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站在光亮裏,因懷疑,目光比平日裏更銳利三分,也更為清澈明亮。
寧子慎明知道她看不見,還是本能地躲開了。
懊惱化作語氣裏的嘲諷。
“薛芙如,你以為能瞞得住錦衣衛?”
但......那時候她還不是薛家嫡女,而是頂著薛絮如身份,被拋棄在郊外鄉村的薛家庶女。
如此微末之人,也值得錦衣衛暗中調查?
不,不可能。
薛芙如突然明白了——是因為蕭承竫的身份!
她一直以為,當年蕭承竫會倒在蘆葦叢裏,是擔心被敵人發現,他不去附近的村子求助,是多疑謹慎。
現在才知道,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蕭承竫知道錦衣衛在暗處盯著,知道應該有人把受傷的他帶回去,才放心暈倒的。
可那時,當時這些錦衣衛在做什麼呢?
就在暗處看著嗎?
“所以。”薛芙如冷森森地追問,“當年我與蕭承竫的種種,你們錦衣衛一清二楚?”
寧子慎沒有正麵回答:“清楚如何?不清楚又如何?”
但有這句話已經足夠了。
足夠讓她把今天因他兩度幫忙而產生的好感,消除得一幹二淨。
足夠讓她心中騰騰地升起恨意。
當年她撿到蕭承竫是什麼情景?
那是京城數十年不遇的雪災!
鵝毛大雪幾乎把房子都快壓塌了,地上的積雪比膝蓋還深。
蕭承竫倒在河邊的蘆葦叢裏,背後一道刀傷,從右肩砍到左腰。
要不是她被罰去撿蘆葦杆當柴火時發現,要不是比起同齡少女,她有一身力氣,要不是她會動手做簡易雪橇,要不是她經常受傷,知道怎麼處理外傷......
蕭承竫就是有一百條命,也死在那個大雪天了。
還有後麵什麼事?
不。
隻要她再去晚半刻鐘,他的身體就會被大雪掩蓋,無人知曉蹤影。
結果,寧子慎居然說,他們錦衣衛在旁邊看著?
“哈!”薛芙如不禁笑了一聲。
她笑什麼?
寧子慎不滿地轉過視線,卻看到她瞬間別過身去,背脊挺得筆直。
“錦衣衛有錦衣衛的本分,我有我的身份。無論我和蕭承竫之間發生過什麼,那都是我和他的事,是非對錯,輪不到別人置喙。”
“除了蕭承竫,誰也不配指責我。想說委屈?那就讓蕭承竫活過來。”
“如果不能,那就請回吧,難道寧指揮使要一邊為承竫抱不平,一邊與他的遺孀,孤男寡女獨處?”
“你——!”寧子慎還以為她會說幾句好話。
認錯,服軟,或者找理由辯解。
例如四年前她嫁給蕭元瑜,不是對蕭承竫虛情假意,而是家庭與婚約所迫,其實她沒有愛過蕭元瑜;
例如現在她改嫁蕭承竫的牌位,不是又發現蕭承竫還有利用價值,而是她心底還放不下蕭承竫。
明明有那麼多理由,為什麼她不說?
連幌子都不想扯一下嗎?
“好,很好。”
森冷低沉的聲音緩慢而清晰,好像一字一句都是咬著牙說的,但說完之後,四周就沒有了聲音。
是走了嗎?
是走了吧。
堂堂錦衣衛都指揮使,不至於被一個寡婦當麵罵了還有臉留下吧?
薛芙如的身子驟然一軟,跌坐在棺材邊。
如果剛才寧子慎走到她麵前,一定會發現,在說那些聽著正常甚至有點冰冷無情的話時,她的眼淚根本止不住。
她那聲笑,不是笑寧子慎,也不是笑蕭承竫。
而是笑命運的捉弄。
四年前承竫才十八歲,正是傻小子火力壯的年紀,村上這個年紀的壯小夥,哪個不是耐打耐勞?更別說承竫從小習武,身體原本比村小夥更好。
他怎麼會戰敗之後沒能擺脫敵人,反而化作崖底的一堆白骨?
薛芙如閉上眼,淚水滾滾落下。
是因為出征前三個月,他受了重傷啊!
重傷之後無法移動,他隻能留在村裏。她已經盡心照顧了,可沒有良藥,沒有好飯菜,他的外傷好了,到底還是傷了根基。
如果那時錦衣衛沒有光看著,而是將他帶回京城......
承竫會不會現在還好好的呢?
是,沒有遇到他,她就不會甘冒奇險,一個少女孤身走五十裏上京城,也就不會被宋柔娘發現。
但薛家需要聯姻工具,總會把她接回京城的。到時候,她一樣能發現不對,一樣能奪回自己的身份。
一樣能......嫁入長寧侯府。
隻是不會認識蕭承竫而已。
但他會好好的啊。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承竫......”
薛芙如放開心底的閘,伏在棺木上盡情痛哭。
把重回薛家的孤立無援,聽聞他死訊的悲痛欲絕,四年來的隱忍不敢表露的傷痛深情,統統發泄出來。
“小姐......”竹青無措地叫道。
她什麼時候回來的,天幾時黑的,竹青幾時拿了白蠟燭過來在棺木前點著......
薛芙如全然不知,隻是哭。
她一生煢煢孑立,隻有過兩個全心全意愛她的人。
一個沉眠於薛家祖墳裏,一個躺在棺木之中。
她的脆弱,隻能在他們麵前展露。
隻有今晚盡情痛哭,把心裏的悲傷盡情發泄出來,明天她才有力氣繼續走下去。
把屬於愛她的人的一切,都奪回來!
棺木前的蠟燭搖曳幾下,也燃盡了,熱淚一樣的蠟油滴下。
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薛芙如依偎著棺木,好像依偎著久別重逢的戀人,不知道是哭累了睡過去,還是哭得暈了過去。
初秋的夜這般涼......
暗處的人再也忍不住,無聲地走出來,從地上的樟木箱子裏取出一件尚且幹淨的披風,搭在她身上。
動作明明很輕,卻不知怎麼的還是驚到了她。
那濃密如小扇子似的眼睫撲扇幾下。
他閃電般收回手,才發現她已經哭得連睜開眼的力氣都沒有了。
卻還有一滴淚珠,又從她緊閉的眼角滑下。
他忍不住用拇指輕輕地撫去,悄聲說:“乖啊,不哭了。”
她好像被驚醒,又好像被魘住了,夢囈一般地叫道:“承竫......”
聲音又無助,又可憐。
可他隻能告訴她:“蕭承竫已死。”
她便不說話了,又往棺材處縮了縮,整張臉埋在自己的臂彎裏。
一隻......被遺棄了蜷縮起來,埋頭躲著哭的小貓。
他摸摸她的頭,陪著她。
最後,在夜色消失之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