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任樹在IBC2017上做的報告,主題是人的活動對於植物演化的影響。和其他一些年紀較長的植物學專家的報告比起來,他的報告顯得很是通俗易懂,觀眾席中不時爆發出一陣陣歡笑聲。
報告的最後,他呼籲要重視對兒童的自然教育,並點開視頻播放軟件,展示自己準備的自然教育宣傳片。
他以自己的少年時期為例——“小時候,我的家中,就宛如一個植物園。我的父親每次出差,都會給我帶回各種植物,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知道了馬齒莧、石斛蘭、秋海棠這些浪漫的名字。”
提到自己的少年時期,任樹還特意在中間插入了一些當時的照片。偌大的一個庭院裏,全部是花花草草,還有一些是他和花草的合影,十四五歲的少年,像一棵小白楊樹一樣,和那些花草融為一體。
有一張照片出來的時候,現場爆發出一陣笑聲。陸桑抬起頭來,看到那張惹得全場爆笑的照片——任樹在樹下,樹上坐著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兒的腳正好耷拉在他的腦袋上方。
那張照片在屏幕上雖然隻是一閃而過,坐在下麵黑壓壓的人群中的陸桑,卻還是有機會看清。
女孩兒和任樹差不多的年紀,頭發短短的,容顏嬌俏,眼神卻很是凜冽地看著前方。
參會的緣故,包中的手機調成靜音,中場休息的時候,陸桑才看到上麵有三四個未接來電。
她眉頭微微蹙起,走出會場,站在一個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回電話,聲音裏有一絲不安:“齊姐,小南瓜怎麼了?”
電話裏傳來的是一個四十來歲女人擔憂的聲音:“陸桑,小南瓜這會兒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有點擔心……”
掛斷電話之後查了查機票,最近是旅遊高峰期,回廈門的票已經售空,陸桑隻能打了鐘寅的電話。
生怕鐘寅正在執行任務,聽到電話接通的時候她鬆了一口氣:“阿寅,要拜托你做件事情。齊姐剛才給我打電話,小南瓜犯病了。我現在在深圳,一時間趕不過去……”
“沒問題,”鐘寅應聲道,“我這就接她去醫院。”
“好,那就先麻煩你了,我這兩天就回去。”
“跟我還客氣什麼,”鐘寅笑笑,“回來的時候和我說,我去接你。”
陸桑此時站的位置,是五樓的電梯口,她低頭往包裏塞手機時,電梯門打開,側著頭和身旁的小助理說話的任樹,大踏步走了出來。
她發梢碰到了他的手臂,走出電梯時,任樹微微愣了愣,有些疑惑地轉過頭去。
電梯門緩緩地合上,最後的一絲縫隙中,任樹看到的,隻是一個模糊的身影。
小助理不解:“怎麼了?”
任樹有些自嘲地笑笑,搖搖頭:“沒什麼。”
小助理看了看時間:“任老師,距下一場會議還有半個多小時,要不要去看畫展?”
植物科學畫展,任樹的心中微微一動。
那年他還是個內向的少年,封閉在自家的植物園裏,直到有一天,一個女孩兒闖進去。
他愛養植物,她愛畫畫,園裏的很多草木,她都畫過。
“任樹,你知道國際植物學大會嗎?”
“當然知道。”任樹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
“你看我畫的這幅,以後能不能在上麵展出?”
任樹瞄了一眼,嗬嗬一笑。
“哼。”她佯裝生氣,動作敏捷地爬到樹上,摘下一個杏子扔到他頭上。
他好脾氣地笑笑,俯下身將那個杏子撿起來,擰開水龍頭洗了一下,往上伸出手去:“棠棠,下來吃。”
六月初,初夏的午後,斑駁的陽光和樹影,打在他和她的臉上。
當時隻道是尋常。
2.
先前任樹對畫展也有所耳聞,是從全球十二個國家成百上千的優秀作品中選出的畫作,參與者很多都是世界一流的植物畫師。在如今國內植物科學繪畫尚不被重視的環境下,辦一場如此專業化和規模化的畫展,自然是意義非凡。
每一幅畫作都異常精美,任樹駐足觀看,從一幅畫作前走過去之後,又折了回來,在畫前麵站定,微微蹙起眉頭。
那幅畫作,是秋海棠,乍一看過去,在眾多畫作中,並無異常。
任樹卻覺得有哪裏不對。
他自小記憶力驚人,閉上眼睛用力回想,從小到大看過的所有秋海棠的圖片在腦海中一一閃現。
是姿態。
是這株秋海棠的姿態。
竟與他十五歲那年,棠棠遞過來的那張畫紙上的,一模一樣。
一個大膽的念頭從他的心底冒出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他趕緊睜開眼,在那幅畫作的下方搜索作者名字。
卻是隻有花名,畫師名字那欄,是空白。
任樹拿出手機,在通信錄翻了翻找到號碼:“趙姐嗎?我是任樹,這次畫展負責人的聯係方式,你有嗎?”
十幾分鐘後,在辦公室裏,負責人皺著眉頭回想:“我們原先是不接受匿名投稿的,但這幅畫,幾位評委都覺得水平很高,希望能給更多的人看到,所以還是掛在了這裏……對,是直接寄過來的,沒有留地址。”
小助理是剛考進農業大學的學生,喜歡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同任樹一起吃晚飯的時候問他:“任老師,你有沒有女朋友?”
任樹搖搖頭。
小助理一臉難以置信:“我都有男朋友,我男朋友是我高中同學,我們那個時候是……”
十五分鐘的時間,任樹一邊吃蝦一邊靜靜聽完小助理的戀愛史。
她繼續問:“那你之前有過女朋友嗎?”
“之前啊,”任樹想了想,“算差一點就有了吧。”
——算差一點就有了,如果那晚他在看了棠棠的那條短信之後,把那條短信發出去。
把那條“我也喜歡你”的短信發出去。
他們是一定會在一起的吧。
“是什麼時候?”小助理難掩八卦之心。
“很久以前了,”任樹輕描淡寫道,“那年我十七歲,她十六歲。”
任樹那年十七歲,棠棠十六歲。
如今他二十八歲,棠棠……十六歲。
彼時,在酒店西餐廳,陸桑正一個人就餐,順勢撥通了鐘寅的電話:“小南瓜怎麼樣?”
“暫時穩定住了,”鐘寅正在醫院的病房外麵,“你不用太擔心,你那邊怎麼樣?”
“都挺順利的,”陸桑開口道,用叉子叉起一小塊牛排放到嘴裏,“阿寅,Gavin向我求婚了。”
鐘寅一愣:“那你是怎麼想的?”
“我打算答應他,越快越好,這樣就可以帶著小南瓜一起去美國。醫院那邊你也知道,小南瓜有重度的肺動脈高壓,ASD封堵術沒法做,心肺移植危險係數太高,阮醫生不也是建議去美國治療嗎?”
“可是你就因為這個,要答應Gavin的求婚嗎?”
陸桑笑笑,西餐廳的玻璃上映照出她好看的側臉:“阿寅,Gavin的身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嫁過去可就完成階級跨越了。”
鐘寅知道她在開玩笑,但還是有微微的擔心:“你和Gavin沒見過幾次麵,還是多了解一些為好。”
吃完晚飯,陸桑回到房間休息。原本她並沒有準備來參加這次國際植物學大會的,她這兩年做的是園林設計方麵的工作,雖說是有點關聯,可關聯確實也不大。
前幾天恰好來深圳辦點事兒,交接方給了邀請函,事情辦完難得空閑幾天,她索性就過來看看。
會議流程、參會嘉賓名單以及會議議題,她是昨天晚上才拿到的,坐在沙發上粗略地瀏覽一下,很多都是國際上的知名學者,她亦有所耳聞。
眼睛落到中國區域,掃過去幾眼之後,她看到了一個名字。
四號黑體。
任樹。
3.
睡前吃的安眠藥好似並未起效果,躺在床上的陸桑仍舊是毫無困意,索性從床上起身,帶著泳衣來到了酒店一樓的泳池。
夏季的緣故,雖說已是半夜,泳池邊的小酒吧倒也熱鬧。陸桑點了一杯長島冰茶放在泳池邊的圓桌上,繼而一躍身跳進水裏。
她在水中遊泳的身姿異常靈活,裁剪得體的泳衣包裹著凹凸有致的身材,路過的人忍不住行注目禮。
從水裏冒出頭的時候,有三十出頭的年輕男人邀約,問能不能請她喝一杯。陸桑微微一笑,把手機從防水袋中掏出來衝著他搖了搖:“我女兒。”
手機屏幕上,是一張自拍,頭發綰在腦後的陸桑攬著一個眼睛大大的小女孩兒。
年輕男人有些難以置信,但還是紳士地誇獎了一句,而後轉身走開。
小酒吧裏流淌著科恩的In My Secret Life,坐在吧台高腳椅上的任樹歪著頭和身旁幾位美國專家閑聊,轉過頭的時候,隔著玻璃窗掃到泳池邊的一個背影。
那後背瘦削,但肩頸線條極美,好似天鵝一般。
不知道是不是酒精所致,任樹隻覺得眼前一時間有些恍惚,泳池裏藍色的水湧動著,好似在眼前幻化成了海域,幾乎是一模一樣的環著雙膝的坐姿,一樣瘦削的後背,一樣的肩頸。
任樹放下手中的酒杯,對身旁的幾位夥伴說了聲“抱歉”,便起身穿過人群,往外麵走去。
坐在那裏的陸桑,手中的長島冰茶已經喝完,起身想回去的時候,來了再遊一圈的興致,將泳鏡和泳帽重新戴上。
任樹還差兩步走到她的身旁,他剛想要開口打聲招呼的時候,她已經一個躍身,跳進了泳池。
好似大夢初醒,任樹一下子反應過來。
不是的,她不是方棠。
雖說是生活在海邊島嶼上,可是方棠怕水,要命一般地怕。
眼前這個在泳池深水區穿梭自如的人,根本不可能是方棠。
隔著窗戶的美國夥伴已經在呼喚他,任樹在心中輕輕地歎息一聲,轉身折了回去。
說來奇怪,他這次來深圳參會的幾天裏,老是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舉動,總覺得方棠好像回來了一樣,好像就在他身邊,在某一個瞬間,同他擦肩而過。
或許是因為這個時間吧,他在心中想著,七月末的盛夏。
讓時間緩慢地平移向前,十一年前,他亦是在這樣的七月末,失去了方棠。
4.
陸桑從深圳返回廈門那日,鐘寅臨時接到了海上搜救任務,要立即開飛,沒辦法去接她。
“沒關係,”陸桑正在機場出口的傳送帶旁等行李,“我正好晚上要去看小南瓜,好多天沒見她了。”
要掛電話的時候,陸桑又補充了一句:“鐘寅,這幾天有台風,你注意安全。”
鐘寅心頭微微一動,他同陸桑相識數年,難得聽她說出些許溫情的話,笑笑點頭:“沒問題的。”
實際上還是有隱隱的擔憂,已經將近五點,天氣預報說六點多鐘會有暴雨,海上落雨必然伴隨著狂風,若不抓緊時間,救援難度恐怕會增加很多。
同行的另兩名機組人員,有一位微微有些擔心:“機長,這種天氣能不能……”
“開飛!”鐘寅下了命令。
海上救助,原本就是承擔著巨大風險的事情,氣旋、台風,都有可能遇到,但人命關天,隻要達到安全飛行的最低限度,就必須開飛。
失事的是一艘漁船,船舶主機燒壞,油艙起火,必須棄船,船員無法自己撤離,十餘名船員正困在海上。
定位好經緯度之後,鐘寅便駕駛著救援機往那個方向飛去,低空飛行一段時間後,已經漸漸看得到海上的浪花。
他用耳朵上掛著的對講機與基地聯係:“尚未發現目標,尚未發現目標。”
“船舶隨風漂流,經度變更,經度變更……”
“鐘寅收到。”
“船上情況混亂,已有船員落海,注意營救,注意營救……”
“鐘寅收到。”
天色好像忽然間暗了下來,密密的烏雲遮蔽了半邊天空,而後一道亮光閃過,便是轟隆的雷聲。
緊接著,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
“不好。”鐘寅在心中念叨,更加緊迫地搜尋著船隻。
“機長,那裏!”
低頭看下去,墨黑色的海麵上,的確漂著小小的星火。
鐘寅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將飛機往下降。
海上的風浪起得猝不及防,鐘寅正要將救援繩放下的時候,忽然一個凶猛的浪潮打來,那艘漁船猛烈地搖晃了幾下,眼見著甲板上的一名船員被浪潮卷到了海裏。
鐘寅的眉頭微微蹙起,對講機裏傳來基地的天氣狀況彙報:“鐘寅,現在海麵上風力九級,浪高七米,漁船還在往東南方向漂移,百米之外便是懸崖峭壁……”
“明白!”鐘寅表情堅毅,定位準確漁船位置之後,將飛機下落到離救援目標上方約十五米的地方懸停,“救生員準備。”
“是!”兩名隨行人員應命。
阿晟和阿樂,看上去還都很年輕,但救援經驗已經十分豐富。他們通過絞車,迎著狂風緩緩下降。直到眼見著他們落到甲板上,鐘寅才微微放下心來。
他在東海救助局工作已十年出頭,最開始是船舶救助,到後來被抽調出來進行飛行救助培訓。這種惡劣天氣下的救援,幾乎每年都會出現一兩次,每一次出行都是以人命與天鬥。
“把生的希望留給別人,把死的危險留給自己”,這是每一個救助人員在進入救助局第一天,便要宣誓的內容。
今晚注定也是場困難重重的救助。
陸桑前些時日老饞三文魚,他原本是在格蘭彙訂了位子,打算晚上帶她去吃飯的。
5.
阿晟雖說已經落在甲板上,但風大浪大,上麵基本站不住人,再加上已經有兩名船員跌落到海中,眼看著天色一點點暗了下來,鐘寅的心剛放下來兩秒鐘,便又提到了嗓子眼。
阿晟在甲板上趔趄了兩步,穩住自己之後,趕緊示意漁民們安靜下來。他將那位最年長的,臉色看上去很差的老船員先扶上絞車,固定好之後,絞車緩緩上升。
鐘寅駕駛著的,是一架中型的救援機,能容納十幾個人。
這些年的海上救援中,他見過太多海洋翻臉無情的時刻,說什麼人定勝天,巨大的自然災害麵前,人如螻蟻,如蜉蝣,不堪一擊。當然有很多從海水中挽救出生命的先例,但也有一些生命,縱使整個救助局用盡全力,也隻能葬身在茫茫汪洋之中。
風力太大,發動機早已失靈的漁船又漂離了數十米的距離,鐘寅集中注意力,小心翼翼地調整著飛機的位置,被吊在半空中的阿晟,全身上下全部濕透。
眼見著船隻就要撞上陡崖的時候,阿樂終於把最後一名年輕的漁民送上絞車,兩人的雙腳剛離開甲板,下麵便響起了猛烈的撞擊聲。
“轟隆——”巨大的爆炸聲中,墨藍的海麵好似被撕開了一道口子。機艙裏的那些漁民,因為過度驚嚇,有的忍不住發出低沉的類似某種獸類的哭聲。
將獲救的漁民送到救助站之後,鐘寅沒有休息的時間,重新返回機艙,準備起飛。
跌落到海中的兩名漁民下落不明,必須立即進行搜救,救助局同時派遣出了救助船進行殘骸打撈。結合跌落位置及水流速度,搜救區域定位在了沉船周遭五公裏的海域。上飛機前鐘寅已經灌了兩杯黑咖啡,精神絲毫不敢放鬆,唯恐錯過一丁點的援救機會。
這次搜救持續了整整二十個小時,直到第二日晌午,他們才分別在兩處淺灘,找到已經昏迷的兩人。
安置在救助站的漁民隨即被送到了救助局的附屬醫院,進行診治,有些傷勢比較嚴重的,立即安排了住院。
鐘寅暫作休息之後,局裏安排他代表救助局去醫院探望。他在一間病房同一個名叫趙淮的老漁民閑聊:“趙大哥捕魚有很多年了吧?聽說船上的漁民,好多都是十幾歲就出海捕魚了,真不容易。”
“對啊,船上是有不少年輕人,十幾歲的時候就出來了。我倒不是,我以前不是做這行的,以前我還是個警察呢,身子骨不比你這小夥子弱……”
鐘寅笑:“現在看起來也結實得很啊。”
話音剛落,手機響了起來,是陸桑的電話。
“阿寅,你在哪兒呢?”陸桑問道。
“我在醫院。”
“醫院?我也剛從小南瓜病房裏出來,你在哪間?”
報了自己所在的病房號,鐘寅掛了電話轉過頭去,將手中的香蕉遞過去:“來,趙大哥,吃點東西。”
幾分鐘之後,陸桑推門進來。
應當是剛從工作中抽身,她身穿一襲修身的白色套裙,腳上是裸色高跟鞋,頭發綰在腦後,臉上化著精致的妝容。
鐘寅的臉上是淺淡的笑意:“小南瓜好多了吧?”
陸桑點頭:“暫時穩定住了,但總這樣提心吊膽的也不行,我還是想著盡快帶她出國。”
病床上躺著的趙淮插了句話:“鐘先生,這是你女朋友啊?”
“我不是。”陸桑笑笑,把身體微微一側,整個人便出現在趙淮麵前,“老朋友。”
兩人的目光都落在對方的麵龐上,趙淮的笑容定格了下來。他愣了愣,好似有些難以置信,伸出手來揉了揉眼睛,有些不確信地開口:“方棠?”
陸桑還是方才掛在臉上的那副微笑,把頭微微一歪,耳垂上小巧的耳墜跟著搖晃了一下:“這位大哥是把我認成了別人,是嗎?”
趙淮有些猶豫,好像並不能很準確地辨認出來眼前的這個人是不是他所認識的那個人,思忖了片刻開口問道:“你是不是叫方棠?”
“什麼方糖圓糖,”鐘寅轉過臉去,打斷了老趙的話,“她叫陸桑。”
老趙忍不住咋舌:“那我認錯人了,不過你這姑娘,還真像是我一個相熟的人,她的眉眼跟你特別像。”
他沉默了一會兒,雙眼一下子黯淡下來,整個人陷入久遠的回憶中,喃喃道:“那個丫頭如果還活著的話,應該也是你這個年紀。”
6.
晚上的時候,陸桑又夢到了溺水。
冰冷腥鹹的海水,灌進鼻孔,灌進嘴巴,她揮舞著手腳拚命掙紮,卻動彈不了,好似雙腳被捆綁上巨大的石塊一樣。四周一片漆黑,一片寂靜,是深入骨髓的恐懼和孤獨,好似這塵世間,隻有她一個人。
大聲喊叫的聲音聽不到,號哭的聲音聽不到,心臟跳動的聲音也聽不到。
也許是要死了吧……那就這樣死去吧……她沉沉地合上雙眼。
耳邊卻依稀聽到一個聲音。
“棠棠。”
有什麼人拉上了她的手:“棠棠。”
猛然睜開眼睛的時候,陸桑已經是淚流滿麵。她索性起身洗了把臉,打開冰箱倒了一杯白葡萄酒。手機上有留言,是Gavin發來的圖片。
寶格麗的鑽石戒指,璀璨奪目。
下麵是他的留言:“Do you like it?”
陸桑剛準備回複,電腦右下角有新郵件的提醒。她走過去挪了一下鼠標,點開,看到後微微驚喜,是蘇嵐發來的結婚請柬。蘇嵐是鐘寅的同事,原本也是在東海救助局工作,前兩年因為身體緣故提前退役,但同陸桑和鐘寅,都還斷斷續續地保持著聯係。
隻不過上次聯係時,她在電話中說自己加入了“綠色江河”——一支對長江流域煙瘴掛峽穀的生命多樣性進行調查的調研隊伍,她在那裏做一些記錄和緊急救助方麵的事情。那時候蘇嵐還是單身,沒想到這才幾個月過去,就傳來了結婚的消息。
真是替她開心,陸桑回複了郵件,表示“一定準時參加”。
彼時,任樹正坐在書桌前查找文獻資料,覺得有些疲憊,便放下了手中的文獻,閉眼休息了一下,起身煮了一杯咖啡。
拿起手機刷一刷新聞,隻是目光粗略地掃過去,忽然被一條題為“東海海域某漁船失事,救助局連夜救出漁民”報道中的圖片吸引住。他將圖片點開放大,確定裏麵的那位老漁民,是趙淮。
翻到新聞的尾部,“日前,被救助的漁民暫時在東海救助局附屬醫院接受治療”。
少年時期,任樹沒少受到趙警官妻子的照顧。他看了一下這幾日的日程安排,打算第二天一早飛到廈門看望一下他。
隔日,到達醫院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任樹推門進去,手中提著一些營養品和補品。
趙淮的身體已經好了很多,見到任樹很是驚喜:“小樹?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裏?也不打聲招呼就過來了!”
任樹笑笑:“我也是昨天看新聞,才知道這個事情,不然早就過來看望您了。”
“嘿,”趙淮擺了擺手,“跟我還客氣什麼,我這還好,沒什麼大事。哎,我跟你說,那天的風暴,可真是嚇人!我可是好久沒見到這樣的風暴了,要不是救援及時,恐怕我們一船人就淹死在海裏了。”
哦,風暴。
任樹的眼神微微黯淡了一下,那一年十六歲的方棠,在海上遇到的,想必也是這樣肆虐的風暴。
當時的她,那個瘦弱的她,會不會害怕呢?
趙淮做過二十餘年的警察,自然是有著極其敏銳的觀察力的,看得出來任樹的眼神有微微的不對勁,知道他大抵是想起了十來年前的往事。
他歎了口氣,這十來年來,他又何嘗不是生活在內疚和自責裏。
任樹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趙淮想起什麼,開口道:“對了,小樹,跟你說一件特別巧的事兒,前幾天我見到一個姑娘,差點認成了方棠。”
“是嗎?”任樹遞過去一瓣橘子。
趙淮點頭:“猛一看肯定覺得不是,氣質什麼的完全不一樣,這個女孩子看上去像是那種養尊處優的孩子,但仔細端詳一下眉目眼神,就覺得特別像。”
任樹笑了笑:“可能是有長相很相似的人吧。不過說來奇怪,我最近也是忽然覺得棠棠還在我身邊一樣。”
外麵的天色暗了下去,影影綽綽的光線從窗簾的縫隙中漏出來,任樹的臉,也沉沒在那樣的陰影中。
“有時候我會想,棠棠是不是沒有死。”
“也許她正在世界的某個角落,安靜地生活著。”
“也還是像以前一樣,喜歡花花草草,喜歡畫畫。”
7.
兩周之後,鐘寅也接到了蘇嵐婚禮的邀請,婚禮當天他開車來接陸桑和小南瓜一起過去。
小南瓜被精心打扮了一番,看上去可愛極了,一見到鐘寅就蹭到了他懷裏:“鐘寅叔叔。”
鐘寅佯裝生氣,在她腦袋上敲了一下:“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叫哥哥。”
“才不是哥哥。”小南瓜吐了吐舌頭,回頭看了看陸桑,“對不對,桑姐姐?”
“你這小丫頭,晚上還要不要去吃必勝客了?”
“去吃去吃,”小南瓜故意拖長聲音,軟軟糯糯地喊了聲,“鐘——寅——哥——哥。”
“好啦,你就別逗她了。”陸桑笑了笑,“一會兒時間可趕不及了。”
若不是故交的緣故,任樹斷斷是不可能出現在Leo和蘇嵐的婚禮上的。
他自小性格安靜,交友少,高嶺之花一般,身上總有股避世的味道。婚禮這種太人間煙火氣的場合,他是避之不及的。
Leo先前給他打電話,問他能不能幫自己的婚禮做花藝造型,任樹還沒來得及拒絕,Leo就在電話那邊笑,用不太標準的中文說:“任,你虧欠我的。”
是的,兩年前任樹到亞馬孫森林去尋找一種瀕危植物的種子,被暴雨困在那裏,手機進水與外界完全聯係不上,地濕路滑,摔倒之後崴了腳,幾乎是陷入絕境。
是Leo在密林之中發現他的。
他是供職於《國家地理》的攝影師,在亞馬孫森林已經蹲點許久,就等著拍暴雨之中的動物。當時暴雨之中的任樹麵色發白,似乎下一秒鐘就要昏厥。
大胡子Leo驚呼了一聲,立即衝上前去,把他扶住,先用手摸一摸他的額頭,滾燙滾燙的,好像要燃燒起來。
好在Leo的行李包中有多餘的雨披,也有各種藥品。
雨勢漸漸小了一些,Leo臨時搭起了帳篷,把礦泉水、退燒藥和消炎藥送到任樹的嘴邊。
Leo畢竟比任樹年長幾歲,又因為攝影經常出入這種地方,所以準備得還是周全一些。任樹慢慢蘇醒,他又悉心照料,將餅幹和牛奶遞上去。
由此結下的情誼,說是救命恩人也不為過。
一年前,Leo來到中國,以野生動物攝影師的身份加入“綠色江河”組織的專業隊伍,也就是那個時候,他認識了同樣在隊伍中的蘇嵐。
煙瘴掛峽穀原始惡劣的環境中,愛情像閃電一般擊中了這個帥氣的美國男人。
號稱自己是“不婚主義者”的Leo,在同蘇嵐第三次約會時,便衝進旁邊的首飾店,買了鑽戒求婚。
這場婚禮雖然規模不大,但兩人都十分重視,光是花藝造型,就在視頻中同任樹前後溝通過很多遍。Leo不厭其煩 :“蘇不喜歡玫瑰,我們婚禮上不打算用玫瑰。還有手捧花,手捧花也想要特別一些……”
就這樣,任樹一個馳名中外的植物學家,被壓榨成婚禮上花藝造型的專職勞動力。
不過他也相當用心,兩人是海邊婚禮,手捧花主要用的是藍色矢車菊,噴泉草、鼠尾草、兔葵和蘆蓮搭配成圓形,效果圖出來的時候,蘇嵐和Leo都很喜歡。
婚宴簡單溫馨,坐在下麵賓客區的任樹,都不禁有些動容。
“雖說現在打開網絡,到處都在喊著踢翻狗糧,但怎麼說呢,愛情這個東西,真的看到了,還是會非常羨慕的。”
任樹中途去了一趟洗手間,走回來的時候,遠遠地就聽到這樣一個聲音。
“應當是朋友致辭吧。”他思忖道。
“特別是你可以遇到一個你愛的人,正好他也愛你。Leo、嵐,祝幸福。”
舞台上的女生言笑晏晏,在任樹坐下之前,她已經下台走到人群中坐下,歪著頭對身旁的鐘寅耳語。
主持人揮手:“那現在新娘開始扔捧花,現場所有未婚女生都請站到台上來。”
鐘寅用手肘捅了捅她:“桑桑,快上去。”
“我才不要,好幼稚。”陸桑板著臉直接拒絕道。
“走嘛,我也要去。”小南瓜一把拉住陸桑的手,把她往舞台上拖。
音樂聲響起來,人群熙熙攘攘的,在大家此起彼伏的歡呼聲中,蘇嵐拋出了那束手捧花。
手捧花在半空中劃出一道優美的弧線,被一些女孩高舉的手觸碰到之後,又被拍到了半空中。
最後不偏不倚,落在了站在最後麵的小小的小南瓜懷裏。
她咧開嘴粲然一笑,對著陸桑揚了揚手中的花,蹦蹦跳跳地到她麵前,把花塞到了她的手中。
陸桑看著她可愛的臉蛋,隻覺得胸腔中洋溢著溫柔的情緒,俯下身來,捏了捏她的鼻子。
已經折回來坐定的任樹,抬起頭看向舞台的那一瞬間,耳邊仿佛傳來巨大的雷聲。
手中的高腳杯跌落在地,酒紅色的液體濺出來,周遭是白紗和花海,言笑晏晏的賓客。任樹一時間有些恍惚——是夢嗎?眼前的這一切,是夢境嗎?
相逢唯恐是夢中。
那年十七歲的暮冬,任樹生了一場大病,沒日沒夜地臥床。
沒有了棠棠,對於他來說,這人世間,除了雪和霧以外,就再沒有什麼別的東西了。
一切都是老樣子,雨水從屋頂上滴滴答答地落下來,似乎已經有了初春的喧囂之聲。可是從臥室的那扇窗戶看向外麵,還是冬天的景象。
到我的夢中來吧,我的愛人。
彼時的任樹,不止一次這樣呼喚。
到我的夢中來吧,我的愛人。
任樹的那句“棠棠”,幾乎是不假思索地喊出來的。