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季安年做了一個不知所雲的夢。
夢中的她很小,穿一身粉紅色的小喬其紗洋裝,站在戲院的二樓走廊。總覺得自己應該是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的,要跟文斐和文顯明玩捉迷藏。
她正打量著自己到底該躲在什麼地方好,戲台上的戲子突然開口,把她嚇了一跳。
昔日有個目蓮僧,
救母親臨地獄門。
借問靈山多少路,
有萬八千有餘零。
……
她向樓下看去,戲子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衫子,身後一片黑色,倒是有些滲人了。戲子的臉上油彩重,看不出真實的樣子來,一個人在那裏喃喃自語似的。平日裏人來人往的戲院今天靜悄悄的,詭異的不尋常。
削發為尼實可憐,
禪燈一盞伴奴眠。
光陰易過催人老,
辜負青春美少年。
……
這般的咿咿呀呀,倒是讓她不耐起來。她不想聽了,轉身想離開,發現門口似乎守著廟裏見過的五顏六色的大臉羅漢,凶神惡煞地瞪著她,要吃人似的。她的心中害怕了,她往回跑,拚命地跑,這一條走廊看不到盡頭,也看不到別人。就連這樓下的戲子,都成了一個模模糊糊的白色的影子。她的小皮鞋踩在地上發出“咚咚”的聲音,傳的很遠,明明打亂了戲子的節奏,戲子旁若無人地繼續唱著,唱著唱著哭了起來。她心中慌亂,想喊季先生,想喊文顯明,想喊文斐,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小尼,趙氏,法名色空。自幼在仙桃庵出家,終日燒香念佛;到晚來,孤枕獨眠,好不淒涼人也……
她的心慌得厲害,不是這樣的,不該是這樣的。這出戲那個戲子唱錯了,這個戲院也不對。她想要離開,可她卻連出去的路都找不到……她隻能聽那個戲子唱下去,聲音悲戚:
小尼姑年方二八,
正青春,被師傅削了頭發。
每日裏,在佛殿上燒香換水,
見幾個子弟遊戲在山門下。
他把眼兒瞧著咱,
咱把眼兒覷著他。
他與咱,咱共他,
兩下裏多牽掛。
冤家,怎能夠成就了姻緣,
死在閻王殿前由他。
把那碾來舂,鋸來解,把磨來挨,
放在油鍋裏去炸,啊呀,由他!
則見那活人受罪,
哪曾見死鬼帶枷?
啊呀,由他,
火燒眉毛且顧眼下。
……
季安年醒來時,出了一身的冷汗。她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消毒液的味道,她的眼睛緩緩睜開,突然之間的光亮讓她不太適應,隻微微眯著眼。
這是哪裏?四周寂靜無人,自己身上被人換了醫院常見的病號服,白色的被褥,白色的床單,紅色的“十”字標識,以及右手掛著的吊瓶……
自己,怎麼會在教會醫院?她開始費力的回憶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碼頭告別,小桃被槍殺,爸爸……
“爸爸!”她喊出聲,但是嗓子幹澀,聲音低沉嘶啞,火辣辣的感覺在喉嚨蔓延開來。
爸爸!她的心智漸漸清明,拔下手上的輸液針,掀開被子,赤足向門口跑去,打開病房的門,整個走廊也是安安靜靜。夢裏的那種不安再次向她襲來,她不知道季先生到底在哪裏,隻是漫無目的的向前跌跌撞撞的跑。
文斐正端著一盆水從洗手間出來,看到季安年如此,忙把水盆放下上前伸手扶住她:“小年,你終於醒了。可嚇死我了!”
季安年抬頭見是文斐,心安了一些,問道:“爸爸呢?”
“季叔叔沒事,”文斐輕聲安撫道,“送醫院送的及時,醫生緊急手術,把子彈取了出來,又把血給止住了。好險,醫生說,再打偏半分,季叔叔的命便沒了。”
季安年聽到季先生沒事,心中鬆了一口氣,突又想起小桃:“那小桃呢?”
“她……”文斐沒說下去,季安年明白了,歎了一聲。腳心傳來一片寒意,連帶著季安年的手也涼了。文斐握著季安年的手,感覺到了溫度不對,又發現她是赤足跑出來的,忙扶著她回病房。“你先回去,把鞋穿上,會著涼的。”
“查到……是誰做的了麼?”季安年坐在床沿。如果說這是誤傷,她是絕對不會相信的。那麼,是誰,敢對季先生動手?
文斐猶豫了一下:“沒有,不過哥哥在查。”
“這裏……是聖彼得教會醫院?”季安年看了看四周。之所以能夠認出來,是因為這雕刻著小天使的銅製大床和被單上的紅色十字圖案。這家醫院的外科手術是全上海最好,背後是公共租界的史密斯先生。醫院的安保措施也是上海醫院裏數一數二的,文顯明肯定也在這裏加派了人手。她對爸爸的安全問題,不用太過擔心。她在不知不覺間,又欠下他們兄妹這麼多。
文斐的眼中依舊留有擔憂的神色,季安年對著文斐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意:“我想去看看爸爸。”
季先生平靜的躺在病床上,呼吸均勻,像是還在睡夢中一樣。除去臉色有些蒼白之外,並沒有什麼異樣。他身上是一件同季安年一樣的病號服,季安年坐在他的床邊,伸手握住他的。季先生的手骨節分明,因為之前闖蕩上海時到底吃過苦,這手上的硬趼極多,粗糙磨人。後來因為逐漸發達了,也幾乎不再從事從前的活計,這手上的硬趼才養的好了一些。
房間裏再沒有別人,季安年把季先生的手放在自己臉上,沒有玫瑰香氣,隻有病號服所攜帶的消毒液的味道。
季安年歎了口氣,季先生仍在熟睡,他英俊又有錢,怨不得那麼多的女人對他趨之若鶩。可他曾公開說過,再不會有別人成為季太太,她信他。他出事之後她想通了,交際應酬,他與所有女人都隻是逢場作戲,若是自己因為這些鬧別扭,那才真是中了某些人的套。她陪著季先生坐了一會,放下他的手,走到病房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離開了。
文顯明在病房旁的牆壁邊站著吸煙,抬頭看見季安年,她站在季先生的病房門前,身上還穿著病號服,還是那樣的美,隻是有些疲憊,同他一樣。他把煙扔在腳下碾碎:“你醒了。”
“恩。”季安年答應了一聲。
“走,我送你回去。”文顯明伸手摟過她。她剛剛醒來,身體還是很虛弱,走路時大半身體靠在他的身上,借他的力才得以一步一步往回走。
“顯明哥……”季安年欲言又止,“謝謝你。”
文顯明打開她的病房門,小心扶著她進去,聲音有些疲累:“你我之間,不必客氣。”
季安年在床上坐下後,才有機會仔細的看了看坐在她床邊的他的臉。他一向注重儀表,可他身上的這件西裝還是為她送行那天所穿,衣服有些發皺。他的下巴也是一抹青色的胡茬,眼睛附近有淡淡的黑暈,應該是睡眠不足的原因。
“我睡了多久?”季安年問。
“一天一夜。”文顯明答。
季安年伸手握住他的:“顯明哥……”
“我在這裏,”文顯明對她微笑,“沒事了。”
像是緊繃的心弦在一瞬間突然鬆懈開來,委屈、自責、後怕……這些所有的感覺一並湧出,而她終於找到了一個釋放的出口,抱住文顯明低聲抽泣起來。
“沒事了,”文顯明撫摸著她的頭發,“我放出消息,說碼頭有人開錯了槍,誤傷了你的貼身婢女。你受驚暈了過去,季先生愛女心切,一切前來探訪的人一概拒絕。我還加強了醫院的安保措施,和李副官商議了一下,加派了三倍人手。你們家的管家送來了你與季叔叔平日裏的貼身用品,每一頓飯都讓廚房做好了派人送來。還有,管家說,小桃她……已經入土為安。是郊外的一塊地,你若是想看,我便帶你去看看。。”
“恩。”季安年哭夠了,在文顯明的懷中賴著。她是季先生唯一的孩子,文顯明處事周全,待她很好,是如她兄長一般的存在,她很依賴他。
文顯明能在上海打出自己的一番天地,除了文先生是上海的商會會長之外,與他的舅舅也有很大關係。文顯明的舅舅是上海的割據軍閥田映輝,剛剛文顯明提到的李副官是田映輝最寵愛姨太的親弟弟,田映輝一手栽培起來的得力幹將。李副官辦事穩妥,加上麵麵俱到的文顯明在這裏,季安年的心徹底安定下來,除了……
“爸爸什麼時候會醒?”她問。
“醫生說,會很快。”文顯明的手在她的背上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季安年醒來之後,他像是放下了一大塊心事似的,疲憊感隨之而來。
“查到是誰了麼?”季安年問。
文顯明把手按在她的肩上,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他痛恨自己的無力,隻說了一句:“你放心。”
“恩,”季安年靠在他身上,似乎心裏也有了依靠,就這樣把眼睛閉上睡著了。
文顯明輕輕替熟睡的季安年蓋上被子,低頭看著她,情不自禁下伸手輕撫了一下她的臉。僅僅過了這一天時間,怎麼會有種她竟消瘦這樣多的錯覺?
自己這是在做什麼?文顯明自嘲一笑,把這自動歸類為心中對季安年的疼惜。他輕手輕腳退出季安年的房間,站在季安年房門前點上了一支煙,狠狠地吸了一口,緩緩吐出一個煙圈,這才發出一聲重重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