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好在這是機場,見證過這人世間太多的告別與分離,讓陸桑的這場哭泣顯得並不突兀。
驚恐的是小南瓜,她從未見陸桑這樣哭過,一副怯生生的樣子,伸手死命拽著陸桑的衣擺。
機場大廳的廣播裏回蕩著工作人員的聲音:“陸桑女士請注意,您乘坐的廈門前往洛杉磯的MF857航班很快就要起飛,請您迅速前往登機口A12登機……陸桑女士請注意,您乘坐的廈門……”
情緒的崩潰隻是暫時,伴隨著工作人員不急不慢的聲音,陸桑方才崩潰了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整個人也感覺到理智正在回歸。
意識到自己身旁跟著的小南瓜,她將自己的身體從任樹的擁抱中抽離出來,往後輕輕退了兩步。
眼淚已經吞咽下去,她對著任樹搖搖頭,輕輕說出“抱歉”兩個字,而後一把抓住小南瓜的手,轉過身大踏步地朝著身後的A12登機口走去。
任樹的那句“棠棠”卡在胸口,卡在嘴邊,卻怎麼也開不了口。
她的步履堅定,要走的決心堅定,他甚至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挽留她。
他在少年時期,便與方棠不同。她是堅定的,勇敢的,決定什麼事情就一定要去做的。而他是內斂的,隱忍的,沉默的。
陸桑已經在出示登機牌,走進了登機口。
任樹抬起頭來,記下了電子顯示屏上顯示的她此行的目的地。
洛杉磯。
沒有關係的,留不下她,也沒有關係的。
知道她仍舊在這人世,已經是上蒼給予他最大的福祉,他可以去尋找她。
空姐遞來毛毯,陸桑往小南瓜腿上蓋的時候,她開口問她:“桑姐姐,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陸桑微微笑了笑,伸手揉了揉小南瓜的頭:“是我很久以前的一個朋友,叫任樹。”
小南瓜撇撇嘴,伸出手去撥弄了一下陸桑的睫毛:“肯定不是一般的朋友,你的睫毛膏都哭花了。”
頓了頓,她自言自語:“紀銘知道我要去美國,也哭了呢,哭成了大花臉,他也不是我一般的朋友。”
飛機緩緩地起飛,小南瓜的心臟有短暫的不適,好在飛機飛行平穩之後便正常起來,讓陸桑鬆了口氣。
窗外是翻滾的雲層,十幾個小時之後,她將抵達洛杉磯機場。
說起來這的確是她人生中一次巨大的變動,而這個選擇,究竟是對是錯,她也說不清楚。
正如十一年前,她在那熊熊火光中所做出來的,跳進海洋中的選擇一樣,都必將把她帶往遠離任樹的另一條路。
她曾期盼著重逢。
然而這人世間,原本就沒有重回舊夢的路。
2.
從機場折回的路上,任樹腦海中想到的第一個人,便是鐘寅。
那日任樹拿著照片去找他,他並沒有多說什麼,而現在任樹卻是要知道個明白的。方棠這些年來發生了什麼,擁有過什麼樣的生活,她嘴裏的那個未婚夫又是什麼人,他是都要知道的。
鐘寅當時正在開會,回複了任樹的消息,約他晚一點兒見麵。
鐘寅心裏又何嘗不好奇,他同陸桑已經相識十一年,他對她這十一年人生裏大大小小的每一件事情都了如指掌,然而她的過去,她從未提起過。
她被救下來的時候身上傷痕累累,不愛說話,總是把一隻銀白色的口哨帶在身邊,偶爾會做噩夢……
鐘寅那時隻能在心中揣測,她應當是有段充斥著傷口與陰霾的過往,而傷口這種東西,隻能等它慢慢愈合結痂,他不願做掀開傷口的那個人。
約在了一家咖啡館,任樹先到了那裏,在靠窗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
服務員端著一杯檸檬水過來,任樹道謝之後表示在等人,暫時不需要點單。
十八九歲的小姑娘,臉紅撲撲地走開,和自己的同事聚在一起竊竊私語:“好帥。”
任樹的容貌其實和少年時並無太大差別,還是瘦削的,愛穿純色的襯衫,臉上也並沒有太過分明的棱角,神色是溫和平靜的。
“是等女朋友嗎?”
“應該是吧,我什麼時候才能交到這樣的男朋友……”
姑娘們低聲議論著的時候,咖啡館的門又被推開,鐘寅正把手機放到耳邊:“我已經到了……”
那邊任樹微微起身,招了招手:“這裏。”
鐘寅掛斷電話,大踏步地往裏麵走去。
幾個服務員又開始犯花癡:“啊,我喜歡這個類型的。”
“等會兒點單讓我去好不好?”
已經不是第一次見麵,兩人也沒有過多寒暄,點了兩杯美式咖啡之後,任樹便開口道:“我剛從機場回來,我見到了她。”
“陸桑?”
“方棠,”任樹開口說道,“她就是方棠。”
鐘寅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抬頭看向任樹 :“任先生約我出來,是想知道些什麼?”
“所有的事情,”任樹開口說道,“這些年來,方棠身上發生的所有事情。”
“沒有這個必要的,你也看到了,陸桑現在過得很好。”鐘寅開口道,“這些年來,她想要的一切,都不遺餘力地去爭取,好的生活,受人尊敬的工作,對別人力所能及的幫助,現在也決定結婚了。如果她是你一直等待和尋找的那個人,你看到這些,應該就可以放心了。”
任樹微微有些動容,但還是搖搖頭:“這些年來,棠棠真的快樂嗎?”
鐘寅一時間有些語塞,任樹的這個問題,他的確是不知道如何回答。
她快樂嗎?看起來好像是的,大學拿到第一筆獎學金的時候,收到理想工作的offer(錄用通知書)的時候,工作室獲得第一輪融資的時候,她都燦爛地笑過。
然而那笑容的背後,那明亮雙眸的背後,卻又好像總是有著那麼一層薄薄的陰霾。
風吹不散的陰霾。
“棠棠要嫁的,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美國人,叫Gavin,年初在一個競標會上見到了陸桑,之後就一直在追求她。這些年追陸桑的人不少,但陸桑一直沒有戀愛。我原先以為陸桑是不會考慮Gavin的,但她前些陣子同我聊過一次,說Gavin的親戚是美國很有名的心臟專家,若是同Gavin在一起,小南瓜可以去美國做心臟移植手術,基本可以保證痊愈。”
“小南瓜是……”
“是一個孤兒,和小桑很投緣。”鐘寅自己都沒有注意,口中的稱呼已經變成了小桑。
“你沒有阻止她嗎?”任樹有些不解,“難道要因為治病,就和一個不了解的人結婚嗎?”
鐘寅的嘴角浮現一絲苦笑,轉了轉手中的馬克杯:“任先生,我不知道以前的小桑是什麼樣子的,但你應當是同她分別太久了……”
他頓了頓,努力組織好語言去描述:“小桑那麼要強的性子,決定了的事情可是九頭牛都拉不回來的。我在幾年前就答應過她,不管她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一定會無條件地支持她。”
“這些年來,她都生活在這個城市是嗎?”
“也不是,”鐘寅搖搖頭,“讀大學那幾年去了北京。”
北京啊,任樹的心中微微一顫,他的大學生涯,也是在北京度過的。
也許某天他同她走進過同一家餐館,看過同一場演出,兩隻手在國家圖書館書架上同一本書的扉頁上停留過。
但他從未遇到過她。
那些年來,他懷揣著巨大的疼痛,巨大的心碎。
任樹沉默了片刻,而後抬起頭來,目光裏滿是堅定:“我要帶她回來。”
鐘寅一時間有些錯愕:“嗯?”
“你有她在洛杉磯的入住地址和聯係方式嗎?”任樹問道,“我要帶棠棠回來。”
鐘寅開口:“任先生……”
“我們答應過對方的。”任樹腦海中浮現的,是方棠同他還在那座島嶼上的時候的畫麵。
一直以來,堅強的那個人是方棠,勇敢的那個人是方棠,活得好似女將軍的那個人也是方棠。而那個晚上,任樹第一次看到方棠的眼淚。
她哭得不能自已,他緊緊地拉住她的手。
“棠棠,你不是一個人了,我會保護你的。”
“你會不會離開我?”
“我不會離開你。”
“如果我走了,你會不會找我?”
“不管你去哪裏,我都會和你一起去。就算你走了,隻要你在這個世界上,我都一定會找到你。”
“不準騙我。”方棠哭得愈加厲害。
任樹匆忙搖頭:“不騙你。”
從記憶中回過神來,任樹把剛才的話說完:“我答應過棠棠,不會讓她一個人。”
鐘寅歎了口氣,從口袋裏掏出手機,翻了一下遞到任樹麵前:“這是她在洛杉磯暫時落腳的地方。”
任樹自小記憶力驚人,瞄了幾眼之後便記在了腦中。
“謝謝你。”
鐘寅把手機收回去:“我和你一樣,都希望她能幸福。”
手機適時響了起來,鐘寅對任樹說了聲“抱歉”,起身到旁邊接聽。
“喂?熹微。”
“鐘哥哥,”電話那頭是趙熹微有些悶悶的聲音,“你在哪裏呢?”
聽出來趙熹微的情緒不是很高昂,鐘寅的聲音也當即柔軟下來:“我在外麵見一個朋友呢,熹微怎麼了?”
“剛睡醒,有點無聊。”坐在床上穿著一襲白色睡裙的趙熹微擺弄著自己的長發,“我去找鐘哥哥好不好?”
讓她自己出門,鐘寅肯定是不放心的,他看了看腕表上的時間:“我去接你吧。”
任樹正好也已經起身埋單,兩人結伴走了出去。
3.
華燈初上,鐘寅開著車行駛在夜色裏。
剛才的咖啡館距離趙熹微的住所不是很遠,她聽到敲門聲小跑著過來開門,臉上滿是雀躍:“鐘哥哥,你來了。”
她身上穿的,是有著層層疊疊花邊的蕾絲裙。
不再是十幾歲少女的體態,也不再是十幾歲少女的容貌,眼前的這張麵龐上,已經有了多麼昂貴的護膚品都無法挽回的憔悴和蒼老,還有因為疾病導致的麵部浮腫。
唯獨她的思維,停留在了十幾歲。
姑姑離世之前,最牽掛的就是尚未找到的熹微,臨終前眼中都有淚水:“我這一走,不知道熹微回來,還找不找得到家……”
她一把抓住身旁鐘寅的手腕 :“鐘寅,你答應我,一定要找到熹微,不然……不然我死不瞑目……”
雖說最後失而複得的,是一個破碎了的、瀕臨崩潰的表妹,但能夠回家,也算是天大的恩賜。
鐘寅對趙熹微笑笑:“白天下了雨,有點冷,還是換上褲子吧。”
性情還是變了一些的,先前的熹微,公主一般,叛逆又驕傲,不管別人提出什麼樣的建議,可都是聽不進去的,不像是如今,眼神裏經常有驚恐與害怕的情緒閃過。
聽到鐘寅的建議,她溫順地點了點頭,走到房間裏換上襯衫與長褲再出來。
當年被人販子拐賣的時候,因為在封閉的車廂裏被捆綁住手腳幾十個小時,留下了幽閉空間恐懼症,她至今都不願意坐車,好在住所附近便是公園,鐘寅同她步行過去。
公園裏倒也沒有很多人,鐘寅同她並肩走在湖邊,或許是在家悶的時間有點長,她看什麼都很好奇的樣子。
鐘寅一邊在腦海中想著自己的心事,一邊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
湖畔修了彎彎曲曲的觀景路,一個路口轉過去的時候,鐘寅說出的話沒有人應聲,這才發現熹微沒有跟上來。
“熹微?”他停住腳步轉過身去,喊了一聲。
他往回折了幾步,發現她整個人側過身子,正呆呆地站在那裏。
她的眼神落在湖邊長椅上坐著的那個人的背影上,眼中是鐘寅一時間看不懂的複雜神情。鐘寅還沒有反應過來,隻見她已經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幾步,嘴裏輕輕呢喃著什麼。
湖麵上泛起了薄霧,趙熹微和那個人都氤氳在那層薄薄的霧氣裏。
鐘寅有些擔憂,趕緊快步跟了上去。
趙熹微伸出去的手已經拉上了那人的衣角,嘴裏輕輕喊出來:“任樹哥哥。”
那個人轉過頭去,茫然地看了一眼自己身後的這個女孩兒和男人,有些錯愕:“怎麼了?”
趙熹微這才反應過來,如同受驚的小鹿一般,立即將手鬆開,轉過身去大踏步地跑開。
“熹微。”鐘寅急忙跟上她。
與此同時,他腦海中卻浮現了諸多疑竇。
任樹?
是這些日子出現在他和陸桑生活中的任樹?
熹微如果還記得他的話,應當是她出事之前就認識的人,而能留下這麼深印象的,必然也是十分重要的人。
鐘寅依稀記起,姑姑曾經說起過,熹微走失的那個周末,沒有在家,也沒有在學校。
而再找到她的時候,因為過往經曆的悲慘與記憶的損傷,她無法也不願去還原事情的真相。
但任樹這個名字,再一次浮現出來。
鐘寅意識到,任樹同他人生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的過往,應當都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
但他也有新的困惑,如果熹微以前就認識任樹的話,那麼熹微是否也認得陸桑?
因為心裏知道在過往的人生中,陸桑想必也有著不願意提起的往事,鐘寅不願意把更多不開心的事情壓在她心上,所以幾乎是沒有同她提起過自己這個少女時期遭遇拐賣的表妹的。
但記憶中,熹微被找回之後,陸桑同她好像也見過一次麵。
回想她當時的神情,好似並沒有什麼異常。
鐘寅搖搖頭,從腦海中趕走這些無謂的猜想。
4.
飛機在洛杉磯機場跑道上緩緩滑行,陸桑輕輕推了推身旁的小南瓜:“我們到了,快起來啦。”
小南瓜哼唧了一聲,睜開睡意惺忪的眼。
陸桑一邊照顧著她,一邊站起身來拿行李架上的行李,而後牽著小南瓜的手下飛機。
走出機場大廳的時候,她一眼就看到靠在那輛黑色賓利車窗旁的Gavin。Gavin也注意到了她們兩人,快步走上前來,接過陸桑手中的行李。
小南瓜是第一次見Gavin,對這張外國叔叔的麵孔既感到疏離,又覺得有些好奇,也有些陌生。Gavin倒是很隨和,打開車門將駕駛座上準備好的禮物——芭比娃娃,塞到小南瓜的手裏。
小南瓜卻是一副不怎麼感興趣的樣子,拿在手中看了一會兒,抬起頭來說道:“謝謝叔叔,但是以後能不能不要送我洋娃娃,而送我積木模型呢?我告訴過桑姐姐,長大我要當建築師呢。”
一本正經的話把陸桑和Gavin都逗樂了。Gavin俯下身子揉了揉她的腦袋,用一口標準的中文說道:“好,下次送你可以蓋房子的積木。”
兩人坐上了車,Gavin的車拐上機場高速之後,陸桑同他報了一個地址。
他微微吃驚:“不去我家?”
“我還要照顧小南瓜,住在你家不方便。我已經托朋友找好了房子,你送我到那裏便可以了。”
Gavin的嘴角動了動,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點了點頭 :“好。”
也是有著自己的考量的,她本就不是十八九歲懷揣著愛意奔赴異國他鄉的少女,這場奔赴,多的是成年人冷靜理性的思忖與考量,是權衡利弊之後的選擇。
既然是選擇,她便要把所有的一切都考慮周全。
Gavin一家都是生意人,生活和交際環境複雜,她這次過來的首要目的是帶小南瓜看病,並不想過多地涉入他的生活中去。
婚姻嘛,原本就是以互惠為目的的合作關係,在她看來,原本也不是多麼需要費心考量的事情。如果她確實需要一個伴侶的話,這個美國男人,應當也的確會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四十多分鐘的車程,最終他們到達了一處典型的美式郊區住所,帶草坪的白色獨棟小樓。
天氣倒也不錯,出奇地晴朗,Gavin把車緩緩地開進車庫。下車之後陸桑拉著小南瓜的手,Gavin提著行李走在兩人身後。一陣風吹過來,吹亂了陸桑的頭發,她伸出手去撥弄著將它們撩到耳後。外人不管怎麼看過去,都是一幅和和美美的家庭生活圖景。
好像已經和往日完全告別。
告別了原先的城市,告別了原先的住所。
一切看起來都是嶄新的一般,是自己設想好的道路。
隻是陸桑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何她並不覺得歡愉和輕鬆,為何胸腔中的某個部位,總是會隱隱作痛。
房間裏是典型的美式鄉村風格的裝修,給人典雅、舒適的感覺。Gavin原本預訂好了餐廳,孰料剛把東西放下就接到了家中電話,這才發現和家中的家宴時間衝突了。
和父母的關係算不上親近,也並未和家中提起過要和一個中國女孩兒結婚,Gavin思忖著直接帶陸桑過去不算合適。當然陸桑也不願意過去,她主動說:“我和小南瓜沒怎麼睡覺,都太累了,想休息一下。晚上我正好約一下幫我租房子的朋友。”
Gavin點頭:“那我忙完再來看你們。”
陸桑笑笑,送Gavin到門口的時候又補充了一句:“小南瓜的醫生……還是麻煩你盡快約一下。”
Gavin再次點了點頭,揮手作別。
5.
當地時間晚上七點鐘,陸桑坐在餐廳靠窗的位置喝著檸檬水,偶爾看一下時間。
餐廳的玻璃門被推開,一個穿著華麗亮片裙、戴著大耳環的女孩兒四處環顧了一下,老遠就衝著陸桑揮了揮手,踩著高跟鞋小跑著過來。
人還沒有入座,她已經嘰嘰喳喳起來:“洛杉磯的這鬼交通,路上堵車堵了我半個多小時!不過我跟你說,這家餐廳是全洛杉磯唯一一家好吃的餐廳,其他地方的,都不知道是個什麼鬼東西,我當年跑到洛杉磯真是腦子進了水……”
打開菜單,沒等陸桑說話,她又自顧自地介紹開來:“這個鵝肝沙拉不錯,你一定要嘗一下。還有他們家的燜扇貝和烤龍蝦……”
“好了,”陸桑笑笑,“戴圓你的吃貨本質真是深入骨髓。”
菜上了桌,先倒了兩杯香檳,戴圓舉起高腳杯同陸桑碰了碰 :“我給你找的房子怎麼樣?滿意嗎?”
陸桑點頭:“挺好的。”
“那就好。”戴圓舀了一口奶油濃湯,送進嘴巴,“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正忙得昏天暗地,也沒聽太清楚,好在知道你要求也不多,不過……”
戴圓放下手中的湯勺,衝著陸桑擠了擠眼睛,擺出一副八卦的神情:“婚禮也在洛杉磯辦嗎?”
陸桑聳聳肩:“再說吧,都還沒定呢。”
戴圓哪裏肯停止八卦:“戒指呢?求婚戒指給我看看。”
陸桑清了清嗓子:“沒有戴。”
戴圓翻了個大白眼:“你電話裏說要結婚可把我開心壞了,想著還能給你做伴娘呢,沒想到你這個準新娘這麼不上心……”
陸桑笑笑:“好啦,圓圓你也知道的,我對結婚這事,本來也就是無所謂的,不是什麼大事。”
“怎麼就不是大事了?”戴圓一本正經地同陸桑掰扯,“我覺得是天大的事情。再說了,就算你覺得不是大事,也總要替鐘寅想想吧,他肯定覺得是天大的事情。”
陸桑手中的勺子晃了晃,覺得有些好笑:“我結婚,關鐘寅什麼事了?”
這下倒是輪到戴圓瞪大眼睛,龍蝦肉停在嘴邊:“你不是和鐘寅結婚?”
陸桑啞然失笑:“戴圓你腦子是不是壞掉了啊,我幹嗎要和鐘寅結婚?”
戴圓深吸了一口氣,努力平複一下情緒:“你上次在電話裏說要準備結婚,來洛杉磯住一陣子,我以為你是要和鐘寅結婚,他休假陪你過來。竟然不是鐘寅,那是誰?”
“你不認識的,一個美國人。”陸桑淡淡地說道。
戴圓覺得沒勁,龍蝦肉都顧不得吃,往沙發背上一靠:“真沒勁,早知道不幫你找房子了。”
“喲,”陸桑撇嘴,“怎麼這麼巴望著我和鐘寅結婚?”
“鐘寅一直都……”話到嘴邊,戴圓又咽了下去,想了想開口道,“鐘寅多好一個人!我記得咱們讀大學的時候,他有一回來學校看你,我的天,好帥。雖然大學時候的你比較土包子吧,但看你們走在一起,還是覺得像在看偶像劇一樣。”
“好了,別亂說。”陸桑的聲音柔和,“我和鐘寅認識這麼多年了,是彼此很好的朋友,要在一起的話早在一起了。”
“你是不是嫌棄鐘寅比你大好幾歲?我跟你說,找老公就要找大幾歲的,反正我就覺得……”
陸桑用叉子叉起來一塊三文魚塞到戴圓的嘴裏:“好了好了,別光顧著說我,你在洛杉磯怎麼樣?”
“我,你看不出來嗎?”戴圓站起身來在陸桑麵前晃動了一下自己妖嬈的小身板,“當年我爸媽以為我離了他們就活不了了,可現在,喏,看看,我活得不要太快活。”
“戀愛了嗎?”
“上個月剛分手,”戴圓甩了甩手,“我那個前任也是極品,酒吧裏摟著別的女生,我當時找過去一杯酒就潑到他臉上了。”
她嘴巴一嘟,做出苦惱的樣子:“你說這世界上的男人吧,人品好的長得醜,有錢的沒品位,長得帥的油腔滑調,再這樣下去,我可要回國內找男朋友了。”
“你呀,”陸桑低頭抿了一口香檳,“好好待在洛杉磯吧,不要回國禍害同胞了。”
飯吃到一半,戴圓從包裏掏出口紅補了個妝,而後便掏出手機來:“來,我們來拍照。”
“我不愛拍……”話說到一半,戴圓已經舉起了手機,陸桑隻好對著屏幕整理一下頭發,把腦袋湊過去。
兩張臉在屏幕上定格的時候,陸桑有些唏噓,印象中自己人生中的第一張合影,就是大學的時候和同寢室的戴圓一起拍下的。數年未見,兩人卻並不覺得生疏。
人生啊,向來奇妙。
有時候會覺得它何其殘酷,水深海闊,全要憑借自己的一雙手推開。
有時候又會覺得它何其美好,也給了自己珍貴的相遇與陪伴。
人生還是值得過的。
想著小南瓜還獨自在家,陸桑並沒有逗留太久,約戴圓周末的時候到自己的住所坐一坐。
戴圓點頭:“沒問題。”
兩人在餐廳門口分別,互相擁抱了對方。要分開的時候,戴圓忽然開口:“阿桑,你真的不考慮一下鐘寅嗎?”
陸桑覺得好笑,用力地拍了一下戴圓的肩膀 :“我說你是怎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鐘寅隻是朋友而已,他也從來沒有向我表白過……”
“就你以前那冰美人的樣子,誰敢跟你表白?”戴圓白了她一眼,“行,那我就周末再去找你。”
6.
戴圓的車停在了地下車庫,找到之後,她打開車門坐了上去。
她把手機從包裏拿出來,找出剛才同陸桑的合影看了看,而後翻了翻手機的通信錄,找到了鐘寅的名字。
坦白來說,成年人之間大抵很難會有過分熟稔的友誼,她同鐘寅,也許久都沒有聯係過了。
多麼要好的朋友倒也說不上,但或許是因為機緣巧合,她曾傾聽過他的心事。
電話一接通,就傳來鐘寅爽朗的笑聲:“喲,戴圓,你這個大忙人怎麼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我算什麼大忙人啊,”她笑笑,“倒是你鐘大英雄,才是三天兩頭地忙著救人吧。”
“工作而已啦。”鐘寅應答道。
戴圓索性也不和他拐彎抹角:“我晚上見陸桑了。”
“那挺好啊,”他漫不經心地說道,“你們也多年沒見了,好好敘敘舊,以後陸桑在那邊,也有個老朋友……”
“行了,鐘寅,”戴圓打斷他的話,“你別跟我裝傻,你知道我什麼意思。陸桑跟我說她是過來結婚的,我原以為是要和你結婚,竟然是不知道從哪兒蹦出來的阿貓阿狗。我說鐘寅,你再不跟她表白,這輩子可就沒有機會了。”
午後,方才正在局裏健身房鍛煉的鐘寅用毛巾擦了擦額頭上的汗,走了幾步站到窗前,看了看外麵樹木鬱鬱蔥蔥的枝葉。
外麵有焦灼的蟬鳴聲。
他在心中輕輕歎了口氣,而後開口道:“戴圓,你知道嗎?那個人出現了。”
“那個人?”戴圓不明所以。
“是啊,”一向愛說愛笑的鐘寅,眉宇間有著罕見的哀愁,“這些年小桑心裏的那塊地方,從來都沒有對我打開過,是屬於那個人的。
“戴圓,我原先總以為,隻要我有耐心,隻要時間足夠久,我是可以走到小桑心裏的。
“我錯了,她的心,一直在為另外一個人守候著。”
坐在車裏的戴圓安靜地聽完鐘寅的講述,而後翻了一個典型的戴氏白眼:“你別在我麵前矯情。話說我真是不理解你們這種人,前怕狼後怕虎的,喜歡一個人非要跟人家做朋友。以前我還能理解你,以為你有自己的打算,結果呢?人家現在都要結婚了,你還沒有任何行動。你那風暴中救人的勇氣都哪兒去了?真是氣死我了。”
她聳了聳肩:“好了,我懶得跟你說了,就是給你提個醒,免得你以後後悔。”
掛電話的前一秒鐘,她還不忘對著話筒嘟囔一句:“慫蛋。”
“哎,戴圓,你這麼說我可不高興……”
戴圓已經掛斷了電話。
鐘寅搖搖頭,將手機拿在手中,重新往器械區走過去的時候,路過拳擊台。
腦海中倏忽浮現出來的,是第一次站在拳擊台上的陸桑的樣子。
那年她還不滿二十歲,瘦削的身材,鐘寅原本隻是想帶她體驗一下的,沒想到她在這方麵倒也有些天賦,第一記拳打出去,便極其淩厲。
而之後發生了什麼呢?
那一記重拳好似觸發了陸桑心中的某個開關,她不再是平日裏那個安靜淡漠的小姑娘,鐘寅看到她甩起了頭發。那個拳擊袋對她來說應該太過堅硬,尤其是最開始的時候缺乏技巧,必定會產生極其強烈的痛感。
可她好似完全感覺不到疼痛一般。
豆大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滴落下來,身上的T恤、短褲也都被汗水浸濕,眼神中是鐘寅從來沒有見過的複雜情感,有憤怒,有悲痛,有心碎,也有決心。
她整個人發瘋一般將拳頭砸向眼前的拳擊袋,原先咬緊的牙關鬆開,發出了“好痛”的哀號。
拳頭卻並沒有停下來。
“好痛!”她又揮上去了一記拳頭。
“好痛!”她的眼淚從眼眶中滴落下來。
“好痛!”陸桑的眼前已經開始模糊。
鐘寅眼見著她的狀態已經不對,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然而那聲音對陸桑來說是輕飄飄的,還沒傳到耳朵裏,就完完全全地消散了。
陸桑身體搖晃了幾下,就要摔倒在地的那一瞬間,鐘寅衝上拳擊台,伸出雙臂來攔腰抱住了她。
陸桑的意識已經是一片混沌,嘴裏輕輕呢喃出來一個名字。
兩個字,鐘寅並沒有聽得清楚。
就是從那一次,陸桑才決心要學拳擊的。
她想做的事情,鐘寅都願意毫無條件地支持她。
那個暑假,他帶她來到當地最好的拳擊館,找到自己熟悉的教練。教練曾經也是赫赫有名的拳擊手,對女生打拳擊向來有一些偏見,鐘寅帶陸桑過去的時候,他漫不經心地瞄了她兩眼:“為什麼想學拳擊?”
她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暴力是最後的防線,為了保護自己,也為了保護我在意的人。”
教練放下手中的牛肉幹,轉過臉來看了看她。
眼前的這張臉,有著清淡的眉目和堅毅的輪廓。
7.
花了兩天時間帶小南瓜熟悉了一下周遭的環境,傍晚的時候,陸桑帶她去社區的超市逛了逛,推著小推車選購一些周末接待戴圓的食材。
雖說是擔憂著小南瓜的病症,但坦白來說,也正是因為小南瓜的生病,才讓陸桑這些年來高速運轉著的生活有機會緩下來。
國內的設計所暫時交給了信得過的合作夥伴打理,雖說還是有諸多事務要操心,但遠程會議和郵件基本上可以解決問題。她也思忖著若是真的定居洛杉磯,是一定要開辟這邊的市場的,好在過去的兩年裏已經拿下過幾個英美的單子,問題應該不是太大……
“桑姐姐,”小南瓜噘著嘴巴抗議,“你都發呆好久了,到底要哪一種沙拉醬?”
陸桑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保鮮櫃前站了許久,笑了笑,將千島醬丟進購物車:“選這種。”
逛到零食區,小南瓜歪著腦袋認真端詳著,好像在找什麼東西。
“想吃什麼啊?”陸桑問她。
“怎麼沒有鐘寅哥哥給我買過的那種巧克力豆?”小南瓜翻來翻去,“那種可好吃了,你快打電話問問鐘寅哥哥叫什麼名字。”
“我們現在在美國,和鐘寅哥哥有時差,鐘寅哥哥白天工作都很累的,我們就不去打擾他了。”陸桑彎下身去拿了一盒好時巧克力在手上,“就吃這種好不好?”
“那好吧。”小南瓜不情願地點點頭。
雖說這些年陸桑是不怎麼做飯的,但從小學會的手藝還在,她思忖著戴圓最想吃的肯定是中國菜,所以買的多半是一些做中餐的食材。
約好的是一起吃晚飯,可陸桑三點多便開始在家中那個開放式廚房忙活準備著,趴在書桌上一邊列菜單一邊嘟囔著:“番茄牛腩、清蒸鱸魚、宮保雞丁、糖醋裏脊、上湯娃娃菜、海鮮豆腐羹……”
“鐘寅哥哥最喜歡喝你做的海鮮豆腐羹了,上次他喝了三碗!”坐在沙發上堆積木的小南瓜接了句話,聲音清脆。
陸桑笑笑,小南瓜說的是上次鐘寅生日時的事。
鐘寅向來是一個對過生日這種事情不怎麼熱衷的人,人到了一定的年歲,好像對這些儀式化的東西都有些興致索然。但孩子不一樣,孩子是興致勃勃的。陸桑那天正在談一個case的空當,小南瓜用座機打來電話:“桑姐姐,你今天不準加班。”
“怎麼了?”
小南瓜翻了翻桌子上被自己做上記號的日曆:“今天是鐘寅哥哥的生日啊,生日不是要一起慶祝一下嗎?我們來給鐘寅哥哥一個驚喜好不好?就像上次我過生日的時候,你們給我準備的surprise。”
“surprise”對她來說算是比較難的單詞,她的發音有些別扭。
談好之後,客戶方向陸桑發來邀約:“陸小姐可否賞臉晚上一起吃個飯?我已經讓我的助理訂好了餐廳。”
“真不好意思,我晚上已經有了安排。”她婉言謝絕。
從辦公室走出來之後,陸桑從包裏掏出手機,剛想訂餐廳的時候,忽然想起來上一次同鐘寅一起在外吃飯的時候,他忽然感慨了一句:“好久沒有嘗過你的手藝了。”
陸桑改變了主意,索性去超市買來食材,在家中和小南瓜一起準備了一頓晚餐。
誰料那天晚上鐘寅臨時接到了救援任務,手機完全沒有來得及看,救援任務結束之後已經是夜裏十二點多,這才看到陸桑發來的晚上過來一起吃飯的信息。
他內疚地打電話過去:“還有飯嗎?”
陸桑把手機遞到小南瓜那裏:“你和他說。”
小南瓜生悶氣:“臭鐘寅,沒有了,都被我和桑姐姐吃光了!”
“一點都沒給我留啊?”鐘寅佯裝吃驚,“那怎麼辦,我肚子好餓。”
“那你過來吧,我讓桑姐姐再給你做一份海鮮豆腐羹。”
“好嘞。”鐘寅應聲,擦了擦自己濕漉漉的額頭。
他敲門的時候,海鮮豆腐羹正好在爐子上沸騰,房間裏氤氳著濃鬱的香氣。
陸桑盛湯,小南瓜跑過去開門,他舉起來手中的袋子:“我還打包了兩份水煎包。”
門鈴聲響了起來,陸桑扭過頭去看了看牆上的掛鐘:“戴圓也太積極了吧,才四點鐘就過來了。”
小南瓜從沙發上跳下來:“我去開門。”
她小跑著到了門口,踮起腳來去拉門。陸桑起身走到冰箱前,將兩個雞蛋拿在手中。
耳邊傳來小南瓜的尖叫聲。
“怎麼了……”
陸桑轉過身去,目光穿過客廳、長長的走廊,一直到了門口。
門口站著的那個人,當然不是戴圓。
陸桑的眼裏滿是震驚:“你怎麼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