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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我思凡故我思凡
季銳凡

十七

文顯明的汽車在戈登路大華飯店門口停下,他先開了自己那側車門,自己下車,又將車裏的季安年攙了下來:“今兒個是不久前宣布下野的國民革命軍總司令常凱申與秦先生的三姑娘秦碧如的婚禮。你是才進交際場的人,就算是應付也得在今天給我坐住了。”

“我又怎麼在你口裏成了坐不住的人?”季安年在地上站定,搖著頭為自己正名。“單衝這一波三折的婚事我今天也是要瞧個熱鬧的。聽說新郎光情書就寫了五年,還和他的一妻一妾斷了關係。大上個月秦家大小姐還特意在家中開了記者招待會——唯恐天下誰不知道這件事似的!”

“既然是聯姻,場麵自然會做的足。”文顯明打趣季安年,“又是誰,每逢聚會,一定要偷偷找個借口溜出去一時半會?”

向門外的守衛出示過請柬,二人進了大華飯店,向大舞廳走去。遠遠瞧著外麵正牆上一片綠白相間的葉子,兩旁的鮮花影壁上用紅色花朵擺了“長壽”、“幸福”字樣,一看便知今日這場婚禮的花費不會太低。

季安年臉一紅:“我隻是出去透透氣。誰讓每次屋裏人都烏壓壓的,讓人心煩。”

文顯明笑了,到底還是心疼她:“若真是煩了,便跟我說一聲,也不用全場捱下來。虞洽卿年初去找老常,達成一套共識:老常鎮壓工人運動,江浙財團給老常財政支持。咱們到底也算是江浙財團的人,要論笑臉相迎,也是他們對著咱們。你真的累了,我便陪你回去。”

財團背後都有外國人撐腰的。文先生和季先生在上海灘立足早,和當時在世界稱雄稱霸的英國法國一向交好;秦家和美國一樣都屬於後起之秀,也算是不容小覷的後起之秀。

季安年隻刻薄嗤笑一聲:“秦家的這三個姑娘,倒是一個也沒浪費。”

作為位高權重的財政部長,膝下大姑娘嫁了先哲75代孫,二姑娘嫁了首任大總統,三姑娘今日便要嫁“中國的林肯”,連美國時代周刊都留了版麵特意報道這樁婚事。這場聯姻意義重大,是秦家大姐一手促成,實在是下了一手好棋。一個月後常凱申躊躇滿誌東山再起,在各大家族財閥的全力支持下進行第二次北伐,再不是那個無奈宣布下野的落魄校長。

說話間二人來到了大華飯店的跳舞廳,廳內金碧輝煌,天花板上吊著的金黃流蘇五彩宮燈格外吸睛,四周環繞著小彩燈。常凱申陪秦碧如一起信了基督,劉易斯育嬰堂用彩帶和白色鮮花編了一座大婚禮之鐘放在廳內。除此之外,因常凱申本人的革命信仰,在廳內臨時搭起的台子上懸著一幅孫總統的大幅畫像,畫像兩邊是青天白日旗和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台上也擺放著鮮花,眾多白花中間有一個大紅“喜”字。

白俄的管弦樂隊站在另一個台上奏著樂,也不在乎是否有人在聽。秦家最重體麵,宴請社會各界名流上千人齊聚於此。婚禮儀式還未正式開始,人們之間有些又是熟識的,便分散成了一個一個的圈子。有眼尖的見到文顯明與季安年,忙湊上來打招呼。

文顯明有意替季安年擋駕,隻一邊微笑著淡淡寒暄一邊把季安年護在身後,笑道今日若是搶了主角的風頭可不好。季安年看到站在遠處的季先生與文先生,對他們一笑。季先生對她微微笑著舉起了手上的紅酒,文先生看向她的眼神倒是多了幾分深意。

侍者領著他們坐到了一邊的沙發上,旁邊坐著一些在上海有幾分名氣的家族的公子小姐。文顯明與季安年和他們交集不多,隻在落座後打了個招呼。大家有心攀結,兩個人的回答不冷不熱的,場麵一時間有些尷尬。文顯明怕季安年覺得煩心,便借口說見了熟人去打招呼,帶她站起身來四處走走。兩人在外人看來,真是文家少爺與季家小姐青梅竹馬如膠似漆好事將近。

“給你講個趣事,我從旁人那裏聽來的,不過倒像是八九不離十的。”季安年道。

“什麼?”文顯明問。

“餘今無意政治活動,惟念生平傾慕之人,厥惟女士。前在粵時,曾使人向令兄姊處示意,均未得要領,當時或因政治關係,顧餘今退而為山野之人矣,舉世所棄,萬念灰絕,曩日之百對戰疆,叱吒自喜,迄今思之,所謂功業宛如幻夢。獨對女士才華榮德,戀戀終不能忘,但不知此舉世所棄之下野武人,女士視之,謂如何耳?……”季安年輕聲背道,笑了,卻是歎著氣笑的。“聽這些話,這常先生倒是個情種,可惜……”

可惜,常凱申是何等人物,豈會為兒女情長所困。他肯放任唯一的兒子小常在蘇聯自生自滅,肯為了聯姻棄自己心愛的女人於不顧。所謂的“無意政治活動”,不過是蓄勢待發的障目法罷了。

文顯明明白季安年的感慨,自小無憂無慮的大小姐聽多了父母的愛情傳說,把婚姻的標準拔高,討厭愛情故事中的始亂終棄,討厭男人為事業放棄愛人。可惜季安年不知道,偌大上海灘,隻出了一對季礫林白輕蘇,互相戒備一地雞毛大難臨頭各自飛才是夫妻常態。他不願讓季安年傷感,笑握了她的手道:“你可真是,人家的情書,你倒背的比新娘都熟。”

“誰讓我的記性好?”季安年笑道,“秦家三姊姊一向高調,連‘中國的林肯’都追求她,她當然是要拿那些個情書給人看的。”

“你嫉妒了不成?”文顯明笑,“怎麼,沒有人給你寫過情書?”

“我上的是女校,要是真的哪天收到了情書,我才是真要受嚇的。”季安年道,“至於外邊的那些人,我都不認得,送我的東西管家都是要先去拿給爸爸看的。”

“你若是喜歡那些東西,我就給你寫,季叔叔定然不會扣下。”文顯明笑著露出整齊的牙齒,“我給你抄些詩詞抄些莎士比亞,配上我那一手好字,絕對比老常的那些情書更能打動你。”

“先不說人家的情書堅持寫了五年,”季安年嘴一撇,“你連自己構思都不肯,隻想拿別人寫的東西抄一遍來敷衍我,這樣的情書我要來做什麼。”

正說話間,忽然聽到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這是儀式開始的征兆,隻聽樂隊換了曲子,舞廳裏的人們齊齊鼓掌。國民政府大學院院長蔡先生上台,自謙地說著什麼愧做證婚人之類的話。

蔡先生早些年任北大校長,提倡兼容並包,放任胡先生陳先生李先生周先生等人發起了轟轟烈烈的新文化運動。他本人為教育事業鞠躬盡瘁,在各地籌建學校,是很讓人尊敬的人物,有做證婚人的資格。他曾為學校的事情找季先生籌過款,季安年因而認得他。

介紹來賓花費了頗多時間,每念到一個名字來人便要起身致意。及至重要賓客名單念完,新郎新娘才被請上台。常凱申穿條紋褲子、鞋罩、燕尾服、銀色領帶,臉上難掩喜色,頻頻向客人們揮手致意;一身銀色旗袍戴著橙黃色花蕾編的花冠的秦碧如挽著哥哥的胳膊,相較矜持一些,笑不漏齒。

之後便是對著孫總統遺像鞠躬、各種照相以及婚禮的各個步驟。季安年與文顯明坐在後排,看著與各國公使坐在一起的季先生,擔心他的身體吃不吃得消。她知道他不喜歡應酬這些場合,可他若是真的應酬起來也真的可以稱之為滴水不漏。這是他自她“受驚”後的第一次公開亮相,給足了常凱申麵子。他坐在那裏,不失自己的氣勢,也不搶主角的風頭。

婚禮儀式結束後,大家開始跳舞,文顯明把手伸向季安年:“不知文某可否有請季小姐跳舞的榮幸?”

兩人對視一笑,季安年把手搭上去:“能受到文三少邀請,是我季安年的榮幸。”

文顯明摟住季安年的腰,二人劃進舞池,不管樂隊在演奏什麼歌曲,兩個人始終沒有分開過。眾人見二人如此,識趣的並不上前叨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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