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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玫瑰島嶼玫瑰
花涼

第二章 重逢(下)

1.

周圍熙熙攘攘,俯下身去揉著小南瓜臉的陸桑,忽然就覺得那嘈雜之中,有一個遙遠卻清晰的,和夢中一模一樣的聲音。

“棠棠。”

她整個人愣在那裏,站起身來,下意識地抬起頭,有些茫然地循著那聲音的源頭看去。

百米之外,站著一個年輕的男人,穿白色襯衫和黑色西褲,傍晚的海畔,夕陽在他的周遭打上金色的光澤。

她的眼神觸碰到了他的。

任樹隻覺得好似有洪水衝開了堤壩,胸腔裏翻滾湧動著的,是潮濕的強烈的情感。

即便是當年她一頭亂糟糟的頭發變成了柔順的長發,昔日渾身臟兮兮的衣服變為如今穿著得體的套裝,但隻要對視一眼,任樹便在心中篤定,那就是方棠。

有來來往往的侍從給每個餐桌加菜,一些身影擋在了任樹的麵前,他伸出胳膊去撥開,而後邁開雙腿,準備衝上前去。

然而不對,那雙眼裏閃爍的光芒好似隻是一瞬間的事情,台上的陸桑,臉上並沒有認出舊人的多餘的情緒。她沉靜地扯了扯身旁小南瓜的手,恢複了方才臉上的微笑:“我們下去吧。”

鐘寅正起身等在那裏,搶到捧花的小南瓜很是得意,跑過去抱住他的雙腿。鐘寅咧開嘴笑了兩下,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陸桑伸出手去幫小南瓜整理了一下被風吹亂的劉海,臉上也是淺淡的笑意。

那一瞬間,任樹覺得自己好似站在流沙之上,雙腳陷在其中,沙丘緩緩下沉,無法再向前走出一步。

每張餐桌上都有專門定製的姓名牌,任樹看過去,她麵前的牌子上,是“陸桑”兩個字。

心中剛才陡然升騰出來的火焰緩緩地熄滅,任樹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椅子上坐定。

俯身伸出手去,將方才掉落在地上的玻璃杯碎片撿起來,手觸碰上的時候,手背上有冰涼的液體。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流過淚了。

這一生的眼淚,好似都在十七歲的那個夏天,徹底地流幹了。

但疼痛的感覺從來沒有消失,隻是日子慢慢滑過,憑借著自控和意誌,它出來打招呼的時候,漸漸少了一些。

但十一年了,它從來沒有減輕過。

“也許那並不是方棠吧,”任樹思忖,“也許隻是茫茫人海裏,一個跟她有著相似眉眼的人吧。”

婚禮的流程和儀式已經結束,大家隨意地走動,吃著自助餐點。蘇嵐走到前同事那邊跟鐘寅還有陸桑聊著天。不一會兒,Leo大聲喊任樹:“樹,過來合影。”

蘇嵐正好聽到,拉起陸桑的手:“走走,我們也一起去。拍照區的花朵背景牆,設計得可漂亮了。”

陸桑臉上的表情有一點點微妙:“我就不去……”

蘇嵐板起臉來:“人家都是主動去找新人拍照,你倒好,找你拍照還不去,走走。”

她也順道拉上了小南瓜,對著鐘寅說:“走,鐘哥,一塊兒。”

背景牆前,任樹已經站在那裏,蘇嵐拉著三人加入,陸桑的胳膊和他的輕輕擦過。

攝影師已經舉起了相機,示意幾人再靠近一些:“對對,再笑一點,很好很好。”

一張拍過之後,任樹把目光投向陸桑,自動往旁邊站了站:“要不要你們一家三口拍一張?”

蘇嵐發出爽朗的笑聲:“什麼一家三口!陸桑,大齡剩女。鐘寅,黃金單身漢。再拖著一個小南瓜。”

“桑姐姐才不是剩女,桑姐姐是女神。”小南瓜聲音稚嫩,揚起頭說道。

任樹的心中莫名鬆了一口氣,好似少年時期坐在考場上,試卷發下來之後,看到所有的題目都是自己會做的,心裏亮堂堂的。

然而陸桑的聲音響起來:“好了,蘇嵐,什麼大齡剩女,我可是準備嫁給Gavin了。”

蘇嵐眼睛一翻:“我的天,你真要嫁給那個美國暴發戶?”

陸桑不置可否。

任樹站在那裏,心中是萬丈波濤,可臉上仍舊是風平浪靜,隻有深深看進其雙眸,才看得到其中的暗湧。

陸桑的眼睛自始至終沒有落在他的身上過,倒是蘇嵐打趣:“我覺得暴發戶不靠譜,我老公這個朋友倒不錯。”

她已經為陸桑介紹開來 :“任樹,二十八歲,植物學家。哎,對了,正好桑桑你也喜歡植物,來,你們認識一下。”

陸桑抬起頭來飛快一笑,而後把頭垂下去,雙手扶住小南瓜:“好了,別鬧了,我要帶小南瓜去吃蛋糕了。”

婚禮上流淌著科恩的歌曲,安靜祥和的音調,任樹隔著熙攘的人群,偶爾把目光投向遠處的陸桑。

他的心中仍有些隱約的期冀,或是幻想。

遙遠的海麵上波光粼粼,有一艘帆船平緩地行駛著,任樹想著,若是那艘帆船駛過去之前,她能轉過身來看自己一眼。

他便能在心中篤定,她是他失而複得的瑰寶。

然而她始終沒有轉過頭來。

2.

拳擊館裏沒有開空調,八月末的伏天,戴著厚厚的防護頭套和拳擊手套的陸桑,一遍又一遍地對著沙袋揮舞著拳頭,全身如同從水中打撈出來的一般,隨著每一次拳頭揮舞出去,汗水也揮舞出去。

陸桑是大學的時候開始學拳擊的。那一陣子她常常受失眠的困擾,即便是入睡,也總是被各種各樣的夢境困擾,鐘寅建議她去學一項運動。她第一次試著練拳擊便被吸引,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就這樣堅持了下來,不用出差的時候每周都會過來一次。

她出拳時快、狠、準,眼神淩厲,和平日裏的溫和截然不同。有剛入門的學員向她請教如何揮拳,陸桑擺出架勢:“你就想象著你最恨的一個人,傷害你最深的一個人,現在站在你的麵前嘲笑著你,你要做的,就是狠狠地把這一拳揮出去。”

落了話音,她那一記拳,已經漂亮地打了出去。

練習了兩個多小時,整個人幾乎到了筋疲力盡的狀態,她才把頭套摘下來,和身旁的教練笑著聊了兩句,隨手拿起桌子上的礦泉水喝下一口。

身後有人喊她的名字:“陸桑。”

轉過頭的時候,陸桑嘴角還帶著方才的笑意,然而在看到來人的時候,臉上的笑意忽然凝固,恢複了往日裏的冷清。

眼前的任樹已經緩緩地走了過來。

“任先生?”她歪著頭,“你怎麼會來這裏?”

任樹倒也直接:“我是來找你的。”

陸桑的眼皮微微下垂,看著地麵:“任先生不會是想追我吧?我已經訂婚了,下個月就會去美國。”

“我知道,”任樹的聲音低沉,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可以一起吃晚飯嗎?”

陸桑搖搖頭:“吃飯就沒有必要了,我要去洗澡了。”

沒等任樹開口,她已經把毛巾往脖子上一搭,踏著大步往浴室走去。

方才她在練習的時候,是完全沒有注意到旁人的,任樹就那樣坐在角落裏看了兩個小時。看的時候他想的是什麼呢?想的是有一個晚上他和方棠躺在海邊的沙灘上,潮水生生不息地湧動著,他開口問方棠:“棠棠,你有想過以後嗎?”

“以後?”方棠轉過頭看向他。

“對啊,”任樹揚著臉看天空,“以後想做什麼?過什麼樣的生活?成為什麼樣的人?”

方棠的眼睛眯了起來,把雙手伸向天空,好像那所有的星星都在她的指尖一樣:“具體沒有想過做什麼,但一定要成為很厲害的站在高處的人啊。”

“站在高處的人?”

“對啊,”方棠指著其中的一顆星星,“就像那顆星星一樣,抬起頭就可以被看到,我想成為被看到的人。”

“那很棒啊。”任樹的嘴角浮現一抹溫柔的微笑。

“你呢?”

“我啊,”任樹思忖了片刻,“那我就做一直看著那顆星星的那個人吧。”

那晚的風很大,月亮有些黯淡,星星卻很明亮。

方棠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我以後要學一門功夫,跆拳道、散打啊什麼的,這樣被別人欺負的時候,就可以打回去。”

任樹笑笑:“對,學拳擊。”

他像模像樣地伸出手去,在空中出了一記左勾拳。

方棠咧開嘴哈哈大笑起來。

3.

陸桑吹好頭發,又重新化了個妝,走出拳擊館的時候,已經過去差不多四十分鐘了。

卻沒想到,她剛一走出來,便有車緩緩地開到自己麵前,車窗搖下,是任樹的那張臉:“上來吧。”

陸桑思忖片刻,伸手拉開車門,在副駕駛座上坐下。

正值下班高峰期,街道擁堵,任樹把車開得很慢。

他問陸桑想吃什麼,她聳了聳肩:“都可以的。”

“剛才看附近有一家私房菜館,我帶你過去。”

陸桑一路保持沉默,隻把目光投向窗外。

私房菜館並不難找,在一棟白色的小洋樓裏,靠窗的位置,看得到不遠處的海岸線。

服務員把菜單拿上來,熱情地介紹:“我們這周主推七夕套餐呢,兩位要不要看一下?”

“七夕了啊。”任樹淡淡地應了一聲。

“對啊,”服務員不過二十歲的樣子,笑起來眼睛眯在一起,“套餐很劃算,都是招牌菜,還贈送玫瑰呢。”

“就這個套餐吧,”陸桑打斷了她的話,“玫瑰就不用送了。”

“好的。”服務員收起菜單準備離開。

任樹想起了什麼似的,又開口喊住了她:“等一下,蔥、薑、蒜不要放。”

陸桑正擺弄著桌布上流蘇的右手,微微頓了一下。

“過敏是吧?好的。”服務員應聲道。

陸桑明顯有點慌亂,但隨即就鎮定下來:“好巧,我也不吃蔥、薑、蒜的。”

任樹點頭:“我知道。”

陸桑把臉轉向窗外,端起檸檬水喝了一口,微微一笑:“任先生還說不是想追我,都把我調查這麼仔細了。”

任樹低頭:“陸小姐,你很像我一位故人。那天在婚禮上,我幾乎就以為你是她了。”

陸桑不置可否,狡黠一笑:“國內如今也流行這種套路了嗎?去年我在巴黎度假,有法國男人過來搭訕,說我很像他初戀。任先生的那位故人,不會也是初戀吧?”

“不是初戀,”他思忖了片刻,開口道,“是至愛。”

陸桑搖搖水杯,沒有再說話。

菜已經一道道端了上來,南瓜鮭魚、香芋牛肉、冬瓜荷葉煲鴨、梅子桂花藕,任樹自然而然地把陸桑麵前的湯碗拿到手中,舀上半碗老鴨湯放到她麵前。

“我聽Leo的妻子說,陸小姐是做園林設計的?”

“對,算是主業,有個工作室,業餘時間也做心理谘詢。”她從卡包裏拿出一張名片推到任樹麵前,“任先生如果有什麼心理谘詢方麵的需要,盡管來找我。”

“那我就先收下了。”任樹接過那張名片,迅速掃了一眼。

窗外,夕陽收起了最後的餘暉,天色黯淡了下去,餐廳裏的燈光旖旎,因著是七夕,流淌著的,都是溫情甜蜜的歌曲。

“你是說下個月要去美國?”任樹裝作不經意地問。

“對,我未婚夫在那邊,我帶著小南瓜一起去。”陸桑把“未婚夫”三個字咬得特別清楚。

又坐了一會兒,兩人陷入了尷尬的沉默中。

陸桑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客氣道:“任先生,要不先這樣吧。我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

不待任樹搭腔,她便朗聲喊道:“服務員,埋單。”

任樹忙打斷:“我來。”

因著去拳擊館,帶的包有些大,亂糟糟地放了很多東西,陸桑總算摸到自己錢包,將它從包裏拿出來的那一瞬間,有什麼東西被帶了出來,跌落在地上,彈跳了兩下,發出清脆的聲響。

任樹和陸桑同時看過去。

躺在地上的,是一隻帶繩子的銀白色口哨。

看得出來時間有些久遠,那銀白色已經沒有什麼光澤。目光落到它上麵的那一瞬間,任樹的腦海中響起一聲嘹亮的口哨聲。

——“那這個送給你,以後你遇到危險的時候,就吹響它,我就會趕過去救你。”

——“好漂亮。”

她欣喜地接過去,放進嘴裏,嘹亮的口哨聲,劃破了當時沉悶的夜空。

彼時,陸桑站立在那裏,微微有些驚慌地看著那隻口哨。

倒是任樹,沉默了幾秒鐘之後,緩緩地俯下身去,將它撿起來放在手中。他回過頭看向她,把手伸過去,強忍住心頭百轉千回的情感:“棠棠。”

陸桑沒有去接,她抓起沙發上的包,大踏步地往外走去。

華燈初上,七夕的夜晚,街頭滿是牽著手的愛侶。暮夏,已經有些涼意,陸桑就這樣夾在人流之中,被推搡著往前走。

眼睛落在拐角處的花攤上,一簇簇紅玫瑰與滿天星交織。

——“棠棠,你喜歡玫瑰嗎?”

——“喜歡,最喜歡紅玫瑰。”

——“有人覺得紅玫瑰豔俗呢。”

——“哪裏,生機勃勃的,多好看。”

——“那我讓我爸給帶卡讚勒克玫瑰的種子,我種一株給你。”

這些年,不是沒有人大把大把地送過陸桑玫瑰,她向來是不屑的——“如今市麵上流行的,粉色的那種叫奧斯汀,大紅色的是卡羅拉,鵝黃色的是蜜桃雪山,都不過是月季而已,騙騙小男生小女生的,你就不要再浪費心力了。”

她曾經擁有過一株真正的卡讚勒克玫瑰。

深吸了一口氣,把幾乎要洶湧而出的眼淚忍了回去,陸桑整理了下被風吹亂的頭發,大踏步地往前走去。

二樓,任樹仍舊站在方才的餐廳裏,隔著落地窗,靜默地看向窗外。

4.

晚上回家,陸桑同Gavin通了電話:“我願意和你結婚,不過我工作上的事情還要處理一下,小南瓜的簽證也還沒有辦好,落實好這些之後,我立即去美國。”

電話那邊的Gavin自然十分開心:“等你,陸。”

掛斷電話從陽台走出來,坐在地毯上玩積木的小南瓜揚起臉來:“桑姐姐,我們要去美國了嗎?”

“對啊。”陸桑平日在外人眼中,是不折不扣的高冷工作狂,也許隻有在小南瓜麵前,她才會露出最最溫柔的一麵,“去美國多好啊,可以帶你去迪士尼看白雪公主、米奇。你不是喜歡吃牛排嗎?在那裏我們每頓都吃牛排。而且現在小南瓜是不是覺得心臟動不動就會不舒服?等我們到了美國,那裏有個神奇的醫生,讓他給你施展一下魔法,小南瓜就會有世界上最強壯的心臟……”

“那鐘寅哥哥呢?”小南瓜嘴巴一撇,委屈巴巴的樣子,“鐘寅哥哥會不會跟我們一起去?”

沒想到她擔心的竟然是這個,陸桑微微一愣,開口道:“鐘寅哥哥不跟我們一起去美國,不過我們可以經常給他打電話,小南瓜想他的時候,我就帶你回來看他。”

“騙人,鐘寅哥哥說,你去美國之後,要和別人結婚了,就不會經常給他打電話了。”

“亂說,”陸桑拍了拍小南瓜的腦袋,“鐘寅哥哥是我的恩人,是我的好朋友,就算我和別人結婚,也會經常和他聯係的。”

“那你為什麼不能和鐘寅哥哥結婚?鐘寅哥哥多好啊。”小南瓜還是噘著嘴巴。

陸桑索性也坐在地毯上,和小南瓜一起堆著五顏六色的積木 :“小南瓜,你還小,等你長大了就會知道,世界上很多事情,都不是那麼簡單的。”

小南瓜不再言語,卻還是耷拉著腦袋,圓鼓鼓的臉上擺出一副不開心的樣子,倒讓陸桑覺得有幾分好笑。

陸桑是兩年前把小南瓜接過來和自己一起生活的,那一年她才不過三歲,是被福利院送過來做心理治療的。因為自幼生活在一個畸形的家庭中,小南瓜自閉傾向嚴重,缺乏安全感,完全拒絕與外界溝通。

陸桑用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漸漸讓她打開心扉,願意去接納外部世界。

後來她對陸桑產生了極其強烈的依戀感,父母被執行死刑之後,陸桑和福利院商議,隻要她在家的時候,都會把這個孩子接到身邊。

她慰藉了這個孩子,這個孩子也慰藉了她。

讓那個曾在二十歲信誓旦旦地說著“我不需要愛,也不會付出愛”的冷漠堅硬的女孩兒,有了柔情與牽掛。

但她也知道,小南瓜自幼就患有心臟病,她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治好她。

這些年業餘做心理治療,陸桑已經見識過人間的太多苦難,行走在路上的許多個微笑的人,心底可能都懷揣著無法對人言說的陰霾與重負。

她努力去傾聽,去接納,去給出建議,去幫助他人重建。

然而她始終無法治愈自己。

翌日,鐘寅在救助局帶領新進來的幾個年輕男孩訓練的時候,有人喊他:“鐘隊,有人找你。”

鐘寅看了看腕表,做出手勢:“現在是操練時間,等四十分鐘之後。”

四十分鐘之後,身穿迷彩服的鐘寅將頭上的帽子拿掉,一邊大口喝著礦泉水一邊往休息室走去。見到來人時他感覺有些麵熟,可一時間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對方先伸出手來:“我是任樹,在Leo的婚禮上我們見過。”

“噢,”鐘寅恍然大悟,“想起來了。”

但他還是有些不解:“你怎麼會來找我?”

原本任樹想建議出去坐坐,但局裏畢竟管理嚴格,休息室也沒有其他人,鐘寅表示可以就在這裏談。

“我是有些事情想問問你,”任樹開口道,“是關於方棠的。”

“方棠?”

“就是現在的陸桑。”任樹解釋道,而後從口袋裏拿出一張照片,遞到鐘寅麵前。

那張照片已經褪色發黃,看上去有些年月,鐘寅不明就裏地接過來,照片上是一個少女。

那女孩兒坐在樹下,穿著看不清顏色的寬鬆的毛衣和長褲,好似並不知道有人在拍她,側臉看向一旁。

“你覺得這是陸桑嗎?”任樹問。

鐘寅沒有開口,坦白來說,若是旁人,看到這張照片,幾乎不可能把她和如今的陸桑聯係起來。

如今的陸桑,是國內知名的園林設計師,名下的工作室估值上億,穿香奈兒的套裝,走路的時候腳下有風,整個人好似一枝鏗鏘有力的紅玫瑰。

照片上的少女,衣服臟兮兮的,整個人羸弱、憔悴。

若非要找出什麼相似之處,應當隻有眼神,倔強又清冷。

但鐘寅不同,鐘寅當然認得出來,照片上任樹嘴裏的方棠,就是陸桑。他十一年前第一次見到陸桑的時候,她就是這個樣子——瘦弱、驚恐,整個人好似荒原上的一隻小動物一樣,戰戰兢兢的,時刻擔心自己麵臨著滅頂之災。

不明白來人的用意,他自然也沒有立即回答,反問任樹:“是又如何?”

“我一直以為方棠已經不在人世了……”他的聲音有微微的哽咽。

十一年前。

鐘寅盯著手中的那張照片,腦海中很多記憶洶湧而來,十一年前,那個狂風暴雨肆虐著的救援夜晚。

5.

若是查新聞,應當還可以找到那條舊報道。那天下午,閩江口水域“德勝”號與“富航”號相撞,船上多人未撤退成功,東海救助局啟動緊急救助工作。

原本計劃出動救助船,但正逢台風突襲,救助船完全無法靠近,隻得轉為飛行救助。海上飛行救助隊那時候才成立不久,鐘寅是從海上船舶救援轉業到那裏進行飛行培訓的,先前他作為後備飛行員參加過一些飛行救助,但那一次,是他第一次以機長的身份救人。

救助難度異常大,惡劣天氣下的海洋如同嘶吼號叫的野獸一般,不斷有銀色的閃電撕破濃墨般的夜空。將兩艘失事船隻上未撤退人員全部營救上來的時候,已經是淩晨時分。

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基地也下達了返航的命令。然而,就在鐘寅準備返航的時候,飛機上的強探照燈最後一遍從海麵上掃過,他的眉頭緊緊蹙起,大喊了一聲:“不能返航,還有人!”

對講機裏傳來基地的聲音:“鐘寅,已經做過人數統計,所困人員已全部救出,立刻返航,立刻返航。”

風雨已經平息了下來,方才呼嘯的海麵也已平靜下來,乍一看去,看不到任何人影。

鐘寅卻堅信方才探照燈從海麵上照過去的片刻,隨著海浪上上下下起伏的,是一個人影。

“不能返航。”他肯定地回複一句,然後將探照燈全部重新打開,救援機緩緩往下降,在離海麵不過十五米的高度搜索著。

同行的後備飛行員有些擔憂:“機長,基地在命令返航,而且,救生員都轉移在了另外兩架飛機上,我們是救不了人的……”

“救得了。”鐘寅聲音堅定,屏住呼吸,駕駛飛機繼續在海麵上空盤旋,“隻要有人,就一定要救。”

探照燈繼續晃動著,鐘寅耳邊的對講機裏傳來基地領導憤怒的聲音:“鐘寅,二十分鐘後海麵上還有台風,我命令你返航!立即返航!”

身旁人也勸他:“機長,這樣會受處分……”

“保持安靜,協同搜索。”鐘寅冷靜地下著命令。

機組人員不再言語,大家對視了一眼,相互點了點頭,也協同進行著搜索。

五分鐘過去了……十分鐘過去了……十五分鐘過去了……鐘寅隻能估算落水人員可能的漂流範圍。

“看到了!”同行的阿榮大聲喊道,聲音有些激動,“在那裏,那裏有人!”

探照燈明晃晃的燈光打在了一塊木板上,果不其然,仔細看過去,木板的邊緣,有一個小小的身影。

“阿榮,”鐘寅轉過頭看向身旁,並非征詢意見,而是直接命令,“做個交接,你來飛,我下去救人,控製好高度。”

“機長……”

“遵守命令。”

“是,機長!”

將救援繩在自己身上捆綁好之後,鐘寅雙手握住繩子,一點點往下降落。

台風就是在那個時候卷土重來的,剛剛平靜下來的海域,一時間又如同被驚擾到的巨龍,有讓天地變色的力量。

一個巨浪打過來,方才的那塊木板,便了無蹤影。

暴雨毫不留情地拍打著鐘寅的麵龐,繩子也有些滑,他雙手抓得更緊。

頭上帽子上的探照燈也在四處照射著,鐘寅的心中有些急切,也有些擔憂,如此惡劣的天氣,若不及時找到,那人幾乎沒有生還的可能。

飛行員強頂著基地的壓力又來來回回在海麵上方盤旋了十幾分鐘。駕駛飛機許久,又這樣被吊在半空中,鐘寅也幾乎筋疲力盡。

就在快要放棄的時候,肆虐的狂風暴雨中,忽然傳來清脆嘹亮的口哨聲,好似光明和希望一般,即便是在那樣肆虐的風暴中,卻還是依稀可辨。

二十出頭的錚錚男兒,眼淚幾乎要流了出來。

少女被鐘寅用救援繩係在腰間環抱住帶回機艙的時候,嘴裏仍舊牢牢咬住一隻銀色的口哨。毫無血色的一張臉,嘴唇發紫,隻有微弱的生命跡象。縱使鐘寅利用所學知識做緊急搶救,還是沒有任何好轉。

飛機著陸之後,少女立即被安排送往救助站附屬醫院進行搶救。

她在醫院昏迷了整整五天,做了很多次的心臟複蘇,第六天的時候,才渡過危險期。

護士司芸開心極了,從病房衝出去給鐘寅打電話。

少女緩緩地睜開眼睛,盯著頭頂上完全陌生的天花板,有那麼一瞬間的茫然。

轉過頭去,映入眼簾的第一個畫麵,便是鐘寅俯身將手中的花束放在床邊櫃子上。

康乃馨和滿天星,中間搭配著的,有幾枝她喜歡的紅蓼。

鐘寅轉過頭來,碰上她的目光,眼裏有欣喜:“你醒了?”

那一刻,少女覺得異常安心。

好似前塵舊夢都已消散,她的今生,從此刻開始。

她全身上下除了衣服和脖子上的那隻口哨,沒有任何可以識別身份的東西。鐘寅問她的姓名、住址,她緊緊咬住嘴唇一言不發,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他。

司芸私下同鐘寅說過:“小姑娘身上很多傷疤,新的舊的都有,應該是受過很大的傷害,一定要注意保護她的情緒。”

她不說,鐘寅倒也不逼問,附屬醫院和救助局緊緊挨在一起,閑暇的時候他便會過來看她,偶爾帶點零食、水果或者拿幾本書。

小半個月後,因為中秋快要到了,鐘寅過來時給她帶了一盒冰皮月餅,拆開一個遞給她。她猶豫了一會兒,伸出手顫巍巍地接過,放在嘴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好像想起了什麼往事一般,垂下頭去,微微笑了一下。

她開口說了這麼長時間以來的第一句話。

“我叫陸桑。陸地的陸,桑葉的桑。”

除此之外,她不願意再透露更多的個人信息,鐘寅查閱最近一年報上來的失蹤人口名單,也沒有找到這個名字。

她說她叫陸桑,鐘寅便接受了這個名字。

他當然知道她有傷痕,她有陰霾,她有不願提及的往事。

他並不想去追問這些。

6.

高崎機場,國際航班候機樓前。

陸桑從送機車的後備廂裏拿出行李箱,將一起帶著的泰迪熊塞到小南瓜的手中:“來,抱好你的熊寶寶。”

相關手續差不多都已妥當,工作上的事情雖說還沒有完全處理好,但想著在紐約也可以繼續處理,Gavin也在催促著,陸桑還是選擇了盡早出國。

手裏牽著小南瓜去櫃台辦理值機手續,小南瓜還是第一次坐飛機,對一切都很好奇。

手機不停地在響,各種事情仍舊是在處理之中,陸桑一邊拿著兩人的登機牌找安檢口,一邊戴著耳機用英文交涉著日前接下來的這個園林設計的case(單子)。她剛掛斷電話,又有電話打來,她下意識地接通:“你好,哪位?”

那邊傳來的,是始料不及的聲音:“棠棠,是我。”

事到如今,陸桑知道自己若是再說出“你認錯人了”之類的話,隻能顯得蒼白無力,需要更多的解釋。她一時間不知道如何作答,索性沉默。

任樹開口:“你什麼時候有時間?我想和你好好聊一聊。”

陸桑在心底輕輕歎了口氣,而後開口道:“我沒有時間了,今天就飛紐約。”

“今天?”任樹有些吃驚。

“對,”陸桑抬起頭看了看候機大廳牆上隨處可見的時鐘,“一個半小時以後。”

她已經牽著小南瓜的手走到了安檢區的VIP通道,示意小南瓜將手中的礦泉水丟到垃圾桶,對著任樹開口道:“我要去安檢了,先掛了。”

頓一頓,她又補充了一句:“任樹,你就當方棠已經死了。”

任樹幾乎是瘋了一般推門跑出房間,徑直衝到地下車庫,將車開出來。

高崎機場,他滿腦子都是這個地方,高崎機場。

一個半小時,時間是足夠的,但恰逢晚上下班高峰期,處處擁堵,汽車開兩分鐘就要停上五分鐘,任樹等得焦躁。

擔心方棠已經過了安檢進了候機廳,任樹給自己的助理打電話:“你幫我訂一下機票,廈門飛紐約的,今天晚上的,哪趟航班都可以,隻要保證我半個小時之後到機場能拿到票就可以了。”

坐在駕駛座上的他,看起來麵無波瀾,心中卻好似升騰著火焰,熱烈、炙熱,快要把自己灼燒了一般。

八月底,仍舊是多雨,方才晴朗的天空忽然雲層湧動,而後便有豆大的雨點砸下來。車流的移動更加緩慢。作為一個自然科學家,他竟然在這一刻,由衷地想向上天祈禱。他已經失去了她一次,他祈禱這一次,上天能幫助他留下她。

小南瓜不肯在候機室好好休息,陸桑陪著她到登機口那邊隔著玻璃看飛機,她把整張臉貼在玻璃上:“桑姐姐,下雨了呢。”

“對啊,下雨了。”陸桑伸手揉了揉小南瓜的腦袋。

口袋裏傳來手機短信的聲音,她拿出來看,是方才任樹的號碼。

“棠棠,留下來吧。”

陸桑在屏幕上移動著手指,準確地按下了“刪除”,想了想,順勢將任樹的號碼設置成了“阻止來電”。

廣播裏已經傳來了登機的通知,陸桑牽著小南瓜的手大踏步地往A12登機口走去。

“棠棠。”那叫喊聲響起來的時候,陸桑隻覺得心中一顫。

不要回頭。她告訴自己。

“棠棠。”

不要回頭。

候機廳人來人往,熙熙攘攘,在一片混亂與嘈雜聲裏,陸桑聽到了嘹亮的口哨聲。

三短一長。

陸桑隻覺得雙腳好似有千斤重,每往前走一步都異常艱難。

三短一長。

有冰涼的液體順著麵龐滑落,小南瓜揚著頭看她:“桑姐姐,你怎麼哭了?”

三短一長。

前塵舊事席卷而來。

那年收到銀白色的哨子的她欣喜地吹來吹去,和任樹設定了每個哨音表達的意思。

兩個短聲是“再見”,三個短聲是“幫幫我”,三個長聲是“謝謝你”。

三短一長——是某日她心血來潮看著任樹時,偶然吹出來的,任樹問她是什麼意思,她堅持不肯說。

是“最喜歡你”。

陸桑的腳步停了下來,猛然轉過頭去。

他因為一路奔波,額頭上是細密的汗珠,衣服也微微潮濕。

那隻哨子仍在他的嘴邊,他緩緩地一步步向她走來。

陸桑的眼淚洶湧而下,整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哭得不能自已,她一遍遍地呢喃著他的名字:“任樹,任樹。”

他在她麵前站定,一把將她攬在懷裏:“棠棠。”

國際航站樓那天放的背景音樂,是中島美嘉的歌。

她空靈又絕望的聲音正好唱到了那首歌的最後——

曾經我也想過一了百了/是因為還沒遇見到你/像你這樣的人存在這世界上/讓我稍微地對這世界感到喜歡/像你這樣的人存在這世界上/讓我稍微地對這世界有了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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