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手卷珠簾上玉鉤,依前春恨鎖重樓。
?思悠悠。
青鳥不傳雲外信,丁香空結雨中愁。
回首綠波春色暮,接天流。
——李璟《山花子》
“風裏落花誰是主”,寫下這句詩時,李璟還隻是那個音容嫻雅的皇子,正是襟抱初開少年時,意氣臨風發清嘯。他斷然不會意識到他寫下的竟是一句讖語,“落花之主”,正是命運給他早早埋下的暗示。
南唐二主並提,事實上砝碼全在李煜一邊。“詞帝”的光芒太甚,家國和個人命運的沉浮傳奇色彩如此濃重,以致於無論作為文人還是作為帝王的父親,常常被忽略。其實李璟一生的作為,傳奇的底子一點不輸於李煜。
史書對中主李璟的記載,頗多矛盾之處。撲朔迷離,看不分明。翻遍手邊能找到的所有史料,在這些大相徑庭的記載麵前,始終有一個疑慮無法釋懷:曆史上的李璟,到底是一個天性淡泊,沉溺詩書的謙謙君子,還是一個誌在風雲,心機沉厚的亂世雄才。到底哪一麵才是真相。
烈祖李昪育有五子:景通、景遷、景遂、景達、景逷。長子景通即李璟,景遷早夭,景逷因母失寵。因此在帝位問題上,出場的人物並不多。
李璟幼有奇相,義祖徐溫非常喜歡他,宴席上也攜其一同麵南而坐,感歎“徐氏無此孫”。及成年後更是風度凝遠,是龍鳳之姿,既長且嫡,況且他兄弟敦睦,手足情重,繼承烈主衣缽本是沒什麼異議的事。但曆朝曆代帝王之家,圍繞一個帝坐,總免不了生出許多是非。父子反目,兄弟鬩牆,燭影搖紅,斧光劍聲,種種內幕曆來是宮廷劇的興奮點。帝王的位子畢竟是一塊肥肉,即使一娘所生,人心隔著肚皮,誰知道背後覬覦這位子,暗中打著算盤的凡幾呢。所以還是要處處小心,步步為營。
一定要表現出澹泊。江南禮儀之幫,豈能效法北地的狼奔豕突?
何況烈主李昪早已有警誡在前。
李昪有一寵妃種氏,史書稱其“性警惠”。昪性情嚴厲,一次怒聲大吼,聲如乳虎,大殿的門環都震動了,左右大臣都膽戰心驚,如喪魂魄,種氏正握著勺子吃東西,絲毫不為所動,一如平時從容自如,烈祖看她這樣,滿腔怒氣也跟著漸消了。種氏十六歲入宮,很快得寵幸生景逷。景逷是李昪受禪後所得子,所以格外受寵。恰有天烈祖臨幸齊王宮,看見長子景通在擺弄樂器,大怒,幾天都怒氣未解。玩物喪誌,不務正業,令李昪對景通大為失望。種氏自覺機會來了,就在李昪麵前誇景逷之才勝過景通。想不到卻惹惱了李昪。先是正色嗬斥:子有過,父教之,常禮也,若何敢爾。接下來就將其去簪珥,幽居別宮,數月後再命其剔發為尼。景逷也跟著失去寵愛,終烈祖世獨獨就不為這個兒子加封爵。直到李璟即位才封景逷為保寧王,允許種氏在景逷宮中養老。
任種氏如何聰明伶俐,怎麼也想不通自己一句話竟然惹來這等遭際。聰明的女人也有糊塗的時候,她沒拎清的是,有些禁忌是碰不得的,這個世界是男人的世界,男人寵你你便什麼都是,一旦惹惱了他,你便什麼也不是了。女人和江山孰輕孰重,在李昪這樣的男人那裏是決不可能含糊的。
這樁公案,可以看做李昪對後妃和諸子的一次嚴肅告誡,對可能的儲位之爭的未雨綢繆。五代十國殺戮太重,父子弟兄相殘的戲碼太多,李昪自己辛辛苦苦賺來的天下,自然希望能夠代代相傳,而不是為子女帶來血光之災。因此一向非常強調天倫綱常。李璟何等聰明,如何不能窺得天機呢,但愈是明白,愈得要避嫌,曆史一再證明,鋒芒露得越早,往往早早成為靶心,難有善終。
所以要處處謙讓。他明白,溫良恭儉讓,正是烈祖期望於守成之君的美德。
“讓”,一直貫穿於李璟的政治生涯。
烈祖李昪為齊王時,立其為王太子,“固讓”。
——此一讓。
列祖受禪後,升元四年八月,立其為皇太子。這一次李璟依然堅持“讓”,並說出一番話來:前世以嫡庶不明,故早建元良,示之定分。如臣兄弟友愛,尚何待此?這番話很動人,也很聰明,既表明了自己的淡泊立場,更搔到了李昪的癢處,順帶還討好了眾兄弟,可以說是八麵玲瓏。自然也收到了預期效果:烈主李昪很高興,為此下詔稱讚他能“守廉退之風,師忠貞之節”,對他的表現非常滿意:“有子如此,予複何憂。”因此此番雖未正名為太子,但臣民自此均奉其以太子禮,是得到了各方承認的事實太子。
——是為再讓。
升元七年二月,烈主李昪病癰疽,眼見得不治,但人皆莫知。要知道帝王病重的消息非同小可,牽扯著諸多關係,一不小心就會引發動蕩,因此必須嚴格做好保密工作。庚午日,李昪病危,太醫吳延昭秘密派人將消息報告給了李璟。李璟立即進宮守在烈主病榻前,寸步不離。當晚李昪就駕崩了,但李璟對外一直封鎖消息,秘不發喪,卻對外宣布烈主李昪詔令,命其監國。丙子日才對外公布李昪死訊,並宣布遺詔。
《南唐書》的這段記載,頗多耐人尋味之處。太醫吳延昭何許人?李昪病危的消息為何單單火速向李璟報信?李昪駕崩到對外公布之間這段時間,發生了些什麼?曆史無法拷問,千年黃土之下,真相不得而知。曆史在這裏隻是再一次記住了李璟的“讓”。——保大元年春三月乙卯朔,李昪已經駕崩半月。李璟卻遲遲不肯即帝位,並“泣讓諸弟”。
——此乃三讓。
這一讓頗有意思,監國的詔書、繼位的遺詔都已下了,這樣哭著鬧著要讓給諸位兄弟,李璟這是要幹什麼呢?是真的不愛江山愛自由?那之前的種種所為又如何解釋?
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君王的位子怎能一直空著?這可急壞了朝中眾臣。於是又有人出來唱一出“逼宮”的戲了。這回,還是周宗。奉化節度使周宗。那個對李昪取代楊氏立國功不可沒的周宗。後來的大小周後父親的周宗。周宗手捧了龍袞王冠,直送到李璟麵前並義正詞嚴勸諫到:先帝將國家大器托付給陛下,你怎能為一己之私置江山社稷於不顧呢。李璟這才“萬般無奈”正式登上帝座,並立即大赦天下,改元,更名,賞賜百官,分封諸弟。並自此開始一係列對外征戰,封疆拓土。
李璟此後的一係列作為,分明是早就繪製好的一幅畫卷,就等待著這一天到來,可以徐徐展開。我想李璟是深諳民間“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磨刀不誤砍柴功”的道理的,皇帝的寶座固然誘人,但要坐得穩穩當當,可並不那麼容易。五代十國這樣的教訓和例子數不勝數了,李璟可不是那些隻急著將屁股坐上去,卻一不注意就讓腦袋搬了家的莽夫可比。要坐,就要坐得四平八穩,就要做到人心所向,非我莫屬。一再的辭讓,既可以表明自身修養,也趁此觀察眾生相。尤其這遲遲不繼位的半月,其實大有深意。兄弟的表現,群臣的表現,不正需要這樣一段非常時期來看得更清楚嗎?日後哪些可用哪些要防範警惕,正可以一目了然。
一切塵埃落定,不必再“讓”了吧。然而不——
以勉強不得以的姿態登上帝位後,李璟即刻昭告天下,在儲君問題上,將謹遵先帝教導,兄弟相傳,輪流坐莊。保大二年,李璟又下詔,命齊王景遂總庶政,將一應大事交給景遂處理,而自己躲進深宮,惟樞密副使魏岑查文徽得奏事,其餘的人不召見一概不準進見。
——這已是第四讓了。
這次是權臣宋齊丘和老臣蕭儼出場了,先是上書切諫,不聽。接下來是侍衛都虞侯賈崇叩閣請見。仗著先帝老臣的身份,這賈崇儼然要效法魏征,不顧禁令,闖進宮來,泣涕交流,大聲責問李璟道:老臣事奉先帝三十年,見先帝孜孜以察,而下情尚且壅隔,陛下才即位,怎能就此貪戀溫柔富貴,置家國天下於不顧,自閉視聽,與臣子們如此疏遠呢。於是“帝感悟,命坐賜食。遂收所上詔。”
一讓再讓,這帝位寶座,倒似乎一快燙手山芋。然而弟兄群臣,到底也還是明白人。
景遂,這處於風暴中心的棋子。看看他的表現吧。
李璟一再要將帝位送與景遂,一再被大臣阻止,泣讓不成,又命景遂總庶政,還是被眾人阻攔,又收回詔命。保大五年春,又封景遂為皇太弟,凡太子官屬皆改為太弟官屬,儼然矢誌要脫下黃袍披在景遂身上。群臣一諫再諫,景遂也隻好一辭再辭。然而內心終於惶恐起來,於是為自己取字“退身”以明誌,這是取的老子功成身退的意思,以此向李璟剖白心跡,自己對這個寶座並無覬覦之心。這分明是自保,景遂在史載中是個老好人,然而在宮中長大,誰不明白要藏拙的道理。皇帝寶座固然是肥肉,然而若見到葷腥就不顧性命,豈非將自己也早早送上了俎板?這個道理,景遂是明白的,所以要低調、低調、再低調。隻可惜,景遂如此小心翼翼,終究還是死於非命。此為後話,暫且按下不表。
其實,即便剔除作秀的成分,就算李璟真想“讓”,真正對象也並非景遂,而是景達。這其中另有一番曲折。景達出生於大旱之年,出生之日,久旱得雨。烈主李昪非常喜愛這個兒子,受禪之初,便欲立景達為嗣,隻因難以越過長幼之序,這才作罷。景達心地善良,還曾救過李璟的性命。據說李璟有一次在後苑泛舟時落水,景達自己水性並不好,卻立即就跳進水中救出了李璟,全然沒有考慮自身安危。因此李璟對這個弟弟是極其喜愛的。幾此“固讓景遂”,其實本是想次及景達,景遂如何不明白,自然知道即使李璟真讓,自己不過是個幌子。這點自知之明,景遂還是有的。
帝位既已無虞,李璟開始施展拳腳。
讀《南唐書·元宗本紀》之前,我對南唐中主李璟的印象,一直是溫雅仁弱的書生形象。因為少年時對李璟的另一首《山花子》印象頗深: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闌幹。
一個為荷殘花謝傷懷,斜倚闌幹,閑吹笙簫的男子,即使做了帝王,充其量也不過是個多情才子,如同他的兒子李煜,如同之後的宋徽宗趙佶。
所以,讀到《元宗本紀》時我是頗為吃驚的。
因為,貫穿於中主李璟帝王生涯的,竟是戰爭。從保大元年,至保大十五年,南唐對外的戰火竟然一直未曾熄滅。直到交泰元年,終於為周師淪陷,向周稱臣,改國號,自請降製,從此唐被稱之為江南國。李璟在位二十年,先後與閩、楚、吳越、南漢、後周開戰,加之內亂頻起,天災連年,竟是天無寧日。
保大十一年春三月,金陵大火整整燒了一個月,焚毀官寺民廬數千間。這年夏天又逢大旱,連井水都枯涸了,淮河水位退到徒步可涉過,飽受旱災蝗災的饑民大批湧入後周。冬十月終於因為勞役引發了楚州饑民的暴動。饑荒一直持續到第二年的三月,七月契丹派來秘密接洽的使者都被盜賊刺殺於清風驛,於是與契丹的連衡計劃也告破產。
從保大十四年春正月,周世宗柴榮親征,大將劉彥貞戰死。二月皇甫暉再敗。李璟遣使求和,稱唐皇帝奉書於大周皇帝,願以周國為兄事之。歲進供奉,周不予理會。又再派遣翰林學士鐘謨撰文,理院學士李德明奉表出使周,帶去金器五千兩,錦緞布帛兩千匹,大批珍稀特產。並帶去牛羊牲畜五百頭,酒二千石犒勞周軍。還是沒奏效。周世宗大軍繼續攻城略地,一時軍心惶惶,守城大將多人投降。李璟急切之中隻好又向北邊的契丹求援,但使臣一到淮北就被周軍捉拿住了。此時吳越又趁機攻打常州宣州,南唐四麵楚歌,內外交困,不得已隻好再向後周求降,派司空孫晟和禮部尚書王崇質出使周,表示願意削去帝號,奉表稱臣,周世宗還是不答應。還好這次皇長子弘毅在常州神奇地打了個勝仗,取得了局部勝利,周師的長驅直入計劃被小小阻截了一下。五月,周世宗北還,南唐之圍少解。
保大十五年春二月,周帝又再次南下親征。壽州之戰,南唐喪兵四萬,但有大將劉仁瞻等一幹忠臣死守。還是沒能一舉攻克。四月周世宗又北還。十一月再親征。十二月濠州刺史郭廷謂、泗州刺史範再遇舉城投降,周師進入揚州,東都淪陷。繼而攻陷泰州並放火屠城。
第二年春天,周師攻陷海州、楚州等重鎮,元宗李璟慌亂之中連續改元中興、交泰,大赦天下,希望借改元來給南唐衝衝喜。將皇太弟景遂立為天策上將軍,晉王,燕王弘冀立為皇太子,參治朝政,想要借此重振國威。然而這些都擋不住後周軍隊的風雲際會,擋不住周世宗雄霸天下的大步流星。緊接著周師南渡,眼看兵臨城下,趕緊遣樞密使陳覺奉表貢物稱臣,盡獻江北郡縣之未陷者,承諾每歲納貢數十萬,正式承認作為周的附庸國,並請求周準許自己將皇位傳與太子弘冀。
周世宗柴榮終於接受李璟的降表,正式下令罷兵,但卻不肯成全他想要全身而退的退位之想,不許傳位於太子。五月,李璟下令正式自削帝號,隻稱國主,並去交泰年號,隨周年號稱顯德五年。一應帝王禮儀製度都跟著貶損,並重新改回名字作“景”,以避周祖名諱。馮延巳鐘謨等一幹重臣盡數削減品階。
建隆元年春,宋太祖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受周禪。李璟派遣使臣到京師朝賀。七月,再派遣禮部郎中龔慎儀帶去大量金銀財帛進宮。此時南唐已是國庫空虛,民間大量私鑄鐵錢。李璟的政治理想至此宣告全部破產,南唐非但沒有中興交泰,反倒將父親交付的舊山河半數丟盡,趙宋的軍隊隔岸相望。登上金陵城頭,就可以見到江北割讓的州縣城頭上宋軍的旗幟和耀武揚威的駐軍。
李璟萬念俱灰,決定遷都豫章(今南昌),眼不見心不煩。於是立吳王從嘉為太子,留守金陵監國,而自己帶領一幹大臣匆匆遷往南昌。一行人攜家帶口浩浩蕩蕩遷都,這一路山高水遠,其中辛苦自不必說。途中又遇暴風雨,竟至衝跑了龍舟,差點就被衝到江北周的領地。這些跟隨的官員多是文官,幾曾吃過這樣的苦,一路積了一肚子的抱怨。好不容易到了南昌,卻發現地方狹小,市井蕭條,官員住所多陳舊凋敝,遠非金陵可比。許多人離鄉背井原本就是不得已,這一來更加人心思歸,情緒低落,李璟也自忖這步棋考慮不周,一時意氣,落得他鄉晚景淒涼,心中懊悔。常常登高北望金陵,神色淒然,終日鬱鬱不樂,飲食無心,身心俱疲,不久就病倒了。於是群臣又商議東遷,尚未成行,李璟已經病勢沉重,連湯藥也喂不進了,每日隻靠一點蔗糖漿汁續命,已如風中之燭。
據說這年李璟遊西湖,賞蓮花,曾作詩道:蓼花蘸水大不滅,水鳥驚魚銀梭投。滿目荷花千萬頃,紅碧相雜敷清流。孫武已斬吳宮女,琉璃池上美人頭。識者說這詩句倒是佳句,但宮中有美人頭,卻終究不是吉利語。看來正是應了天兆。
李璟一病不起,拖到六月,已是形銷骨立,自知再無生理,於是寫下遺囑,吩咐自己死後一切從簡,留葬西山,累土數尺為墳即可。並且囑咐陪伴在身邊的皇子從善和一幹重臣說:“若違背我的囑托,非忠臣孝子。”當夜,即有大星子隕落於南昌。翌日元宗李璟駕崩於長春殿,年四十六歲。後主李煜不忍聽從遺令將他孤苦伶仃地葬在南昌,仍親迎靈柩回到金陵,八月歸葬萬壽殿,令舉國哀悼,並上書請求宋準許以皇家儀製舉行葬禮。為此,李煜親筆寫了一篇情真意切的《即位上宋太祖表》:
臣本於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既傾懇悃,上告先君,因非虛詞,人多知者。徒以伯仲繼沒,次第推遷。先世謂臣克習義方,既長且嫡,俾司國事,遽易年華。及乎暫赴豫章,留居建業,正儲副之位,分監撫之權。懼弗克堪,常深自勵。不謂奄丁艱罰,遂玷纘承。因顧肯堂,不敢滅性。然念先世君臨江表,垂二十年,中間務在倦勤,將思釋負。臣亡兄文獻太子從冀,將從內禪,已決宿心。而世宗敦勸既深,議言因息。及陛下顯膺帝籙,彌篤睿情,方誓子孫,仰酬臨照,則臣向於脫屣,亦匪邀名。既員宗祊,敢忘負荷。惟堅臣節,上奉天朝。若曰稍易初心,輒萌異誌,豈獨不遵於祖禰,實當受譴於神明。方主一國之生靈,遐賴九天之覆燾。況陛下懷柔義廣,煦嫗仁深,必假清光,更逾曩日。遠憑帝力,下撫舊邦,克獲宴安,得從康泰。然所慮者,吳越國鄰於敝土,近似深讎,猶恐輒向封疆,或生紛擾。臣即自嚴部曲,終不先有侵漁,免結釁嫌,撓幹旒扆。仍慮巧肆如簧之舌,仰成投杼之疑。曲構異端,潛行詭道。願回鑒燭,顯論是非。庶使遠臣,得安危懇。
說實話,李煜的《即位上宋太祖表》作得真是不錯,既表明了自己的淡泊權力,也表白了對宋國的一番忠心,並為日後與吳越等國之間可能存在的紛爭在北方政權那裏爭取到了一點主動權。言辭懇切,文才斐然。放在現在來看,無論是作為公文還是辭賦,都算得上是上乘之作。
好文章是心裏流出來的,不是做出來的。“臣本於諸子,實愧非才。自出膠庠,心疏利祿。被父兄之蔭育,樂日月以優遊。思追巢許之餘塵,遠慕夷齊之高義。”這些句子,哪裏僅僅是外交辭令呢,分明就是情真意切的自言其誌。無意功名,隻願效仿前賢,優遊天地間,這些話,誠如他自己所說,“因非虛詞,人多知者”。隻可惜天不從人願,“以伯仲繼沒,次第推遷”,卻不料兄弟相繼早夭,自己不得不得已隻好勉力為之。是造化弄人,是身不由己。
也許正是因為這些真情流露的句子,才能讓趙匡胤點了頭吧。古人是很看重身後哀榮的,好在宋太祖還算通情達理,看在大才子李煜這一番情真意切的懇求,和世代忠心的表白,總算讓元宗李璟按照皇家禮儀風風光光地入了土,還順帶賣了個順水人情,送了他一個諡號“明道崇德文軒孝皇帝”。
《南唐書》有一段話,可算是對李璟的蓋棺論定:元宗多才藝,好讀書。便騎善射,在位二十年,慈仁恭儉,禮賢睦族,愛民字孤,裕然有人之度。少喜棲隱,築館於廬山瀑布前,蓋將終焉,迫於紹襲而止。然自唐室苗裔。訹於斥大境土之說。及福州湖南再喪師,知攻取之難,始議弭兵務農。或曰:願陛下十數年勿複用兵。元宗曰:兵可終身不用,何十數年之有,會周師大舉,寄任多非其人。折北不支,至於蹙國降號,憂悔而殂。悲夫。
這仗打了如許多年,也許最後他還是有反思和後悔的吧,所以這才開始致力於消弭兵戈,重視農桑。也才會有“兵可終身不用,何十數年之有!”的感慨。然而畢竟晚了,連年征戰已經耗盡了南唐元氣,等到李煜即位,江北土地已盡數割讓給後周,此時的南唐事實上已隻剩下了半壁江山,繁華的架子雖尚在,內裏卻已經傷痕累累,縱有神醫再世,也是無力回天的了。
《元宗本紀》結語對此有一段議論,陸遊認為,中主李璟即位後采取的征戰策略並沒有錯,唐在當時隱然為大國,國力雄厚,人才薈萃,本來是完全有能力一統中原的。問題出在所用非人,對閩用兵耗費了太多元氣,等到契丹滅晉,中原亂起,機會到來時,卻已經國力不濟,自此江河日下,竟至於落到最後不得不對後周稱臣的地步。
我不懂戰爭,但是溫文爾雅的李璟,用的是戰爭的血腥書寫就自己的人生底色,卻很讓我意外。也許意外的並不僅僅隻是我,曆史的真相是什麼呢,他是怎樣的一個人,誰能真的說清。我隻是想,也許應該重新去讀一讀這兩首《山花子》了,用和少年時已經迥異的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