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天還沒亮,我就被陳師傅叫醒了。
他已經把堂屋收拾妥當,那張老舊木桌擦得鋥亮,上麵擺了三個粗瓷碗,碗裏好像寫著什麼字,正中央放著個小小的牌位,上麵寫著“三山九侯祖師之位”,牌位前還燃著三支細香。
於師傅換了件幹淨些的長衫,頭發也梳得整齊,雖依舊留著長胡子,卻比往日精神了許多。
“拜師要行三拜九叩禮,先拜祖師,再拜師父,心要誠,禮要正。”
陳師傅悄悄在我耳邊叮囑了一句,輕推我的背。
我點點頭,穿上那件青藍色長衫,衣服稍微有些大,套在我身上有些滑稽。
陳師傅扭過臉去不看我,但從他聳動的肩膀能看得出來,他憋的很辛苦。
“咳咳!”
於師傅站在桌後,神色肅穆地看著我倆,陳師傅連忙跑到一旁充當司儀。
“吉時到,拜師儀式開始!”
陳師傅話音剛落,我便按照他教的,對著祖師牌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額頭碰到冰涼的地麵時,我忽然想起爺爺臨終前的模樣,又想起爸媽,眼淚差點掉下來,趕緊咬著牙忍住,今天是拜師的好日子,不能哭。
磕完頭起身,陳師傅遞來一個海碗,裏麵裝著半碗清水,我捧著碗走到於師傅麵前,再次跪下,將水舉過頭頂:
“師父,請喝茶。”
於師傅接過碗,卻沒喝,隻是放在桌上,伸手扶起我,沉聲道:
“入我門下,先記三條規矩。”
我連忙站直身子,屏住呼吸聽著。
“第一,不泄天機。凡看地斷穴,不可隨意泄露他人禍福,更不可因私利篡改命理。”
“青烏師窺測陰陽,最忌口無遮攔,禍從口出的道理,你得記一輩子。”
“第二,不違本心。若遇惡主,即便重金相求,也不可為其尋陰宅,改陽宅,助紂為虐必遭天譴。”
“這羅盤測的是方位,更是人心,你要分得清善惡,守得住底線。”
他頓了頓,指了指桌上的羅盤,我連忙點點頭表示記住了。
“第三,不戀外物。咱們這行靠手藝吃飯,不求大富大貴,但求問心無愧,金銀珠寶皆是身外之物,不可貪心。”
三條規矩說完,於師傅從懷裏掏出個小小的銅製羅盤,遞到我手裏。
“這是我以前用的,你拿著,往後它就是你的吃飯家夥。”
我雙手接過羅盤,冰涼的銅麵貼著掌心,上麵的指針微微顫動,心裏忽然湧起一股莫名的沉重。
陳師傅在一旁鼓掌,大聲笑道:“好了,從今往後,子河就是青烏門的正式弟子了。”
於師傅也難得露出點笑意,讓陳師傅去鎮上買了斤肉,中午燉了鍋肉湯,算是給我辦了拜師宴。
飯後歇了片刻,於師傅便扛著一把鋤頭,背上羅盤和魯班尺,對我說:
“走,帶你去山裏認認陰宅。”
這還是我第一次真正接觸青烏師的本事,自然是又興奮又緊張。
陳師傅送我們到門口,反複叮囑道:“山路滑,仔細些,別讓娃兒摔著。”
出了門往南走,便是連綿的群山。
雪剛停沒多久,山林中的雪其實比平地的雪厚很多,尤其是這山路上,雪能達到於師傅的膝蓋,那我就更不用說了,沒被雪淹了都算我運氣好。
於師傅走得卻極穩,時不時停下來,用羅盤測測方位,又探頭觀察著附近的樹木山勢,嘴裏還念念有詞。
我跟在後麵,大氣都不敢喘,生怕打擾了他。
“陰宅講究‘龍、穴、砂、水、向’,”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於師傅忽然停下腳步,指著前麵的山梁說。
“你看那道山梁,蜿蜒起伏像條龍,這就是龍,山梁盡頭有塊凹進去的地方,藏風聚氣,那便是穴,左右兩側的小山丘像侍衛一樣護著......墓穴的朝向,得對著開闊處,才能納氣。”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和他說的一樣,那道山梁真的像條臥著的龍,山腳下的小溪冒著水汽,在雪地裏蜿蜒流淌,景色倒是好看。
隻是我實在看不出這地方有什麼特別,忍不住問道:“師父,這地方很好嗎?”
“算是塊中吉之地,”
於師傅蹲下身,用鋤頭扒開地上的雪,露出下麵的黃土。
“你摸摸這土,細膩溫潤,沒有雜質,說明這地方地氣旺。葬在這裏,後代子孫雖不能大富大貴,但能平平安安,衣食無憂。”
我伸手摸了摸,土果然很軟,還帶著點暖意,和別處的凍土完全不一樣。
往前走了沒多久,於師傅又指著一處地勢低窪的地方,臉色沉了下來。
“你再看這裏,地勢低窪,積雪化了之後肯定會積水,這叫水浸穴,是大凶之地。”
“要是葬在這裏,後代子孫容易生病,家宅不寧。”我湊過去看,果然那地方的雪已經開始融化,地麵濕漉漉的,踩上去還有泥漿。
“辨穴不僅要看地形,還要看氣場,”
於師傅拿出羅盤,讓我湊過去看。
“你看這指針,在剛才那處吉地是穩的,到了這裏就不停顫動,說明地氣紊亂。”
我盯著羅盤上的指針,果然像他說的那樣,指針左右搖晃,一點都不穩。
越往山裏走,積雪越厚,山路也越陡峭。
於師傅卻像是不知疲倦,一邊走一邊給我講解各種陰宅的講究:
“陰宅最怕衝煞,比如對著懸崖、尖角,或者離寺廟、墳地太近,這些都會影響地氣;還有‘十不葬’,一不葬粗頑怪石,二不葬急水灘頭,三不葬溝壕絕境…”
他一條條念著,讓我記在心裏,還時不時考我,要是答不上來,就停下來再講一遍,直到我記住為止。
走到一處半山腰,於師傅忽然眼睛一亮,快步走了過去。
這裏背靠著山,前麵是片開闊的穀地,穀地裏有片鬆樹林,風吹過鬆枝,發出沙沙的聲音。
於師傅用羅盤測了測,又走到鬆樹林邊,扒開積雪看了看土,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
“這是塊上吉之地,藏風聚氣,山環水抱,難得的好穴。”
“師父,這地方為什麼很好啊?”
我好奇地問,在我看來,這裏和剛才那處中吉之地也沒多大差別。
“你看,”
“背後的山是靠山,厚實穩重,能擋煞,左右兩側的小山丘有青龍,白虎相互呼應,前麵的明堂,開闊明亮,能納氣…”
他又扒開地上的土,裏麵居然有細小的石子,亮晶晶的。
“這種土叫珍珠土,是地氣旺盛的征兆,葬在這裏,後代子孫不僅能富貴,還能出有出息的人。”
我聽得連連點頭,心裏對青烏術的敬畏又多了幾分。
原來這看似普通的山水之間,藏著這麼多門道。
於師傅見我聽得認真,又說道:“不過再好的陰宅,也得看緣分,不是誰都能葬在這裏的。而且陰宅隻是輔助,後人自己不努力,再好的地氣也沒用,這就是‘福人居福地’的道理。”
正說著,於師傅突然低頭看向我,那眼神好像直接看到了我的心底。
“這個地方,用來安葬你的父母,把路記好,以後常來看看…”
我完全沒想到於師傅會說這個,而且他怎麼知道我父母他們的事?
“師父…你怎麼知道?”
我的眼淚已經控製不住的開始往下掉,連聲音都跟著顫抖起來。
於師傅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的肩膀:“別多想,往後學好本事,能幫一個是一個。”
他從背上取下魯班尺,在墳前量了量,又從懷裏掏出幾張黃紙,用朱砂畫了幾道符,燒在墳前。
“這樣就可以了,過兩天我去把你父母的屍體領回來。”
我早已無力再站著,跪坐在雪地裏,哭的不像話。
做完這些,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於師傅帶著我往回走,一路上,我們的話很少,但是那種隔閡感,那種疏離感已經消失不見。
因為我知道,我能依賴的人,隻有這個看不清臉的中年男人了。
回到家時,陳師傅已經做好了晚飯,見我們回來,連忙迎上來:“怎麼樣?娃兒學得還行吧?”
“還算機靈,就是底子差了點,得慢慢教。”
於師傅說著,卻難得地給我夾了塊肉,我心裏暖暖的,連忙大口吃了起來。
飯後,於師傅把我叫到堂屋,拿出那幾卷線裝書,指著其中一本說:
“這是你父親留給你的青烏經,你先看著,有不懂的就問我。”
我接過書,隻見封麵上的字已經有些模糊,裏麵的紙頁也泛黃了,上麵寫著密密麻麻的字,還有些奇怪的圖畫,看起來像是地圖。
“從明天開始,早上四點起床背口訣,背完就去上學,我給你安排好了學校。”
於師傅站在門口,悶了好久之後又開口說道:
“以後,你在學校就叫於清川,是我於適從的兒子…如果不願意的話,那就別去上學…我在家裏教你文化也可以…”
我聽見於師傅說的話,心底的情緒再也壓不住,跌跌撞撞的跑到於師傅身邊,抱著他的腰,不停的哭。
於師傅摸著我的頭,安慰著我,一字一句,一句一字,溫暖如春。
不知道我哭了多久,反正後來我是怎麼躺到床上的我也不記得了。
隻是在夢裏,我好像又回到了那個下雪的橋頭,小姑娘的紅色披肩在雪地裏格外顯眼,她遞給我手帕時,笑容像陽光一樣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