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家不要以為做我們這行就不需要上學了,其實不然。
隻記得上學的那段時間,於師父不但要我好好學文化,而且每天放課後還要我將一天的課程講給他聽。
他就坐在堂屋那張老舊的木桌旁,眼睛直愣愣地盯著我,簡直比我還像學生。
哪怕我漏講了一個數學公式,或是記錯了一個曆史年份,他都會皺著眉頭打斷我:
“不對,再想想。”
起初我總覺得麻煩,明明在學校已經聽老師講過一遍,回家還要再複述一遍,簡直是雙重折磨。
可時間久了,我倒也摸清了門道,複述時遇到卡殼的地方,於師父看似沒怎麼聽我講,卻總能在關鍵時刻提點一句,讓我順著思路往下捋。
有時候我講得興起,連課堂上跟同桌傳紙條,被老師罰站的小事都一並說出來,他也不打斷,隻是偶爾嘴角會勾起一點弧度,那模樣比平時板著臉的樣子親切多了。
除了督促我學習,於師父待我是真的好。
管我吃,管我住,逢年過節還給我買新衣服。尤其是晚上我寫作業時,他會坐在旁邊就著煤油燈翻看那本泛黃的青烏經,也不說話,隻有我遇到不會的題目時,他才會放下書,湊過來一起琢磨。
有一次我數學考了不及格,怕他生氣,把卷子藏在書包最底層,可還是被他翻了出來。
我低著頭準備挨罵,他卻隻是歎了口氣,拿出紙筆,從最基礎的加減乘除開始,一道題一道題地教我,直到我弄懂為止。
關於上學,其實也沒有太多特別的事情可寫。
白天在學校裏聽老師講課,和同學一起跳皮筋,滾鐵環,放學回家就幫著於師父打掃院子,劈柴,偶爾還會幫著煮藥。
日子就像堂屋門前那條小河,平平淡淡,卻也順順暢暢地往前流。
.............
二月廿一日,丁卯,春。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我真正開始對這行有一個概念的日子。
天氣已經暖和了不少,路邊的小草冒出了嫩芽,樹枝上也長出了新葉,風一吹,帶著淡淡的花香。
我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地跑回家,一推開院門就喊:“師父!我回來了!”
屋裏靜悄悄的,我把書包往堂屋的椅子上一丟,徑直跑到灶屋。
水缸裏的水還是涼的,我拿起水瓢舀了一瓢,正要往嘴裏灌,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
“娃兒,慢點喝,小心嗆著。”
我愣了一下,手裏的水瓢停在半空中。
這個聲音太耳熟了,像是在哪聽過,又一時想不起來。
我緩緩轉過身,就看見一個穿著暗紅色棉襖的婦人站在灶屋門口,臉上帶著溫和的笑容,不是胖嬸是誰!
“胖嬸嬸!”
我驚喜地叫出聲,手裏的水瓢咚的一聲丟回水缸裏,濺起一串水花。
可下一秒,我突然想起上次在縣城裏騙她的事,說爸爸生病了,讓她帶我去藥鋪,還有自己對她看相說的話。
想到這裏,我心裏頓時有些過意不去,頭也低了下去,聲音也小了:“胖嬸嬸,你怎麼來了?”
胖嬸好像完全沒在意我剛才的反應,依舊笑眯眯地走進來,從兜裏摸出一個油紙包。
她小心翼翼地把油紙包打開,裏麵是幾顆晶瑩剔透的冰糖,在陽光下泛著光。
“快來吃糖哩,剛從鎮上買的,甜得很。”
她拿起一顆冰糖,遞到我麵前。
我看著那顆冰糖,心裏又甜又澀,扭捏著不敢往前走。
上次騙了她,現在怎麼還好意思吃她的糖呢?
就在這時,於師父的聲音冷不丁地從灶屋外飄進來:“放學回來就做作業,做完作業再玩。”
我嚇得脖子一縮,趕緊從胖嬸身邊繞過去,準備去拿書包。
經過胖嬸身邊時,她突然伸手,捏起一顆冰糖放進我嘴裏。
甜絲絲的,好吃。
我忍不住抬起頭,對著胖嬸笑了笑,她也笑著摸了摸我的頭:“快去吧,做完作業再跟嬸嬸說話。”
我點點頭,撿起地上的書包,撅著嘴巴不情不願地坐到堂屋的四方桌上。
剛拿出作業本和鉛筆,就看見於師父和胖嬸一前一後走了進來。
他們邊走邊談,說的話剛好傳到我耳朵裏,一下子就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秦嬸,你的來意我大概已經知道了,但是你這事不好辦。”於師父搬來兩條長板凳,一條遞給胖嬸,一條自己坐下,語氣裏帶著幾分為難。
胖嬸接過板凳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臉上的笑容也淡了些,聲音有些低沉:“於師父,不瞞您說,我之前壓根就沒想到我丈夫他們的事,要不是那天............”
我能感覺到,胖嬸的目光落在了我身上。
我手裏的鉛筆頓了一下,心裏有些發慌,她該不會是在說我上次在縣城裏說的那些話吧?
我哪敢回頭啊,要知道不光是胖嬸在看我,於師父也在看我呢!
我趕緊低下頭,假裝認真地寫作業,耳朵卻豎得老高,生怕錯過他們說的任何一個字。
“咳。”
於師父輕輕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短暫的沉默。
“小孩童言無忌,要是說了些胡話你也別太往心裏去。”
他刻意把話題往我身上引,顯然是想把胖嬸的注意力從我身上拉開。
可胖嬸好像沒聽出於師父的意思,反而想到了什麼傷心事,聲音裏帶了點哭腔:
“於師父,你家娃兒說的沒錯啊!當年他們走得不安生,如今還沒投胎也是正常的,所以我想求您,幫他們撿骨。”
接著就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又一次偷偷地別過頭去看。
隻見胖嬸從板凳上站了起來,雙手在貼身的褲子內兜裏摸索了半天,掏出一個油紙口袋。
她把油紙口袋打開,裏麵是一遝疊得整整齊齊的錢。
那錢不算太厚,但也絕對不薄,一看就不是小數目。
於師父見狀,連忙站起來,雙手往前一推,擋住了胖嬸遞過來的錢:“太多了!撿個骨花不了這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