,就被一層黑黑的烏雲給遮蔽了。
烏雲來自那個有野狼之心的苻堅。
都說遠在長安的苻堅驕橫跋扈,欲望無邊。往西掠奪還不夠,已經將目光瞄在 了漠南草原上。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來,額布老爺越來越覺得,什翼犍要攤上事兒了。
額布老爺最近常常聽到這樣的消息,包括不久前給他送來風幹羊肉還有上等山貨,包括熱烈多情的小妻子達麗亞的鄂溫克頭人阿索羅,也跟他提起了這事。額布老爺懂阿索羅的心,他一定也是聽信了傳聞,想用女兒達麗亞暖住額布老爺的心, 萬一苻堅掠殺過來,額布老爺不會不管他。喜歡在草原和山林間走來走去的阿索羅一定知道,額布老爺跟拓跋家關係不一般呢。笑話,真要有那麼一天,這片草原上還有拓跋家族嗎?苻堅踩不平雲中,吞不掉整個代國,怎麼能到了大鮮卑呢?
額布老爺雖然痛快地收下了達麗亞,但對阿索羅的無知和膽小卻同樣給予了鄙視。這些人總是不會想問題啊,他們的膽子比黃鼠狼還小,對事物的判斷簡直離題
萬裏。但阿索羅後來的一句話,還是讓他重視起來。
阿索羅說,跟代國世代為仇的鐵弗部也躍躍欲試,首領劉衛辰已率領三萬餘人跟苻堅遙相呼應。
這可不是好事。家賊難防。尤其對什翼犍這樣一個心裏從來不設柵欄的粗糙的男人。
額布老爺的心不由得懸了起來。
上次跟拓跋什翼犍見麵,還是三年前。漠南草原一個叫牛川的地方,額布老爺帶著上好的皮毛還有各色山貨去漠南為自己的部落換回女人們新鮮的衣裳、治病用的藥材以及煙葉。額布老爺的煙癮越來越重,可山裏麵真是找不到可供他盡心吸食的東西,隻有去漠南草原換。對了,上次他還帶了不少麝香,那可是寶貝呢,為烏力楞換回了好些個外族女人,其中就有額爾古納河對岸的俄族女人。其實河的對岸以前也是額布家族的地盤,可惜祖先未能抵擋住俄族的多次入侵,不得不從對岸遷移過來,那片層巒的山林還有無盡的疆野就再也不能自由出入了。就算是冰雪封凍住整個河麵,烏力楞的孩子也不敢隨意地爬冰過去。不過額布老爺喜歡拿麝香和上等的貂皮還有熊膽換一些年輕健壯有著肥臀細腰,兩隻奶子鼓脹的俄族女人過來。這可不是鬥氣呢,自從額布成為這一族的族長,他帶著烏力楞的男女遠離戰爭,選擇那些外族輕易到達不了的地方棲息。鄂倫春的這一支族人迅速強大起來,烏力楞裏盡是年輕氣盛的男人,他們可少不得女人。額布老爺指望這些外族來的女人給他的烏力楞下很多的崽呢。這些外族女人手腳是笨一些,不像達麗亞她們,躺在麅子皮上就是嗷嗷叫的母鹿,一旦起來,爬樹越山,采摘果實,個個是能手。不急,有烏力楞的女人在,外族女人啥都可以學會。額布老爺對自己烏力楞的女人充滿著信心。
正巧什翼犍帶著他的世子拓跋寔還有重臣燕鳳和年輕英俊的侍衛長孫肥要去賀 蘭部,兩人在異地相遇,分外開心。當晚額布老爺就用鹿血酒把拓跋什翼犍給灌翻了,甭看拓跋比他年小十歲,塊頭也比他大得多,喝酒可不是他對手。也是在酒後, 一向不把事當事的拓跋跟他提起了苻堅,提起了秦王的野心。
“他的狼心早已暴露,殘忍的鐵蹄已踩過不少草原,現在他盯上代國了,這隻野狼。”拓跋什翼犍狠狠灌下一口鹿血酒說。
已經越來越少血性隻求寧靜寬容的額布老爺受到了感染,同樣帶著血性說:“你是從大鮮卑飛出來的雄鷹,是一隻永不服輸的神雕,用你鮮卑人的血去染紅他的長
安吧,也好讓整個草原還有山野寧靜下來。”
那宿他們談了許多,後來額布老爺的一雙眼睛盯在了年輕英俊的拓跋寔臉上。 拓跋什翼犍有四個兒子,額布老爺最欣賞的就是長子拓跋寔。拓跋其他兒子要麼狡詐、不誠實,比如拓跋寔君,要麼就缺少男人的野性,獨獨拓跋寔,不但有野性, 更是有智慧。額布老爺領教過他,那是在拓跋寔小時候,拓跋什翼犍帶著他去嘎仙洞朝聖,在他的烏力楞住過一段日子。那時還看不出這小子有多麼智慧,但從他黑亮的眼睛裏,額布老爺看到了鮮卑人和鄂倫春人共有的那一抹鮮亮。是的,隻有眼睛鮮亮的人才有智慧,這是額布老爺閱人無數後的經驗。後來他帶著拓跋寔去打獵, 正是野麅子和野狼出沒的季節,額布老爺擔心拓跋寔遭到狼群的襲擊,拓跋寔笑著說:“您小看我了,等著傻眼吧老麒麟。”老麒麟既是對他的尊稱更是對他的讚譽, 額布老爺喜歡年輕的小子們這樣叫他。那天拓跋寔竟然獵到了一隻麝,淺褐色並有白斑點的原麝。額布老爺可是很長時間沒享受過射到麝的快樂了,這種前肢短後肢長蹄小耳大有著發達獠牙的家夥,越來越成為寶貝了呢。額布老爺驚喜中揣著不解, 詳細詢問拓跋寔是怎麼嗅到這山寶的。結果讓額布老爺哈哈大笑,原來拓跋寔不隻是會學呦呦的鹿鳴,更是將麝的叫聲仿得惟妙惟肖,出神入化啊。他潛入叢林,靠機敏的耳朵聽出了遠處有麝在動,於是俯下身來,捏起鼻子歪著嘴巴,學母麝一樣發出求歡的聲音,結果雄麝果然上當了。隻要進入拓跋寔的視野,不管你是多麼精明的生靈,都逃不開那張弓的。他隻用了一箭,就為額布老爺帶來了巨大的歡喜。額布老爺正要誇讚他呢,拓跋寔卻歎著氣說:“要是有一天,我們不再捕殺它們, 讓它們能在我們眼前大方地穿過,那該多好。”
額布老爺當時就驚訝了:“不射殺它,哪來的美味?”
“可我討厭箭,害怕聽到它們將死時的哀鳴。”拓跋寔說著話,離開了斜仁柱, 丟下沾沾自喜的額布老爺,有點憂傷地往阿裏河那邊去了。
“是個有情有義的家夥。”額布老爺那天看著拓跋寔年輕的身影說。
而那晚,就是在牛川跟拓跋什翼犍喝醉了鹿血酒的晚上,額布老爺腦子裏多次 閃出吉可婭那張火辣辣的臉來。吉可婭完全像了她死去的母親,簡直就是翻版呢。棱棱的鼻子,俊俏的臉龐,尤其那雙忽閃忽閃的黑亮眼睛,更是藏著火一般的熱烈, 平時看著卻跟阿裏河的水一樣溫柔平和。是該送給他了,好鞍就要送給好馬,好弓箭自然要好獵手來配。那晚額布老爺差點就把這話說出來,可拓跋什翼犍突然說:“知道不,這次去賀蘭部,我要給拓跋家族帶來最上等的禮物,那是什麼呢,你猜不著啊。”
額布老爺傻傻地猜了許多,換來的竟都是拓跋什翼犍豹子般的笑聲。最後拓跋 什翼犍抱著他的肩膀說:“我要帶回賀蘭部的精靈,帶回他們最漂亮最迷人的公主。老額布啊,賀蘭王已經答應要把女兒嫁給我兒子拓跋寔了,這次我就是專程用我的勒勒車還有我的棗紅駿馬去馱回她的。”
“什麼?”額布老爺一下定住了,喝了酒的腦子一時反應不過來。半晌,自己衝自己說,“賀蘭公主?”
什翼犍又捧起一碗酒說:“是啊,老家夥終於舍得把他最耀眼的一顆明珠戴到我兒子的王冠上了,換作別的女人,我一點不高興,可上月公主是整個草原都在張望的一輪明月啊,她不但有讓山川失色的絕色美貌,更有無上的智慧和寬厚仁慈的心。祝福我吧老家夥……”
什翼犍說著說著,忽然醉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