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兩人分手的第二年,傳出許鈞益結婚的消息。
新娘出身大戶人家,父親身居要職。彼時的許鈞益已不是之前的醫科學生,而是備受器重、前途無量的官員。他們二人結婚的消息刊登在報紙上,大大的版麵上有他們的結婚照,新郎英俊,新娘美麗。梁安琪想,他們真的很般配。
還是喜歡咖啡的味道,一天至少要喝杯提神。梁安琪放下手中的報紙,抬頭看到了來看病的病人。
因為之前打過胎也流過產,所以再懷孕的概率幾乎是零。白素素聽到這個結果,露出並不意外的神情,可是依舊掩蓋不住失望的神色。
“要不要喝咖啡?”梁安琪問,“我去給你衝上一杯,托朋友從非洲帶來的,我習慣加半勺糖。”
白素素接過咖啡後,梁安琪說了一句她自己都意外的話:“還是有百分之零點一的概率的,萬一有奇跡發生呢?”
梁安琪對於白素素,當時隻有同情,她絕不會想到,她們會成為一生摯友。
和白素素熟悉之後,梁安琪認識了白素素的先生宋安之。宋安之是風度十足的江淮男人,濃眉大眼,有一股英氣。早年曾經留學各國,會說各國語言,談吐幽默風趣,對待白素素很是貼心,從沒有因為白素素不能懷孕責備過她半句。
白素素的性情與梁安琪相近,一生要強,對待工作很是拚命。
她和宋安之相識在一次老鄉聚會上,後來一直有書信往來。宋安之留學法國的時候,時不時地會給她寄來情書。後來宋安之回國,她做了宋安之的秘書,兩個人自此再不分離。
梁安琪想到了許鈞益,她相信許鈞益是喜歡做醫生的。她梁安琪是任性的梁家小姐,為了自己的追求可以不顧一切,可是許鈞益需要顧慮的東西太多。她和許鈞益,沒有辦法像白素素宋安之夫婦那樣成為戰友。
在醫院工作的第三年,梁安琪被醫院派到英國倫敦婦產科醫院和曼徹斯特醫學院進修深造。小兒宮內呼吸課題一直是困擾她的一個難題,她在這裏得到了答案。伯明翰市舉行的英國婦產科醫學會議上,她侃侃而談,坐下之後掌聲雷動。
梁安琪為自己的成就驕傲。夜深人靜的時候,她還是會在端起咖啡的時候想起那個曾經給過她短暫愛情的男人。她努力地讓自己忙忙碌碌,每一天都過得充實無比,這樣,她想他的時間就會少一點,再少一點。
她在國外一共待了六年,期間參觀了各大高校,也參觀了各個知名醫院。最後的那一年,她在美國的芝加哥大學讀研究生。當她抱著書從圖書館出來的時候,她看到了多年未見的許鈞益。
許鈞益一身黑色西裝,衣冠楚楚,彬彬有禮。他們的視線對上,他笑了一聲,叫她:“阿琪。”
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可能是他們剛剛在一起的時候,也可能更久,他便開始叫她阿琪了。閩南話雖然難講,但是隻說這一句還是能夠說得很像的。他壓著舌頭,含糊地叫她“阿琪”,就像小時候家裏人無數次喚她那樣。阿琪阿琪,安琪安琪。
兩人像是老友重逢,梁安琪帶許鈞益去她最常去的快餐店吃飯,手持熱狗大快朵頤。在美國、在許鈞益的麵前,她無須顧及國內的那些用餐禮儀。明明許鈞益的一身西裝與快餐店格格不入,他慢條斯理地吃著漢堡,竟生出一種異樣的和諧感。
“你怎麼在這裏?”梁安琪問。
“我代表國民政府來尋求美國的支持。”許鈞益說,“真想不到,你在這裏念書。”
“嗯。”梁安琪看著他,不知該說些什麼,“聽說日本人……國內好嗎?”
“不太好,”許鈞益搖搖頭,看著梁安琪,又補充了一句,“很亂。”
“那國內的那些婦女,應該更苦了。”梁安琪歎息。
“你呀,”許鈞益笑起來時,眼角已經有了細紋,可還是她記憶之中的那個獨一無二的男子,“三句話不離本行。”
再告別時候,梁安琪顯得很平靜。許鈞益張開雙臂,他們給了對方一個朋友間的擁抱。梁安琪說:“代我向你的妻子問好。”
“她在重慶,”許鈞益說,“如果我見到她,會的。”
第二年的年末,梁安琪不顧國外的挽留,帶著滿身的榮譽回國,成了醫院的第一個中國籍的女主任。
後一年,太平洋戰爭爆發。
因為醫院是美國的產業,所以被日本人查封,所有的醫護人員被日本人掃地出門。
梁安琪提著一個行李箱,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許鈞益穿著一件墨綠色的襯衣,站在醫院門口,靜靜地看著她。
門前的梧桐樹還是那個模樣,枝繁葉茂,樹幹粗大。梁安琪無端地想起了一句詩——物是人非事事休。天上的白雲聚攏又散了,藍天之下,他還是最懂她的那個人。
在許鈞益的幫助下,梁安琪在北平的某個胡同開辦了私人醫所,收留了很多醫務人員。來看病的大多是窮人,梁安琪有時象征性地收一點,但多數時是她掏錢貼補別人。
來看病的婦女有著各自的難處,看多了人間疾苦,雖然內心依舊同情她們,但梁安琪覺得自己逐漸地麻木了。各個醫院聽說她從協和醫院出來,紛紛聘請她做自己醫院的主任醫師。她迫於生計,從中挑選了兩家。
宋安之陪著白素素來找梁安琪的時候,許鈞益在。
道不同不相為謀,但是在家國大恨麵前,所有的中國人都是一致對外的。
梁安琪向來要求自己與政治絕緣,如果不是許鈞益,她不會知道宋安之和白素素兩個人的特殊身份。
四人把酒言歡,倒也盡興。
宋安之和許鈞益相見恨晚。
抗日戰爭結束,許鈞益要回重慶了。協和醫院重新接收病人。
收到醫院的邀請之後,梁安琪辭掉了其他職位,關閉了自己的私人診所,帶領著一幹弟子重返協和。
許鈞益幫梁安琪把行李重新送回小院,幫她把落滿塵埃的桌子擦幹淨。窗外下起了雨,打在梧桐葉上。梁安琪枕著許鈞益的胳膊,聽著雨聲。她學不會怎麼去等一個人,也不知道怎樣去愛一個人。她和許鈞益,是注定有緣無分的了。
“你聽,這一聲一聲的,全都是別離。”許鈞益說。
“我再也不會喜歡上別人了。”梁安琪說。“鈞益,我這一輩子,也再也不會嫁給別人了。”
回答梁安琪的,是許鈞益的沉默。
第二天的時候,梁安琪去火車站給許鈞益送行。許鈞益穿了一件黑色大衣,開著扣子,在人來人往中把梁安琪裹在懷裏,黑色大衣隻露出她的一個小小的腦袋。就是這一雙眼睛,大大的,永遠有著倔強的光亮,讓他淪陷,讓他著迷。
“阿琪,”許鈞益注視著她,“你很好,你正直、勇敢、善良、有能力、有毅力, 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我希望你好,希望你越來越好。”
這一次離別,不知何時才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