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重慶一連下了多日的雨,蘇雲端著一杯咖啡,站在客廳的窗邊,看著花園裏的一片綠意,聽著屋簷滴滴答答。這裏是陪都,也是山城,屋後不多遠便是山。隻是有霧,看一切都不清楚。遙遙的,像一幅水墨畫,那樣寂寞。
沈沛霖今日回來得早,手下幫他打傘一路快步進了屋子。蘇雲不回頭,沈沛霖也由她,隻從身後抱著她:“今日做了什麼?”
每一日,他總是這樣不厭其煩地問她,今天做了什麼,吃了什麼。他隻是哄著她說話,不在乎她的答案。關於她的這些事情,小樓裏的傭人會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她的性子一向淡漠,他也隨著她,並不在意她的沉默。沈沛霖低頭在她的頭發上落下一吻:“有沒有吃飯?”
“沒有,不餓。”蘇雲說。他環上來的時候,雖脫了大衣,但還是有一些潮氣,她不喜歡。這個男人即使是在溫柔地笑,也給人帶來壓迫感。
怔忡的工夫,沈沛霖拉過蘇雲的手,把咖啡杯隨手擱下:“在窗前站了多久?手這樣涼。”
“沒有多久。”蘇雲笑笑,手任他握了去,“你既回來了,便叫他們開飯吧。”
沈沛霖低低地應了一聲,撩起她散落下來的頭發,將一副耳環給她戴上:“這是今天剛從上海那邊捎來的,很襯你。”
她的身體僵住不能動彈,他怎麼能這麼懂女人的首飾,將她之前戴的金耳環取下,手指輕輕捏搓著她的耳垂。兩人隔得太近,她能感受到他呼吸間噴出的熱氣,他的手停留在她的耳側,借機端詳著她。
蘇雲避開了他的對視,借著看耳環,掙開他走到穿衣鏡前,把頭發理好。耳環是金色的蝴蝶樣式,小巧精致,翅膀翩翩,要飛起來似的。她曾喜歡過這些東西,金銀珠寶本身閃亮,若是做工再好一點便更不顯得俗氣。風光那會總去給煙盒和月份牌拍插畫廣告,戴過的首飾總會引起夫人小姐的競相模仿。那時候雖然口口聲聲說錢財是身外物,卻也因為這個,和他弄出了這一段孽緣。
他如此費盡心思地討她的歡心,她是應當領這個情的。鏡子裏麵男人站在她的身後,不悅目光帶著驚豔迷戀,蘇雲低下頭:“謝謝。”
沈沛霖上前一步,攬住她的腰,鼻子和她相觸:“怎麼謝我?”
蘇雲的頭一避,沈沛霖不依不饒地貼了上來,吻住了那隻展翅欲飛的蝴蝶,唇慢慢移動,銜住了她。蘇雲的身子一軟,沈沛霖的手恰是時候地扶住了她的腰。纏綿了一會兒,沈沛霖的唇放過她,攬她往餐廳走去。
重慶氣候潮濕,因此多食辣。在蘇雲和沈沛霖居住的這個楊家山公館裏麵,廚師卻做得一手口味不錯的江浙菜。這是沈沛霖的喜好,他生在浙江,雖然父母早亡,但也是家境殷實,把口味吃得極刁。浙菜講究用料要鮮,戰時物資本匱乏,可沈沛霖的身份擺在那裏,倒真是沒有虧待他的腸胃。
蘇雲食量小,小口喝著雞火蓴菜湯。這是一道西湖名菜,據說還曾被文人用來表達思鄉之情。整碗湯底翠綠翠綠的,賣相極佳。
蘇雲側過頭看向沈沛霖,自從來了小樓,她便一直在想,若是當初她沒有央求他幫忙,他們會不會是另一個樣子?
那天的夕陽那樣好,天空中出現了火燒雲。屋子裏的光線有些暗,他穿著一件軍用襯衣,袖子隨意地挽了上去。他對她笑的時候,表情是柔和的,和傳說中陰沉狠戾的那個人全不一樣。他輕聲說,打開看看。客廳裏的幾個箱子,金燦燦的珠寶首飾照亮整間屋子。她是識貨的,那些東西皆價格不菲。那些不是她的,可是他借此表明了他的心。
沈沛霖夾了一筷龍井蝦仁放入蘇雲的碗裏,視線和她對上了:“怎麼,不合胃口?”
“你知道的,我一向吃得少。”蘇雲雖然說著,還是把他夾給她的菜慢慢吃掉。她低著頭,不再看他,目光落在湯碗裏。
沈沛霖再沒說話。
吃完飯之後,他們在客廳的沙發上坐著。傭人泡了茶端上來,蘇雲疑惑地望向他。跟了他這麼久,她也多多少少知道了他的一些習慣。他是極為自律的男人,對名利物質皆不像外界傳言的那樣看重。相反,他不喝茶、不吸煙、不照相、不講究穿著,好像沒有任何興趣愛好似的。沈沛霖一隻手放在蘇雲的腰際,另一隻手端著杯子送到她的嘴邊:“嘗嘗。”
蘇雲心不在焉地淺淺嘗了一口,還沒品出什麼,便聽到沈沛霖在對她咬耳朵:“這可是於子敬托人送來的,說是百年前的清廷專供,普洱春茶。”
蘇雲聽到“於子敬”的名字時,那一口茶不知怎麼就停在了喉嚨裏。她咽得太急,茶辣辣地劃過喉嚨,嗆了她一下。她一個勁地咳嗽,沈沛霖端著的茶水隨著她的動作翻了個身,盡數灑在她的衣領處。
“怎麼這麼不小心?”沈沛霖微笑著,伸手去解蘇雲旗袍的扣子,“你瞧,都濕了。”
蘇雲不咳了,她閉上眼睛,他的手正停在她的衣領下方。沈沛霖一副男兒相,卻生了一雙女兒手,白白淨淨,細皮嫩肉。因為常年握槍,掌心有厚繭。她抓住沈沛霖還要繼續向下的手,叫了一聲:“沛霖!”
“你怕什麼呢?”沈沛霖感慨似的說道,“我要是想對於子敬做什麼,何至於給他辦一張能發一輩子財的滇緬公路特別通行證?聽說於子敬現在在雲南那邊混得風生水起,身邊從來不缺紅顏知己。蘇雲啊蘇雲,你這又是做什麼呢?”
他一直……都在拿子敬威脅著她。蘇雲的手無力地放下了。蘇雲身上的扣子已經被沈沛霖解開大半,沈沛霖打橫抱起她往浴室走去,聲音寒徹骨髓地對傭人吩咐:“把那塊普洱茶餅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